向小園趴在那裡沒有說話,將頭埋在枕頭裡。
她終於明白,爲什麼那天聶桑桑跑步的姿勢像是拖着一條腿,因爲她真的只有一條腿。
她看過一些書和許多紀錄片講述殘疾人的生活,她知道這個世界上有肢殘的人還可以游泳、可以跑步甚至還可以攀巖,他們不說你都不會發現他們的不同。
可是這是需要經過非常艱苦的努力才能達到的效果。
當時的心情不過是獵奇,可是現在親眼看見桑桑的假肢,向小園才覺得這一切離自己是那樣的近。
像白荷一樣的女子,卻是一朵殘荷。但正是這樣的殘荷纔有一種清冽的美,那種美只高貴,不淒涼。
上帝一定是太嫉妒她了。
所以才一定要拿走她的一部分……
無論多少年以後,向小園只要見到聶桑桑就會有這樣的感覺。
如果桑桑姐連這樣的坎坷都可以笑着經歷,那麼自己那一點小小的坎又算得了什麼?
小園這樣想着,決定不再逃避,不再恐懼,還是要好好想想接下來該怎樣面對程浩。
再也不去望月臺根本就不現實,雖然,這一直是她心裡最渴望的想法。
**
向小園抓緊衣襟,到了這個時候她還是會猶豫,她已經這樣傻站在門口有十分鐘了。
到底該不該進去,該不該回來,小園還是拿不定主意。
東方的天空開始泛起淡淡的白色,如果再這樣猶豫下去程先生可能就會起牀了,無論如何都要拿回自己的書包,那裡有自己的錢包、身份證、工作證。
至於以後……再說吧!
想到這裡,小園咬咬牙把手裡的門卡刷了下去。
向小園回身帶上門,好在這裡的門足夠高級,不會發出一絲聲音。
看着黑洞洞的門廳,小園長出一口氣。
不知爲什麼,這時她突然很喜歡這種濃到化不開的的黑,好像只有在這種黑暗中才有足夠的安全感。
因爲這樣,別人就看不見她,誰也看不見。
小園躡手躡腳走到衣帽架旁,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突然整個門廳燈火通明。
向小園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正在盜竊的笨賊,不防跌入到天羅地中被抓個正着。
她僵硬地轉過頭,看見程浩站在她身後不遠處,高大的身材上那張冰冷的臉,深邃的眸子沒有任何表情地望着她。
“程 ……程先生……”小園的聲音都變了。
程浩還是那樣僵硬地望着她,然後一言不發轉身離去,將小園一個人丟在那裡。
向小園木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心裡慌亂到不能自抑,她根本沒有想到程浩就站在那裡,就站在那黑暗裡,離自己咫尺之遙。
究竟是剛剛來到,還是一直就在這裡,向小園已經無從去判斷,只能鬆開抓着書包的手,換了提着的拖鞋默默上樓回房去。
有太多的問題想問,又實在無法問,這種感覺就像身上發出的毒瘡明明想要隱藏,卻偏偏暴露在空氣中只能裝作視而不見。
小園悶着頭吃早飯,卻拿冷眼偷望着對面的程浩。
程浩吃完早飯並沒有有離去,而拿着一張報紙埋頭看。
報紙擋住了他的表情,小園無法看到他的臉,也無法通過他的表情猜測他心裡的想法。
“程先生……你女朋友……”小園先開口,聲音小得像蚊子。
“我沒有女朋友!”還沒等小園說完,程浩就粗暴地打斷她。
向小園頓時覺得臉像翻滾的岩漿般火燙,直衝頭頂。
她只能低下頭匆匆扒拉完稀飯起身離去。
“女朋友”這是小園能接受的唯一底線。當然,這個底線也被毫不留情地洞穿了。
向小園離開,程浩才把報紙從臉前拿下來,他當然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剛纔的裝模作樣不過爲了掩蓋亂七八糟的心情。
他憤憤地將報紙團成一團,狠狠擲出去。
整整一夜他都等在門廳裡,等得幾乎絕望。
但是潛意識告訴他這個丫頭一定還會回來,因爲她不會丟下自己的書包。
程浩就坐在那裡,直到眼睛都習慣了黑暗。
他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溜進來,看見她在衣架上匆匆摸索,看見她做賊一般的動作,他都很平靜,至少沒有自己想得那樣悸動。
直到打開燈看見她的那雙驚恐的眼睛,程浩覺得心都被糾結起來。
習慣了她的吵吵鬧鬧,她的刨根問底兒,這些習慣何時變成了習慣,連程浩自己都不知道。
但是,當她又以沉默和驚恐來面對他時,程浩才發現,這可能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也要變成一種習慣。
向小園躲在屋裡不出來,程浩竟然沒有大發雷霆,沒有質問她昨天爲什麼出現在那裡,這讓她更加焦躁不安。
就像你已經準備好迎接一場暴風驟雨,等到的卻是黑壓壓的烏雲壓境,雨遲遲不下,你不知道是應該找個屋檐避雨,還是冒險跑回家。
可能程先生並不願意提起,昨天的事就像停在衣服上的油污,只能儘量被抹去,剩下的痕跡隨着時間的推移,是會慢慢淡去或還是更加明顯誰都說不準。
“不提了,什麼都不要再提!”向小園這樣告訴自己,這樣面對程先生可能會更加自然一點。雖然昨天的情景還會泛上來,噁心得讓她想吐。
就當是一本書,翻過去就翻過去不要去搞清前因後果,也不必再去追究作者姓氏名誰……
**
程浩坐在車裡,他頭腦裡還是一片混亂,根本無力思考見到倪琨要說些什麼。
他摸摸兜裡的一張卡片,不由苦笑,自己怎麼能幼稚到這種程度,他竟然偷拿了向小園的身份證。
是一種挽留,還是一種不甘,他也說不清。
該走的還是會走的,不是一張身份證就能留住的,這種行爲簡直就是自欺欺人。
比起昨天張雅琪歇斯底里的哭鬧,向小園的沉默更讓他不安。
他知道小園和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們有着完全不一樣的是非準則和價值觀。他也知道比起自己的不安,向小園可能承受着更深層次的煎熬。
可是,她依舊很安靜,不質問,不吵鬧。
這樣也很好,不要提,誰都不要提,就像做了一場夢。
二人就這樣不約而同的在心裡達成了一個共同的準則,不要提,絕對不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