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當我清醒時,我只看見白色的天花板,紋理重複又重複地排列在我的眼前。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噩夢,內容很詭異,夢裡我被當成另一個人,而這個人更是我一手揭發的殺人兇手.

“您醒過來啦。”一個戴着護士帽,架着圓形眼鏡的女性臉孔,入侵我的視線。這刻我才發覺,我身處一個病房之中,手臂插着點滴,額頭纏着紗布,右邊肩膀發麻,沒有任何感覺。

“我…”"我想坐起來,但全身之力。

“你別亂動,"護士輕輕按住我,說:"你剛做完手術,麻醉藥未退,要好好休息,否則傷口會裂開。我替你叫醫生來,你等等。

我側着頭,看着護士從房門離開。這房間應該是一間私人病房,環境很整潔舒適。窗簾都被放下來,不過從布簾之間,我能確認外面還是晚上。牆上有一個圓形的時鐘,指着十二時十二分,我想現在應該不是中午十二點吧。

“咿呀”一聲,房門再次打開,有四個人走進來。最前面的是一個穿着袍子、滿頭花白、看來像醫生的老頭,然後是一位五六十歲的紅髮西方女性,她身後是一位留着落腮鬍、穿便服的胖漢。

而當我瞥見胖子後面的男人的臉孔,我不由得大叫出來。

"閻志誠!

短髮、粗眉、國字臉,就是昨晚和我並肩拍照的男人

"陸醫生,不是說動了手術便會好嗎?”閻志誠向老頭問道。

恢復功能要一點時間嘛。"那老頭掏出筆形電筒,向我雙眼照射,露出滿意的笑容。"好,暫時看還沒有大問題.。

"怎麼了?你是醫生嗎?做什麼手術?這兒是什麼地方?阿沁和呂慧梅她們怎麼了?"我不假思索地做出一連串的發問。

“你忘了問一個最關鍵的問題,”閻志誠說,“你應該問你自己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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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誰?

"我不就是許友一嗎?"我嚷道。

"如果你是許友一警長,那我又是誰?”閻志誠拿出證件,放在我眼前。

左上角寫着“香港警察 HONG KONG POLICE”,右上角是“委任證 WARRANT CARD”,右下方是藍色底色的照片,左方印着"許友- HUI YAU-YAT”,以及“警長 Sergeant"。可是照片中的人物不是我,而是這個外表幹練的短髮男人。

“你.鑄髄鍖檁夏衆”我沒法說出半句話。

"我便是真正的許友一。”他收起證件,說,“而你,是閻志誠。

“不,我是許友一!纔不是閻志誠!我雖然忘掉了幾年的事情,但沒忘記自己的身份!”我大聲咆哮。

這位是陸醫生,”自稱是許友一的男人指着那個白袍老先生,說,“他會向你說明你的情況。

陸醫生把一張有A3大小的底片放到燈箱上,再按着開關,我赫然看見一個像是腦袋的切面圖。他指着底片上一個白色的陰影,說:“閻先生,我們發現你的BA10區曾因爲撞擊而出血,這幅MR!結果顯示瘀血的分佈.……啊,抱歉,我應該用你聽得懂的方法向你說明。我們爲你進行了磁共振成像,發現你的布洛德曼第十區、即是前額葉皮質區的額極區以及周圍曾因爲撞擊面出血,出現慢性硬腦膜下血腫,還好血腫只在硬腦膜之下,如果再低一層在蛛網膜下出血,手術的風,險便大得多,你的腦部手術相當成功,我們已鑽孔引流消去血腫,接下來只要每三至五天重複沖洗,便會完全康復。你這麼年輕,血腫復發的機會很低。

“腦部手術?”我唯一聽懂的只有這四個字。

短髮男人插嘴說:“簡單來說,因爲你撞到頭,腦部內出血,瘀血壓着神經,令你的記憶錯亂,把自己當成許友--也就是我。

怎..怎麼可能!

“一般來說可能性不大,但在你身上,卻集合了構成這個可能性的元素。"陸醫生說,“首先是慢性硬腦膜下血腫。你幾個月前應該曾撞到頭,但你沒有察覺,或者該說你沒有因爲這種小事而去醫院檢査.…撞到頭其實可以導致很嚴重的後果,例如腦室內出血.

“我曾撞到頭?”我毫無記憶。

“我剛纔調查過,你的同事說你去年十月曾撞到頭,不過當時你沒求醫,還繼續拍攝工作。"“許友一”插嘴說。

“慢性硬腦膜下血腫的形成過程非常緩慢,一般在患者傷後三星期纔出現病症,有些人更會在幾個月甚至一年後才發作。硬腦膜下血腫會導致患者頭痛、噁心、出現智力障礙或神經功能缺失-包括失憶。”陸醫生兩手插在白袍的口袋,一臉輕鬆地說:“你的情況只算是輕微,屬於第一級的病況,意識清醒,只有輕微頭痛和輕度神經系統失調。如果是第四級的話,你已經陷入昏迷了。

陸醫生走到燈箱前,指着底片說:"不過,你出血的位置剛好在前額葉的BA10區。由於血腫影響這區域的大腦活動,於是令你出現神經系統的毛病。我們今天對BA10區仍不太瞭解,只知道它跟負責提取“情節記憶’-一個人對自己過去的自傳式回憶-有關,以及部分邏輯思考的運用。根據我的推測,血腫令你無法取得完整的自我記憶,只令你得到部分片段。不過你不用擔心,因爲BA10區只是負責“提取記憶',並不是“儲存記憶’,所以數天甚至數小時後,你便會漸漸記起你自己的身份。

"等等,我是忘掉了一些時間,但我清楚記得自己是許友一啊?"我緊張地說。到現在,我還是覺得我掉進某個陰謀之中,被面前的四個人算計。

“這是因爲你有另一個精神科的疾病。”紅髮的女性開口道。我沒想過這位西方人能說出流利的廣東話。

“你是誰?”我問。

“我叫白芳華,是位精神科醫生,”白醫生微笑着,但眼神流露着不安,“是你五年前的主診醫生。

“你是我的醫生?是那位指導我應付PTSD的那位醫生?

“原來你依照過我的指導。”白醫生的樣子變得有點高興。她說:"你現在記不起我的樣子?”我搖搖頭。

“但你記得我教過你的?例如突然因爲焦慮感到呼吸困難….

“先閉上雙眼,深呼吸,把腦袋放空,待心跳緩下來才慢慢張開眼。”我接着說。

白醫生滿意地笑着,縱使我不知道她滿意什麼。“這樣子,更可以證明你的記憶系統出現毛病。人的記憶分成情節記憶和程序記憶,前者是針對過去曾經歷的事物、見過的人、到過的地點、當時的想法和情緒,而後者針對的是學習過的、技能性的知識。一個情節記憶出毛病的機械師會忘記他學過什麼,但只要讓他打開引擎蓋,他便會懂得修理車子;相反一個程序記憶有問題的機械師會記得他當學徒的經歷,但面對車子的零件,他會發覺無法運用曾學過的知識。

“但我沒有懷疑過自己是誰……”

“如果你真的是許友一,又如你所說你只忘了六年間的事情,那麼你記不記得入職的經過?在警察學校的片段?甚至很簡單地問一句,你爲什麼要當警察?”

我答不出來。即使我再努力回想,也沒法抓住那些過去。

“部分PTSD患者會出現一種特徵--"解離”。"白醫生說,"爲了應付痛苦的過去,刻意製造一個身份,以抽離的角度去面對創傷。有研究指出,PTSD患者大腦中的海馬體會變小,而海馬體是負責記憶的主要器官,你現在的病況也許跟這個有點關係雖然有少量個案,PTSD患者出現人格分裂,但你並沒有。我認爲你只是以解離作爲手段,去適應這個社會。"

“問題是你因爲患上腦硬膜血腫導致記憶受損了。"陸醫生插嘴說,"一般人大概會因爲這情況而發覺自己失憶,不過你平時已習慣忘記本來的自我,令你無法警覺記憶受損帶來的空白。人類的大腦是很奇妙的器官,當我們看到彩虹,便會聯想到之前曾下雨,當我們看到破碎的玻璃窗和石子,便會聯想到有人擲石頭打破窗子,我們每時每刻都會'填補'大腦中的空白。

“於是,閻志誠你便把一些瑣碎的記憶填入空白裡,誤以爲自己是許友一了。”白醫生說。

我感到一片混亂。

"慢着!我把自己當成一個虛構的人物也罷,一個人有什麼可能會以爲自己是另一個仍存活在世的人?何況我還對許友一的生活有着確實的記憶,更有許友一的警員證!即使我眼花看錯也好,其他人也沒理由不發覺啊!”

許友一嘆了一口氣,拍了拍旁邊的留大鬍子的胖男人,說:“你跟他說吧。

“阿閻,你認得我嗎?”他問。

我搖搖頭。

“我是莊大森啊。

莊大森……阿沁提過的那個導演?

“唉,你的情況真是很嚴重,我太過意不去了。"莊大森坐在旁邊一張椅子上。"阿閻,你叫閻志誠,是一位特技演員,我看你外形蠻適合的,所以讓你在我的新電影裡擔任一個小角色。這個角色便是許友一。

我呆然地瞪着他,搞不清楚他在說什麼。

“許友一是個角色?那他又是誰?”我問。

“我正在拍攝以東成大廈血案爲藍本的電影,描述西區刑事偵組科六年前調査時所遇上的種種困難,最後兇手於車禍中喪生的悲劇故事。爲了增加真實感,我決定使用真實人物的名字和身份,主角林建笙由剛成爲影帝的何家輝主演,緝捕他的刑偵科指揮官黃柏青督察,則由李淳軍飾演。而你便是演當時的刑偵科新人許友一警長。

"我和你相識了四年多,"許友一說,"你這差事也是我介紹的,爲了這工作你還不斷問我的生活習慣,以及東成大廈兇案的細節。你向我學習刑警工作的手法,像是出示證件、拔槍的手勢、把資料記在記事簿,等等,有時我也懷疑你爲什麼要學習到這個地步,就像真的要成爲刑警似的,那不過是個小配角啊。說起來,你爲什麼把道具警員證和手槍帶出來了?是爲了練習嗎?

我腦海中突然閃過一道光,他的話好像讓我記起一些事情,

“我聽過有些演員說拍完電影后會無法抽離角色,"莊導演以沉穩的聲調說道,"不過像你這種情況還真是罕見,就像最不幸的元素同時集中在一起……而且你過度投入去演這個角色吧?有些演員把演繹角色和自己本來的身份比喻成開關鈕,你現在便是按下了開關,卻因爲意外而不知道這個開關鈕的存在。

“我從盧小姐那兒得知你今天"調査"的經過,"許友一說,"跟兩位醫生和莊導演交換意見後,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據說你以爲自己失去了六年的記憶吧?其實不是,你只是錯誤地把演出時的身份和記憶替換成現實的身份和記憶。”

不知道是他們的話有足夠的說服力,還是正如陸醫生所說我的大腦功能漸漸恢復,我接受了他們的說法,腦袋也越來越清晰。

如此一來,阿沁提出的反駁便能解釋,例如我爲什麼知道朗豪坊商場、爲什麼看過Life on Mars,因爲我並不是失去六年的記憶,而是把角色所處的、虛構的二〇〇三年當成現實,結果造成奇妙的落差。

我在影城的行動也變得相當無稽。我現在才發覺,洪爺說的那個穿灰色外套的人正是我自己,他是認識我所以才熟絡地稱讚我的身手了得。最荒謬的,是我偷偷摸摸地打開自己的貯物櫃,調查自己的物品!搞不好那時在我身邊走過的人、遇上的人,其實都認識我?

可是,這麼說,我便是東成大廈案的兇手?

我殺死了鄭氏夫婦,讓林建笙背上污名,含冤而死?

我感到一陣暈眩。

“我…...許警長,”我問,“阿沁…….有沒有告訴你我所做出的推理?

“你是指你纔是真兇的推理嗎?”許友一突然板起臉,認真地說。

“是的…..

“你的推理很合理,所以我們會逮捕你。由犯人推理出犯人,真是前所未聞。

我竟然曾是這樣的一個惡魔。

我竟然曾殺死一對跟我無仇無怨的夫婦,女性死者還懷有身孕

“喂,你不是真的相信吧?"許友一突然亮出笑容,說,“看你一副認真煩惱的樣子,你便應該知道你不是真兇啦。“咦?”我愕然地看着許友一

“你不是兇手哪,"許友一笑着說,“根據記錄,六年前案件發生後,警方已調查過你,事發當晚你正在爲一部電影當特技替身通宵工作,有超過三十人可以替你做證,如果你那樣子也能殺人,你便不用當演員,改行去當殺手吧。

“可是,林建笙的記事簿明明寫着我們約了當天見面....

“唉,你怎麼這麼多疑啊!”許友一掏出一份文件,一邊翻開一邊說,“二〇〇三年三月十七日,閻志誠供稱本來跟林建笙有約因爲電影拍攝延期的關係,所以早上十時致電林建笙,取消約會。

他把文件放到我眼前,說:“你知道嗎,其實當年已有同僚調査過你,當時我是組裡的菜鳥,跟進屍體、驗屍報告這些嫌惡性工作都推給我,證人調查我只有看的份兒。那時候調査的對象太多,我也是剛纔聽過盧小姐的說法後,翻查記錄才發現你的名字在裡面。說起來,原來你認識林建笙啊?難怪你一直向我查詢這案子的資料。

“我…….我沒有利用你嗎?"這個問題有點古怪,但當我還以爲自己是許友一時,便推論出閻志誠賄賂許友一、獲取內部消息的結論。

“利用什麼?”許友一反問道,

"像是利用你拿取秘密的調查記錄….

“沒有啊。"許友一從容地說,“都已結案多年,很多資料公開也沒有司法上的考慮,更何況我得到上司批准當劇本顧問,能公開的都是合法的調查記錄嘛。你去年倒問我拿過那案件的法院判決書,不過那些東西都是公開的,普通市民也能取得,我只是替你列印整理罷了。

“但我手上有一本記錄了案件資料的記事本.....

“我剛纔說過,你在學習刑警的手法嘛!那是你自己寫的東西。雖然我不明白你爲什麼要模仿到這程度,莊導,我這個角色不需要這種演技吧?

“沒有,我反而加入了兩場打鬥,阿閻身手這麼好,不用一下有點浪費。

“你又臨時改劇本了?你不是要“許友一’跟'林建笙”對打吧?我又沒學過功夫。

“電影講求娛樂性,加一兩場打鬥觀衆喜歡,老闆也樂意接受..

"等等!”我打斷他們二人的對話。“就算記事本是我自己的,我爲什麼跟你有五萬元的金錢糾葛?這不是賄款是什麼?

許友一怔怔地瞪着我,然後一臉恍然大悟,“啊,你是說杯墊上的賬戶號碼。

“就是那個!我跟你之間一定有什麼交易吧?

“你欠我五萬六幹八百八十八元。”許友一輕鬆地說

“什麼?我向你借錢?’

“不啦,說起來還好你沒一直失憶下去,否則我見財化水了。”許友--副失笑的樣子,“昨晚利物浦贏曼聯、富勒姆贏博爾頓.

赫爾城戰平紐卡斯爾、米德爾斯堡逼和樸次茅斯。

我一臉不解。

“英超啦!英格蘭足球超級聯賽啦!"許友一說,“四場賽事過關賠率分別是四倍、三點五、三點三和三點一,我難得'過四關’啊!下注四百,便贏了五萬多,我這回眼光夠準吧,連曼聯輸給利物浦也押中。

“那是足球博彩的彩金?”

“我昨晚約你去酒吧看足球,本來我說要出去投注,你說你有電話投注賬戶,於是便用你的手機下注了。"許友一聳聳肩,“完場後,你本來說用電話轉賬把彩金給我,但你的手機碰巧沒電,於是我便把我的賬號寫在杯墊上給你。”

“那真的不是賄款嗎?”我仍存有一絲疑惑。

"天哪,你想想,哪裡有人會用五萬六千八百八十八元這個零碎的數字當賄款的?新年紅包嗎?我叫你轉五萬五便好,那千餘元當作給你的紅利,你這傢伙還死心眼地說什麼不是自己的錢不接受。

“你不是'黑警’?”

許友一皺起眉頭,說:“我是白得不能再白哪!這些年來規行矩步,從沒行差踏錯,即使被同僚排擠也忍氣吞聲,我的一位前輩臨死前就教訓過我,當警察要忍,不要強出頭。我本來下個月有升級試,不過看來要泡湯了。”

“爲什麼?”

“不就是因爲你囉!你今天這麼一搞,我的個人記錄便一團糟了。如果你我不認識還好,但你是我的朋友,你捅的婁子我便脫不了關係。”

朋友..這個詞語令我心頭一震。

“不過這也是命運吧。”許友一苦笑道,“但求不要降級回去當巡警便好了。

“我……真的不是兇手嗎?”我再次狐疑地問,

"不是啦,"許友一接着說,“唉,反正升級無望,我也不妨說出來。警方的報告有一項沒公開--東成大廈相鄰的銀行設有自動提款機,提款機的死角安裝了隱蔽式的監控攝像機,因爲涉及銀行安保所以不能公開。攝像機當晚只拍攝到跟林建笙外形吻合的男性走進及離開東成大廈旁的死衚衕,能從那兒爬外牆到現場行兇的,就只有留下指紋和腳印的林建笙。

我愕然地看着許友一。

“你的推理也蠻有意思,可是跟現實不符啦。”許友一說

我有點失落。或者是因爲我一直認爲自己是刑警,纔會主觀地認定某些事情的推論?我根本不是什麼偵探,只是一個用勞力換取金錢的武師罷了……

“那些照片...…”我突然想起貯物櫃中的照片,“爲什麼我會找偵探社調査呂慧梅母女和李靜如?

這個我們便不知道了,或許你爲了演出,想多瞭解一下案件的關係者吧。"莊導演說,“不過,有時我也覺得你太投入了,像早幾天,你便因爲劇本而跟編劇發生爭執,說劇情有漏洞,兇手不應該是林建笙.…搞不好你那時已經病發,把自己當成許友一,主觀地認爲閻志誠或第三者是真兇吧。昨天你還發飆,補拍完最後一幕時,你仍嚷着林建笙不是兇手,說是什麼'刑警的直覺”,連穩重的李淳軍大哥也忍不住出聲責罵你。

-菜鳥給我閉嘴。

我好像弄懂某些記憶中的片段了。

.”莊導演搖頭嘆息。“我想,你有好一段時間不能工作,再加上肩膀的槍傷.

這是不幸中的萬幸啊,"許友一插嘴說,"你算走運了,子彈只擦過鎖骨,沒打中肺部,否則現在要跟閻王報到了。

活着……真的好嗎?

我漸漸記起過往的事情,包括我的過去、我的創傷,以及我的計劃。

“我的推理……真的全部錯誤嗎?”我問。

“BA10區也涉及憑知識和記憶推論出猜測和決定的功能,你之前這部分的功能受損,你以爲合理的推論也可能只是錯覺。"陸醫生說。

"總之,事情告一段落了,”許友一說,“這次的事件只是意外,受傷最重的是你,可是你也不能埋怨任何人吧。

"其他人受傷了?”我詫異地說.

“盧沁宜小姐在逃走時--她以爲你是兇手,要殺害她和呂慧梅時--扭傷腳踝和撞到頭,現在還在這家醫院裡,要留院觀察一晚。鄭詠安也被嚇到了,醫生建議她最好留下來看看,明天再出院,呂慧梅正在陪伴她。她們在五〇六和五〇七號病房,她們都知道真相了。"許友一以拇指往身後指了指。“說起來盧沁宜這個女記者真猛,當她收到傳真,以爲你是爲了接近她們而扮成我時,她竟然在你面前直接向總編輯求救,把你關在廁所,又帶呂慧梅母女逃跑,車子碰巧拋錨還敢在山頭亂走,跟你對質時又不住拖延,期望總編輯明白她的話中話報警求肋,她更曾考慮下斜坡保命,逃避你的'追捕……還好她們沒有做啦。

我要好好考慮告訴道具組,以後準備的警員證和手槍別弄得太像。我沒想到竟然連真正的警察也把道具證件當直。”莊導演喃喃地說。

"是我們警署的新人太笨吧!我已經跟她的上級報告,看來她要寫一份麻煩的檢討書。”許友一笑着說。

“阿閻你放心,我會替你爭取電影公司的保險賠償。這大概算是工傷吧?”莊導演說。

我點頭裝出微笑。我回憶起那副應付社會的面具,以及面具下的我.。

不過我感到自己的笑容有點不自然。就像有點什麼被破壞掉,令我無法像以前般輕易披上僞裝。

我感到內心被某種力量動搖。

沮喪、無力。陰沉的感覺慢慢浮現。

我想起呂秀蘭的死狀。

那個夢只是想象吧,畢竟我沒親自到過現場,沒親眼看過屍體的樣子.

“許警長,我想問問六年前你看到鄭氏夫婦的屍體時,有什麼感想。”我問道。

“還有什麼感想?不就是噁心嘍。我還看過完整的驗屍過程,法醫詳細記錄死者的特徵、對照死者的資料,我便在旁邊足足看了三個鐘頭,真見鬼。"許友一皺起眉頭,說,“兇手真是殘忍,往孕婦的肚子上亂刺。當年我是最早查看現場的刑偵科組員,呂秀蘭倒在睡房正中,掩着肚子像是要保護胎兒似的,鄭元達死在客廳正中,兩具屍體都大咧咧地躺在地板上流血,真是.....

“鄭元達死在客廳?他不是保護着妻子,倒在她身旁嗎?

"那只是電影的版本罷了。”莊導演說,“編劇提議說,這樣的安排會更讓人感受到兇手的殘忍,營造故事的張力。

鄭元達不是在妻子身旁?

那種不協調感又一次浮現。

“屍體....屍體有沒有被兇手移動?"我問

“鑑識科說沒有。”許友一說:“不過坦白說,那天現場蒐證有夠倉促的。

“倉促?

“因爲死者是孕婦。"許友一若有所思,說,“即使女死者已沒有生命跡象,救護員還是要儘快送死者去檢查,因爲母體死去,胎兒存活的例子不是沒有。不過這宗案件中沒有出現奇蹟。

蒐證倉促?換言之,因爲發現決定性的血掌印,便沒有詳細重組現場所有證據?

"還在想案情嗎?你還是安心休養吧,這案子六年前已結束啦。明天會有警員替你錄口供,你今晚好好睡一覺。

在許友一四人離開病房後,我瞪着天花板,把今天一整天的經過重新回憶一次。在車子上醒過來,跟阿沁相遇,到訪呂慧梅的家,做出第三者比林建笙更早潛入鄭宅的錯誤推理,査訪李靜如,得到林建笙的記事簿,到拳館找尋自己的線索,到影城發現呂慧梅的照片,在呂慧梅的家被阿沁誤會,在山坡上被槍擊.....

我每回想一次,便越記得以前的事情。

我是閻志誠,是個孤獨的、虛僞的、行屍走肉般的廢物。

我連六年前三月三十日的事情也想起來。

“阿閻!是我!你先聽我說!我沒有殺人!真的!

“我現在在新界的一間村屋.……..暫時安全,但我想我的樣子被人看到了…..

“人不是我殺的!我只是打算等早上那渾蛋上班時,打他幾拳教訓他罷了!那個管理員把我趕走,我便躲進後巷裡監視那傢伙的家囉!

“我是攀水管走進了那個地方,但我沒有殺人!阿閻!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只是聽到奇怪的叫聲,覺得不對勁所以爬上去看看而已!怎知道房間裡有一大攤血!

"不是我乾的!我向天發誓!阿閻你一定要幫我,我蹲過這麼多年苦窯,條子恨不得讓我頂罪,乾手淨腳!相信我,條子都不是好人…...

“我可以在你家避風頭嗎?謝謝!好,我現在就過來....

結果那天我等不到林建笙,他來我家途中遇上警察,然後….

他死在我面前。

就像我的父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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