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賀氏影城……說起來,我上星期纔到過這兒呢。”阿沁把車駛到賀氏電影公司附近時,喃喃自語地說。

"來採訪嗎?你又不是娛樂記者。”我問。

“不,只是載攝影師來罷了,我連門口也沒進去。記得我提過莊大森正在拍那部以東成大廈爲題材的電影吧?正是賀氏投資的。娛樂組的攝影師約了他們拍攝花絮,我又碰巧約了其他人在附近做訪問,所以讓他搭便車了。總編輯常碎碎念,說交通費可省便省,我們都被他念得耳朵長繭了。”

賀氏影城位於將軍澳近郊,佔地五十萬平方尺,可說是香港最大的電影攝影棚兼製片廠。香港曾經是繼印度和美國後,全球產量第三高的電影產地,雖然自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產量下跌,但今天還是亞洲一個重要的影業基地。我放眼望過去,只見四座龐大的建築物,附近還有零星的大樓。柵欄外掛着一幅連綿不斷的布額,上面印着"賀氏影城HoStudio"和那個斗大的“HOS”標誌。

“待會兒讓我用記者的身份帶你進去吧。”阿沁說。

“爲什麼?”我有點意外。

影城裡有不少記者同業,我很可能會碰到他們,我的身份是瞞不了的啦。如果你向門口的警衛說是爲了警務找人,其他記老又碰巧聽到,你如何向你的上司交代這次的私人調查啊?

我沒料到阿沁想得這麼周詳。她說得對,我在這兒亂闖的話,應該很快會被上級知道--雖然我對跟同發生衝突視作等閒可是如能避免,有簡單的方法不用纔是蠢材吧。

“好的,那便麻煩你了。

她指指後座,說:“後面有個箱子,你把裡面的相機拿出來,扮成攝影師吧。

我從箱子裡拿出一臺附有大炮似的鏡頭的數碼相機,機身上有一堆按鈕,看樣子真是專業得不得了。

“這是你的嗎?看不出你還是個專業攝影師。”我出奇地問。

“不啦,"阿沁笑着說,“那只是備用的,我現在都用小巧的數碼相機。如果真的要拍重要的照片,編輯部也會派攝影師幫忙,否則的話,用這東西只像殺雞用牛刀。

我把“巨炮”掛在胸前,戴上一頂黑色的棒球帽,看樣子倒有點像攝影師。

阿沁駛到影城的大門,門口一位魁梧的警衛伸手示意我們停下,另一位胖子警衛坐在他後方,負責控制閘門欄杆的升降。阿沁掏出記者證,交給警衛。

“您好!"阿沁堆起笑容,說,“我是《FOCUS》的記者,這位是兼職的攝影師。我們今天來採訪莊導的新作。

高個子警衛拿着記者證,重複審視阿沁的樣子和證件,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他一邊拿着寫字夾板記下阿沁的資料,一邊說:“最近影城的治安不太好,抱歉我們要多記錄一點資料。

“有什麼事嗎?”阿沁問。

“最近常常有人潛進影城,雖然沒有失竊,但我們怕是色魔之類,女藝人們都很害怕.…….糟了,別跟人說是我說的。"警衛似乎突然記起面前的是位記者,這些小道消息往往像雪球般越滾越大,一發不可收拾。

“放心,我又不是《橘子日報》的。"阿沁接回記者證。"對了,請問您認不認識一位叫閻志誠的特技演員?他應該是位武師,當替身的。

警衛用圓珠筆搔搔後腦,說:“我不太清楚,員工不一定用這邊的閘門,他們通常從東門上班的。

“是嗎….”

“喂,你們說的是不是那個阿閻啊?”胖子警衛插嘴說,

“哪個阿閻?"高個子回頭問道。

“昨天把C座三樓更衣室的存貯物櫃打凹了的那個阿閻啊。聽洪爺說當時他嚇了一跳,更衣室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以爲是什麼炸彈爆炸了。走進去才發覺是那個阿閻獨個兒發脾氣。

“洪爺誇大了吧?”高個子說。

“他說那個阿閻雖然沒你那麼粗壯,但猜他一拳便可以擊倒你哩。

“洪爺說話就是愛損人….....

“抱歉,”阿沁打斷兩個警衛的拌嘴,問道,"你們說的洪爺認識閻志誠嗎?

"洪爺是東門的老警衛,在影城打工四十年啦,他大概連跑龍套的也認得。"高個子警衛員說,"如果您要找人的話,問他比問人事部更清楚。”

“明白了,謝謝!”

欄杆升起,阿沁把車駛到大門左側遠處的車位上。她把警衛給她的泊車證放在擋風玻璃後,再掛起訪客證,我也把那個印有紅色“V”字的訪客證扣在襟領上。

"好吧,我們去問問那個洪爺,看看他認不認識閻志誠。”離開車廂後,阿沁說。

"唔,我們分頭行動好不好?”我說。

"咦?爲什麼?”

我想去影棚那邊問一問,只要找到像武師似的人,他們很可能認識同業的閻志誠。這更有效率吧。”

“這個..也對。好,我去找洪爺,二十分鐘後在那幢大樓門口等吧。"阿沁指着前方一幢白色外牆的大樓,上方寫着“E座後期製作工程大樓”。

待阿沁走遠後,我往另一個方向前進。因爲我接下來做的事情有點違規,遣開阿沁是最好的做法。

我打算搜查一下閻志誠的貯物櫃。

雖然胖子警衛沒說閻志誠打凹的是自己的貯物櫃,但以常識判斷,一個人要發泄情緒,破壞的只會是自己的東西,這樣子應該很易把它從數十個貯物櫃中找出來。

沒有搜査令,擅自檢查他人的私人物品違反警察守則,我當然不想牽連阿沁,另外,也是爲了自己,我不想有第三者在場看到我的行動。

這種違規的蒐證,最糟糕的情況不是令警員革職,而是搜査到關鍵證據,卻被辯方以“違法蒐證”爲由令證據失效。我沒得到當事人的同意,打開貯物櫃、調查內裡的物品便是百分百的違法行爲,可是,如果我堅稱那個貯物櫃因爲某些原因,櫃門自己打開了,我因而發現的證據便可以呈堂。這中間的處理十分微妙,雖然說這種手法不可取,但事實上我聽過好些案子是以這種違規手段才成功令犯人繩之以法的。

我毫不費力便找到C座大樓,沿着樓梯,很快找到三樓更衣室。

我輕輕推門進去,冷不防有兩個男人剛好從裡面走出來。他們正在大聲聊着哪個導演正在找編劇、哪個編劇的作品有多爛,縱使跟我迎面錯身,也沒多瞧我一眼。更衣室有兩張長木椅,兩旁和中間有四排灰色的貯物櫃,每排貯物櫃分上下兩行。

時機正好,房間裡空無一人。

我放眼望過去,第一眼便看到左方一個凹了個洞的貯物櫃門。櫃門是用鋼板所做,成年人用力敲打的確很易把它弄凹,但我面前這個凹痕,卻是一個明顯的拳頭形狀,這說明了出拳的傢伙用力之猛、速度之快。我把右手拳頭對上,跟我的右手大小差不多,看來這個閻志誠體格跟我不相上下,萬一打起來我不一定有勝算。

當我看見貯物櫃繫着的掛鎖時,就像看到幸運女神的微笑。竟然是一把密碼鎖!如果是一般用鑰匙的掛鎖,我也許要用暴力才能弄開,但密碼鎖卻有另一個方法。

坊間很多密碼鎖其實都有設計漏洞,有好些方法可以找出正確的密碼。例如按鈕式的密碼鎖,只要使用時間一久,物主經常開關的話,正確密碼的按鈕都會有點磨損,不用放大鏡也能看出來。如果是由三個轉輪組合的鎖,只要用力壓着鎖的開關,再慢慢轉動每一個轉輪,當轉到正確的數字,因爲開關被用力壓着,鎖芯會稍稍卡到轉輪裡的鋼片,轉動的感覺會有點不同。這方法的誤差爲前後一個數字,本來要試的數字組合從一千個暴跌至二十七個,不用五分鐘便能順利打開。

其實很多人也知道這種鎖的破綻,不過,更多人知道這些小掛鎖只是做個樣子,沒有人會得放貴重的物品在使用這些掛鎖的貯物櫃裡。有心要偷竊的,用鐵撬比猜密碼快上十倍。

我面前的,正是三個數字轉輪的密碼鎖。我只花了二十秒便打開了閻志誠的貯物櫃。當我發覺密碼是“二、七、八”或接近的數字,我不假思索地試“二八八”,一下子便打開了。

貯物櫃裡有一件汗衫、一包乾電池、兩支圓珠筆和一個A4大小的公文袋。公文袋的左上角印着"寰字偵探社”,我打開一看,只有數張3R照片。

“嗒。”一聲微小的腳步聲從背後傳來。

我太大意了,沒留意有人進入更衣室。來不及逃跑,只好以靜制動,

我停下本來的動作,假裝整理貯物櫃的東西,眼角卻盯着後方。一個穿灰色外套、頭戴冷帽、挽着一個棕色揹包的人走進更衣室,在我的後方揹着我坐在長椅上,

他似乎是個工作人員。他打開自己的揹包,伸手整理一下物件,弄一下衣褲,不一會兒便離開。

幸好他沒有留意我這個陌生人。

那人走後,我繼續我的蒐證。公文袋裡的照片都像是用長鏡頭偷拍的,照片背後寫了編號,可是我在公文袋裡卻找不到文字報告,我猜被閻志誠拿走了。照片一共六張,第一至三張都是街景,第四張及第五張赫然是林建笙的妻子李靜如在砵蘭街工作的小吃店--雖然沒照到李靜如本人--而第六張,霎時令我感到驚愕。

照片裡的是呂慧梅和鄭詠安。

看樣子是近期拍攝的,她們的樣子和我今天見過的沒大分別。照片中呂慧梅拖着女兒的手,從一間餐廳離開,她們顯然不知道正被人偷拍。令我吃驚的是,在人羣之中,呂慧梅的頭部被人用紅色的馬克筆畫了個圓圈,就像是發現目標人物似的標記。

爲什麼閻志誠有呂慧梅的照片?不,應該問,爲什麼閻志誠要委託人偷拍呂慧梅?他想調查什麼?那個紅色的標記又是什麼意思?李靜如工作的小吃店也被偷拍,閻志誠到底想幹什麼?

我拿着照片,毫無章法地在思考着每一個可能。先別管李靜如,閻志誠跟呂慧梅有什麼關係?不,他們應該沒關係,就是沒關係閻志誠纔要委託他人調查。所以問題是閻志誠爲什麼要找呂慧梅。

“我只記得一個叫'阿閻'的名字。

一種可怕的想法閃過。

我掏出林建笙的記事簿,打開三月那一頁,再次看到那些歪歪斜斜的筆跡。雖然是很大膽的假設,但也是合理的懷疑--林建笙只是共犯,真正動手殺人的是閻志誠。

雖然現在不知道殺人動機,但閻志誠比林建笙更符合兇手的形象。林建笙跟閻志誠在事發當天相約,閻志誠很可能跟林建笙同前往東成大廈,只是閻志誠沒有上去,說不定是他駕車載林建笙到東成大廈,他在車子裡等待。當他知道林建笙找不着鄭元達時,便提議半夜去“教訓”他們….….

不對。這中間有點不妥。

如果閻志誠懂得戴手套行兇,他不會忘記吩咐林建笙也戴上手套。

萬一林建笙不知情呢?

線索像骨牌一樣,一片一片地倒下,把每一條獨立的線索連起來。如果林建笙不知情,這一切便能合理地串起來。

閻志誠很可能提出半夜入屋嚇嚇鄭氏夫婦,好讓鄭元達知道淫人妻子的後果,不過林建笙因爲某些理由反對。二人分別後,閻志誠還是沉不住氣,因爲"好兄弟”受辱,決定爲林建笙報仇,獨立執行“懲罰”。他半夜帶着刀子,從窗戶潛進鄭宅,卻不知爲何殺掉了鄭元達夫婦。或許鄭元達出言不遜,或許房間裡有某些事情惹毛了他,甚至可能是他突然發狂失控,結果鄭氏夫婦慘死。

閻志誠沿路離開後,林建笙不知情地想到類似的做法,準備攀外牆去打鄭元達一頓--說不定他本來同意閻志誠的提議,只是不想連累好兄弟,打算獨自行事。沒想到房間裡只餘下兩具屍體,他大驚逃走,卻懵然不知自己留下大量指紋和腳印。

林建笙不曾殺人,以他的記錄來看,他習慣用拳頭毆打他人,用刀刺殺不合他的個性,更遑論這種猶如屠殺的兇行。因爲他在逃亡的車禍中害死多個平民,所有人才認爲他是個窮兇極惡的殺人犯,可是如果反過來思考,他是因爲被認爲是殺人犯,失去方寸逃走時誤殺路人,這也一樣合理。事實上,事件中從來沒有直接證據指證林建笙殺人,那個看到有人攀爬外牆的流浪漢,搞不好看見的不是林建笙,而是閻志誠。

林建笙潛逃後,閻志誠才發覺林建笙當了代罪羔羊,但東手無策,他不會笨得出來承認殺人罪。也許他找到方法聯絡林建笙或者林建笙走投無路向他求助,總之兩星期後林建笙現身西區,即閻志誠居住的地點,不小心被巡邏警員發現,最後釀成慘劇。從時間上來看,林建笙亦可能一直躲在閻志誠的家。

林建笙一死,事件便完結,沒人知道真兇是誰,也沒有人有興趣知道,因爲每個人都把矛頭指向死去的林建笙,把怨氣加諸他和他妻子身上。

閻志誠又會怎樣想?

好兄弟慘死,更爲自己扛下罪名,閻志誠一定不好受。然而,他不能告訴任何人,只能把真相藏在心裡。這六年來,他受過多少煎熬呢?他有多少次想公開事件呢?這隻會讓一個人的內心扭曲,猶如一棵被圍牆規限着生長的大樹,只會越長越歪,變得醜陋畸形。他大概會把恨意轉嫁到他人身上...

閻志誠要對付呂慧梅母女。

或許這結論太跳躍,但只要想到閻志誠把林建笙的死歸咎於鄭元達一家,兇手打算對遺孤不利的推測也不見得太離譜。他多年不出手是在部署和準備,或是因爲某些事情陽礙了他一兩年的光陰,未能一早完成。呂慧梅母女搬離東成大廈,也許亦打亂了他的計劃。如此猜想的話,閻志誠委託偵探社調查的理由便能成立

呂慧梅在家中工作,少與人接觸,要讓她人間蒸發比一般人容易。小安是一個小學生,只要僞造退學的理由,亦有方法處理一九八五年在澳門發生的“八仙飯店滅門案”,兇手把餐館老闆一家九口殺害後,以員工身份繼續經營,瞞騙他人一年之久,只要不讓人懷疑,以及不讓屍體曝光,對付一個婦人和一個小孩子,非常簡單。

不管他是要殺人還是禁錮傷害,問題是,假設他已經得知呂慧梅的住處,他何時會動手?

“媽的啦!明天的通告又是凌晨三點,我已經兩天沒睡,我現在回家,睡不到五個鐘頭便要回來.”

“老陳,我們是小咖就別埋怨了,有種便辭職不幹。”

門外走廊傳來嘈雜的談話聲,把我的思路打斷,似乎有三四個人準備進來換衣服。我情急之下,只好把照片放進口袋,正要關上櫃門,卻發現門的裡面貼着一張簡單的月曆,上面密密麻麻地寫着時間和代號,也許是工作的時間和地點。

我沒時間細看,於是一把撕下月曆,對摺塞進外套口袋。

在那羣人走進來前,我關上櫃門,鎖好。走進更衣室的是三個二十至三十歲的男人,他們都穿着白色背心,其中兩個渾身溼透,不知道是因爲剛演出雨天的場景,還是因爲武打場面流汗沾溼。爲了不引起他們的注意,我低着頭,慢慢地從他們身邊走過。他們當中好像有人警了我一眼,但我沒回頭,趕緊推門離開。

“啊,對不起。”我在更衣室門外差點撞到一個穿中山裝的中年男人,他微微點頭,側身走進更衣室裡。

“許警長,你怎麼這麼遲?”在E座門前,阿沁看到我便說道。

“因爲有點發現,”我正要伸手把照片拿出來,說,“閻志誠他

“你先聽我說,"阿沁打斷了我的話,"剛纔我去東門找洪爺,他碰巧走開了,我等了好一陣子他纔回來。他果然認識閻志誠,還說剛剛瞧見他走過。

"閻志誠在影城裡?”我大爲詫異,這麼一來,只要先把他逮住,便不用怕呂慧梅母女遇害。

“對喔,洪爺說,剛纔他經過C座,看到閻志誠穿着灰色外套...

灰色外套?

天!是剛纔那個頭戴冷帽,坐在我身後的男子!

“是那傢伙!“我撇下阿沁,往C座跑去。剛纔在更衣室的那個男人便是閻志誠?那傢伙走進更衣室裡,稍爲整理衣衫便離開,行爲古怪。當時我只在意自己有沒有露餡,卻忽略了對方的行動--在更衣室裡沒打開任何貯物櫃,光是打開揹包整理,這行爲不正很可疑嗎?

可是,如果他是閻志誠,他看到我打開了他的貯物櫃,他沒理由不作聲。

我摸摸腰間的手槍,突然明白原因。

剛纔我假裝找東西時,他一定瞥見我的配槍。他知道我是警察,於是默不作聲,沒揭穿我,從容離開。這傢伙的城府竟然如此深?他竟然如此冷靜?

我打草驚蛇了。

如果不能及時找到他,他便會盡快下手,傷害呂慧梅和鄭詠安。

我回到C座三樓,更衣室已空無一人。我沿着走廊往前跑,雖然心急如焚,卻不知道該走哪邊"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穿灰色外套、戴冷帽的男人經過?”我抓住一個經過的女生問。

"灰色外套?冷帽?我在B座影棚外好像看到這樣的一個人

我沒等她說完便往她所指的方向奔去。C座大樓和B座大樓間有一道空中橋樑相連,我在上面經過時,突然感到一股目光,從橋下投射過來。我轉頭向右下方一望,只見那個穿灰色外套的傢伙和我四目交投。在我採取下一步行動時,對方突然回頭,拔腿就跑。

“給我站住!閻志.…"我發覺我這個警告不可能起作用,於是往橋樑的盡頭跑去,可是如果要從室內再往外跑,一定失去他的影蹤。

可惡,頭痛時還要做這樣的劇烈運動。我縱身一跳,從橋樑的邊緣躍到旁邊的一根燈柱,用雙臂緊緊地抓住,從上面滑下來。

剛纔一跳我好像把胸前的相機鏡頭砸壞了,但我沒多理會,眼睛盯着遠方那個灰色的影子。

着地,我便往閻志誠逃跑的方向追過去。我跟他相距大約一百米,他在前方向左拐去,我只好再跑快一點,生怕被他逃掉。

我們沿着B座外面的車道,一路跑到A座前的停車場。閻志誠一個翻身,踏着消防水龍頭攀過一道鐵絲網,我連忙跳上旁邊的石牆,抓住水管攀上二樓,直接從二樓檐篷上追過去。這渾蛋真能跑,不愧是個特技演員。

“站住!"我喊道。即使明知沒意義,我覺得不喊一下,便好像失去追逐的動力。閻志誠稍稍回頭,但沒放慢腳步,仍一味向前中。

當我們再轉一個彎時,我卻看到絕對的優勢。前方空地正好有一組拍攝團隊,他們正在整理攝影機、佈景、反光板等。閻志誠的腳步明顯慌亂了,正想向另一個方向逃去,我大喊道:“快阻止那傢伙!’

那羣工作人員中,有幾個似乎比較機靈,走到閻志誠前方,伸手攔住他。大概這樣的舉動令閻志誠措手不及,他腳步一慢,我便往前撲過去,把他按倒在地。他跌個狗吃屎,揹包裡的東西散落一地。他企圖反抗,但我早有準備,按倒他時已伸手壓着化的手肘,令他沒法反抗。我一手把他那頂幾乎完全蓋住雙眼的冷帽脫掉,好看清楚這個殺人犯的真面目,沒想到卻令我呆住。

這傢伙太年輕了。

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不可能是閻志誠,除非閻志誠十一二歲時便犯下殺人罪。我呆然地抓住他,卻沒法說出半句話,圍觀的人似乎在等我的說明。

"請..請放過我吧!我下次不敢了!”想不到,先開口的是被我抓住的傢伙。

“喂,你們看這個!”我擡頭一看,原來工作人員從那傢伙的揹包中,發現幾部手提攝影機、,一些電線和針孔攝像頭。

“我靠!這傢伙偷拍了女更衣室!”一個拿着攝影機的女生罵道,“還有男更衣室!變態!

糟糕,誤中副車了。這傢伙不是閻志誠,只是一個偷拍狂。搞不好他是個狗仔隊,企圖拍些內幕賣給八卦雜誌。剛纔他在更衣室的舉動只是不想引起我的懷疑,如果當時沒人的話,他大概會裝設針孔攝像頭和竊聽器之類。

警衛都聞訊而至,阿沁亦很快來到。我站在一旁,讓警衛們處理事件,畢竟我現在的身份只是個兼職攝影師,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花時間到警署錄口供。我告訴阿沁弄錯了,於是趁着混亂,我和阿沁從人羣離開。當我們走到不遠處時,一個穿警衛制服的矮個子老頭向我們走過來。

“小姐,咱們又見面啦。剛纔我還想跟您多聊幾句啦。”他對阿沁說。阿沁向他點點頭。我想這老警衛便是洪爺,都是他剛纔的情報才令我.....

咦,不對。

我想起剛纔遇見的另一個人--在更衣室門前,那個穿中山裝的中年男人。

按道理,閻志誠應該年輕一點,但那可能是化妝啊?閻志誠是個特技替身演員,扮作中年或老年人沒什麼特別。而且,對洪爺這個年紀的老人家來說,中山裝不也是灰色外套嗎?我剛纔就像一隻愚笨的獵犬,追着一隻錯誤的兔子在跑,浪費氣力。

“大個子,你這麼勇猛嘛!他們說你一個飛身把對方撲倒呢!如果有拍下來就好,保證你立即成爲大明星……"洪爺一邊說,邊拍打着我的肩膀。這老頭很會跟人裝熟的樣子,難怪說他在影城裡交遊甚廣。

我堆起笑容,心思卻放在那個不見蹤影的危險人物閻志誠身上。現在不可以再浪費時間。

我看到洪爺盯着我胸前的訪客證,挑起一邊眉毛,似乎在打量着我。我連忙向阿沁打眼色,萬一被這老傢伙發現我的警察身份,解釋起來便要耗費好些時間。

"洪爺,我們有事忙着,不跟您聊啦。”阿沁向洪爺揮揮手,我也微微點頭,急步離去。

甫上車,我便感到大大地泄氣。那該死的頭痛再一次襲來,就像一把鐵錘往我的額頭不住敲打。我狠狠把藥瓶扭開,吞下三四片阿^菽癌 ̄芏院匹払媵吖槁円溫寛。デ

“許警長,別這樣子,對身體不好。”阿沁按着我手上的藥瓶,“你的頭很痛嗎?我們先去看醫生吧。

“不,事情變得很嚴重.…"剛纔我掏出藥瓶時,閻志誠的月曆掉了出來。我一邊打開,一邊說:“我們要立即去呂...本來我想說要立即去呂慧梅的家,但我沒能把話說完,因爲眼前的文字如同燒紅的烙鐵,刺進我的瞳孔,把我送進一個窒息的空間。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這樣子?

“去哪兒?”阿沁問。

“......先去一趟中環蘭桂坊。”我強忍着顫抖,緩緩地說。

“蘭桂坊?去酒吧找人嗎?”

“嗯.對,找人。有一點小事情我想先調查一下。

“什麼事?!

“抱歉,我暫時不能說。

阿沁似乎想抗議,但她看到我認真的樣子,便默默地開動車子。

我不能告訴她,在閻志誠的月曆上,在三月十四日--昨天--的空格中,寫着“晚上九點 中環 Pub1189”。

旁邊還寫着“許警長”這幾個字。

我左手插進外套口袋裡,手心冒着汗,緊握着今早發現的那個杯墊。Pub1189,正是杯墊上的酒吧名字。

我昨晚約了閻志誠?

更重要的問題是,我原來認識閻志誠?

我的記憶裡沒有這個人物,可是,我的確對"閻"這個姓氏似曾相識。這麼說,我很可能在六年前案件發生後的某天,認識了這個神秘的男人。

我是爲了調查他而跟他接觸,還是他主動找我的?

我知道他有殺人的嫌疑嗎?難道我今天的每一項調查,也是我多年來的結論?我今天的推理,其實是六年間的思考過程?

還是.覯滍眵洙欋鄭ỸĐ娛魁図躋躦咼 迒同鰩キ獵笤使涉其中?

我如坐鍼氈,大半個小時的車程猶如行刑前的悔,令我相當不安。

“你在車裡等我。”車子駛到中環蘭桂坊,我對阿沁說。

“不是說好我們一起…..

“你,留在車裡。”我語調平板,帶着威嚴命令道。阿沁露出訝異的表情,她沒再說什麼,只微微點頭。我走進名爲“Pub1189”的酒吧。這間酒吧在蘭桂坊一幢大廈的地庫,門外貼着色彩繽紛的廣告,說明不同時段的優惠,還有個標示板,寫着今晚酒吧內會直播的外國足球賽事。由於尚未天黑,即使是星期天,酒吧裡只有寥寥數人,吧檯後有一位穿藍色條紋襯衫的酒保。

"請問要什麼?”酒保放下手中的杯子,問道。

“我想問一些事情。”我揚了揚警員證。

酒保沒有太大的反應,而且出乎我的意料,說:“原來你是位警官啊?昨天我也沒看出來。"我昨晚來過?”

酒保被我反問,怔了一怔,好像我在明知故問似的.。

"有啊。”他以奇怪的目光盯着我,說,“你和你的朋友一起來看足球,還喝了很多啤酒嘛。

我的朋友…….我感到一陣暈眩。

“我的朋友是什麼樣子的?

酒保以一種遇見神經病的眼神望着我,我只好說:“我昨晚喝得太醉,什麼事情也不記得了。

“哦,原來是這樣子,”酒保一臉釋然,笑道,“是金錢糾葛吧?”

“金錢糾葛?

"我好像聽到你們之間有什麼交易似的,什麼五萬元、五萬六千元之類。昨晚人多,不過你們坐在左邊那桌,我經過時恰巧聽到。”酒保好奇地問,“長官你不是被騙財吧?是合資做生意,被對方私吞資金,落跑了?”

我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我的不安漸漸變成現實。

杯墊上的是銀行賬號,而且是秘密的賬號。

爲了避過廉政公署的調查,一些擁有不法收入的公職人員,會開設數個銀行賬戶,可能在本地,可能在外地。雖然調查人員耐心追查一定能抓到辮子,但總比常用的賬戶裡突然增加一筆來路不明的款項來得低調,以嚴重程度來爲這些收入分類,輕則是警員瞞着上司做生意投資--俗稱“秘撈”--重則是出賣情報、利用職權收受犯罪分子的報酬。

我沒想過,原來我變成了“黑警”

我很可能知道閻志誠的身份和罪行,但並沒有拘捕他,反而從他身上收取利益。因爲案件已完結,我沒有能力、也沒有理由翻案,反正這個城市裡,每一個人都爲林建笙伏法感到欣慰,刻意重提舊事只會被視爲揭露瘡疤的異端分子。我手上那本只記錄了東成大廈資料的記事本,很可能是出賣給閻志誠的情報,我利用職權,透露過去調查過程的細節。

樂觀一點,我可能只是被閻志誠算計,我並不知道他的身份。東成大廈案是六年前的案子,即使泄露過時的情報,也不見得有什麼大問題。以一些只比坊間詳細一點的舊信息,換取五萬多港元,這是很划得來的交易。

無論我知不知道閻志誠是真兇的事實,我應該都不知道他接下來的打算。

我不知道他要對付呂女士和小安,

他利用我套取資料,是爲了瞭解警方對過去案件所知有多深入,說不定他更想從中找出呂慧梅現在的居住地址,或是打聽消息,看看警方有沒有收到情報,盯上自己。我的資料是他動手前的最後綠燈,當他確定警方已完全沒有懷疑他,沒有他的記錄,他便可放手進行他的“未完成任務”。

我抽了一口涼氣,感到一陣寒意。

“閻志誠…...昨晚那個跟我一起的人是什麼樣子的?長髮還是短髮?有什麼特徵?"我向酒保問道。

“長官,看來你昨天真是醉得厲害啊!你們離開時還蠻精神嘛。"酒保吃吃地笑,完全不知道我內心七上八下。"那個人留短髮國字臉.……其實你自己看不就更好嗎?”

“自己看?”

“你們昨晚有拍照嘛。"酒保指了指右邊的牆壁,上面有一面壁報板,貼滿照片。“我們的老闆很喜歡替客人拍拍立得照片,時常抓着相機在店裡跟客人打招呼。我記得昨晚還是你主動叫他替你們拍照.……其實這個年代什麼也數字化,偏偏咱們老闆就是愛日式的Polaroid..

我衝到牆壁前,在數十張照片中,被一張抓住目光。

我在照片裡面。

我露出微笑,左手扶着一瓶啤酒。身上還是我現在穿的衣服。

我旁邊是一個跟我體型差不多,略爲矮一點精瘦一點的男人,年紀大約三十。他有一頭短髮,國字臉,眉毛濃密,眼神流露着一股狠勁。

在照片下方的空白處,寫着幾個字。

阿閻 許Sir 20090314

我責無旁貸。

如果呂慧梅被殺,我要負很大的責任。

我現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阻止閻志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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