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閻志誠療程的最後一天。
經過一年,白醫生仍無法讓閻志誠敞開心房。閻志誠就像戴着面具,每星期來到白醫生的診療室中,聆聽她的講習。白醫生有時感到難以言喻的困惑。閻志誠渾身散發着孤獨、無情的氣息,令人難以觸摸,彷彿輕輕一碰,閻志誠便會粉碎,變成尖銳鋒利的玻璃碎片,把周圍的人割傷。他很懂得如何僞裝,在這一年裡,白醫生髮覺對方的僞裝能力越來越高強,有時露出的笑容,連白醫生也懷疑那是否真的出於發自內心的歡愉。
但她很清楚,那是假象。
閻志誠的心還是一顆被創傷包圍、黑色的核。他只是把那個受傷的自我封閉,以另一個自己來適應這個社會。白醫生知道,這個社會充斥着各種心理疾病患者,閻志誠的情形,也許只是九牛一毛;可是白醫生還是懼怕,有一天閻志誠會失控。
就像那天在街頭突然猛揍路人那樣子。
“志誠,我們一年的相處便到此爲止了。”白醫生望向時鐘,時間是下午四時四十五分。過去半年裡,她說明了很多應付PTSD和相關心理疾病的方法,不過她不知道閻志誠真正理解、願意採用的有多少。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開醫生證明,讓你在藥房購買安眠藥或情緒安定劑。"白醫生說,“不過我想強調,藥物只是一種輔助,這世上從來沒有一個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症病人是單靠藥物治癒的。
“我不需要。”閻志誠回答道。
“那麼,你願意繼續接受治療嗎?以治療師的身份,我建議你繼續治療。這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害。
“白醫生,你應該很清楚我不會回來。我有我自己的一套生存模式。"閻志誠微笑着說-在白醫生眼中,這個笑容並不代表他快樂,而是痛苦的表現。
“你是不是有什麼打算?
“白醫生,”閻志誠直視着白醫生的眼神,“你知道我不會告訴你的。
閻志誠站起身子,走到房門前,回頭說:“再見。
白芳華看着閻志誠的背影,恍如看到“孤寂”的實體。
閻志誠確實患有PTSD,他自己也很清楚。
他知道自己的創傷從何而來,明白痛苦的根源是什麼。他是個相當理智的人,可是理智無法解決他身上的問題。
他經常回憶起父親慘死的模樣。父親臨死前的悲鳴、哀號,至今還縈繞在他的腦海之中。有時,他會忘記這些恐怖的經歷——他猜想或許如白醫生所說的“逃避期"-不過,當那些回憶再一次浮現時,他很想大叫,把心臟挖出來般大聲呼叫。
閻志誠經常做噩夢。自從父親逝世後,他便沒嘗過安穩的睡眠。每當合上眼,他便再次回到那個交通意外的現場,看到父親和阿姨葬身火海的樣子。對一個踏入青春期的少年來說,這經歷令他非常痛苦,不過,或許就是因爲年輕,閻志誠漸漸適應了這些絕望的夢魘。
他解離出一個冷漠的自我,來看待整件事情。直到今天,閻志誠仍經常夢見那場意外,但他不再呼天搶地,只是默默地看着父親死去。爲了讓自己不受傷害,他不再感到他人的痛楚,失去了同理心。
所以,他擁有毫不猶豫傷害他人的能力。
林建笙的死亡令他隱藏已久的病情變得更嚴重。他爲自己令林建笙揹負殺人魔之名、在社會上所有人的唾棄下沒有尊嚴地死去感到自責,他很想高聲疾呼“林建笙沒有殺人”。
不過,他知道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有限。面對社會這臺龐大的機器,自己不過是一顆小小的螺絲。
無力感、罪惡感、孤獨感,把閻志誠推向極端。
離開診療室後,閻志誠在登記處辦理療程完結的手續,填寫一些跟進資料-縱使他很清楚,自己不會再有什麼跟進治療。“許警長,你到了耶。"在閻志誠填寫表格時,前臺後的護士小姐對他身邊的男人說道。閻志誠認得這男人,他好幾次準時來到診療室外,會遇到對方。他猜,這人是比自己早一個時段的病人。
“嗯,還好白醫生今天五點的時段有空,否則我便要改日子了。”許友一跟護士說。
“如果可以的話,你早點改預約時間較好。”護士小姐苦笑一下,說,“今早纔打電話來,白醫生不一定有空的。
“抱歉啦,最近很忙,有幾宗麻煩的案子,真見鬼。我也是今早才知道有個臨時行動。”許友一微微鞠躬,表示歉意,“白醫生正在通電話,麻煩你先等一會兒。”護士小姐對許友一說道。
閻志誠冷冷地觀察着環境。他悄悄地把目光放到前臺後的登記冊,在最上面的是許友一的個人聯絡資料。閻志誠首先察覺對方跟自己一樣住在西區-仔細一想,這也是理所當然,因爲這兒是西區精神科中心——然後,他看到令他雙眼發亮的一欄。
“公司地址:西區警署刑事偵緝科。
這傢伙是刑偵組的?閻志誠的腦袋不斷運轉。
——這個許友一有利用價值。
閻志誠突然呼吸急促,異常的感覺襲來,心底浮現出強烈的罪惡感。回憶一幕幕重現。
不要礙事!閻志誠在內心怒吼。
這是一個幹載難逢的機會,不能讓它白白溜走。
強忍着症狀帶來的困擾,閻志誠把表格交給護士後,走到許友一身邊坐下。
"請問…你是不是許友一警長?"閻志誠壓下躁動的情緒,戴上那副社交用的虛僞臉孔,對許友一說。
"你認識我嗎?”許友一有點訝異。
“你是不是住卑路乍街附近?我好像聽過鄰居提起你。我也是住在那邊。"閻志誠剛纔看到許友一的名字和地址,所以能說出這樣的話。事實上,他的住所的確和許友一的家很接近。
“哦?對啊。你的鄰居是誰?
“姓王的一位老人家,他好像說你幫過他什麼的。”閻志誠以模棱兩可的說法,套取許友一的信任。
“姓王的...啊,是那次調查金塘大樓刑事毀壞的案子?
“大概是吧,我也不大清楚。”閻志誠伸出右手,說,“我姓閻。
許友一跟他握手,說:“你好。是'嚴肅'那個'嚴’嗎?”
“不,是'閻羅王'那個'閻’。
“這個姓氏不太常見啊。”許友一笑着說,“不過我也好像聽說過。
“我有好幾次在這兒碰到你,想跟你打聲招呼,但我怕耽誤你回去。”閻志誠說道“啊,對了,你便是我治療時段之後的人嘛。”許友一終於認出面前這個男人。閻志誠認爲目標已達成,對方已對自己留下印象,於是多寒暄兩句,便表示有事先走想釣大魚便要放長線--閻志誠心想。
如果太刻意,只會令對方懷有戒心。他知道許友一的住址,亦知道他的職級和工作部門,要多製造幾次“偶遇”,易如反掌
兩個星期後,閻志誠在許友一的住宅附近,看到對方從大廈出來。爲了這個時機,他觀察了一個禮拜,這一日他守候了兩個小時。
“許警長,這麼巧啊。
“哦,是閻先生嗎?”
“我剛下班,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你。”閻志誠笑着說。
“對了,我之後在診所沒看到你,你改時間了嗎?”許友一問道
“我的治療完成了。"閻志誠撒了謊。雖然他不知道將來許友一會不會跟白醫生提及自己的事,但白醫生應該會理解他撒謊的理由而不會拆穿他,甚至猜想他變得社交活躍,暗自欣慰。
“真好呢,我看了快一年半,白醫生仍叫我定時複診。”許友一聳聳肩,“不過反正不用自己掏腰包,也沒關係吧。
“我現在打算去華都餐廳吃晚飯,你有沒有興趣一起來?”閻志誠說。
“這麼巧!我正要去華都吃飯。"許友一笑道。他不知道的是閻志誠掌握了他的生活習慣,連他打算去那家餐廳進餐也了若指堂
“華都的咖喱牛腩真有風味,恐怕全西區沒有第二家比得上。
“就是啊!我們不如邊走邊談吧,我越說越餓了。”許友一做個手勢,示意往前走,“閻先生幹哪一行的?“我是個特技演員,不過都只是當替身之類.…”
二人一同往街角的餐廳方向走去。
許友一對於結識一位談得來的街坊有點高興,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被設計的目標。
閻志誠在這一年以來,不斷想方設法進行心中的計劃。許友一的出現,是上天賜給他的一份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