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人狡詐,深夜偷襲我軍糧倉,少將軍秦耀陽率軍還擊,峽谷口中了敵方埋伏。一支冷箭沒射中要害,卻是淬了毒的,擡回來時就已昏迷,連日來忽而高燒忽而周身冰冷,隨行軍醫均束手無策。秦老元帥不想因幼子傷重而影響軍心,但我軍士氣仍跌落谷底。
報信官一路飛馳回京累死了幾匹良駒,這邊議事廳中空氣凝結,寂靜中只聽聞史閣老手中的如意球“叮噹”作響。
威武將軍握着腰側的劍柄道:“末將願去增援,明日就整頓人馬即刻出徵。”
史閣老看看陸恆修的臉色,掌中的如意球“叮噹”撞了兩下,緩聲道:“還是先救人要緊,得麻煩幾位太醫跑一趟了。其他的就等明日早朝回稟了陛下再看吧。陸相您的意思呢?”
陸恆修神色凝重,但對軍事並不熟悉,只得道:“晚輩不通軍務,就全由閣老和幾位老將軍作主。”
待衆人散了,才把報信官和幾位太醫留下了細細地問了一番。
那報信官又詳細說了一遍,再多也說不出些別的,只說脣色都發紫了,一會兒哆嗦着不停喊冷,一會兒又出了一身熱汗,眼睛一直閉着,喚他也不聽。灌下去的藥總要吐出來。秦老元帥面上沒說什麼,晚上總要守在牀邊整宿整宿地不合眼。全軍上下也失了士氣,那蠻軍日日來陣前叫罵,更顯得慘淡。
陸恆修聽得憂心,轉過臉問太醫:“可有救治的法子?”
太醫們捋着鬍子搖頭:“總要親自去看了,望、聞、問、切之後纔能有個定論。聽說蠻人擅巫術,若是巫毒就……”
窗外的雨不知在何時停了,微微泛起了天光。
手用力握住了扶手,陸恆修明白了太醫的意思:“秦將軍就仰賴各位杏林聖手了,陸某先在此謝過。”
說罷起身一揖到底。
太醫們忙離了座扶他:“陸大人切莫如此,下官們自當全力施救。”
又恐他不放心,依照着報信官的說辭給他分析大約會是哪幾種毒物,要用到哪些藥,如何解。陸恆修認真地聽,記下了讓小廝們去採辦準備。等送走太醫時,天色已經大亮了。
耀陽,如正午豔陽般耀眼的人。
陸恆修不諳武藝,小時候見秦耀陽將一把三尺青鋒舞得如龍似蛟虎虎生風總覺得豔羨異常。將門之子,爲人卻不粗俗,反而對各家經典也頗爲精通,翩翩然有儒將之風。陸恆修自小與他談得投機,總在一旁看他舞劍,下棋、談天、飲酒,當今天下的情勢,對政事的看法……或所見略同或各有千秋,亦可謂知己。盡興處,你一大口我一大口共飲一罈陳年的女兒紅。總讓在一邊不能插話的寧熙燁恨得牙癢癢。
當年秦老元帥大敗北蠻凱旋而歸,先帝御駕親至城外迎接。太子熙仲捧劍,文武百官隨行。京中萬人空巷,爭相一睹名將風采。所到之處,歡聲雷動,萬民敬仰。陸恆修等也擠在人堆裡湊熱鬧。
陸哼儉羨慕地說:“耀陽,你父親好威風。”
秦耀陽卻不屑,指着馬上鎧甲凜凜的父親道:“將來我定比他更威風上千倍萬倍!”
寧熙燁不語,斜着眼角冷冷地笑。
恰被他看見,也不惱,牽起陸哼修的手故意說得大聲:“好男兒志在天下,將來我在外爲我朝開疆拓土,小修你就在內理政輔朝,給我大寧子民一個安寧天下。不像某人,文不成武不就,上愧對於皇天厚土,下羞見於列祖列宗。”
寧熙燁被他說到痛處,一把拽過了陸恆修氣哼哼地不說話。以後見了秦耀陽就更沒了好臉色。
到了宮門口,衆臣正聚在一起議論什麼,原來寧宣帝今日忽傳不朝。
陸恆修心裡思量着,雖然寧熙燁偶爾會鬧脾氣嚷着不上朝,但嚷歸嚷,朝總是會上的。
瞧見靈公公正在轉角處探頭探腦地對他招手,就走了過去:“陛下怎麼了?爲何不上朝?”
“陛下病了。”靈公公看了看四周,欲言又止,“昨晚太后來了。”
“怎麼回事?”太后去找寧熙燁無非是爲了立後的事,但是與寧熙燁的病又有什麼關係?
“奴才在門外偷聽了些,說是已經有了人選,要陛下下旨讓人家入宮……”靈公公續道,看到史閣老正往這邊來就趕緊閉了口,只匆匆道,“陸相您儘快到御書房來一趟吧。”
史閣老轉着掌中的如意球,對陸恆修說道:“陸相,既然皇上不朝,戰事又拖延不得,您看如今要怎麼辦?”
便暫且把寧熙燁的事放下,跟幾位將軍商量起來,派誰去支援,帶去多少人馬、糧草,如何迎戰等等。太醫院那邊說有些藥材還沒備齊,只得讓太醫們先帶一些上路,其餘的等籌齊了再送去。臨行前又把幾位太醫找來反覆吩咐了幾遍。不停地發信去詢問秦耀陽的傷勢。
靈公公幾次派了人來催,說皇上病了,要陸恆修趕緊到御書房去。總是被急報逼得一拖再拖,連恆儉都看不過去,替他攔了,纔算抽出了空。
到了書房門前,就見僕從侍衛如雲,滿滿站了一院子。靈公公低喊道:“陸大人您可算來了,急死奴才了。”卻是拉着他往外走,一張隨時能冒出油花來的臉上一層一層沁着汗珠:“太后來了,您先避一避,別讓她瞧見了,等等奴才再領您進去……”
終是來不及,太后已從書房裡走了出來。氣度雍容的女子一眼就瞧見了宮門邊的陸恆修:“那邊站的是陸相吧?”
陸恆修忙上前跪拜行禮,她揮了揮手裡的絲帕不冷不熱地說:“皇上只是風寒,太醫說修養兩天就好了,朝裡的事就請陸相和各位大人多擔待着了。現在皇上睡了,有什麼要奏的就等皇上醒了再說吧。”
陸恆修看看被燭火暈成一片昏黃的格窗,料想不會有事,心裡記掛着秦耀陽,就躬身告退了。
退出宮門時,見太后還在書房前吩咐着什麼,一排排提着宮燈的宮女們垂首聽着,遠看只瞧見院中星星點點躍動的火光。莫名地覺得有分肅殺之氣。
接連半個月,寧熙燁都沒有上朝。
齊嘉跑來問陸恆修:“皇上病了?嚴不嚴重?”
陸恆修這纔想起,自那夜後靈公公就再沒派人來過。寧熙燁病得如何他竟一點都不知道。
陸恆儉說:“聽辰王爺說太后正逼着陛下召幾位官家小姐進宮呢。”
辰王爺說:“陛下這病不尋常啊。”口氣耐人尋味。
陸恆修心中疑惑,隱隱感到不妥,一個風寒怎麼會要臥牀這麼多天。可北邊不斷傳來的消息只能讓他把疑惑壓在心底,專心應付着秦耀陽的傷勢。
縱是已經派了太醫過去,秦耀陽依舊不見好轉。京中的藥物源源地運往北方,可諸位太醫仍束手無策,來報說怕真是中了蠻人的巫毒,沒有解藥就只能眼睜睜看着他氣絕。戰事也因此扭轉了局面,現下是我方落了下風。
史閣老們嘆息着:“可惜瞭如此一個人才。”
陸恆修喃喃地說:“總有辦法的。”心中一片慘然。
多年的摯友,當初送他出徵時還是那麼意氣風發,說要他等他的捷報,卻不想就要再也見不着了。
夜深時獨坐窗前,聽着淅淅瀝瀝的雨聲竟有不勝淒冷之感。總覺得在期待什麼,環顧空空的書齋又說不出是少了什麼。直到風將半掩的門“咿呀——”地吹開,才驀然驚覺自己是在等誰,誰會嬉皮笑臉地從門後探出臉來說:“小修還沒睡?是在等朕麼?”
冷風灌進來,抱着雙臂也覺得潮溼的冷意滲透了淡薄的衣衫慢慢往往骨子裡蔓延。對耀陽的憂心淡了,一絲一絲的寂寞卻似藤蔓般糾纏上來,無聲無息而不能逃脫。
聽太醫說,他的風寒始終不見好。明日去看看吧。
卻早有人等在了御書房外,這回不是太后,是辰王爺。
“皇上立後這事,陸相您怎麼看?”不問世事的辰王爺抱着胸守在門,似乎特意是在等他,彎成了月牙狀的眼睛看過來,竟是能穿透人心的銳利。
陸恆修一愣,不知要怎麼答。
辰王爺低笑了一聲,換了個姿勢,懶懶斜靠着門問道:“您看皇上要不要立後呢?”
“臣……”陸恆修斟酌詞句想解釋,卻被他打斷:
“那您要不要皇上立後呢?”問得比方纔更直接,也更難答。辰王爺見他低頭不答,搖了搖頭嘆息:“等您想好,怕是來不及了。”
說罷,讓開了身從陸恆修身側走了過去:“您沒有想過麼?憑熙燁那個散漫的性子他是怎麼耐下心看奏摺上早朝做着這個沒什麼意思的皇帝的?”
陸恆修愣愣地站在門前,覺得這門重得怎麼也推不開了。
可門卻自己慢慢開了,老太醫揹着藥箱從裡面跨出來,見了陸恆修就忙道:“皇上沒什麼大礙了,三天後就能上朝了。陸大人您要不要進去看看?”
陸恆修張張嘴,終是搖了搖頭。
三日後,寧熙燁再度臨朝。十二旈珠的帝冕,明黃色的龍袍,儀態非凡,一派帝王氣象。
靈公公打開了聖旨尖着嗓子念:“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翰林院學士周億之女、威遠將軍陳沖之女、鬆州太守王遠之女……此十二姝容貌端莊,性格溫良,才德兼備……足可擔後宮之責,着三日後入宮以備皇后之選……”
衆臣拜倒,三呼萬歲。
陸恆修直挺挺地站着,遠遠地看向丹陛之上的寧熙燁,白玉笏板從手中滑落,“萬歲”聲中“啪——”地一聲摔成了粉碎。
廊下依舊放着小圓桌,桌上一小碟一小碟地盛着金絲棗糕、雪花蜜餞之類的小點心,寧熙燁坐在圓桌旁,如往常般心不在焉地看着廊前盛開的富貴牡丹。丟一顆蜜餞到嘴裡,似乎這才注意到身邊站了許久的陸恆修,慢慢轉過臉來,溫柔地問道:“小修想問什麼?”
“爲什麼?”平日裡的冷靜自持好像都隨着笏板一起碎了,陸恆修迷茫地看着他,眼前的人是否還是當初那個低聲卻堅決地說“朕絕不立後”的寧熙燁?是不是有什麼事是自己從未曾注意過的?
寧熙燁笑了,漆黑的瞳對上他的臉,似是在疼惜他的狼狽,嘴角又慢慢地放下來:“小修,在你心裡朕到底排第幾呢?”
看着他凝滯的表情,視線放回到了廊前的花上,眼底滿是悲哀:“連你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