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二少奶奶金隨心懷孕了,一邊嚷嚷着沒力氣泛酸水頭暈想吐,一邊躥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買回一院子有用的沒用的,光是小孩子衣裳就拉回了七八車,陸家小少爺怕是長到二十也穿不完。相府門前一夜間開出了三四家賣小孩玩意兒的。
陸恆儉抱着算盤直心疼,拉着金隨心的袖子哀求:“我的姑奶奶,你這哪裡是生孩子呀,花出去的銀子都能鑄起三四個這麼大小的人像來了。”
奈何金隨心如今有孕在身,儼然被捧成了相府裡的又一個祖宗,連正在故鄉靜養的陸老夫人也星夜兼程趕回來,列祖列宗前點三炷心香,感謝祖宗庇佑,陸家終於有後了。回過身來就“隨心、隨心”地叫着,笑開了一臉菊花褶子。
陸恆儉被堂上兩個女人拿眼一瞪,只得把滿腹怨氣吞進肚子裡,抱着算盤乖乖縮在一邊,笑得比哭還難看。
宮裡的太后連夜把寧熙燁叫了去,繡着百子千孫圖的帕子捏在手裡揮過來又揮過去:“聽說相府的二少奶奶有喜了,啊呀,連相府都有後了……昨兒個哀家又夢見先帝了,先帝都不願搭理哀家了……啊呀,相府都有後了呀,相府的二少奶奶有喜了呢……”
翻來覆去這幾句,口氣比藤上的葡萄還酸。
寧熙燁正睡得迷迷糊糊就被她叫了來,搭頭搭腦地跪着聽她抱怨,沒聽幾句就打起了瞌睡。太后氣得怒火和着酸意一起往上冒,“撕拉”一聲,繡着百子千孫圖的絲帕愣是被扯成了兩片:
“明年開春,你怎麼着也得給哀家抱個孫子來!”
御花園裡風景正好,奇花異草奼紫嫣紅開遍。
寧熙燁笑着說:“恆儉大人好福氣呀,再過幾月就要爲人父了。小公子定是如令夫人般的樣貌,恆儉大人般的精幹,將來也是國之棟樑。”
陸恆儉拱手道:“託陛下鴻福。是男是女還不知道呢。”嘴卻大大地咧開了,滿面紅光。
齊嘉便歪過腦袋道:“那如果是個小姐,恆儉大人般的樣貌,令夫人般的大方呢?”
陸恆儉渾身一抖,臉上的紅光變成了煞白,眼前便能看見嘩嘩的白銀正奔流不息地往門外涌,心裡哀慟得彷彿到了窮途末路。忙甩了甩頭喃喃地安慰自己:“不會,不會,沒這麼巧……”
寧熙燁哈哈笑道:“無妨,若真如此,相府養不起,不還有朕麼?”
等衆人另開了話題才湊到陸恆修耳邊輕聲道:“誰叫她是朕的侄女,將來嫁人時朕還得出一份嫁妝呢。”
“別胡說。”陸恆修斥責他道,衆人在場也敢拿他如何,連聲音也刻意壓低了,尾音略長,減了訓誡的氣勢反而顯出幾分嗔怪的意味。
寧熙燁聽得心旌動搖,一雙波光盈盈的鳳眼越加瞟得曖昧。
那邊喧騰聲起,一衆侍從儀仗緩步行來,衆人定睛一看,正是太后也來遊園。忙不迭都跪下來接駕。
“聽說相府有大喜,哀家在此恭喜陸相和恆儉大人了。陸府有後,陸老夫人有福,着實讓哀家好生羨慕。”
太后一開口就提子嗣。陸恆儉心中“咯楞”一下,官家千金入宮後太后在立後一事上不再像先前那麼着急,這讓寧熙燁和陸恆修都鬆了口氣,如今寧瑤郡主婚嫁,陸二少奶奶懷孕,太后看在眼裡,想必又刺痛了心事,也不知此番要如何應對她。
心中如此揣測,陸恆修口中只得敷衍道:“託太后鴻福。些微小事還勞太后掛心。”
“哪裡?陸相客氣了。”太后漫聲道,“說穿了,帝王家也是尋常人家,傳承香火是首要大事。如今哀家心裡只有這一事懸而未決,常常夜不能寐。看旁人家熱熱鬧鬧地娶媳婦生子,再看看自家,怎麼能不升豔羨之心?”
“陛下洪福齊天又正當年,太后不必如此擔憂。”
“話是如此,可哀家是個女人家,見識少,讓衆卿家笑話了。”太后見他敷衍,便不再續說。轉臉對衆人道,“皇嗣一事茲事體大,攸關我朝根本,此事還要仰賴衆卿家之力,一同輔佐陛下延續我大寧朝萬世基業,也好告慰先帝在天之靈。您說是吧,陸相?”
“是。”陸恆修忙拱手稱是,擡起眼來,正對上太后一雙銳利的眼,心頭一縮,故鄉的祠堂內,母親也是這般的眼神,鋒利如刀,彷彿什麼都被她看透。
朝務繁忙,難得有片刻閒暇,摒退了左右只剩二人獨自在御書房裡,寧熙燁握着他的手說:“沒事,這幾天母后沒找過朕。”
想起那日太后的眼神,心中仍隱隱有不安,陸恆修輕輕地點頭:“嗯。”
一邊不着邊際地說着閒話,寧熙燁一邊無聊地在堆滿摺子的書案上亂翻着。無心政務的皇帝偏還要做個勤勉的樣子來給臣子們來看,於是寬大的書桌上堆滿了雜七雜八的東西,粗粗一看還真當他有多用功。
從前不知哪一年某州太守上的歌功頌德的請表,當下哪位大才子的詩集,恆儉、齊嘉還是誰幫忙抄的帝策也翻了出來……東摸西摸,堆積如山的奏摺堆里居然還摸出了一小本。也不理會陸恆修多難看的臉色,寧熙燁興致勃勃地打開來看:“這個樣子……我們也做過,畫上是在小河邊,我們是在御花園那個蓮花池旁。”
劈手從他手裡把圖搶過來就着蠟燭燒掉,陸恆修滿臉通紅,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是氣的:“這種事……”心裡知道就好,怎麼好意思說出來?
看着他嬉皮笑臉的輕浮樣就再不願跟他羅唆,取過了一沓奏摺摔到他面前:“都是急務,明日早朝要議的。”
言下之意,你沒看完今晚就別想睡。
“那朕還寧願抄帝策呢。”寧熙燁嘟起嘴來小聲抱怨。怎麼還這麼容易害羞,都做過這麼多回了……嘴上不敢講出來,惹惱了他的丞相大人,又是十天半個月沒有好臉色看。
陸恆修暗笑他孩子氣,正想給他減去兩本,卻又見他一本正經地放下摺子道:“恆修,要是太后來找你,你怎麼答?”
“我……”陸恆修一怔,燭光下見他眉頭輕斂,目光如炬,是認真的樣子,剛要張口回答。
寧熙燁薄脣一彎,臉上又浪蕩地笑開:“一定是說你喜歡朕,不要朕立後,以後哪怕刀山火海浪跡天涯也一直陪着朕,不離不棄。”
“不對。”知道又被他戲弄,陸恆修心頭火起,臉上卻一派輕鬆神色,勾着嘴角看他從自鳴得意慢慢地轉爲哀怨:“臣會跟太后說,皇嗣攸關國本,不可輕忽,應該立刻敦促陛下立後,早日誕下龍子,以安撫民心,鞏固我大寧朝百代基業。周家小姐鍾靈毓秀,才淑嫺德,堪爲國母。下月十八便是黃道吉日,嫁娶適宜,可定在這一日大婚,吾皇大赦天下,舉國共慶,絕對是這太平盛世中又一樁美事!”
“小修……”
“陛下,這一堆也是急務,明日早朝要議的。陛下勤政,必得衆臣稱頌。”
屋外起了一陣風,吹醒了正打着盹的靈公公,咂咂嘴換個姿勢繼續睡,隱約聽到裡頭誰的討饒聲,夢裡也偷偷笑得香甜。
下朝時,忽然冒出來一個小太監,穿絳紅的衣袍,手裡的拂塵一蕩一蕩:“陸大人,太后請您去一趟。”
心知該來的躲不過,陸恆修苦笑一聲,依言隨他往慈寧宮走。
太后未出嫁時亦是侯門千金大家閨秀,秀外慧中,端莊大方,入宮後於朝政一概不管,潛心於打理後宮,撫育皇子,先帝對其敬愛有加。金鳳冠,碧玉簪,一身鳳舞九天紋樣的宮裝,珠玉玲瓏。容顏也保養得當,柳葉眉,紅菱脣,依稀能見當年的傾城之姿。
太后依舊是平日慈藹和善的神色,啜一口香茶,徐徐道:“十二位官家千金已入宮多時,哀家細察良久,仍猶豫不決。故來請教陸相,依陸相看,哪位可當國母重任?”
陸恆修心中明白,太后找他來一定是爲了立後一事,來時已準備好了說辭,便朗聲道:“國母一事非同小可,必選德才兼備xing格和順又落落大方者,此外家世、父兄人品、母舅爲人、家族清白等等皆應納入考量……”
“呵……”太后輕笑,放下茶盅,打斷他的話道,“這些大道理哀家聽得累。咱不如從小了說吧,目前周大人千金呼聲最高,丞相您覺得如何?”
“周家小姐確屬閨秀典範,可惜……年長陛下三歲,似有不妥。”
“哦……秦家小姐呢?她與陛下同年,還小了幾個月。”
“秦小姐伶俐活潑,令人喜愛,只是生動有餘而端莊不足。”
“這樣……那錢家小姐呢?哀家覺得她文靜溫雅,氣質不凡。”
“錢小姐文采了得,可謂當世才女,只是太過柔順靜默。”
“……”
十二位官家千金入宮,早成了京中議論焦點,便是平民百姓在茶餘飯後也要拿出來點評一番,朝中衆臣更是議論紛紛,相貌、品德、才學……能說的都拿出來說了個遍。陸恆修縱使心裡不願聽,也免不了聽到幾句,而今太后要他來評論,心中酸澀又爲難,既怕讚許得太過又怕半點不誇讓太后看出了他和寧熙燁間的不單純,一字一句都說得艱難。
“旁人都道丞相大人擅長看人,果然觀察入微,一絲一毫都躲不過大人的眼睛。”太后掩嘴笑道。突然臉色劇變,收起了笑容,冷冷道,“大人腰上的那個平安結甚是眼熟,哀家好像在哪兒見過,是誰送的?”
陸恆修聞言,手腕一顫,反射xing地往腰上摸去,見太后脣邊的笑意,又忙放開:“是……”
“是陛下送的吧?”太后沉聲道,神情莫測,“哀家還記得那會兒的除夕宴呢,那時候先帝也被你們逗樂了。呵呵……真快,一晃都這麼多年了。”
“是、是陛下所贈。”心知瞞不了她,陸恆修坦白道。
“哦。這樣。”太后不見怒意,慢慢低頭抿了口茶,又慢慢用絲帕擦擦嘴角,方緩緩道,“看來,陛下是立不了後了。”
語速緩慢,口氣是肯定的,隱約還帶了點感嘆的意味。
陸恆修不知該如何回答,起身跪下,垂下頭,靜靜聽着她說:
“陸相,那你跟哀家說一句心裡話,你可願陛下立後?”
“臣……臣不願。”擡起頭對上她的眼,陸恆修一字一字答道。
“你可知天下人要如何議論你?”
“以色侍君。”
“這樣一來,陸氏一族的賢名可就要斷送在你手上了。”太后的語氣依舊不鹹不淡,直白而平淡地說出口,落在陸恆修耳中卻如響雷一般,震得滿臉愧色,低下頭,再不敢看她的眼。
“哀家累了,陸卿家請回吧。”
跨出門時,她在背後問道:“即便如此,你仍不悔嗎?”
“是。”門外豔陽高照刺得快睜不開眼,閉起眼睛仰起頭,一點一點把心裡的沉重壓回去,須臾再睜開眼時,他又是那個身着緋紅官袍,頭戴進賢冠,眉目端肅的丞相陸恆修。
身後的女子啜着茶,宮裝華服,霞光閃爍。
謝謝Jadedon大人的指點,第十六章小齊見陸恆修的那段更正如下:
新科進士們走後,齊嘉才探頭探腦地出現在門邊。
陸恆修招呼他進來坐:“小齊大人來了,剛剛就聽下面說了,怎麼請您您不進來?”
“我……下官方纔有些事。”齊嘉道。低着眼看手裡茶碗上的花紋,欲言又止。
“齊大人有事不妨直說。”
齊嘉是個直xing子,有什麼事都寫在了臉上,看他爲難的神情,陸恆修就知道他一定有事。
齊嘉擡頭看着陸恆修,問道,“陸大人,這次的新科進士您覺得如何?”
“皆是一時之良材。”陸恆修想不到他會問起這個,沉吟道。
“那、那個……”齊嘉追問,意識到了什麼,忙住了口,神色小心地說道,“聽說那位瓊州府的龐公子從小就是有名的神童……”
“龐公子家學淵源,自幼便得薰陶,所讀所聞比旁人多一些也是應該的。”
“前日無意間聽周大人說,杜榜眼的文章很得幾位閣老喜愛。”齊嘉盯着茶碗,面色有些不自然。
陸恆修聽他兜兜轉轉地盡往新科進士們的身上扯,便知道了他的來意,也不點破,順着他的話說道:“各花入各眼,文章好壞誰也說不準。”
“哦。還有……還有那個字寫得很好的沈公子呢?”齊嘉繼續問道,青花的茶碗快被他看出兩個窟窿來。
“金鉤鐵劃,氣勢不凡。”
“這樣……”齊嘉沮喪地垂下頭,雙手捧着茶碗,把新科進士們提了個遍,唯獨隻字不談崔銘旭。搜腸刮肚再說不出別的話,就要走人,神情卻是欲語還休,眨巴着烏黑的眼睛看着陸恆修,“那……那就不打擾陸大人了。”
“崔小公子天資聰穎,才幹非常,齊大人勿需擔憂。”陸恆修見他扭捏,來了半天也不敢表明來意,只能挑明道。
齊嘉一怔,手裡的茶碗一跳,慌忙抓牢了捧在掌中,結結巴巴地跟陸恆修辯解:“不……不是……我、我就是……我問的是徐狀元,徐狀元,呵呵……”
“哦,徐承望,徐狀元。”陸恆修見他不肯承認,不願難爲他,便順着他的話說道,“徐狀元爲人淳厚方正,倒是能合方載道大人的脾氣。”
“是,是呀。下官也這麼覺得。”齊嘉訕訕道。
被陸恆修的目光打量得坐不住了,火辣辣的,如坐鍼氈一般,便放了茶碗要告辭。
陸恆修也不留他,只是看着他孤單的背影苦笑。
另:關於寧瑤也更正爲郡主,而不是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