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恆儉把金隨心買的東西都退了,金隨心看著東西被一件一件拿走,哭得傷心,抱怨著他不懂體貼。
陸老夫人說:“她現在有身孕,你讓著他一些。”
陸恆儉才挑挑揀揀地給她留了兩三樣,金隨心止了哭,笑得一臉得意。
陸恆修坐在一邊看著他們小夫妻吵鬧,總有些鬧不明白。金隨心三天兩頭大把大把地買回來,第二天陸恆儉再大把大把地退回去,一買一退間不知要留多少眼淚起多少爭執,難爲這小兩口這麼鬧騰卻一點沒有膩味的意思。
私下裡分別找了兩人來問,陸恆儉打著算盤說:“咱家有多少錢,經得起她這麼花!可她就這性子,改不了的,只能讓我厚著臉皮退回去。”
又紅了臉,嘴角邊掛幾分竊笑:“她……她也是想著我,東西雖然買多了,也都是給我的……留一兩件,意思一下就挺好的。”
金隨心絞著手絹說:“他就是心疼錢,人家辛辛苦苦買給他的東西,一點情都不領。”
抱怨了半天又低聲道:“能不讓他退麼?一晚上就見他翻來覆去地睡不好,我哪能說個不字?他也是爲了我好,怕我太會花錢你們家不待見我……再說了,夫妻不是越吵越好麼……”
陸恆修聽得似懂非懂,大致明白這對夫妻壓根就是把這當成了情趣,心中暗暗可憐滿城的商家。
朝中開始有大臣聯名上摺子懇請寧熙燁立後,寧熙燁笑著說:“這是遲早的事,沒什麼。”
有人來找陸恆修說:“陸大人,皇上年紀不小了,是該立後了。您看呢?”
陸恆修斟酌著詞句,還未開口就被他把話頭又搶了過去:“聽說閣老們都聯名上了摺子,皇嗣可是事關千秋的事,總要定下來纔好啊。不然萬一要有個什麼……啊,也就是防個萬一,您說是不是?”
陸恆修說:“這要看陛下的意思。”
“啊呀,哪裡哪裡……”來人卻笑得不屑一顧,“少年郎嘛,總是臉皮薄才說不願不願,心裡在想什麼老夫哪能不知道?先帝從前也是這樣,一拖再拖就是不肯,後來怎麼著?還不是一樣立了後,有了二位皇子?那時候,令尊陸明持陸賢相也上了摺子的。”
晚間一同批閱奏摺,把那些請求立後的分開放到另一邊,短短几天竟快要鋪滿半個書案,京中的官員上奏,各州的地方官也遞了摺子表示關切。
陸恆修看著堆起的奏摺心緒複雜,滿心掙扎又覺得絕望而無奈。平時總覺得車到山前必有路,山重水複後終會柳暗花明,可是現下,便是下定了決心要與寧熙燁一路相伴,站在如山的奏表前仍不禁羞愧得不敢去翻看。
“別看了,反正說的都差不多。”寧熙燁過來站在他身側,無謂地說道。
“總是要看的。”無論如何迴避拖延,總是要面對的。
“恆修。”寧熙燁擁住他,附在他耳邊道,“我們學熙仲吧。”
身軀僵硬,陸恆修愣愣地站著,無言以對。
願或者不願?都不是。
這一走,會掀起如何的驚天巨浪!當年太子寧熙仲出走之時,猶記得朝中人心惶惶,連那位高大雄偉的明主也彷彿一夕之間老去許多。當時對熙仲是存了鄙棄之心的,認爲他太任性太無責任心,何事能重過天下,又有何事比棄天下老父於不顧更大逆不道?
想不到,風流水轉,自己竟也走到了路口。
“我……”
“噓,朕給你時間考慮。”
太後再未召見過寧熙燁。
退朝時,陸恆修幾度見她站在宮門口遠眺,形單影隻,滿身富貴又通身的輕愁。似是感應到什麼,她回過頭來,笑容仍是和藹:“陸相。”
陸恆修吶吶地行禮,她淡笑著說:“免禮。”
當日之事似乎不曾發生。
寧熙燁去向她請安,她也不再提及立後之事,閒閒地聊幾句家長裡短,偶爾提起寧熙燁的生母怡貴妃,文靜溫和的美人,乖巧而大度,即使身懷龍子也依舊笑臉迎人,沒有半點恃寵而驕的張狂,可惜紅顏薄命。
“當年熙仲還是個三歲的娃娃,她喜愛得緊,常做了小糕點來逗引,旁人都道她比哀家還像他孃親。”太後目光悠遠,感嘆著似水流年,“如今她不在了,熙仲走了,先帝也大行了,獨留陛下和哀家,當真物是人非。”
“朕是母後一手撫育,朕以母後爲生母。”
怡貴妃早逝,寧熙燁自小由太後教導養育,雖非親生,終有幾分母子之情。寧熙仲出走後,太後悲傷欲絕,更將寧熙燁視如己出。平日裡寧熙燁雖然嘴硬,但心底確實對這位太後尊崇有加,視如生母。
“陛下孝心哀家甚爲感動。”太後凝視著寧熙燁道,“只是帝王家終不是尋常人家,蒼生性命盡在你手便由不得你任性妄爲。當年登上帝位之時,陛下您就該明白。”
話說到此,太後不再多言,轉而又絮絮說起其他雜事,甚至提到許久之前,未出閣時的逸事,旁人家的婚喪嫁娶卻都有意無意地迴避了。
“天下蒼生太過沈重,若朕想放手了呢?”寧熙燁忽然擡頭問道。
鳳釵顫動,玉石輕響,太後一怔,耳畔明璫微晃:“陛下可是玩笑?”
“不是玩笑。”寧熙燁堅定答道。
手中絲帕飄飄落地,太後喟然長嘆:“當年有人爲哀家批命,說是富貴之極卻註定無夫無子,哀家一笑而過,卻原來是真的。哀家入宮近三十年,先帝他……專注國事,熙仲遠走,如今連你也要捨下我,你叫哀家如何一人悽惶度日?哀家不怕日後被先帝斥責,只是你叫滿朝的文武百官如何應對?天下黎民又如何看待?”
“請母後恕朕任性。”寧熙燁掀袍跪下,雙膝落地,雖面有愧色,但狹長鳳目中卻流光璀璨,分明是下了決定。
“你……即便是演一場戲你也不肯麼?”
“朕不願委屈他,亦不願拖累他人。”寧熙燁道。
“不願拖累他人……”喃喃念著他的話,太後神色茫然,似是被勾起了回憶,又旋即恢復了平靜,低聲問道,“沒有其他的法子了麼?”
寧熙燁輕聲道:“朕錯在當初不該坐上這皇位。”
語氣懊悔又夾帶著一絲憤怒。
陸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看著面前的陸恆修,偌大的堂上只有二人相對靜默,御賜的匾額掛於上首,黑底金字,幽幽閃著沈光。
“母親……”被母親叫來此地的陸恆修低聲輕喚。
陸老夫人不作聲,靜靜地看著他,眸光深沈中透著犀利:
“據傳陛下執意不肯立後,你怎麼看?”
“兒子……”陸恆修啞口無言,低頭聽她訓斥。
“唉……”她卻長嘆一聲,欲言又止。
半晌方道:“當年我嫁來相府時,你父親跟你一般的年歲,卻已是名聲赫赫的一代良臣。也是在這御賜金匾下拜堂成親,先帝主婚,三朝閣老保媒,酒宴席鋪到門外的長巷裡,坐中緋袍紫衣,俱是達官。旁人都說,王府娶親也來不了這麼些個顯貴名流,普天下只有相府纔能有這樣的榮耀,也只有相府才配得上。你父親卻說,這是祖宗庇護,沒有世世代代攢下的賢德名聲,哪有相府這般的受萬衆敬仰,也正因此相府子孫才最是難當,下承著萬民期盼,上對著先祖隆恩,半點出不得錯,步步都要行得規矩。”
“兒子受教。”陸恆修道,垂頭看著腳下的青石板磚。
“那我問你,若陸氏中有子弟任意妄爲,敗壞門風,該如何處置?”
“子孫縱使無能,不能輔政理朝,但亦不可爲佞爲幸,禍亂朝綱。如有之者,縱天下赦之,陸氏亦決不輕饒。”
腰間佩著的翠綠平安結牢牢握在手裡,掌心生汗,早被浸得溼透。
“你既知道又何必……”陸老夫人喃喃問道,卻似感嘆。
“兒子……兒子是真心喜歡他。”寧熙燁幾次三番作弄著他要聽他一句喜歡,他卻屢屢咬緊了牙羞於對他說。御賜金匾之下,猶如列祖列宗靈前,一字一字慢慢地把心跡坦白,彷彿心中巨石落地,前方哪怕狂風驟雨也可竹杖芒鞋,一路歡歌。
“……”陸老夫人不知何時離去,獨留下他一人跪在堂上。
前幾天還在遊移,徘徊不決。辰王爺不知爲何找到他,手中提一隻細頸酒壺兩隻翠玉酒盞:“陸相,喝一杯如何?”
喝酒時,他舉著杯將飲不飲,一雙眼只在他身上打轉。陸恆修問他:“王爺有事?”
他但笑不語,三杯佳釀下肚才問道:“陸相可知陛下爲何繼位?”一臉神秘。
陸恆修愣怔,太子出走,他是二皇子,繼位是理所當然的。
辰王爺笑了:“他當時死活不肯的。他那個性子和脾氣怎麼能做皇帝?他自己心裡最明白。是本王勸住了他。你知本王跟他說什麼?”
“什麼……”是酒太烈還是其他,心臟“突突”直跳。
辰王爺無意問住他,頓了頓道:“本王跟他說,陸家人眼裡只有國事,你若跟本王一樣做個逍遙王爺,他心裡永遠不會有你。那小子就真信了,呵……這大寧朝的皇帝難當吶,更何況他前頭還有個我堂哥那般的千古明主,以那小子的才幹怎麼能跟他比?他竟真的點頭答應了,就是爲了跟你多說幾句話。這事本來不想跟您說,不過本王後來想想,讓你知道也好,那小子就是這麼笨,以後您多看著點,別讓人把他賣了。”
說完看著陸恆修笑,舉起杯一飲而盡,留下了酒壺起身離去。
這樣的人,怎能負他?
“笨蛋。”有人走進來站在他身旁,陸恆修輕聲道。
“呵呵……”來人只是笑,與他並肩跪著,“原來聽話的小修也有挨罰的時候。朕還只當只有朕命苦呢。”
“你若覺得苦就站起來回宮去。”陸恆修斜眼道。
“朕都出來了,還怎麼回得去?”寧熙燁玩笑著說。
陸恆修默然,擡起眼來看著御匾不作聲。寧熙燁也收起了心思,隨著他的視線一同看去。燈火明滅,黑底金字的匾額厚實而沈重,彷彿隨時隨地都能壓下來。
“陛下……”陸恆修忽然道。
“嗯?”寧熙燁回頭看他,牽起他的手,深情款款,“叫我的名字。”
“熙燁……”臉上劃過幾道羞色,陸恆修低低喚道。
“嗯。恆修……”
兩情相悅,忍不住要湊過去親他,卻被陸恆修側首避開,聲音也冷下了幾分:“天快亮了,你是要和我一塊兒去上朝還是繼續跪在這裡?”
“啊?”寧熙燁還沈浸在柔情蜜意裡,一時摸不著頭腦。
“陛下見過大白天兩個大男人手牽手私奔的麼?”陸恆修睨了他一眼,口氣涼薄。
“……”寧熙燁啞然,卻聽屋外有人朗聲道:
“大半夜私奔的十有八九要被抓回來。”
語音戲謔,紗衣翻飛,眉目如畫,正是辰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