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永夜之域恆久的主題。
無盡的夜幕和陰影籠罩着這片遼闊而貧瘠的大陸,只給陽光留下短暫的空隙。
在那些注視着數個乃至全部大陸的深邃目光中,永夜就象是視野邊緣的陰影,根本不值得投入多少關注。這片深黯地域一角,區區遠征軍師長的更替連在邸報上作爲一個數字出現的價值都沒有,至於一個小小的僱傭兵團成立,那就更沒有人會去提起。
而在這片藏在陰影中的大地上,正有龐然深沉的黑暗在緩緩移動,欲越過深深淺淺的灰色地帶,侵蝕所有光亮。
暴風雨行將到來的時候,哪怕白晝,天空也是灰暗的。
在永夜之域的邊緣,一艘浮空艇正緊貼着濃密雲層飛行。陣陣狂風不時襲來,吹得它搖搖晃晃,有時甚至會忽然平移出數十米去。在強風中,浮空艇那鋼鐵鑄就的骨架正在吱嘎作響,有些地方甚至出現明顯的扭曲,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斷裂。
這根本不是浮空艇應該的天氣,狂風還不是最大的敵人,上方那黑得深不見底的雲層中正不斷跳躍着雷光,那纔是最危險的存在。假若一道天雷擊落,這艘可以在兩個大陸之間往復的星間級浮空艇就會燃燒着墜向大地。
在駕駛艙內,身材魁梧的船長正親自操縱,滿頭都是汗水,死盯着前方。可是透過舷窗,看到的除了深黑的濃雲,就是躍動的雷光。呼嘯而過的風聲如同巨獸的呼號,填滿了人們的耳朵。
浮空艇頂端又亮起兩盞原力燈,在地面上能照亮整個校場的燈光,如今卻格外慘淡,只能穿透少許的雷雲,把羣蛇狂舞般的電光映得更加驚心動魄,再往前看,依然是暴風雨肆虐的地獄。
駕駛艙的艙門突然被撞開,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衝了進來,驚叫着:“我們不能再飛了,動力爐早就過了極限,支撐骨架也開始扭曲。降落,快降落!繼續飛的話,我們隨時會散架的!”
“你說什麼?!”船長吼着。可是他的吼聲在風聲和雷聲中,就象幾隻蒼蠅在嗡叫。
年輕人衝過來,幾乎貼着船長耳朵,用最大力氣叫道:“我說,飛艇就要散架了!必須立刻降落!”
船長以同樣的音量回吼過去:“不可能!現在如果我們敢降落,那個人會把我們全都撕成碎片!”
“可是......”年輕人還想說什麼,可是最終只是悻悻地罵了一句:“瘋子!全都是瘋子!”
他離開了駕駛艙,沒有再要求降落。看來對‘那個人’的畏懼,還遠在風雨和雷暴之上。
浮空艇就如風暴海面上的一葉孤舟,在驚濤駭浪中奮力前行,隨時都有可能粉身碎骨。
在內艙中,兩排武士緊靠艙壁端坐。這些武士實力驚人,都在六七級以上,然而每個人的臉色都很不好看。在如此劇烈的顛簸中,惟有靠着安全束帶把自己牢牢捆在座椅中,纔不致於一個疏忽摔出去,撞到艙內什麼東西還是小事,但直接從艙門甚至舷窗掉出去也不是沒有過先例。
內艙頗爲寬大,裡面居然還有三個行動自如的人。一衆武士望向三人的目光中,充滿了敬畏。他們深知,在這個可以突然間急升驟降左右平移幅度達到上百米的環境中,不光行動自如,而且還能夠進行格鬥訓練的人有多麼可怕。
在靠近艙門邊緣的地方,站着一個年輕英武的男人,肩上的將星格外醒目。身爲折翼天使目前最年輕的將軍,白龍甲無論在哪裡都是倍受矚目的焦點。可是現在,無論怎麼看,他都和路人沒什麼兩樣。
主角是內艙中央一大一小兩個女人。
那個永遠穿着素淡古服的女人,那個初看平凡、久視卻會被其鋒芒所傷的女人,就是可以讓鋒銳傲慢的白龍甲乖順如小貓的白凹凸。
而白凹凸對面是一個少女,大大的眼睛永遠閃動着無辜的光芒,稚氣仍存的小臉上已經可以窺得絕色姿容。她看上去只有十二三歲,手上握着一把短刀,正繞着白凹凸不斷進攻。
浮空艇仍然在劇烈顛簸,小女孩步伐踉蹌蹣跚,然而無論怎樣跌跌撞撞,她就是不會摔倒,還每每在轉折之際抓住每一絲縫隙向白凹凸送出致命的攻擊。她就象一條最狡猾陰狠的毒蛇,無論被打得多慘,但稍有大意咬到一口,就會致命。
在一旁觀看的白龍甲揉了揉自己的臉,很不想承認手掌上傳來的微涼感覺。這並不是因爲浮空艇太多顛簸帶來的不適,而是看到這個小女孩訓練,讓白龍甲不由自主地心中生寒。
他早就發現,假如是自己下場,若有一點大意或是心生遲疑,身上早就被劃中幾次。這小傢伙無論處於多麼不利的逆境中,總有發出令人驚心動魄的反擊之力。
小女孩只點燃了五處原力節點,這說不上多麼有天賦,這個結果還是白凹凸給她服了不少藥劑纔得到的。然而有時候等級和原力強度並非全部,只看身邊這些六七級的戰士只能把自己牢牢和浮空艇綁在一起,就知道她的戰鬥本能有多強大。
而且這個女孩容貌看上去還很小,雖然白龍甲知道她真實年紀比外表要大些,但測下來的骨齡也不過十五歲左右。十五歲,哪怕從出生之日起就開始訓練,也無法達到她現在這種程度。
看來世界上確實有天才。就連身爲公認的白閥下一代領軍人物的白龍甲也不由做如是想。
這個小女孩是與生俱來的戰鬥天才,無論對戰局的判斷,還是對危險的直覺都彷彿生而知之,根本無從模仿。想到這裡,白龍甲甚至都有些嫉妒了。只可惜在一方面妖孽的天才,多半在另一方面有不足,她在原力修煉方面的天賦不過普普通通,就算砸下大量藥劑,也幾乎沒有可能晉階戰將。
小女孩原力有限,在這種極端惡劣的環境下戰鬥消耗又格外大,片刻後就幾近虛脫。
白凹凸拍開她刺來的一刀,說:“好了,今天就訓練到這裡。你去休息恢復吧。”
小女孩認真地向白凹凸行了個禮,然後就跑到船艙一角,拿出乾糧吃了起來。她吃東西的時候顯得格外專注,就象是在品嚐世界上最好的美味。而實際上,她手裡的只是肉食、蔬菜以及糧食作物壓制成的軍用口糧而已,無論是口感還是滋味絕對和好字沾不上邊。
白凹凸則靠着艙壁站立,雙眼微閉,開始養神。白龍甲走到她身邊,向小女孩看了一眼,輕聲說:“姐,你覺不覺得,我們未必能夠收得住空照。”
白凹凸眼皮都不擡,淡淡地說:“空照是把雙刃劍,用得好了威力很大,用得不好就會割傷自己。怎麼,你對自己沒信心?”
白龍甲苦笑,說:“空照簡直就是個怪物,如果不是她在原力修煉上天賦平平,我還真的沒什麼信心。”
“你別忘了,空照現在姓白。從這一次把她投入戰場後,這個名字就會漸漸爲人所知。無論她做出什麼樣的功績,都是姓白。”
“可是......你難道真覺得白家的姓氏能夠有什麼約束力?”白龍甲說到這裡,猶豫了一下,終於問:“姐,將來,你有多大把握能夠壓制住她?”
白凹凸罕見地沉默片刻,才說:“一半。”
浮空艇仍在艱難前行,不斷上竄下跳,就像池塘邊躲避驟雨的青蛙。它奇蹟般地沒有墜毀,在雷光和風暴中漸漸遠去。
黑流城還是一片平靜,武正南事件帶來的騷動已經完全沒有痕跡,甚至在城外一直活躍着的黑暗種族也少了許多。然而在有心人眼中,這並不是一個好兆頭。只有大戰行將爆發,黑流城也處於戰區範圍,纔會出現黑暗種族收攏兵力的現象。
城內上下層之間,由此變成涇渭分明的兩部分。上層個個緊張,能走的都走了,其餘被事務束縛着無法動彈的都在緊張忙碌。而最底層的人們反而迎來了一段難得的輕鬆時刻,縱情享樂,他們的要求並不高,一點劣質的酒精就足以讓他們混過兩三天的時光。
作爲一個新建傭兵團的團長,千夜在如今的黑流城中也勉強算得上是一個有身份的了。不得不說魏破天倒確實有着與世家子弟身份相匹配的敏銳,一向張揚的他並沒有把自己和千夜的關係嚷嚷得人盡皆知,這也讓千夜免去了承接武正南舊部的怨憤和暗槍。
因此千夜作爲數百人的傭兵團長在同樣勢力林立的城市裡也就是三流人物而已,這樣一個小人物,除了同樣的小人物之外,也沒有什麼人會盯上他。
魏柏年去了軍營,重建後的第七師駐地仍然在雲帆城的四水基地。黑流城裡原本有兩個團的兵力常年駐守,但是武正南身死第七師兵亂時首當其衝,現在這兩個團只剩下一個空架子,留下來的連三百人都不到。
整個黑流城裡,到處都是徵兵告示,在城市的各個方位,設立了十餘個徵兵點。只要應徵入伍,就會立刻拿到一個銀幣。通過這種方式,魏柏年打算最大限度地徵集戰士。然而這樣得來的人自然不堪大用,戰力甚至還不如千夜那個新建的傭兵團。
千夜站在靠近南門的一個徵兵點旁邊,已經看了好一會兒。他依然是一副普通獵人的裝束,揹着大大的野外包。
千夜今天本來計劃出城去看看附近荒野的形勢,不料早晨剛出院門,就感覺到似乎有人正在盯着自己。這種奇異的被監視的感覺,讓千夜先是警覺起來,這麼快就被人盯上?是黑流城的土著,還是武正南的餘部?
隨即千夜在心裡劃掉了這兩個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