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遇見他了。
他在書架裡抽出一本書, 正翻着。我裝在不經意地轉過頭去——哦,這是關於遺傳基因的書。他上次看的是《平面國》,他的閱讀興趣很廣泛。
我站在他旁邊, 就像站在月球表面一樣覺得空氣稀薄, 呼吸有點困難。
他有大大的黑色眼眸, 隱藏着知性的光芒。即使是大清早, 我也沒見過他睡眼矇矓過。
他借好書, 夾在腋下,就出門了。
我揹着一個黑色的大揹包,拿一把藍色的雨傘, 戴了黑框的眼鏡,一路跟他後面, 看起來就像私家偵探一樣鬼崇。雨傘就像我的保護神一樣, 不論天晴下雨我都帶着, 它令我有安全感,充滿勇氣。
偷偷追男人, 對我這種19年以來,一直待在象牙塔裡未戀愛過的女生很需要勇氣。
他去了餐廳,在靠窗的位置點了一份意大利通心粉,土豆泥。
我坐在旁邊點了同樣的食物。
在心裡默唸三遍——嘿,先生, 快快注意你右邊的女生。
他吃了二十分鐘。
他在有法國梧桐樹的校園裡漫步了十分鐘。
他步伐穩健, 背影瀟灑。任何時候都有一股迷人的風度。
他擡頭看藍天時, 有一秒的失神。 Www ☢тt kán ☢¢O
他在報刊亭買了份《華爾街日報》, 上了巴士。
我坐在車廂的另一頭, 遠遠地可以看到他。隨着車廂的震動,心裡也不時涌起一陣陣波濤。
我承認我很瘋狂, 很白癡。我不信神,不信教,卻對着一把傘祈禱,讓一個男人注意我。
我知道,他住在新澤西州,與我隔着一條河。他常沿着哈德遜河旁邊散步,眯着眼眺望着對岸。在人羣裡,他的背影是那麼孤單。我想,他一定有很多的傷心事。我沒見過比他更沉默寡言的男人。
在哥侖比亞大學附近的酒吧裡,我看過他一個人喝墨西哥啤酒,喝醉的時候,他喃喃地喚一個人的名字。
我的中文不是很好。但把那個字記下來了,查了字典,叫羊羊。是一種動物麼?
他可真是個奇怪的人!
但這我並不妨礙我愛他。他那麼神秘,那麼憂鬱,像一本充滿神秘故事的小說,讓我想翻開看看。
我在學姐的詩歌朗誦會活動中看到他,他的德語詩聽起來就像悠閒的牧歌一樣。冬天的空氣結冰了一樣寒冷,他清朗的聲音就在空氣裡迴盪,令我立即愛上他。就像突然被流感襲擊中了一樣,毫無預感地發起燒了。
我膽子小,所以只好傻傻地跟蹤他。他看過的書,摸過的雜誌,坐過的椅子我都要去試一遍。
他的名字我念了一千遍,沈嘉應,沈嘉應。
我不敢和他說話。我的中文講得很差勁,深度近視,臉有點嬰兒肥,說兩句話會臉紅,身材那麼瘦,他一定不喜歡我。
我尾隨他下了巴士。
我眼睛只顧着追隨着他的背影,有人迎面猛地跑過來,與我撞了個滿懷,我的眼鏡掉了。這下子,我眼前一片迷糊,都不知道他去哪了。路邊有個黑人少年在表演街舞。這聲音讓我心裡亂糟糟地,我在地上摸到眼鏡戴上,站起來時碰到一個人身上。
沈先生竟然站在了我面前,冷着臉問:“你打算跟我多久?”
我用生硬的中文說:“我只是……順路。”
他盯着我看了一分鐘,然後注意到我心理協會的徽章,問:“你也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
“我在巴納德學院讀醫學。”
“你是日本人?”
“我媽媽是中國人。”我說:“對不起,我不是特意跟……”在這萬分尷尬的時候,恰好下起雨來。
我偏偏笨手笨腳的打不開傘,沈嘉應接過來傘撐開,擎在我的頭頂,說:“上次在酒吧喝醉了,送我回去的也是你?”
我點頭:“你怎麼知道?”
“我記得你手上這把小藍傘。”沉默了許久,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沈先生可以叫我紀亞子。”
“紀、亞、子。”他說:“中文念得慢了,好像知了叫。”他的臉色緩和了一些,“爲什麼跟着我?”
我胡說八道:“因爲我發現你的尾指是往上翹着的,非常明顯。讓我想起從前的男友。”
“是麼?”
“我和他散步一直拉着他的尾指……現在他跟別人結婚了,我很傷心。”
他靜默許久,聲音很輕,好像跟自己說話:“過去的事,就算了。”
我和他撐同一把傘,一起在雨裡走,其實是那麼平常的小事,可我幸福得一整夜沒睡着。
從此,我就和沈嘉應認識啦!他和我說過一句莫名其秒的話:同是天涯淪落人。
我試着去接近他,他也沒拒絕。我們竟然有那麼多的共同愛好。
我和他都喜歡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
喜歡音樂劇《CATS》,喜歡聽他輕唱《MEMORY》
喜歡聽費城交響樂團的音樂會。
喜歡意大利文藝片。
我和他那麼多共同點,彷彿我到紐約來只爲了遇見他一樣,我莫名地對一切充滿感激。
有次,聽音樂會時,我不自覺地拉了他的手。他沒有放開。他的手很大很溫曖,像我的傘一樣令我有安全感。這種感動讓我覺得下一秒死去也值得了。
他說,紀亞子,我喜歡你。你的圓臉讓我想起親人。很親切。
在聖誕節前夜的時候,我請他來家裡吃飯。我準備了清酒,做了漂亮的三文魚壽司,與他對席而坐,吃得很開心。飯畢,去看了一場電影。他送我回來。我藉口讓他進臥室看我的影集,然後把門關上。
我看着他的眼睛,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直接說,我愛他,我要把自己獻給他。
我覺得寂寞的人不會抗拒愛。身體的愛撫。他無疑是寂寞的。
他問:“你已經忘記前男友?”
我點頭。
他眼裡閃過一絲憂鬱:“可是我還沒有忘記羊。”
羊,原來是他心愛的女子,他珍藏在心裡一直沒提過。我說:“我不介意。”
他披上外套,開門:“我介意。”
我並不是個灑脫開放的女孩,所以這他毫不留情的拒絕傷了我的自尊。
可他這種保守和癡情又不得不令我佩服。
外面是撲籟的雪花,聖誕夜熱鬧的夜景,可門一打開便是一股冷氣撲到臉上。
我覺得冷。我沒再去找他。
我偷偷地去看過他。
他還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我很傷心——我的出現與離開絲毫沒有影響到他。
我妒忌那個叫羊的女人。沈嘉應那麼好的男人,爲什麼要離開他。
後來,我在圖書館的門口碰到他。他夾一本《源式物語》的書迎面走出來。
我說:“你喜歡日本的古典文學?”
他看着我:“最近無聊,特意翻翻日本小說。”
“哦,那我推薦你看《竹取物語》。”
他淡淡一笑,好像有話對我說,卻轉身大步離開了。
外面啪啦啦地下起雨來。
我追上去的時候,他站在樓下看着遠處。
我打開傘,遞給他:“我們一起走。”
他握住我遞傘的手:“你總是帶着傘。”
“因爲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下雨。帶傘是我長久的習慣,改不過來了。”
他若在所思,“呵,習慣!就像愛一個人一樣,習慣她在手裡在身邊,一失去就難以忘記和適應。”
我知道,他適應的很差。我說:“什以事總會忘記,不能忘記的時候就記着。我想把傘送給你。”
他問爲什麼。
我說:“我要離開了。最喜歡的都留在這裡,我會記一輩子的。”
他面無表情,沒有說再見。
我有點厭倦一個人待在紐約。
其實我待了五六年了,早應該習慣了。可突然間遇到一個讓我覺得溫曖的男人,又瞬間失去,以後一個人的生活就變得難以忍受了。
爲了回國,我整理行李花了三天的時間,很累又沒有睡好。感冒了。
離開時患感冒,讓人更傷感。
紐約紐阿克機場燈火斕姍,我一個人坐在機場候機廳裡掰着自己手指數數。這樣可以集中精神,阻止胡思亂想,產生打退堂鼓的念頭。
這時,嘉應走了過來。他說,他來把傘還給我。
我笑他太奇怪。
“我不想看着傘想念一個人。”他又輕聲說:“傘應該和你一併留下。你非走不可?”
我不肯定他說的留下,意味着什麼,他的含蓄很多時候我不能理解。空姐已經在喊——檢票登機了。
我往檢票口看了一眼,又看了他一眼說:“這是決定好的事。BYE。”
再見。哦,再見怎麼可能——明天已遠隔重洋。
走了兩步,我就被人從後面緊緊地抱住了。一轉過臉來,他深深地吻我的脣,說:“再見.”
他鬆開我,快步走了。
我檢了票登機時,心裡覺得悲哀——他對於羊,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做法。一拒絕,他立即就放棄了。他是自尊心太強,還是永遠不會讓女人爲難?
……
我當然不能學他!
我轉過身,快步追了上去!
……
兩年後,我和沈嘉應在櫻花開得很燦爛的季節結了婚。
關於他和羊的故事,我一直沒有仔細去問。他若忘不了,就記着吧。
他在我身邊,我可以用一生一世的時間去取代他的舊事。
那把傘一直收在我們的臥室裡。
我不再需要時時帶着它了,因爲我擁有讓我最有安全感的人在我身邊。
無論下雨還是下雪我都不再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