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林“我、我……”的，把李遂這個急性子一下惹急了，他大聲地說：“你‘我……我’的什麼呀？啊？你張樹林不是這樣的人啊！說吧，有屁快放！”
吔？怪事！經李遂這麼一發脾氣，張樹林的口吃立即就好了！還真是屬狗的，不打不知道疼，他接着說：“老連長，你能不能向上面反映一下，把我也跟何傑一樣，留在農場裡？”
“啊？你想當逃兵？”李遂的嗓門一下子無形中提高了八度！人也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在那個年代，大部分幹部都是不考慮個人得失的，特別是這些從戰場上下來的英雄。一般的都是爭搶任務，就像李遂一樣，自己的名字沒有列於援外專家的名單，那是要拼命爭取的。就算有部分“貪圖”家庭和享受的，也不敢公開地說出來。如果是黨員、幹部，那就算是心裡特別想“貪圖”一下，也是不可能向上級和組織表達出來的。李遂是那種將國家、黨組織利益放在至高無上的地位的人。在他的心目中，張樹林也是一個很優秀的黨員，聽到他着說，大吃一驚是很正常的。
卓嘎剛放工走到門口，聽到李遂的大嗓門，連忙跑進來。她看到是張樹林侷促地坐在那裡，她大概就明白了一些，說：“老李，你這麼大嗓門喊什麼呀？人家老張不是在跟你個人談心嗎？也沒有正式向組織提什麼要求，別大驚小怪的好不好？”
李遂一頭的火被卓嘎這幾句話澆滅了一些，他想不到張樹林在這個時候會退縮，這對他心理的打擊比前兩塊大石頭還要大。他頹然地坐了下來，儘量壓低自己的聲音說：“老張啊，到底是爲了什麼呀？從你來到偵察連，我們可一致認爲你是一個好黨員啊！”
張樹林的臉色由白到紅，又從紅到白，好像川劇中的變臉一般，他低着頭說：“老連長，我知道自己這樣想對不起組織的培養。但是……但是……”
李遂最不喜歡的就是這種說話吞吞吐吐的，又是臉一黑，說：“有話就說！”
張樹林擡起眼皮看了李遂一眼，還是狠心說了出來：“我老婆懷孕了。”看到李遂好像沒有反應過來，又補充說：“我在去印度前，那個老婆也懷孕了。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她（第一個老婆）生沒生下來，也不知道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現在，這個老婆又懷孕了，我們下個月又要離開。我自己倒是無所謂，你也知道，我絕不是個怕死的人!但是，我怕這樣對不起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前一個（老婆）對不起也就罷了，這個（老婆）再對不起，我還是個男人嗎？！”
李遂怎麼會不明白他的心事！他自己不也是一樣嗎？但是，作爲一名黨員，一名國家軍人，一切都應該以國家利益爲重，以黨組織的號召爲中心。個人做出一些犧牲算什麼！他知道，一旦將張樹林這個要求向上面作出請求，那麼，張樹林是肯定去不了海外了。但是，張樹林的政治生命也就完結了。不僅會影響張樹林自己，甚至會影響他的後代。他趕緊說：“你的這句話也就到我這裡爲止了！再也不允許向任何人提起。組織上這次將我們的家屬也調回國內，那麼，就肯定考慮過我們出去後的事。也許，我們在國外穩定後，就會將她們接過去。絕不會將她們就這樣扔着不管。我們也就是隔個幾年見不到她們而已。”在那個年代，交通不便利，假期也很少，軍人夫妻分居兩地，一年見一次面是很正常的。所以，李遂認爲夫妻間幾年不能見面也沒有什麼。
張樹林張開嘴，還想說些什麼。李遂連忙打斷他的話，說：“樹林，你啥也不要說了！把這些話都爛在自己的肚子裡。好好訓練。相信組織，相信我們自己的能力，我們一定能在援助國完成國際主義事業。到那時候，就是我們大家夫妻團聚的時刻，不僅你的老婆沒事，你的孩子也一樣會沒事。噢！”
張樹林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說什麼了！他努力地站了起來，感覺自己的身體十分地沉重。他什麼也沒說，默默地、緩慢地走出了門。李遂看到他的背影，彷彿看到了自己從賈永林宿舍走出來的情形。他在心裡默默地告訴自己：自己這樣說並沒有做錯什麼，他們夫妻也一定會團聚的！
【二十八年後，李遂跟賈永林見面的時候，問起張樹林的妻子和孩子。賈永林告訴他，張樹林的妻子改嫁了，孩子是個女孩。那時，李遂早已經被歲月磨平了的心再一次被攪動了起來。他多少有些後悔：也許自己幫張樹林向組織上反映了情況以後，儘管張樹林會被剝奪政治生命，但他至少不會死亡，他的妻女也不會改嫁。可是自己明明是爲了他和他的家庭好，才勸他不要向上面反映的啊！自己當時到底是錯在了哪裡？
隨後，賈永林還告訴李遂，張樹林的妻女就在吃飯的這座城市---上海。李遂當時很想去看看這對母女，但他很快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爲如果他看到她們過得很好，就會感到對不起張樹林；他的妻女還要別人照顧才能過得很好。假如看到她們過得不如意，他不僅會感到對不起老戰友張樹林，還會對那對母女身懷愧疚！】
又緊張、有序地訓練四十天後，教官區裡的人大部分走光了，只剩下最後一名。據賈永林介紹，這位教官有可能會在專家大隊任職，可能是參謀長。這就意味着，專家大隊的訓練任務基本結束了，也就是即將派向海外。李遂這時急了，他找到賈永林，問：“老弟，你給我說實話，我是不是調不過來了？”
賈永林想借故離開，說：“大哥，我還有點事，我先去忙。你在這裡先坐一會。”
李遂看明白了，他一把抓住賈永林，說：“老弟，我們倆怎麼說也有很深的感情了吧？我怎麼說也還當過一段時間的司令，有什麼話你就明明白白地說，我還不至於那樣嬌氣！”看到賈永林將臉別到一邊，他將賈永林往懷裡一拉，夠過頭，看着賈永林的眼睛，說：“老弟，是不是調不過來了？到底是什麼原因？”
賈永林嘆了一口氣，將李遂扶着坐了下來，說：“我得到的消息也不一定準確。”
李遂聽到他這樣說，就意味着還有更壞的消息，他滿眼的焦急，說：“你……你，嗨！就是天要塌下來，你也要給我一個明白吧！老弟，說吧！我這裡沒事的！”
賈永林站了起來，將李遂扶到椅子邊，說：“你坐下來！我得到消息說，中調部那邊因爲……因爲，嗨！我怎麼說啊！”他拍了一下大腿，硬是說不出口。
李遂兩眼無神地一屁股坐了下來！他知道一定是自己受到了處分！而且，這個處分還非常之大！他馬上在大腦中回想起這段時間自己一直在思考的內容：自己是一九六三年擅自從達蘭薩拉離開的，後來，因爲自己在阿薩姆已經暴露了身份，所以，再也無法去達蘭薩拉履行中調部分配給自己的重大任務！導致仁欽首席噶倫後來被迫離開達蘭薩拉這個西藏的僞噶廈政府。而雄鷹小組原來計劃在第二屆西藏僞噶廈政府選舉中，用次仁杰布（李遂）取代仁欽進入卓嘎政府擔任首席噶倫的方案徹底流產，將中央關於僞西藏流亡政府或者*本人拉回國內的戰略計劃付諸於東流水。就憑這些，李遂判斷，自己就算是被軍法處決也不爲過！現在，從賈永林的態度來看，自己肯定受到了最嚴厲的處分！只不過，自己後來不在中調部的系統任職，自己並不知道具體的處分而已！他現在急於想知道的是這個處分到底是什麼？他乾嚥了一下，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氣纔將嘴張開，說：“老弟，我在中調部到底受到了什麼處分？”
賈永林的臉色也非常難看，他知道醜媳婦終究要見到公婆，瞞也是瞞不住的，否則，李遂不知道原由，那就會受到更大的打擊，他下定了決心，說：“中調部將你開除了！”賈永林當時頓了一下，他要看看李遂的反應，是否還繼續往下說。
“啊？！”李遂儘管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這個消息後，還是大吃一驚！他原以爲自己很可能被判處徒刑，這個他能接受！就算是被軍法判處槍決，他也能接受。但是他卻不能接受被開除，不能接受自己像破抹布一樣被組織拋棄。那樣，自己等於就成了無孃的孩子！也就是說，自己現在連一個罪犯都不如！既沒有戶口，也沒有了組織。屬於無人管、無國籍、無工作的三無人員，還不允許離開這裡，不允許在國內流浪！那麼，自己今後怎麼辦呢？還能不能爲黨和國家工作？還能不能幹革命？自己將來如何怎麼生活呢？卓嘎和幾個孩子怎麼辦？他大腦真的不夠用了！他一下子癱軟在椅子上。他這時才明白，爲什麼總參調他這麼一個人都調不過來？因爲無檔案可調！
“不過，你的黨籍目前還保留着的！”賈永林實在看不下去李遂的慘狀，他補充了一句。其實，賈永林還有一句他認爲更重要的話沒說---當時，因爲李遂在海外，中調部沒有對他進一步處罰。現在，中調部的有關人員知道他回到國內來了，正在討論是否按照軍法判處其有期徒刑！
在那個年代，要是有人犯了錯誤，一般的人是需要跟他劃清界限的。否則，便是沒有原則的人，並且容易惹禍上身。但是，賈永林還是很同情他，便一直陪着他、安慰他，晚上拉着他在自己的宿舍裡喝酒。李遂的酒量在整個西藏軍區都是聞名的，從來沒有被喝醉過；但是，今晚他醉了！在醉酒後，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我目前還沒有被開除黨籍！”也許在他的心裡，這是他的一根救命稻草，救的是政治生命！
到深夜了，賈永林將李遂送回到他自己的家裡。他看到李遂躺下時，內心裡也在滴血，因爲他知道，明天，上級就要來對李遂宣佈：隔離！那對一個身上流淌着革命熱血的戰士來說，是極其殘酷的！他在心裡唸叨：大哥，希望你能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