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畚在戲館子受了奚落和冷待,回宋府後發了好一通火氣。
周圍伺候的人不明就裡,屏了氣息紛紛避讓在外頭,生怕在這個風頭上怵眉頭。
宋畚砸了家裡不少的貴重精雅物件,個個都是價值連城的。
他瞧着地上的狼藉仍然不覺得解氣。
一掌拍在紫檀木桌上,震得周圍的丫鬟婆子倒吸一口涼氣。
紛紛在門口探頭竊竊私語,“家主怎生如此大的火氣?”
“不知道啊......”
“難不是夫人在外偷人被家主發現了?”
“噓,別瞎說......”
“當心被聽見。”
宋夫人進宮走了一趟,太后召她有要事,顯然談得融洽,回來的時候喜上眉梢。
嫡長女宋青瑜在一旁端着備好的茶,礙於宋畚的氣沒撒完,她也不敢上去勸,就在旁邊等着。
見到宋夫人崔氏回來,忙迎過去。
“母親,您可算回來了。”
“父親在正堂發火撒氣,女兒泡了一盞茶想等着父親氣順些,喝了解解煩,父親一直沒靜下來,女兒不敢進去。”
宋清瑜還從未見過宋畚發這麼大的火氣,印象裡,宋夫人崔氏纔會經常摔東西。
“您、您最喜歡的送子觀音......也一併被父親砸了。”
這尊送子觀音是崔氏最喜歡的,花重金在廟裡求來,聽人說供奉久了。
再有一年之期便能叫她生個兒子。
如今被宋畚砸了,指不定要如何鬧呢。
“父親或許是失手......不小心打碎。”
宋清瑜觀着崔氏的臉色和她說道,若是母親盛怒和父親掰扯,她拉哪邊纔好?
妹妹宋清音與人出去遊湖了,需要她在的時候正好不在。
誰知宋夫人一臉的不在意。
她如今關心的不是那尊送子觀音,而是姨母交待的事情。
“不過是尊送子觀音,砸便砸了。”宋清瑜還沒來得及說話,宋夫人拿過她手裡的清茶。
一手摸摸清瑜的頭髮,安撫道。
“母親去送,你回去吧。”
宋畚砸夠了東西,坐在主位上撐着頭休息,他還在惱昨日的事情。
宋夫人進來,掃一眼地上的狼藉,頭回沒跟他發火,反而好聲好氣。
“吃些茶水,瑜姐兒給你泡的。”
宋夫人不能不問,“在外頭遇事了?究竟是何事,值得大動干戈,摔了至少上千兩。”
宋畚面露不耐和厭煩,“...朝政的瑣事。”
陸矜洲借宋歡歡羞辱他這個生父的事情怎麼好說給宋夫人聽,提起那個外室。
宋夫人臉上的笑容會消失殆盡,屆時正堂內的桌椅都要被她砸毀。
提起宋歡歡,宋夫人要吃人。
“爲了儲君的事,左右打壓爾虞我詐,稍微有些接不下來而已。”
宋畚輕描淡寫解釋了,宋夫人不信。
要真爲這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宋畚能動大肝火?
眼下她也不急着問。
“對了,太后召夫人進宮所爲何事?”
宋畚揉揉眉心問道,爲着宋歡歡的事一夜沒睡疲倦不堪。
本來不想多問,又怕出什麼岔子。
“說起來這件事情,我與你說了,切忌要保密了,事關重大,萬萬不能說漏了嘴。”
宋畚眉頭一皺,“何事?還需要藏着說?”
只怕不簡單,若是牽連朝政,他該如何做。
宋夫人湊到宋畚耳邊低語。
宋畚越聽眼睛瞪得越大,聽至最後,面上俱是藏不住的震驚。
嘴裡更是大呵一聲,“荒唐!”
宋夫人心緒被震了一瞬,“你嚷些什麼。”
她本就高興過頭了,神思一直繃着。
宋畚來回踱步,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想着對策
“簡直荒謬!”
太后竟然找了人看身子,要坐胎產子,且不說她上了年紀歲數大了。
更說先帝死了多年了,她這麼做,簡直是罔顧人倫,企圖謀逆。
“你還有沒有腦子!竟也隨着你那不着調的姨母胡鬧!”
“沒長腦子的婦人,究竟知不知道這麼做.........”
造反兩個字,宋畚閉了聲,用脣語說的。
宋夫人不以爲然,“姨母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情。”
“如今天子膝下子嗣單薄,後宮主位空懸,姨母說了送瑜姐兒進宮去,謀不到皇后之位,也能步至貴妃!”
“你宋家門楣也算光宗耀祖了。”
宋畚聽完冷笑連連,“癡人說夢!”
婦人愚昧,以爲東宮太子是虛擺的嗎,那纔是真正的硬茬子。
“有我在,我看你怎麼把瑜姐兒送進去!”
“虧你還是瑜姐兒的親孃,聖上如今多大了!按明面上來,更是能當瑜姐兒爺爺輩的人,你不心疼女兒,還想着把她往火坑裡推。”
樑安帝年近六旬,何止能給宋清瑜當爺爺,就是給宋畚當爺爺都可以。
“有你這麼當孃的!”宋畚氣極。“那可是你的親生女兒。”
從宋歡歡的事裡,他早就該看出崔氏這娘們的愚蠢來。
早該把她在內宅叫人看管着。
如今倒好。
太后竟然還打上了皇帝的主意,真以爲這些年皇帝身子骨虧空是天意,又豈會知道明裡暗裡都是太子的手腳。
“你吼什麼宋畚,活該你這輩子混出頭了還是個從四品的侍講學士,旁的人都升官發財了,就你許多年不成器,我跟着你我委屈八輩子。”
婦人愚蠢,宋畚懶得和崔氏說了,爲防止出事兒,叫來人把宋夫人軟禁在家中。
可是宋夫人早和太后說好了。
她被綁着也不急。
不僅如此,就怕宋歡歡那頭出差錯,她的兩個女兒,清音就許給太子。
如今爲了大計犧牲些,將來日子好過了,誰還會愁接下來的生計。
再者說。
瑜姐兒和音姐兒過得都是好日子。
世界上的男人有誰比得過這兩個男人尊貴。
*
宋歡歡晚間守在陸矜洲門口外頭睡。
她不是沒有地方,只是害怕宋畚咽不下那口氣,找人殺她。
俗話說虎毒不食子,但宋歡歡完全相信宋畚狗急跳牆,能做得出來。
她出戲館子的時候,宋畚盯着她,那眼神恨不得將她肉都剜下來。
陸矜洲不收她入房,她只能蹲在門口外。
不爲別的,人活着要惜命。
近日白天暑氣熱,夜裡還涼快些,不用帶被褥,倒地就能睡個實實在在的安穩覺了。
就是地硬了一些,有些硌背,不翻身還能對付。
日頭一升,天放亮,宋歡歡收拾好了便擡水進去伺候。
陸矜洲自然知道她晚上沒走,睡在外邊,他只是沒想到宋畚的幺女生着一副嫩皮子,倒是混賬命。
半點矜持都沒有,倒地說睡就睡了。
第二日看着,氣色紅潤有餘。
前來稟報的小廝,說她睡門口,驚訝得嘴裡長大的能塞進去幾個雞蛋。
“孤瞧着你,真是不挑。”
地上什麼都沒有,那麼硬,她也睡得着,若給軟些的地方,不知道睡成什麼狗模樣。
他沒說對,狗都沒她如此不講究。
宋畚從前對她不好,瞅着事兒是真的了。
也難怪昨日那局面,爲了保全自己,捨得他的親生女兒。
宋歡歡挑個啥,她明白自己就不配挑。
“殿下,您要什麼樣的冠?”
陸矜洲隨手指了一個,宋歡歡給他束髮。
今日休沐,陸矜洲不急。
看着宋歡歡左右忙活,陸矜洲挑了個她最忙的時候忽而問道。
“從前在宋府就這麼過的?”
宋歡歡在給陸矜洲淨手,男人的手骨節分明,修皙玉白,她看着心生喜歡,擦得很認真。
相較之下,她的手小得拿不出去,掌心還恨糙。
“在宋府哪裡有在殿下身邊舒坦呀,後孃不喜歡奴,爹不管教,平日裡要劈柴掃大院,劈好了也沒飯吃,夜間都是睡柴房的,地不如殿下這邊乾淨。”
“殿下門外的地,明亮又寬敞,沒有蛇蟲鼠蟻,聞着還香呢,奴自然好睡了。”
“重要的是......”
陸矜洲聽她說得起興,後半段停了,不由問道,“是什麼?”
宋歡歡賣了關子,“很安心。”
“殿下庇護奴,再也不過苦日子了,也不必受到責罵,跟着殿下,守在您的門外,奴覺得安心。”
陸矜洲看着宋歡歡的臉,她說的話太多了,叫他一時之間分不出到底是真還是假。
依她所言,在深家大宅子裡做活,平日裡接觸的人少。
或許真的是他對她比宋畚對她要好。
所以知恩圖報。
宋歡歡心裡想着這些,陸矜洲爲人謹慎,他一開始就反覆她是太后派來的人,若確認了何必來回,指不定在詐她。
瞞着也瞞不住什麼,索性撿該說的說,還能博個可憐孤寡的形象。
陸矜洲對她可憐了,自然不愁唬不住他。
說到被人送進來東宮的事情,她守口如瓶,將錯都推到宋畚身上。
偷工減料,隻字不提太后,陸太子豈能不追着問宋歡歡。
“太后叫你進來監視孤的一舉一動是嗎?孤並非沒有給你安排院子。”
“你的嘴皮子很是厲害,你爹若有你這般會班門弄斧,知道如何卑躬屈膝,昨日也不會難堪至擡不起頭來。”
陸矜洲死盯着,不放過宋歡歡的一點點變化,要從她身上找出先前話裡的破綻。
“更甚者,你來孤身邊是爲了偷什麼東西?”
宋歡歡佯裝不懂,歪着頭思忖,一派天真癡懵。
“殿下,您說的這些奴聽不明白。”
“奴從前的日子雖然過得不景氣,但從未想過要行偷盜之事。”
“劈柴就會有飯吃。”她攤開手掌心,無比真摯,叫他看仔細。
做宋府偷東西,要被擰臉皮的。
犯不上爲一口吃的,搭進去一張臉。
陸矜洲眸子泛笑,只是那笑森冷,不達眼底,“不明白?宋歡歡你含糊不清賣關子,孤不是傻子,由着你玩弄。”
“不要聰明耍過頭了,聰明反被聰明誤,自討苦吃,在孤的宮裡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宋歡歡生賭了這一點,他若是要殺她,早便動手了。就賭陸太子不可能知道她的目的。
她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那太后身邊的姑姑和她說了,叫她來蠱惑陸矜洲,讓他色迷心竅,退位讓賢。
宋歡歡自問沒這樣通天的本事,要真陸太子如此聽她的話,她何必要再依附太后。
乾脆自己做人上人,豈不美哉。
那姑姑只叫她好好學,不準偷懶耍橫動小心思。
想必還留有後招。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宋歡歡也不顧了,她只想活命而已,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多,就越會顧慮重重,舉步維艱。
就目前她和陸矜洲的冰河關係來講,還有緩和的程度。
似乎一切都還早着呢。
“殿下是覺得奴伺候得不好嗎?您覺着哪裡不好,沒到位的地方跟奴說,奴一定改了。”
“努力學着,不叫您入不得眼。”
陸矜洲看着她諂媚的臉,生得柔美清麗,話也知道如何說最討人心。
“要孤信你,最好不要瞞些東西。”
宋歡歡咬了咬下脣,她揪着袖子,沒掉眼淚,神情很是委屈,話裡都是卑微和懼怕。
像被陸矜洲嚇到了,一副豁出去欲坦白。
“奴只是怕......”
陸矜洲問,“怕什麼。”
宋歡歡兩隻手攪和在一起,攥得發白,身子有些抖。
“奴的身世被家裡所不容,奴的父親覺得丟臉,早想把奴趕出去了,宋夫人更恨奴,昨日父親在您手上吃了癟,奴心裡害怕,他會派人來殺掉奴。”
說着說着,她忍不住打了個顫,一截柔柔彎着的頸,上頭還有細微的絨毛。
嫩生,的確,都不必用力。
上手一折就會斷了。
宋歡歡強忍着不哭,她垂着臉做戲,在心裡都忍不住給自己一個大誇特誇。
能把太子唬住的,她恐怕是當今第一人。
對付男人嘛。
女人的眼淚和柔弱,就是最好的兵刃利器。
只要會哭,會扮些柔弱,裝裝樣子,許多事情已經成了一半。
“殿下說要奴,應當是會護着奴的吧。”
她朝陸矜洲走近了幾分。
“奴不敢進您的屋內,便想着在外頭找塊地方睡,殿下心善,不好攆奴走。”
“沒有您的庇護,我爹不殺我,說不定會把毒啞發賣。”
“殿下......”
自稱都捏不穩,顯然話很真誠了。
宋歡歡瞪大了眼睛,裝作擦淚的模樣,使勁揉了揉眼,她哭不出來,也要作副可憐樣子。
多虧她娘講她生了副白蓮樣貌,能借幾分力,否則太子真不是吃素的。
陸矜洲沉默了。
或許真是他想多了?不及笄的幺女,丁點兒大,能做什麼事。
陸矜洲這回才真切看着她覺得可憐。
“.........”
宋畚對她確實不好,有目共睹的事實。
宋歡歡察覺到賣柔弱裝殘有用,審時度勢將着說了。從身世到待遇的轉變,老老實實和盤托出。
“奴和殿下推心置腹,沒有一絲一毫的隱瞞,如有半謊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宋歡歡窮講究,她發毒誓心裡特別有底,一雙水潤清透的眼睛,直看着陸矜洲,與他對視,眨都不眨一眼。
就叫男人必要感受到她話裡的真誠。
不得不說,很是良苦用心了。
“得了。”
如此毒誓都敢發,陸矜洲在心裡一哂,但觸及面前,剛給他束着鞶革的腦袋瓜子。
松花簪子一搖一晃,又說不出別的話了。
“你就這麼一根簪了?”
陸矜洲聽着她講,臉上毫無變化,心裡多看了她一眼,沒想到沒長大的幺女,還是個心境能沉穩的。
宋歡歡老實答道,“這是從前家中姐姐不要了丟池子裡的,奴身上沒有簪子,頭髮挽了需要簪,便下池子撈了起來,上手使用這。”
“讓殿下見笑了。”
好端端的,瞧她頭上的東西做什麼。
陸矜洲垂眸打量,松花簪子上有不少磨損,確是用了很久的物件。
“窮酸氣。”
宋歡歡從這兩句話,打鼓的懸着的心總算是靜了下來,她慶幸明白。
陸矜洲在這一刻算是接納她在東宮討活了。
想起前些日子受的委屈,膝蓋頭磕磕碰碰跪來跪去,她總算苦盡甘來。
一切都收拾好了,陸矜洲看着她的頭頂。
“日後跟了孤,老實些。”
宋歡歡如何聽不懂,忙喜極而泣,提着裙子跪下來謝陸矜洲的首肯。
“殿下恩典,奴不會讓您失望的。”
陸矜洲從腰間扯下來一錠銀子,在手心掂了掂重量,“收着用吧。”
宋歡歡受寵若驚,她長這麼大,還沒摸過真金白銀呢。
“奴謝過殿下賞賜。”
陸矜洲瞧她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模樣,未免哂笑,放到了桌上,旋即出門去了。
看在她年齡小的份上,不打算和她計較了。
若是發現宋歡歡騙人,再收拾也不遲。
不過,陸矜洲量她也沒這個肥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