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周聶琪的這個吐字有些低啞,跟平時雷厲風行的女強人風格有些不同。
她已經在鏡頭裡,看到了那個演技粗劣的中年羣演,突然轉過來的側臉。
那粗獷甚至有些皺紋的臉,原本氣憤莽撞的刻意表情中,突然印出了一絲留戀與青睞的味道;原本根本不值一提的丑角,那渾濁眼裡多了一分迷茫與愕然的憐惜。
周聶琪沒法不喊卡,身爲導演的她,下意識地在看到這樣的畫面時,就覺得這一幕戲已然勾上了一個圓滿的休止符。
想要讓情節最後的畫面,停留在這樣耐人尋味的變化上。
周聶琪右手食指曲着,擦了下左手的掌心。
她目光穿過那個羣演漢子的側臉,又落在那張紅腫得不成樣子的標緻小臉上,忍不住心思就飛到了這次的新劇本上。
要是劇裡的女配角,那個曼妙卻好似曇花一現,最終香消玉損的交際花,讓她來演呢?
這眉間一顰一蹙,水眸好似輕輕訴說故事,妖豔的容貌裡又藏着隱隱的純淨,但回眸之中卻好似又歷經風塵……
周聶琪抿着脣,突然覺得劇組裡昨天投資商塞進來的新人演員相當不順眼。
“導演,我、我演的咋樣啊?”跟林容搭戲的漢子,隔了五六秒才從林容對視的嬌嫩眼神中反應過來,連忙扔下地上的她,朝周聶琪跟前小跑湊過來了,“陳導今早說要是我演得好,後面兩天給加戲的!”
周聶琪差點沒翻白眼,當場就拉下了臉。
蠢貨,剛背身把鏡頭都擋住了,臉在最後才露出一個側面,而且剛剛打巴掌的動作簡直就是單方面的發泄!
這麼多人看着,都知道她時故意折磨林有容了,蠢得要死!
“行了,你回去等消息,別在這兒浪費周導時間!”陳助理馬上發現了周聶琪的不悅臉色,站了出來。
粗壯漢子臉色一僵,眼底閃過一絲壓抑的怒意,然後什麼都沒說,轉身就點頭哈腰地擠了個笑容出來,“是是,不敢耽誤周導拍攝,我這就滾這就滾。”
在這影視基地混的人,得罪誰,也不敢在選角導演頭上動土。對他們來說,即便是片場一個選角導演的小助理,那都是要捧着的天皇老子了。
這漢子滾路之前,也沒忘記再看一眼地上還半躺着的一副慘相的林容,他面上不由多了一點留戀跟陶醉,伸出剛剛扇她巴掌的那隻手就放鼻子底下嗅了嗅,那樣子真是說不出的猥瑣與低俗。
然而,即便是低俗的他,也給了地上林容一個眷戀依依不捨的眼神。
而片場剛圍觀的吃瓜觀衆那樣,全都紛紛把目光移向了別處,好像剛纔還在他們臉上出現的不忍跟憐憫都是過眼雲煙。
林容半個身體倒在地上,披散了一頭黑髮,那漆黑柔順的髮絲宛如瀑布般,在她低頭的那一瞬,遮住了她那雙有些吸人的眼瞳。
她被打到的右側臉頰高高腫起,鮮豔的掌印紅了半邊,襯得她另一側面頰白得好似凝結千年的美玉。
身上那件破爛單薄的衣服,在後背上有個不知被誰撕破的裂縫,隱隱透着裡面白嫩光滑的肌膚跟那筆直流暢的曲線。粗糙布料的褲子穿在她身上有些短,腳踝的地方完全露了出來。
周聶琪喊卡之後,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要去把她從地上扶起來。
在片場的大多是工作人員,還有就是劇組演員們跟演員的小助理們。
這些人,很多林容都沒有什麼印象,然而她還是在他們臉上看到了漠然。
她掙扎了下,才捧着自己的右手,從地上蹣跚着爬起來。
露在外面的右手小臂一大片擦傷,那醒目的傷口正往外滲着血珠。
林容吸了吸鼻子,初冬的冷空氣並沒有放過這個露天的劇組,她很慶幸這剛開始還覺得凍死人的溫度,現在已經讓她的身體開始有了麻木的感覺。
因爲皮膚跟血液都好像被凍得凝固了,所以身上的痛纔沒那麼劇烈,還可以繼續昂首挺胸地完成後面的動作。
不能丟花瓶的臉!
林容心裡好似着了魔,只剩下了這個念頭,也不知道哪來的驅動力,就好像是天生的使命。
攝影機旁,響起了稀稀落落的掌聲,然後林容聽見了剛剛那個陳姓小助理的聲音。
“辛苦林小姐了,被打的一幕演得那麼到位真實,真叫人身臨其境啊!”
這聲音夾雜着呼呼的北風,說不出的刺人。
林容停住有些發痛的腳踝,右手不自然地曲在身前,伸出左手輕輕將隨風飄起的一頭黑髮順到耳後,微旋了身體,那似水眼眸在她身上繞了一圈,最終才慢慢定在了周聶琪身上。
那眼神裡沒有嬌弱,也沒有委屈,而是一種浸着渴望、卻又掙扎的微弱光芒。
偌大的片場,吃瓜觀衆已經有不少準備散去。
小助理還想插一兩句諷刺的時候,林容卻已經轉過了身體,邁着一拐一拐的步子艱難走到了人羣之中。
她那一頭齊腰黑髮,順着風輕輕蕩起,蓋住了她上半身的破舊與不堪,襯得兩條空蕩蕩褲腳下的腳踝越發雪白。
攝像鏡頭一直開着,此刻也只有緊捏着雙拳、死死盯着這個背影的周聶琪才知道,屬於她的表演一直都沒結束,現在還在繼續中。
不以導演的喊停爲終點,不以觀衆的漠然爲終點,她倔強地一直沒有停止自己的表演!
鏡頭畫面裡那個走遠的背影,越發的小,卻也越發的引人矚目。
就跟那離場前最後一抹注視着這邊的目光一樣,好像未完待續的另一個開始。
有的人,是能被打倒的。
但是,他們會在倒下的地方,再重新站起來,再一次地出發。
習慣性地完成yy情節腦補,對自己最後畫龍點睛表情非常滿意的林容,站在人羣裡,抱着痛得發麻的手臂,終於卸下了臉上所有的表情,齜牙咧嘴地狠狠吸了一口冷空氣。
媽蛋,疼死老孃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