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風鈴

L風鈴

昨夜裡下了一場雨,清早越過窗簾鑽進閣樓裡的空氣溼潤清涼,微風吹拂着窗沿上掛着的風鈴,發出‘泠——’的一聲脆響。牆面上貼滿了大大小小的照片,使得本就狹小的閣樓更加侷促,牀鋪旁的便攜桌上堆滿了狼藉的泡麪盒和餅乾碎屑,房間裡唯一干淨的地方只有書架了,上面整齊的列着厚厚的影像書。

山介在將近天明的時候翻了個身,大半邊兒身子一直懸在狹窄的單人牀外面,手臂上的麻意蔓延到胸口時他才醒過來,夢裡是洗不完的膠捲,近乎淹沒了他的身子,暖硬的底片搔到他的胸口,他低頭一看,卻是一隻貓爪。

眯眼怔怔地看向鬧鐘,他發覺距離發車時間還有半小時。

要是真正錯過了還好說,趕不上車,隨便找個理由跟母親說改日再去就是了,就算母親聽了不高興,但如果自己答應陪她住幾天的話,她還是會重新高興起來的,但他醒來的時間不好。

山介想到了以往自己遲到時青惠黑下來的臉,於是他頓時清醒,慌忙的穿上衣服,找褲子的時候順手點開了座機的留言。

雖然現在已經是21世紀,但山介沒有買過智能手機,周圍的人包括客戶雖然都在勸他,但他總是固守己見。

不行,這條褲子怎麼能見母親呢?山介從牀尾欄杆上搭滿的衣物中抽出一條山棕色的西褲來,皺巴得像母親以前在缸裡醃製的醬菜。

“叮——舅舅!媽媽讓我告訴你明天下了車在外面等一下,我們去接你和舅媽,什麼——?哦,媽媽還讓我告訴你明天一定早起,拜拜舅舅,明天見!”

山介聽了嗤的輕笑了聲,說了句“真是瞎操心”,其實心裡卻很介意妹妹讓亮泰傳話的這種行爲,顯得作爲舅舅的他多麼不靠譜似的,最後山介從衣堆裡挑了一條較爲整潔的深色休閒褲穿上。

“叮——你準備好了沒?怎麼不接電話?我都快到火車站了,不會還沒起牀吧!告訴你,今天不準遲到。”

山介將近有一年沒有聽過青惠的聲音了,乍一聽電話裡夾雜着電子音的女聲他還覺得十分陌生。

“叮——你到底出門沒?真是的,你就不能買個手機嗎?你!真是的!”

青惠的語氣中已經有怒氣了。

兩則語音才相隔不到2分鐘,青惠就已經急成了這樣,見了面指不定怎麼說他呢,山介匆匆洗完臉,便以最快的速度下了樓。

自己乾脆睡過去得了,省的還要跟青惠一起去母親家。

山介不便腹誹青惠改不了的急性子,一邊披上外套下樓,離婚後他就搬到了門店上的閣樓住,樓下是他的工作室:一間擺滿了各種器械的小型攝影室還有不足三平米的沖洗室。

猶豫良久,山介從架子上挑了一個黑色相機放進包裡。

拉起捲簾門後,藍色的天空在頭頂上晶瑩,帶着爽氣的陽光洋洋灑灑的直衝進來,雨後的空氣清新怡人,把街上的灰塵沖刷的一乾二淨,又沾着森氣釀了一整夜,鼻端都帶着植物香,一聞一嗅,滿身的疲憊都忽然不見。

山介手搭涼棚看着街景不禁微笑,餘光卻瞥到門店牆面上貼着的房租通知,他的臉色便忽然沉了下來,對面早起散步的老人在聽收音機,慢悠悠的從他跟前經過,傳出裡面的天氣預報員正好說到華中地區,晴轉陣雨,大暴雨。

山介喪氣的把門上貼着的房租催款條撕了下來。

他已經欠了三個月的房租沒交,房東人好,明白最近的生意不好做,雖然沒有太難爲他,但山介還是覺得心裡莫名被紮了一下。

山介將催租單揉成緊緊的一團,見門口沒有垃圾箱,又遙遙的聽見收音機裡嘶啞的傳出鐺鐺的報時聲,便喊了聲“啊,真是!”,順手把它塞進了褲子的斜插袋裡。

還好門店離車站近,山介跑着不到十分鐘就到了。臨近車站的時候,山介在旁邊自動售貨機前買了兩杯飲料,要交錢的時候,他猶豫着點了點按鍵,將其中的一瓶果汁換成了礦泉水。

等他終於到達車站時,青惠早已和高遠在那裡等了將近20分鐘,青惠要求提前出發,怕的就是路途上或車次上遇到意外情況,但不管怎麼怕,山介都是個黑洞口,把所有可能都吸了進去直接變成青惠生氣的靶子。

山介還沒走進,就已經深深感覺到了十米開外青惠全身散發出的不耐,尤其青惠還穿了一件紅色連衣裙,帶着怒氣的燃燒着,但在高遠面前,青惠也不好發作。

山介提着包跑過去,先發制人的開口,“不好意思,我去買飲料耽誤了會兒功夫,” 說着,擡了擡手裡拿着的證據給青惠看。

山介將目光移到高遠的身上,不去看青惠射過來的怒他不成器和懷疑的眼神,“抱歉啊高遠我來晚了。”

“沒關係沒關係,車還沒開呢,都是青惠太着急了。”高遠彎下身子將小型旅行箱從後備箱提出來,笑着跟山介說。

高遠身材有些發福,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笑容裡有一種讓人莫名安心的感覺,像是懸空良久的雙腳,不用怕,在往下一點就踩在了地上,很安全。

青惠在一旁沒好氣的瞪了高遠一眼,像是在埋怨他怎麼能這麼快就原諒山介的遲到,面對山介的這種推脫小把戲她以前見多了,但她不願再揭穿,因爲一切都沒關係了。

多說無益,青惠身子轉向高遠,柔柔交代,“晚上到了車站再給你打電話,白天裡我們就先不聯繫了。”

山介站在一旁,靜靜聽着青惠細心朝高遠囑咐一些生活瑣事。

細碎的耳語柔柔的傳來,被風裹挾而去,他擡頭望着風吹過遠處的高塔,然後消失不見。

時間像是被誰割斷,又被另一個人用膠水粘上了,中間遺失的寶物卻不見了,消失了,但無人訴說,因爲太細碎,越梳理越模糊,所以只能靠回憶。

回過神來,青惠已經跟他並肩站着,高遠在車裡,正搖下車窗朝着他揮手,臉上露出讓人安心的笑容。

“再見!祝你們一路順風!替我向伯母問好。”

說完,高遠便啓程而去。

山介轉身朝裡頭走的時候看見青惠嘴角還含一絲笑意,像少女一樣,可能她自己也沒意識到吧,這樣的青惠有多漂亮,但當她注意到山介的目光時,她的臉又沉了下來,又老了幾歲。

“笑什麼笑?有笑的功夫還不如去學學怎麼用手機!人家三歲小孩都會用微信!我們隔壁的老爺子都整天抱着手機看新聞!真是的!讓我怎麼說你好!”

山介原本替青惠找到了好的歸宿而感到開心,但聽到她又在發牢騷,不禁腹誹高**時是怎麼忍受她的。

山介轉身,“走吧,訓我的時候又不着急走了?”

“呵,”青惠冷笑,然後指了指地上的行李箱,“拿着。”

“可笑,你的東西憑什麼要我幫你拿?”

山介肩上揹着一個黑包,僅僅是裝着相機,裡面分量也不輕,何況還有老顧客送的布料,他偶一次提到近幾日要看望獨居的母親,細心的顧客就送來了一匹布料,孔雀藍的底,上面佈滿了茶色的細小花紋,他的第一直覺就是很適合給母親做個圍巾。

給父親也做一件的話,他肯定不要,但他已經不在了。

“裡面是媽愛吃的年糕還有我做了一晚上的醬骨,你給媽帶什麼了?是不是還是像以前一樣去了那裡現買?”

青惠邊翻着白眼邊擡手轉了轉手腕,年輕時候她做的打字工作,讓她患上了關節痛的職業病,以前發作厲害的時候甚至連涼水都不敢碰,更別說提重物了。

雖然青惠沒明說,但‘你難道好意思讓我提嗎’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山介聽了暗自冷笑,拽着行李箱歪歪扭扭的走在青惠身後。

明明她嫁給高遠後當上了全職太太,家裡也僱着保姆,簡直過上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闊太太日子,就連手也養的白白胖胖,他纔不相信青惠現在嬌貴的手不提物。

前後隔着一米的距離,兩人默不作聲的直奔候車廳。果然,早晨6點10分的列車已經開始檢票了,順利通過的一羣人正提着包裹衝向站臺,腳步聲嘈雜,行李箱滾輪的聲音刺耳,雖然還有時間,但進站閘機口處已經沒人了,只有兩旁站着的檢票員在悠悠地喊着車次,這樣一看,就連慢吞吞的山介也不禁跟着緊張起來。

“快點走!”

山介跟着加快步伐,匆匆跑向閘機通道口。

等兩人跑下樓梯最終站到站臺上時已經是大汗淋淋。

山介氣喘吁吁的提着衣領往裡灌風,然後指着面前空蕩蕩的軌道說,“你看!車還沒來吧?跑什麼跑,拜你所賜我身上都溼透了,你的急性子什麼時候能改一改?”

青惠冷哼一聲,語氣不佳,“那像你這麼慢什麼時候能找得上老婆?”

怎麼話題就上升到這一層了?山介氣悶,但不想再跟青惠繼續鬥嘴,於是將目光轉向一邊,看着隊伍前的旅人,遠處傳來了列車行駛時的轟鳴聲,那是穿越了稻田、流水、小鎮遙遠而來的聲響,空氣也跟着一同震顫起來。

兩人排隊上車,找到座位後,山介將包放到頭頂的行李架上。

車廂裡都是面對面的四人座,淡藍色的軟墊,中間有一小桌子相隔,山介跟青惠面對而坐,排隊時候的旅人本就不多,一上車大家四散而坐就更顯得這裡格外空曠,間或有小孩子的叫喊,但很快就被他的母親低聲壓住。

車啓動了。

青惠感受到了山介的沉默,於是小聲的說了句,“一說不過我就這個樣子,真是幼稚鬼!”,然後就倚在靠背上,視線跟山介錯開,她望着列車行駛的前方,山介便在對面看着窗外逝去的風景。

倒置觀看的感覺很不一樣,風景在一幀一幀的倒放,連帶着時代。先是空曠的站臺、郊區的房屋、工廠,現代化的物體逐漸流動然後匯聚成或濃或淡的幾條線,剛硬結實,是一把泛着精光的金屬細線,再然後是綠汪汪的田野、白羊、和墓地,有點像詩。

青惠一直在低頭玩手機,玩到脖子酸澀才動了動身子,列車經過黑暗的隧道時她恰好扭頭,看到山介的臉映在車窗上,鼻樑挺直,眼眶窪陷,嘴巴一如既往的抿成一條直線,下巴上有一道劃痕,應該是刮鬍須時弄傷的。

一年不見,山介瘦了很多。

原以爲離婚後他可以像株樹苗一樣迅速生長起來,青惠錯開目光,順着山介的視線看向窗外。

列車已經不知不覺離開了城市而駛入鄉村,窗外的風景漸濃,淡黃色的麥田一直延伸到與藍天交界的遠處,小弧度的山坡上種植着茂盛的果樹,周圍灌木叢裡偶爾會出現兩三隻掉隊的山羊,陽光還不是很刺眼,只是淡淡的給天色鍍上一層柔光而已。現在正值初夏。

車廂裡很安靜,大多是一早趕車而現在正在補眠的人,青惠被這種氣氛所感染,也將頭靠在背椅上,卻怎麼也睡不着,但她看到對面的山介忽然閉上了眼睛。

等到列車轉彎換軌的時候,車廂大幅度的晃了晃,接着發出物體相撞的聲響,山介便在這期間猛然醒來。

這一習慣根深蒂固,只要他在車上睡着,都會在一陣心悸後猛醒,那是來自內心深處的一種恐慌。聽母親說這一心理症狀要追溯到兒時,她曾帶自己坐過山路顛簸的大巴汽車,搖晃到腸道錯位,到醫院住了兩天,之後便總是這樣。

一想到待會就要見到母親了,山介突然感到一陣淒涼的悲哀。

想念母親是真的,但他也最怕見到她。

他害怕見到越來越年老的母親,每次回去,母親的樣子似乎都不一樣,衰老正在逐漸佔據和侵蝕她,但山介更痛恨的是,什麼都做不了的自己,他拉不回時光,也拽不住父親。

可能離婚後,不願跟母親住在一起的原因就是希望她不要擔心吧,比起住在一起,離得遠一點興許讓母親更加好過一些。

但他不曾跟母親這樣解釋過。

將近兩個小時後,列車終於到達目的地。

兩人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羣,剛一踏出檢票口,他們就看見門口的欄杆處有個男孩踮着腳,高高的舉着半米寬的木紙板,上面用黑色記號筆寫着大大的‘歡迎回家’四個字。

字體幼稚歪斜,有些胖,但一筆一劃寫的很是認真。

山介定睛一看,不禁和青惠一起笑出聲來,原來小男孩就是亮泰,他妹妹的兒子。同時亮泰也看見了他們,一邊揮舞着小手一邊興奮的回頭招呼着他身後的父母,高聲說着舅舅舅媽終於到了。

妹妹美玲打着太陽傘小跑過來和青惠擁抱,卻在試圖朝山介撲過去的時候被他笑着躲過。

“你喝醉了嗎?都多大了,怎麼還跟小孩子一樣?” 說着,山介還跟妹夫上田笑着點頭示意,算是打了聲招呼。

“哎呦怎麼啦,不允許大孩子表達愛嗎?社會學家都說我們太含蓄了,首當其衝要抓的典型就是哥哥你。”

說着,‘大孩子’美玲一拍亮泰圓溜溜的腦袋,“之前怎麼跟你說的?上!”

亮泰得令,迫不及待地把美玲給的秘密拿出來,小身子往山介身上一撲,聳動鼻尖,警犬似的地毯式聞嗅,“報告媽媽,舅舅沒抽菸。”

“唔——”山介故作惡相的要抓亮泰,但被行動矯捷的亮泰嬉笑着躲過。

“哎呦你這是戒菸了?”美玲露出不信任的表情,眼睛眯起盯着山介,突然有了妻子的樣子,“不可能,不可能,讓我猜猜,是起的太晚沒來得及吧。”

“我就沒煙癮行不行?”山介將亮泰摟在身前反駁道,“只是偶爾工作上鬱悶了抽幾口。”

“那你鬱悶的時候也真多。”

青惠跟上田潤走在前面,聽到他們兄妹之間的對話後便回過頭來給山介補上一刀。

“唔——”山介瞪一眼青惠。

“現在的生意哪有個好做的?社會上不管什麼東西更新換代都太快了。”田潤幫忙提着山介手中的行李,然後將他們往路邊的私家車引,“公司附近好幾家攝影館都被數碼相機的普及搞的要不是關門就是轉型,大哥還能堅持到現在已經很了不——”

“那要是一直賠本的話,再怎麼堅持也沒意義吧?”青惠冷不丁的插一句。

“這個嘛,看個人吧”上田解救山介無果,只好悄悄瞥一眼山介,乾乾的笑幾聲,“倒是大哥也可以考慮考慮轉型……”

“不考慮,”山介回答的很堅決。

“你應該問山介還要活在理想國裡幾年,”美玲湊過來,“既然知道這行業賺錢少的話,爲什麼還不轉行?”

“這叫理想,懂嗎?”山介沒好氣的白美玲一眼,然後認真的教育亮泰,“亮泰長大了可不要像她這樣庸俗。”

“那你就等着孤家寡人一輩子吧,”美玲從山介懷裡牽過亮泰,然後邁着大步往前走,“我兒子可還是要娶媳婦的。”

“娶媳婦?娶誰?我可以娶小花班的小梅嗎?”亮泰突然閃着亮晶晶的眸子看着美玲。

“就是那個經常給你餅乾吃的小女孩?”美玲鬱悶的低頭問道。

“嗯!”亮泰大口答應。

“啊呀!別再吃了我的孩!”美玲痛心的捏着亮泰胳膊上的軟肉,亮泰懵懂的神情倒是惹得大家齊聲笑起來。

上了車,亮泰坐在山介和青惠兩人的中間,低頭擺弄着青惠剛剛送給他的汽車模型。

美玲從後視鏡上看見這一幕,胳膊肘捅了捅開車的丈夫,小聲說了句還是女人家心細。

替山介可惜的同時,從女人的角度,美玲也十分理解青惠。

汽車裡五個人坐剛剛好,多虧了有亮泰在,一路上也不會顯得**靜,小孩子總是對大人好奇的不得了,不停的問東問西,媽媽總說侄子隨舅,亮泰便有着跟山介一模一樣的高挺鼻樑。

“舅舅你的那輛黑色汽車呢?爲什麼不開來,我還沒有坐過呢!”

“我把汽車送給朋友了,等亮泰長大了舅舅送一輛比它還酷的跑車給你吧。”

山介指了指亮泰手中的汽車模型。

“真的嗎,同款?我還想要一輛綠色的!”

亮泰驚喜的眨着眼睛。

“哎呦哥你千萬別隨意說這種話,亮泰會當真的。”

美玲轉身趴在靠椅上,無奈的看了眼亮泰,“這孩子傻乎乎的到底隨了誰呢?怕是隨了舅舅吧。”

“亮泰畢竟還處在這個單純的年紀上呢。”

田潤也露出寵溺的笑容。

“但亮泰能生在這個時代裡真好,舅媽小的時候,玩具都沒有這麼多的花樣。”

青惠摸了摸亮泰懵懂的小臉。

“哎哎!說到隨舅了!我記得哥你應該當時也處在亮泰這個年齡上吧,有次過年,媽媽故意使壞給你把20元的紅包換成了一厚摞的1元紙幣,你一開始不知道,抱着這一厚摞錢激動的直流淚,那個時候,給紅包還有要磕頭的習俗,哥他直接不要命的‘砰砰’地往地上磕,現在想想真是逗死人!”

“你也沒機靈到哪裡去,看着我磕,你也非要跟着磕,比賽似的,看誰磕得狠。”

“最後好像還是爸爸出面把我們兩個攔住了,媽媽倒是沒心沒肺的哈哈笑。”

山介聽了眯眼也笑了笑,想着好像最後是有這麼一回事。

那時候,高大的父親將他們兩個幼小的身軀抱在懷裡,溫暖又安心,雖然馬上就放開了,但溫度還在。

亮泰被媽媽和舅舅的兒時趣事所吸引,撅起屁股把身子往前座探,青惠怕他站不穩,於是將他攬在懷裡。

車裡還在細聲交談,不時伴着碎碎的笑聲,山介將手臂半搭在車窗上,風揚起他的頭髮。

他看着車窗外的風景一幀一幀的登場又謝幕:連綿起伏的高山,樹木蓊鬱,薄藍的煙霧籠罩在上頭,陽光灑在上面,柔和了色,是一副融化在油彩裡的畫。

後視鏡裡映出他的一副深沉的表情。

等汽車最終駛向通往母親家的公路後,夏天的氣息變得愈演愈烈起來。馬路兩邊的樟樹長勢岑天,翠綠的樹葉洋洋灑灑的盛着初夏陽光,流淌的柔光鍍在欄杆上、石階上,以及溪水中,連吹進來的風也是帶着水汽的溫熱。

汽車慢慢爬上一個陡坡,亮泰撅着屁股依舊趴在前面兩個靠椅的中間,圓溜溜的眼睛緊張的目視前方,興奮的小聲唸叨着快了快了。

亮泰最喜歡度過高高山坡之後的那段下坡路,下坡迅速,有點像過山車那樣刺激,亮泰開始興奮尖叫,大人們被他的情緒感染,也都跟着一起驚呼起來。

山介也將頭稍稍探出車窗,視線隨着汽車慢慢攀爬然後突然往下傾倒,伴着清爽的微風他看見逐漸冒出的熟悉場景——通向遠方的瀝青街道,一邊是牆,上面卻畫着最新的塗鴉,另一邊是緊挨的各種店鋪。

豎立着紅色廣告牌的五金店店鋪、色彩繽紛的水果攤、門外有搖搖椅的小賣店,店外還坐着抽菸的爺爺。

大人們有時候也會忘記自己曾是小孩子啊。

剎那間,山介覺得這裡被時光所遺忘了,時間的靜止屏障說不定就在這裡的某個角落。

汽車經過悠閒的吐着煙霧的老人身邊時,山介還特意看了看對方,很可惜,時光的魔法依舊存在——對方已經不是在記憶中那個總是在這裡消磨時間的老人了。

山介的心臟彷彿突然被巨大的悲涼所浸泡,變得溼漉漉的。

“我們快到了吧。”

青惠小聲低喃,沒想要誰來回答,因爲她知道再過兩個巷口就到了婆婆家。

婆婆家的院子裡有一棵無花果樹,那還是她跟山介結婚那年老太太親手種下的,現在距栽種已經過去七年多了。這裡的房子大同小異,都是兩層的矮房,上面覆着棕紅色的瓦片,每當青惠迷路時,那棵無花果樹就會作爲指引。

“下車!我們到了。”

田潤一邊說着,一邊把車停在了巷口,因爲到岳母家還需要再爬一個大陡坡,美玲怕傍晚後天黑下坡危險,於是便讓他停在了小賣店緊鄰的樹蔭底下。

一羣人下車後開始搬行李。只有亮泰抱着汽車模型四處亂看,他掃了小賣店外的搖搖椅一眼,看着上面玩樂的小孩有些眼饞,坐在旁邊納涼的老人倒是注意到了這邊,朝着他微微頷首,老人將菸斗放在胸前,然後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指了指自己黑洞洞的門牙,模樣有些滑稽。

亮泰不明所以的望了望對方,但旋即反應過來,不好意思的笑着摸了摸自己同樣空落落的門牙。

“走吧。”

美玲招呼着亮泰,於是他趕緊回頭,走了三四步後卻又轉身朝着老人揮了揮手道別。

大家抱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越過斜坡後便終於到了目的地,大人們明顯體力不支,發出重重喘息,只有亮泰一路蹦跳着率先推開院子衝了進去。

山介個子高,一路蜷縮在後座的滋味實在不好受,他好不容易捱到下車,這才舒服的跳下來伸展雙臂,讓風順着襯衫袖口灌進來,將衣服鼓成一塊米色帆船,像麥田裡的稻草人一般。

他把行李放在院子裡,用手扇着風。

母親家住在郊區臨山的一棟矮房裡,周圍樹木很多,所以從遠方吹來的風每每會將深淺不一的樹叢翻成綠浪。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感受被草木清香味所包圍,彷彿自己也成了自然的一部分。

湛藍的天空中間悠悠的飄着一團雲朵。

“發什麼呆?趕緊放進去。”

“什麼?”

山介的思緒突然被青惠打斷,一時眼中聚滿了迷茫。

“進屋呀!愣着幹什麼?”

青惠瞪了山介一眼,然後丟下他進了屋,臨進門時還緊張的問美玲自己的髮型如何如何,“美玲你快看看我的頭髮不亂吧?怕是在路上被風吹散了。”

周圍漫山遍野的蟬奇蹟似的突然一起高亢鳴叫,一層疊一層的聲音隨着綠浪翻滾而來,刺激的耳膜陣陣疼痛。

山介回憶起了他第一次帶青惠見父母的場景,同樣是夏天裡,青惠穿了一條白色連衣裙,風將她的草帽吹得不停向後仰,所以近門時青惠還緊張地特意詢問過自己她的髮型亂不亂。

當時他回答了什麼呢?山介忘記了,不過應該是一句很好聽的話,否則記憶裡的青惠怎麼會害羞的低下頭。

“你這孩子站在那裡幹嘛?怪熱的。”

山介擡頭,發覺母親早已站在門前,手遮涼棚的朝他笑。

“來了!”

山介應了一聲,走向母親。

家裡的佈置跟以前沒什麼區別,只不過蓋在電視上的淡綠毛線墊變得更加陳舊。餐桌上堆滿了各種瓶瓶罐罐,每個瓶面還用膠帶貼着手寫的保質期,旁邊鏤空碎花的盤子裡裝着幾塊西瓜,其中一塊上面還有一個小小的牙印。

應該是母親在等待時吃的吧。

開着電視機,小音量,夠排遣此刻的寂寞就好。她的心思也不在搞笑頻道上,而是不時張望院外,聆聽着從遠處傳來的車聲、腳步聲,也許有好幾次她聽見聲音就猛地衝出去,但最後卻發現是路過的陌生人。

美玲一邊說着“好久不見”,一邊給了母親一個大大的擁抱,母親“哎呀哎呀”的笑着,用裝作推着她的樣子掩飾住害羞的神色,但最後她還是接受了,母親隨後望向山介,山介卻連忙轉移視線幫青惠整理幾人帶來的東西。

“媽媽你可別期待大哥。”說着,美玲倚在餐桌上,隨手拿起西瓜,咬了一口,“家裡怎麼這麼熱?還是裝空調吧!都勸你好幾年了。”

“風扇呢,媽怎麼不用?”

青惠也擦着額前的汗水,擡頭問母親。

“哎呦,這個溫度還需要風扇啊,用扇子多好?風扇裡頭刮的風對身體不好的,還是自然風!自然風。”

母親今天穿了一件素色碎花薄襯衫和裙子,嘖嘖說道,最後還特意重複了兩遍。

“媽媽這也是‘心靜自然涼’吧”,上田笑着說。

“什麼啊,您就是省電費。”山介也倚在餐桌上,拿起西瓜。

“胡說,”母親立即反駁,“我一個人用不着扇,我喜歡用扇子,扇子多方便。”說着,怕山介不信似的,特意往他的臉上扇風。

最後還問,“是吧?”

山介簡直哭笑不得,只好敷衍道,“是是,用扇子太好了。”

“那走的時候我給你帶上幾個,”母親回頭,也跟他們說,“給你們也帶上幾個。”

“看吧,每次都這樣,信不信咱們拿回去的東西比帶來的還多?”美玲眉毛一挑,悄悄用肩膀示意青惠,讓她看自己手裡拿着的東西,都是送給母親的,一雙紫色平跟軟鞋和一雙女士薄手套。

“我已經看見廚房那裡堆着的菜了,滿滿的,這麼多。”青惠神色誇張的用手比了比,然後跟美玲一同笑起來。

她們把禮物送給母親,母親卻先要去找風扇,三人爭執中山介急忙嚥下最後一口西瓜,然後攔住母親。

“我去找風扇吧”

“嗯?找什麼啊?我也要去。”跟上田呆在一起看電視的亮泰‘噌’地站起來,跑向山介,然後兩人去了二樓。

母親的肩膀依舊瘦小堅硬,但脊樑已經略微佝僂,走起路來顯得老態許多,再也不是山介印象中那個能遮風擋雨的母親了。

他們上樓時,山介還聽見美玲的抱怨.

“媽媽您怎麼還穿這件啊?我去年不是給您買了好幾件新的嗎!”

“哎呦,這件可是我自己改的,原來下面還長呢。”

“媽你也真是的,”山介聽見青惠也發出無奈的聲音,“買了就穿嘛!”

山介朝亮泰做鬼臉,吐了吐舌頭,惹得他哈哈笑起來。

正對着樓梯口的是山介的臥室,直通外面的陽臺有條石梯,可以下樓到院子裡,北面是美玲的臥室,打開窗可以俯視院子,用力將手探出去,甚至能碰到無花果樹的葉子,樓梯側面有間小小的雜物間,裝一些擱置的東西。

門把手生鏽了,山介費了一番功夫纔打開,一開門,灰塵撲面而來,帶着股陳舊泛黃的黴味,即使他擋在亮泰前面,亮泰還是忍不住咳嗽起來。

“亮泰先下去吧,這裡太嗆了”山介用手揮動着空氣,朝亮泰說。

亮泰應了一聲,然後幾步跳了下去。

山介在裡面挑挑揀揀,不管是工具箱還是紙板、淘汰的收音機、時鐘,全部覆蓋了一層灰塵,一模就印上一個手印,甚至指紋都清晰可見。

山介在雜亂之間看見了被塑料袋包裹住的風扇底座,正好被上面的紙板壓住,他把畫着食品圖案的紙板抽出來,卻不小心碰倒了旁邊放着的鐘表,“砰”的一聲鐘錶摔在地上,指針顫了兩顫。

樓下聽到動靜往上喊話,山介一邊說着沒事,一邊盯着鐘錶下面空隙中的一個黑色長方物體。

是部膠捲相機,但他沒有印象。

在山介把相機裝進口袋裡的時候母親扶着牆,從樓下往上面探頭,“怎麼了?沒找到嗎”

“找到了。”山介趴在扶手上,把風扇拿給母親看,“在這裡。”

“嗯,那就好,”母親說完便把頭收了回去,自己喃喃說道,“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山介回到客廳,蹲在地上,接上插銷後按了幾次後發現果然是壞的。

“什麼時候壞的?”

田潤父子湊過去,將風扇拿起來研究。

“唔,看來是早就壞了。”

“那您一直就這樣過來的?都入夏一個月了啊。”

青惠聞言拿着醬骨的手一頓,覺得婆婆年老後變得越來越節省,有的地方甚至節省的讓人生氣。

“我說了用扇子挺好”,母親額前亮閃閃的,聞言反駁但還是有些心虛的轉身,她將風扇留給田潤修理,然後走向餐桌把山介吃剩的西瓜皮掃在盤子裡,踱步去了廚房切新的西瓜,“怎麼搞得好像不吹風扇就是壞人一樣。”

山介自看到風扇壞掉之後就在桌前吃西瓜,當他嚥下最後一口後,起身跟着母親進了廚房。

“怎麼,缺錢了?”

母親見山介跟進來,有種往日裡的熟悉感覺,以前山介在學校裡犯了錯,就會在她獨自做飯的時候坦白,並懇請不要告訴父親。

他們之間的母子共處,像是在分享着什麼秘密。

說着,母親手裡切西瓜,眼神擡起又落在案板上的西瓜上,面無表情中卻帶着一絲笑意。

“您說什麼呢?難道您兒子就這點出息!”

山介即使反應過來這是母親的玩笑後,仍然不滿的瞪着眼睛,難道自己在母親心裡就是一副討債鬼的模樣嗎?他倚着竈臺,摩挲着桌沿回答。

“我只是過來讓您放一百個心!您兒子現在自己生活的很好,吃得好睡得好,現在生意也做的興隆,沒準以後來這裡開家分店!”

“我做分店的老闆?”母親努起鼻子笑着問。

“當然。”

“可我怎麼聽說最近攝影行業的市場不好呢?”母親以一種隨意的口吻問道,“真的不考慮找份別的營生嗎。”

“你們怎麼一個一個的都問這個?說了不考慮就是不考慮!”在這段時間裡山介都被問煩了,但礙於顧客和朋友的面子他不能發作,原本以爲他逐漸對這一問題麻木了,但誰想到在母親面前,他竟然第一次動了怒,語氣中含着一絲委屈,像是在說,連您也不理解我?

“哎呦哎呦!不就是隨便問了一句嗎,怎麼這麼生氣?那你什麼時候能買得起房子呦?”

母親手心一抖,一塊三角形的西瓜肉掉到了案板外面,然後她見山介低着頭沒注意,便毫不猶豫的拿起來將它塞進山介的嘴裡,堵住他的不滿。

“不乾不淨,吃了沒病,保佑我兒子以後健健康康。”

山介含着西瓜,最後還是在母親笑眯眯的注視下嚥了下去。

他怕母親接着剛纔的話題讓自己搬過來一起住,也怕跟母親繼續呆在一起會看出他的窘迫,於是連忙接過桌上的盤子,將西瓜端了出去。

急忙離開的時候,山介沒注意到紙團掉在地上的‘吧嗒’聲。

客廳裡田潤還在大汗淋漓的修着風扇,手指印上了黑色的油灰,鼻尖和腦門也有,是旁邊按照他的指示遞工具的亮泰偷偷給他抹的,見自己的父親沒發現,不時偷偷的抿嘴憋笑。

山介放下西瓜盤的同時,門框上的風鈴忽然響了一下,發出清脆的‘泠泠——’聲。

“看看十幾年前的風鈴,你再看看現在的風扇!我就說有的東西質量是越來越不行了。”

“媽媽您這樣說太片面了,凡事都有例外,難道現在的科技沒讓您受益嗎?”

“那你爸爸的病不還是沒得治。”

母親發現了亮泰的小惡作劇,跟亮泰相視而笑。

“唔——”美玲被母親的話噎住了,“哎呀!反正您說什麼都在理!但多虧了有手機,我們還能時不時的視頻通話,亮泰纔可以經常見外婆啊對不對?”

“見得着,卻摸不着我的寶貝,而且你們來的次數也更少了吧,哎呦哎呦,”母親眯着眼睛回答,意識到自己簡直總是強詞奪理之後便笑了,“不對,不對!也確實有好處,比如腿腳不好的時候,打個電話就能有上門送菜的!叫,外賣!”

“對,叫外賣!”亮泰應和,然後小聲說,“比媽媽做的飯好吃。”

“這樣說媽媽會傷心哦”坐在亮泰身邊的青惠聽見了,於是笑着摸了摸亮泰的頭。

“嘻嘻”亮泰不好意思的笑笑。

又是一陣風,蓄含了一股力,吹得風鈴搖動。

連上田也停下手裡的工作,抹了一把汗,和大家的視線一起集中在風鈴身上——一條銅管掛在房檐上,下面用染色的魚線垂着四個貝殼,中間吊着一個金色鈴鐺,只不過現在早已褪色。

“是爸爸做的啊,到現在了還這麼響。”

美玲專注的看着風鈴,語氣輕柔,沉入回憶的口吻。

“我記得貝殼是咱們一家人去海邊的時候我跟哥哥撿的,當初撿了滿滿一小籃,最後爸爸竟然只挑了這四個,太少了吧。”

“正好啊,不就是咱們四個?”母親有些嫌棄地看向後知後覺的女兒,“隨了誰啊你?說外甥隨舅,但你舅舅也不笨。”

“那大哥呢?你也沒想到吧,明明感覺爸爸不像是這麼心細的人。”最後一句,美玲說的小聲,像是在跟山介求證一樣。

山介小聲‘唔’了聲,含糊的回答。

六歲吧,爲了慶祝山介升學,記憶裡來一家人第一次外出度假,去的是一座海邊城市,也是他第一次看見這麼遼闊湛藍的海水,被太陽曬得海水溫熱,奔跑的雙腳陷進柔軟的細沙中,這才感到了一絲涼意,但很舒服,海天遼遠,天際成一條混合藍白色的線,望不到邊。

他們沿着沙灘撿貝殼,在浪花衝來的時候尖叫着躲開。

美玲在紀念物店裡看好一個風鈴,粉色的龍貓形狀,但走的時候卻遺忘在了海邊。

“哦,對了!今天的天氣預報說有雨。”上田突然醒悟,怪不得風這麼大。

“唔——”山介應了聲,看着風鈴持續的搖晃,但它沒有發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