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風扇
田潤的襯衫都溼透了,最後還是沒能將風扇修好。
風扇也決定拿去外面修理,屋裡實在悶熱,最後大家談論的結果是午飯在院子裡的樹蔭底下吃。
還好無花果樹枝繁葉茂,蓊鬱的綠葉過濾掉層層陽光,最後在地上投下了一片涼爽的樹蔭,藍色的樹影沁涼到毛孔舒張。他們於是把摺疊桌子搬到這裡。
亮泰興奮的大叫,主動請纓,一個人包攬了所有人的矮凳。田潤則站在樹下,望着遠處連綿的青山抽菸。
山介原本也想加入,但口袋裡的是不如田潤手裡的低等煙,於是瞬間便打消掉了這個想法。 ωwш_ ttκΛ n_ C 〇
天色甚好,他注意到院子裡由母親開拓的一片蔬菜區結滿了果,綠到沁水的枝葉捧着花芯綻放,一簇一簇的花叢間或冒着幾個滾圓紅潤的番茄,絲瓜藤蔓順着護欄攀爬,有的纏繞在了窗低的花架上,一縷一縷的插着黃花,嫩的豔麗,結出的瓜還很小。
山介走過去,摘下一顆成熟的番茄。
女士們都聚集在廚房,她們竊竊私語的聲音從半開的窗戶傳到院子裡。
蟬鳴依舊啁哳,凝固的空中先是炸響了一聲悠揚的“吱——”,接踵而至的便是一重疊一重更爲高亢的唱和,伴着蟬鳴聲,從遠處逐漸吹來陣陣清風,雲朵四散,遠處卻又慢慢集聚成了一團灰黑色的薄雲。
夏季的暴雨驟降之前總會先來一陣預熱,帶着粘稠水汽的陽光像密網一般絲絲纏繞在空氣裡,它們禁錮住遠來的風神,任他嘶吼呼嘯,但山上的樹木卻紋絲不動,連從蓊鬱樹叢中傳出的蟬鳴也變得軟弱無力,通透絲薄的蟬翼似乎被熱氣黏在了一起,整片青山也被它們喊得聲嘶力竭。
站在屋檐底下的山介也不禁替蟬感到疲憊不堪。
這時,從廚房裡清晰的傳出美玲誇張的尖叫。
“油怎麼能濺這麼遠!”
“哎呀!笨死了!我來我來,你去洗菜,果然還是老人家皮糙肉厚經得住燙。”
接着傳來鍋鏟相碰以及油在鍋裡‘滋啦滋啦’的聲音。
廚房裡的美玲已經再次向青惠表達了遲到很久很久的新婚祝福,她跟田潤婚禮那天她有事沒有去。
美玲一邊在水池裡洗黃瓜,一邊跟正在幫母親炸年糕的青惠悄聲說,“我怎麼覺得哥他瘦了好多,是不是後悔跟你離婚了?”
母親背對着兩人在收拾紫菜,青惠聽完笑罵美玲多想,一邊將鍋裡的炸年糕翻轉過來一邊小聲說,“你哥什麼時候顧過家?整天抱着照相機過日子,要愁也是因爲工作上的事情。”
“我哥什麼時候能變得成熟些啊?總是說什麼不能放棄最初的照相模式,他也不看看用那種老式的膠捲多貴!根本沒市場了,難不成還能指望着情懷吃飯?我一跟他提,他就轉移話題,其實,作爲女人,我充分理解大嫂你的處境。”
雖然當時婚離的挺順利,婆婆也依舊視她如女兒,但青惠認爲自已已經沒有了評價山介的立場,畢竟這段婚姻已經是過去式了。說出來可能會讓美玲失望,她當初就是因爲看到了山介爲夢想拼命執着的樣子才愛上他的,爲夢想打拼而閃閃發光的山介是最有男性魅力的,只不過最後青惠她實在是等不了。
少女時代談的愛啊感情啊,逐漸都會可悲的被現實所打敗。
“是金子早晚會發光的,”母親不動聲色的插上一句,“哪像你啊從小學舞蹈,最後不也是白學嗎,現在還壓得了腿?再說了,你大哥這麼堅持,肯定有他的道理。”
“原來她聽得見啊,”美玲一縮肩膀,跟青惠四目相視吐了吐舌頭。
“聽得可清楚了呢!”母親將清晨買的蛤蜊放進水盆裡,“所以不要隨便說我的壞話。”
“既然耳朵沒問題,那您待會把新衣服換上,把空調買了。”
“哎呦喂——突然聽不清嘍,”母親用手淘洗着蛤蜊,搖晃着身子唱道。
美玲向青惠努嘴一笑,朝着她擠了擠眼,然後用手沾水,突然間撒到母親身上,“讓您選擇性失聰!”
“哎呦!你們再鬧就不要幫我了啊,讓我這個老太婆自己一個人呆在廚房,唔-——”
母親正在收拾牡蠣,話還沒說完卻被水盆裡浸泡的牡蠣呲了一臉水。
三人同時一愣,然後都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窗外的山介雖然聽不清楚她們具體說什麼,但也隱約知道是在討論自己,於是臉色瞬間低沉,跟逐漸昏黯的天色遙遙相對。
“美玲,你去院子裡摘幾顆西紅柿過來,挑那種紅的,千萬別把沒長大的給我摘下來。”
他賭氣的扯下西紅柿的葉子,在手裡輕輕揉捻。
“啊,幹嗎要我去,好啦好啦我去就是了。”
山介聽到美玲的抱怨後趕緊溜到門口,做出在看亮泰玩模型小汽車的專注神態。
廚房裡的青惠知道母親是特意支開美玲。
果然,幾分鐘後,母親開口道。
“青惠,你知道山介最近過得好不好嗎?”
“他說工作挺順利的,您別擔心,他都這麼大的人了”
“再大的人,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他不就還是個孩子麼,山介跟他爸一樣,一撒謊眼就不知道該往哪裡看!”
母親帶着眼鏡收拾蛤蜊,說着,將眼鏡拉到鼻樑,直直的看向青惠。
“唔……具體我也不清楚,畢竟-——”
“對山介,我就指望他能養活自己就好了,再發生像丟掉老婆的事情,我這心臟可不行了,要早早的去見他爸了”
“媽媽,別這樣說”
“哦!是啊,呸呸呸,我可不能現在見你啊!我可要活到看見山介發光”
母親一邊說着,一邊雙手合十朝着周圍鞠躬,但臉上卻是調皮的笑容。
竈臺上蒸着一鍋玉米,浮動四散的水蒸氣氤氳了母親的眉眼,深深的皺紋彷彿被撫平,有種超越時間的溫柔。
青惠心裡的擔憂莫名浮起,她想問在公公去世之後婆婆是否感到了寂寞。心裡一直是有答案的,但青惠怕聽到婆婆親口說出來,因爲她做不了什麼。
“出鍋吧”母親說。
午飯很豐盛,對五個大人和一個孩子來說綽綽有餘,青惠昨晚熬了一晚上的醬骨也已經被湯料深深染上了深棕色,骨頭上的豬肉嫩得幾乎一夾就掉;碎花碟子裡盛着炸年糕,嫩黃的糯米上鑲着幾顆蜜棗,青惠還按照婆婆的做法,在炸前蒸了蒸;中間是山介和上田愛吃的海蠣子,足足炒了一大盆,旁邊配着蒜泥還有醋,同時在每人面前還有一份咖喱米飯和紫菜蛋花湯。
只有亮泰面前放着一碗西紅柿拌白糖。
“好了,怎麼樣?豐盛吧?”美玲笑眯眯的跨步坐到凳子上,天氣轉涼,她披上了一件母親的外套,低頭還嗅了嗅,“唔——果然是媽媽身上的味道。”
“有什麼味道?老年人的臭味唄。”
母親手裡拿着一個年代久遠的木製飯盒,裡面有大小不一的五個隔間,她一邊面無表情回答着美玲,一邊從每盤菜中用筷子夾出一些細細的鋪進去。
“什麼啊,是媽媽身上特有的味道,怎麼形容呢?有點像夏天裡被子的味道,哎呀,反正很舒服就是了。”
爲了證明自己很喜歡,美玲還特意將衣服兩側展開,然後把自己緊緊的包裹住。
母親忍不住似的笑了聲,然後去夾山介面前的海蠣,手抖了好幾下,夾住又落下,見母親神色有些寂然,山介趕緊接過飯盒,替母親將海蠣放進去。
“還是老了啊”,母親笑笑,左手將抖動的右手攥緊。
這裡的雨到底是沒下,但陰涼的風吹來時總是伴着淅瀝瀝的幾粒雨滴。
“看樣子是那邊下雨了,風都吹過來了。”
防備着突然而至的雨,母親讓山介將遮陽用的巨大海灘傘拿出來放到一邊。
家人們開始享用午餐,一時間只聽得見咀嚼食物的聲音。
“外婆剛纔說的話很奇怪”
亮泰嚥下一口甜滋滋的西紅柿,突然擡頭說道。
“那裡奇怪?”
“那邊下雨,這邊不下,那站在中間的人是不是衣服會溼一半啊?好可憐哦”
亮泰彷彿想象到了那個可憐人的狼狽樣子,不禁將五官皺在一起,不自覺做出一個打冷顫的動作。
“這種問題只有你外公能解答出來吧,小孩子真是移動的十萬個爲什麼,趕緊吃吧!”
美玲夾給亮泰一塊醬肉。
“要是你們父親現在在的話,他一定會長篇大論講到人討厭的。”
“哈哈哈,是啊,畢竟是工程師嘛!”
“你這樣是在影射我嗎?”
工程師上田聽了美玲的話,不禁被飯菜噎了一口。
美玲不容置疑的朝着青惠笑笑。
“我們亮泰不要太用腦哦!超負荷的話,老了容易忘事的!”
母親笑着給亮泰夾了一塊年糕。
“什麼啊,越用腦才越聰明,整天不用會鏽住的。”山介面前已經堆了一座蛤蜊殼的小山。
“小心我也像你爸爸一樣癡呆!最近記性是越來越不好了,所以你們記得常回來看看,否則我的財產都給了冒充我孩子的人。”
母親做出鬼臉,說道。
“您要癡呆的話,我也要比您還要早些癡呆!所以爲了防止這種慘狀發生,您還是多多注意自己的身體吧。”
山介跟母親話語間一來一往,大家聽了都笑起來。
但山介心裡變得沉重不少,他仍然記得母親在廚房切西瓜時候的失手,以及剛纔夾海蠣時的困難。
山介剛想開口讓母親去醫院做個身體檢查,但被亮泰突然的驚呼打斷了。
“下雨了!有雨滴落到我頭上了!”
亮泰突然一個激靈,指着天空大叫起來。
仰頭望去,連綿不絕的山巒被一層輕薄的霧所籠罩,蟬影消失在樹叢之中,側耳傾聽,只有一兩隻蟬還在震顫着羽翼悽慄的鳴叫,天**漸濃重,宛如宣紙上鋪染開的水墨。
不知何時,黏帶着熱絲的風變得急速而涼爽,驟降的溫度沁出水分,鼻尖繾綣着泥土樹木的溼潤味道,拍打在人裸露的肌膚上時,給人一種在冬日裡縮在暖被中看着落雪的舒適感。
先是一滴兩滴雨珠從天際灑落,然後硬幣大小的雨滴紛紛揚揚濺在地上、無花果樹上、西紅柿的葉子上,遠處樹叢被雨水撲打的聲音一重又一重,隱約的雷雨轟鳴聲隨着風席捲而至。
“快點打開傘!”
母親喊叫起來,同時靠近傘的田潤快速地將它撐開,幾乎是在一瞬間裡,落雨紛紛而下,噼裡噼裡地從傘面上彈上幾彈,隨後便成了幾道蜿蜒的水漬,集聚在傘沿,形成一顆顆飽滿晶瑩的水珠,然後落下。
“呼——”
大家都送口氣。
好在雨勢下的垂直,沒有落到飯菜裡。
“啊,真舒服”
“就是有些冷”
“冷也冷的舒服”
青惠感受着微風拂面,語氣愉快的說。
“那些正好走在路上的人怎麼辦?要溼淋淋的回家嘍。”
“這個雨天溼度正好,我小時候就喜歡在這種雨天裡頭奔跑,無憂無慮的,多快樂啊。”
“那我這樣快樂的時候媽媽你爲什麼要罵我?”
亮泰憤懣擡頭,覺得大人真是不可理喻。
“呃——”
美玲噎住。
大家又笑起來。
“哎呀,亮泰你看看你自己!衣服上都是油!”
美玲一露出這般責怪的表情,亮泰馬上就忘記了剛纔的對話,低頭一看,自己背心上濺了一大塊油漬。
美玲於是用沾了水的紙巾給亮泰擦拭,但油漬的範圍被擦得越來越大,最後索性母親發話,牽着亮泰去換一件衣服。
“去我房間找件衣服換上吧。”
山介初中時候的衣服還在房間裡放着,母親不捨得扔,以往每年夏天她都會拿出來晾曬一遍,再小心放進衣櫃裡,任何時候打開,裡面都會有隱約的皁角味。
“媽您別去了,我來吧。”
美玲站起來接過亮泰的手,她知道母親的膝蓋比天氣預報還準,下雨天裡總是會隱隱作疼。
“現在腿還疼嗎?”
青惠擔憂地問,上田也殷切的看着岳母。
“**病了,一下雨就犯。”
山介看着母親站起又坐下,動作略顯遲緩和僵硬,不禁思索着她的腿病是什麼時候種下的。
應該是她接送美玲和自己上下學的那幾年間埋下的病根,雖然初中開始山介就不再讓母親接送了,但大雪天氣裡,母親還是會騎着自行車頂着寒風載着他們兄妹兩人。山介坐在後面抱着熱水袋還覺得冬風刮的臉頰生疼,不要說是母親脆弱的膝蓋了。
母親膝蓋犯病最厲害的時候還是在父親病倒的那一年裡。
病中的父親誰都不認識了,而他只顧着自己逃避,忽略了母親在那一時段中的感受,母親所感受到的痛苦一定比自己強烈百倍吧。
“下次我給您寄過來一些中藥敷敷。”
青惠依稀記得朋友的父母也有這種腿疾,好像是用什麼什麼中藥敷好的。
“別費心了,這是**病,這種時候只要看着你們這些孩子在我身邊就不疼了。”
“你們看亮泰找到什麼了!”
亮泰率先從門口竄出來,猴子般矯捷的穿過雨幕,懷裡抱着一摞厚厚的相冊,相冊都用淺棕色的軟皮仔細包裹住,封面上面還鄭重其事地用筆整整齊齊寫上了‘影像集’三個字。
美玲走在後面,手舉着一本特別的相冊,用舊時的硬皮日曆包裝,上面寫了“山介作品”四個字。
“這是什麼時候的東西了你還拿出來?”
山介有些反感美玲不經自己同意就把他的私人物品拿出來。
“看看又怎麼了,哥你不要介意嘛。”
“那你們慢慢看吧,我上去坐會兒。”
山介站起來,頭把傘面頂高了一個小包,嘩啦嘩啦的積雨像小溪一般從邊沿拋流下來,他衝進雨幕。
“噎,看樣子是生氣了,不管他,我們看我們的。”
母親指着山介離開的背影,肩膀一縮,挑眉朝着大家吐吐舌頭。
踩上最後一截樓梯是一條短短的露天陽臺,山介小時候喜歡坐在這裡,將雙腿搭在半空中仰頭看星星,低頭,會看見院子裡的花開得正豔。
自從美玲嫁走之後她的房間就變成了父親的書房,而山介的房間還保存良好,就在這一點上山介有些介意,他不明白是不是父母親對他沒有任何期待,認爲他事業上不會有起色而留着房間,預備給他一個最後的歸宿。
畢竟女兒嫁出去的地方非常遠,一年之中只有新年纔回來一趟,有時候甚至兩年纔回來一次;而兒子山介即使住在臨市卻又不經常回家,母親和父親估計只能夠睹物思人吧。
山介有好多年沒進來過了,之前爲數不多的回家,他的活動範圍也僅僅限於樓下客廳而已,所以當山介一踏入房間地板的時候,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突然涌上心頭。
牆壁上貼着的照片是他高中從各個地方蒐集來的,有從雜誌上剪下的,但大多數是自己照的。
照片已經泛黃,有些地方的色彩已經黯淡,由於光照,其中的人像已經變得模糊,雖然現在的技術可以修復這種老照片,但它們都損壞的太厲害了。
山介輕輕觸碰,卻摸到了不同於照片質感的滑潤,他眯眼仔細一看,幾張照片的破損處被人用透明膠帶補過了,不仔細觀察的話還真不容易發現。
是父親,山介很肯定。
母親的作風是甩給他一卷膠帶,不收拾好不準吃飯。
靠牀的櫃子上還擺放着山介以前用壞的膠捲機,上面佈滿灰塵,但機身上卻印着新鮮的三個短細的指頭,小小的,帶着懵懂和好奇,是亮泰剛纔換衣服時摸過的。相機旁邊排列着一堆書,大多數是攝影技巧的講解以及高中時候的教材。
角角落落真的都充滿了兒時生活的氣息啊。
窗沿整齊擺放的是美玲的幾個洋娃娃,美玲出嫁帶不走,又不捨得扔,於是就擺在了這裡。山介一直覺得這種大眼睛娃娃很詭異,於是便把她們的身子調轉了一下,背對着自己,而揚起的灰塵吸進鼻子裡導致山介不停的咳嗽。
愛乾淨的母親也不經常打掃了。
山介隨便拿起身邊的一本書,用力的揮動着空氣,試圖闢出一條清新的路。
周圍上下飛舞的塵埃跳動在光照裡像是兒時的夢一般奇妙,山介突然有種穿越之感,覺得自己又重新回到了上初中的那年,搬家過來時,他也是這麼揮動着胳膊一邊清理灰塵一邊把照片小心的貼在牆上。
那時候家人都還在,可能性都還在。
“啪嗒”一聲,從山介手中的書裡落下一個老舊的紅包。
山介“啊”了一聲,低頭撿起來。
這便是美玲在車上提過的那個裝有20張一元紙幣的紅包。紅包早就被厚厚的紙幣撐破了,殘破的邊緣泛着黑漬,估計是因爲自己被母親戲耍後很生氣,於是將它隨意地夾在了書裡。
山介盯着手裡褪色的紅包,突然笑起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原來上面竟寫着幾個規整的字體,但他從來都沒有注意過。
山介 健康
平安
好運
“真是……真是的,”怎麼現在才發現呢?
山介倚着櫃子沉默了一會,然後他將書原位置放好,手裡拿着燙手的紅包。
自己真的是永遠都學不會父親方正到有些刻板的字。
這些散落在生活各處的物品,只有在經過時間的淘洗後纔會慢慢鍍上一層新的意義,裡面隱藏着的重大愛意,只有在經年之後回頭看過時,才最終被髮掘出來。
多麼愚蠢的自己。
他逃出被疊加了許多層回憶的房間,雙手撐在陽臺欄杆上,屋檐的落雨也順着傾斜的膠頂噠噠噠的滴下來。
雨勢轉小。
山介聽見底下傳來一陣爆笑,特別是美玲,笑的極其誇張。
“哎呀!我小時候真的有這麼醜嗎?”
“這個真是媽媽你嗎?好像男孩子啊”
亮泰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手指着照片上兩歲大的美玲,美玲留着男孩子的寸頭,由比她高半身的山介牽着,兩人黢黑瘦小,站在海邊,兩腳踩在一起,正靦腆的盯着鏡頭微笑。
“這是爸爸拍的吧?說起來,咱們全家好久都沒有一起出過遠門了。”
“什麼時候再一起去一次吧,趁我還能走得動。”
母親目光變得溫柔起來,她細細端詳着下一張照片,是他們四個人的全家福,她摟着兩個孩子手裡比着‘耶’,而丈夫在一旁挺直腰桿,儘量直視刺眼的陽光而不閉眼,但在相機定格的那一瞬間裡,他皺了眉,顯得有些不耐。
她知道上一秒裡丈夫笑的有多開心,他不喜歡照相,但有求必應,總是配合。
人世間裡任何定型的東西都具有欺騙性和迷惑性。
“好啊,但要等我休假呢。”
美玲笑嘻嘻的回答,然後繼續翻看相冊。
美玲匆匆翻過幾頁,動作在看到某一張時停了下來。這是她跟父母一起參加山介高中畢業典禮的時候照的,但畫面中的主角只有山介一人,他站在學校門口,臉上帶着小心翼翼的神情,慌亂的躲避着來往走動的興奮同學和家長,懷裡抱着攝影大賽得來的獎盃,這一滑稽的一幕被年幼的美玲抓拍下來。
手勢不穩,相片照得有些模糊,但這張作爲美玲的處女作而被保留下來。
青惠看見美玲用手指點着作爲背景的年輕時候的婆婆,但她的視線卻久久停留在於山介身後跟其他家長交談的公公身上,他腰背挺得非常直,臉上不動聲色一派淡然,像是在跟對方家長談論什麼重量級的嚴肅新聞事件一般。
在青惠印象中的公公形象非常高大,退休後的工程師氣場依舊非常足。婚後山介還癡迷着攝影,當時也不知是行情不好還是缺少機會,養家餬口的重任幾乎都壓在青惠一人身上,雖然山介跟自己說公公一直對他的攝影表現的很冷淡,他見山介第一次抱來獎盃歸來後也僅僅說了句繼續努力而已,在婆婆激動哭泣的對比下,公公的反應實在是讓他頗爲掃興。
後來山介在一氣之下,把獎盃扔到了家門口的垃圾箱裡,但放學後去尋找時卻再也沒有找到。
“媽媽,你知道山介的這個獎盃在那裡嗎?”
“這個,這個是山介的獎盃嗎,看,我都老糊塗了!竟然在整理你父親的遺物時給扔掉了!”
“唔——原來是被爸爸撿走了啊?”
“你說什麼撿走?”
母親嚼了一口年糕,發現咬不動後便放棄了,“你看看那這顆牙是不是鬆了?”
青惠便側頭一看,果然鬆動了,牙齒掛在牙根上,顯得有些恐怖。
“等它掉下來,我陪您去補吧”
青惠說完便愣了,彷彿自己還生活在這個家一樣。
“等牙齒都掉光了直接去安個假牙好了,我見隔壁婆婆家每天早晨在院子裡,這樣——”母親做出把假牙含進嘴裡的動作,“就行了。”
“誒,你們看這個時候的哥哥,臉上還沒有那麼多皺紋,真年輕啊,可以算是小鮮肉了對吧?”
美玲指着山介於夕陽下的側顏,面容英俊,眼神明亮,“鼻子跟爸爸的簡直一模一樣。”
“我現在也很帥好不好!”
山介聽到了後不滿的“切”了一聲。
“這是大哥拍的照片嗎?”
田潤在旁邊翻看山介從美玲手裡奪走又扔回的那本影集,裡面照片的精緻程度讓他一個半內行的攝影愛好者看了也感到非常驚喜。
“太美了,大哥是怎麼想到這個角度的?”
田潤說的是其中一張風景圖,那條鹽水湖已經被人拍了無數遍,但田潤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從水下側拍,浮動的水影跟湛藍通透的天色幾乎相融,空中的水鳥像徜徉在水中一般,姿態優美,像是童話中才會展現出的奇幻風景。
“拍的再好看有什麼用?還是不能養活自己,難道要靠媽媽救濟嗎。”
美玲小聲的嘟囔一句。
“我聽得見!你當我耳聾嗎?”
山介看到窗沿上有一個羽毛球,於是拿過來作勢扔下去。
“媽媽!你看哥哥打我!”美玲作勢投入母親的懷抱。
“哎呦你們快打起來吧,簡直跟回到過去似的。”
母親笑嘻嘻的喝了一口紫菜湯。
“當着亮泰的面,你們兄妹兩個也鬧夠了吧”
青惠將擡頭看熱鬧的亮泰摟進懷裡,笑着捏了捏他的耳朵。
“亮泰的招風耳隨誰呢?”
“我婆婆,他奶奶。”
美玲悄悄噘嘴,揹着田潤朝青惠做出“難看死了”的口型。
“那隨我的是哪裡呢?”
母親也加入進來,仔細研究着亮泰的五官,由於全家人的視線都突然集中在亮泰身上,這讓他不好意思起來,於是就害羞的捂上臉,怎麼逗弄也不拿下來。
“果然,亮泰這裡笑起來的樣子很像爸爸呢”
青惠指了指亮泰臉頰邊一道深陷的痕跡。
父親笑起來的時候左臉頰總會有一道短線似的酒窩,聽說那是人緣好的象徵。
“哎呀,生命很奇妙吧,看着亮泰,覺得你爸的生命也繼續延續下去了。”
母親感嘆道。
“以前去海邊度假也是爸爸提出的吧?那我們再去見一次大海吧!”
“要我拍照的話要付錢。”
山介笑着終於從樓上走了下來。
雨完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