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舊紅包
浴室裡很快就充滿了蒸汽,鏡子氤氳到看不清人臉,亮泰光溜溜的坐在噴頭底下,頭頂上滿是洗髮水揉成的泡沫,像是錯戴了一頂婆婆的假髮,山介在一旁站着,給亮泰抹完洗髮水之後正往自己頭上灑,他使勁捏了捏也沒見得出沫,於是往水龍頭接了點水進去,晃了晃,再往頭頂灑去,誰知道混合着冰水的液體流到了脖子裡,冰的山介大叫了一聲。
“怎麼了?”
低頭乖乖清洗着頭髮的亮泰好奇的問了問。
“洗髮水用完了”
山介如實回答,但剩餘的洗髮水已經被浪費掉了。
“我這裡還有你要嗎?”
亮泰好心的抓一把頭頂的泡沫,遞給山介。
山介被亮泰的動作逗笑了,差點笑出眼淚。
“謝謝小亮泰”
“不客氣,我們可是一起在雨中奔跑過的人”
“是啊”
山介覺得自己跟亮泰已經成爲了朋友。
“唔”
“怎麼了?”
亮泰語氣有些羞赧。
“舅舅那裡也比我的要大啊”
山介聽了差點被水嗆到,風水輪流轉的吧,他小時候也這樣問過父親,他仔細回想了一下當時父親是怎樣回答的。
“山介長大了那裡也會變大的”
父親貌似是這樣說的。
“亮泰羨慕了?”
山介笑起來。
“纔沒有!”
亮泰轉過臉去不說話了。
“哈哈哈”
山介笑到咳嗽,幾乎停不下來,害羞的亮泰便有些惱羞成怒道 ,“我們快點洗!不要再說話了”
“知道了知道了”
山介笑着說。
兩人洗完澡後,便換青惠去洗。
等青惠洗完後,美玲跟田潤也睡醒過來。
美玲伸着大大的懶腰,走到門口時才發現有下雨的痕跡,“下雨了?我怎麼不知道?”
“你睡得跟豬一樣,怎麼聽得到”
母親抿嘴誇張的搖搖頭,
“還說自己丈夫打呼嚕總是吵醒你呢,我看你在他身邊睡的都流口水了”
“哪有嘛”
說着美玲擡手擦了擦嘴角,一旁的田潤聽得也不好意思起來,自己的呼嚕聲竟然讓岳母聽見了。
“亮泰你怎麼又換衣服了?”
“一覺得沒有面子就喜歡轉移話題,真是一點沒變”
山介諷刺一句。
“不好意思,這一點我隨媽媽,家族遺傳。”
美玲挑眉,不甘示弱的回答。
“哎呀哎呦!又開始了,你們吵吧吵吧,待會去你們爸爸跟前去吵!”
說起去爸爸的墓地來,青惠坐在窗邊,一邊疊着衣服,一邊問婆婆。
“媽媽,鮮花都準備好了嗎?”
院子裡的花叢被兩場雨打的七零八落,花瓣濡溼,跟地上的泥水混合在了一起,葉子倒被洗的鮮亮,在風裡搖晃着伸展脈絡,放眼望去,幾乎沒有一株完整的鮮花。
“一早就準備好了,現在放在花瓶裡養着呢”
母親露出一副對天氣料事如神的樣子,手指了指她的臥室。
“那我們什麼時候去?雨沒有停的預兆啊”
青惠將手伸出窗外,望了望雨幕中的陰沉天色,說完,大家便都湊了過來。
天空灰白相雜,薄雲了無蹤跡,或是化作雨絲與天幕融爲了一體,色澤或濃或重,一縷上揚,又一縷蜿蜒直上,總之是難以描繪出來的獨特景緻。
絲線般不間斷的雨飄在空氣裡。
“下雨去也沒有關係吧?反正傘足夠了。”
山介個子高,他要微微弓腰才能看到外面的雨勢,擡眼望去的時候,山介很明顯的感覺到額上的皺紋正聚在一起。
“是啊,大哥說的沒錯,要不現在去吧,萬一待會雨下的更大了呢?”
田潤同意山介的話,於是附和道。
“什麼啊!你怎麼不想想待會雨就停了呢?”
美玲生氣的瞥一眼丈夫,拆穿道,
“明明是自己因爲工作原因想要提前回去!不用非要拿大哥的話當做藉口吧!”
“我,我剛剛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一個客戶突然把日期提前了,我也很無奈啊”
很明顯美玲剛剛跟他吵了一架,田潤見美玲這樣說透後也不遮掩了,只好露出歉意的表情跟岳母解釋。
“真是的,對不住岳母您了,好不容易來一次的,我想待會再跟您說的,我們不能在這裡吃晚飯了”
“那從墓地回來之後你們就準備走嗎?要是急的話,現在走也可以的”
“沒關係,我們不用馬上走,看完爸爸再陪您待會也行”
“陪什麼啊!”
美玲一生氣,聲音就會變得陰陽怪氣起來,她瞪一眼田潤,語氣裡全是埋怨和責怪,但最後還是選擇站在丈夫一邊。
“你哪兒有時間啊?你準備今晚不睡覺了熬夜工作嗎?真是的,哎呦!這種顧客真是不合作也罷!氣死人,我們回來之後就回家吧!你趕緊完成工作!”
“是是是,非常抱歉了岳母”
田潤歉意的回答,然後說要包攬起接下來這裡所有的重活,於是在美玲的指令下跑去了浴室,裡面有幾塊牆磚掉了。
“那我們……”
青惠看一眼山介,她和山介原本就計劃在晚飯之前趕回去,畢竟有美玲陪着婆婆,但他們一家突然說要提前離開,這樣最後不就只剩下孤獨的婆婆了嗎。
青惠露出爲難的表情。
雖說是去勝似母親的婆婆家,但田中還是有些介意,只不過這個溫柔的男人沒有明說罷了。
“那我們吃什麼,要不就吃青惠喜歡的麻汁涼麪吧?”
母親想想說。
“抱歉媽媽,我也要……”
“哦對了!你看我忘了!家裡還有丈夫呢,怎麼能讓你留下來呢。”
“山介你……”
青惠希望山介能主動留下來。
“我也不行,明天要見新的顧客。”
山介說的沒錯,他明天確實有筆大的訂單,交涉好的話,說不定就可以把欠的房租一同還了。
“哎呦!你努力工作我就謝天謝地了!來不來的已經無所謂了!兒子,快賺大錢,把你媽媽接過去吧。”
“錢哪有那麼好賺啊!”
山介語氣無奈,拿老頑童狀態下的母親一點轍沒有。
葬禮
亮泰走在最前面,這是他第一次參加家族裡的這種儀式。
他穿着透明雨衣,帽檐堪堪遮住斜刮過來的雨水,雙手抱着山介給的一株海棠花,小心的護在懷裡,紫白的花瓣愈往花芯處顏色越深,瓣面還稍稍有些斑點。
身後是扶着外婆的山介和青惠,山介打着一把黑色的大傘,傘面很舊了,而美玲和田潤走在最後。
路上誰都沒有開口講過話,一行人只是埋頭往山上走。
“再往前走一點,然後往你這邊走!”
外婆叫住亮泰,擡手指了指西方向。
那是條山路,兩邊樹木很多,參天細密的樹叢將天空割的細碎零落,但也替他們遮住了不少雨水,雨滴打在肥厚樹葉上的聲響跟從遠處聽到的聲音完全不一樣,像是耳邊忽然傳來陣陣密鼓,音色隨着風向而變化,清脆的,低沉的,卻又密集。
由於之前的那場大雨,山路變得比平常要難走許多,腳踩在泥土上會留下一個溼漉漉的深陷印記,偶爾他們會不小心踩陷一簇小小的花草,但綠芽卻會從凹陷的泥水裡重新冒出來。
亮泰走在中間,好幾次他的腳都陷在了泥裡,要使很大的勁才能拔出來。
路上他們遇到了幾個拿着長竹竿的健壯老人,穿着雨衣,後背揹着一個竹簍,裡面傳來悶悶的蟬聲。
隔着好幾米,外婆跟他們打了聲招呼,然後繼續往上走。
“那個竹竿是幹什麼用的?”
亮泰一邊走着,一邊回頭,看着離開的幾個老人的身影。
“粘知了用的”
山介回頭說。
“下雨之前知了會鑽進地裡,雨後會爬出來”
“那你們小時候沾過嗎?”
亮泰是問媽媽美玲和山介小時候。
“沾過呀,還是跟你祖父一起呢,記得吧哥?你那個時候還不敢碰呢!”
美玲在後面笑。
“現在還不敢麼?”
母親露出奇異的表情。
“後來敢了,我記得媽媽你還逼我吃過。”
山介一回想到那副場景,頭皮不由得發麻。
“什麼啊!這個能吃嗎?是因爲太吵了嗎?”
田潤在後面大聲嚷嚷起來,語氣裡透着不可置信,亮泰也驚訝的擡起臉來,看着外婆。
“炸着吃味道可美了”
母親誇張的咂咂嘴,然後笑着說道,“他外公愛吃。”
說完,一行人又相互扶持着過了一個小山坡,撩開遮擋密實的樹叢之後,就是一段往下的石梯,底下是一小片公墓。
石碑豎立在墓地上,上面刻着簡單的文字,代表着一個個曾經有過的不同人生,樹叢和山巒守護着這片寂靜和過去的鮮活,不遠處有幾個人正在祭奠,淅瀝落雨中有些模糊,但更添感傷。
有的碑前還有人駐足,而有的早已無人問津。
母親走到自己丈夫的墓碑前,看着上面的照片,這是父親最後一次照的,表情嚴肅,像是在訓學生一般,這原本是***用,實現一直以來跟母親兩人一起出國旅次遊的願望,但很遺憾,臨出發前父親突然病倒,而很快母親的雙腿也脆弱起來。
他們每人手裡都拿着一簇鮮花,母親凝視着父親的照片,側臉溫柔,眼含悲傷,美玲和青惠也看着照片,輕輕發出哽咽的聲音。
好動的亮泰在這種靜穆的氣氛中也靜默了一會。
山介盯着父親高挺的鼻樑,不笑也有皺紋的眼角,突然想起了新聞中播放的乾旱季節裡裂開的土地。看着看着,山介覺得眼前的父親變得陌生起來。
自己完全不瞭解父親,全部的父親。
山介閉上眼,努力在腦海中描繪出父親的樣子,但他越是想要勾勒出他的一雙眼睛,記憶裡呈現出的模樣越是模糊,面部似乎都在變形。
於是山介想到人像,想到攝影,想到他所堅持的東西。
睜開眼後,他跟着母親一起把手裡的鮮花放在父親的墓前。
一叢鮮黃的雛菊裡夾雜着一株海棠花。
“亮泰剛纔在想些什麼?”
美玲有些好奇,溫柔的看着遺傳了家族裡高挺鼻樑的亮泰。
“想外公是不是也很思念我們。我跟外公說不要擔心,我很喜歡外公送我的相機,以後絕對會拍出好看的東西。”
“是嗎?”
美玲不知道回答亮泰的是那句話,反正語氣充滿着水潤的溫柔。
“外公會知道我們在想念他嗎?”
“知道的,因爲我們是一家人嘛”
母親把視線從父親照片上移開,然後望向遠處的霧色,繼續喃喃說道,“會知道的。”
回去的路也不好走,甚至是更加難走,不過好在雨勢漸漸轉小直到停止。山介和田潤兩人走在前面,上坡時候故意的重重踩下、踏平,然後讓後面的人踩在平穩處,這樣一來幾乎花費了來時時間的三分之一。
雨後天氣涼爽,雖然從雲縫中透出些許陽光,但被樹叢遮擋的一乾二淨,樹木被洗刷過濾後的鮮香味撲鼻而來,濃郁的不禁讓山介打了個噴嚏。
回去的路上有更多的居民趁夜色降臨之前來沾知了,山介嘗試過徒手抓,但是知了都貼在高高的樹幹,他僅僅在接近根部的樹皮上給亮泰撿了一個小小的知了。
“太小了,讓他繼續長大吧”
山介一邊說着,一邊把它放在比較隱蔽的地方。
回到母親家裡,就將近下午4點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