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的春夜,溪水叮咚的池邊,有一流水紋裙子的少女倚着青苔卵石靜靜出神。近處的山崖開着幾朵石榴花,瓢蟲費力地爬上花莖,還沒等它喘息片刻,崖下小道行來的二人便嚇得它再度展翅而飛。
緩步走來的二人同着相似的宗門道袍,一人腰懸在夜間都明亮暖人的月州玉佩,一人肩上繡有瑞獸雪狴犴的花案。那掛懸玉佩的黑鬢老者踩了踩潔淨的階梯,笑道:“如此山道,唐峰主定是位愛乾淨的人。“
那肩負祥瑞的,是一位略顯消瘦,手腳修長的中年人,他隔空一指,將剛剛被那老者踩彎的玫瑰扶起,笑着說道,“不是我,是我那徒兒,她就是喜歡乾乾淨淨的。“
黒鬢老者聽着這話,笑容一滯,咂咂嘴,帶着點試探,“莫某幾日前閉關曾有感星辰和鳴,鳳儀南方。今又聽聞唐峰主那夜觀星有感,想必那異象定是峰主所爲了。莫某先在這恭喜唐峰主,道進一階,大道在望。果真是臨玄之子,莫某心有嫉妒羨慕,但也不得不服啊。“
可惜他的試探沒有得到迴應,因爲他們二人已經走過那山腰,來到適才的池塘旁,中年人介紹道,“這便是我的徒兒,魚茵梳。茵梳,這位是天蕨峰掌管葵水堂的長老,莫復。“
“魚師侄我早有耳聞,天資聰慧,皚皚峰真是人才濟濟。“
長裙少女輕柔起身,彷佛沒有聽見莫復的話語。樹的陰影下,少女綽約嬌膩的身材隱約可見,清麗白淨的臉龐忽明忽暗看不清個神色。這幾座山峰都極爲出名的溫柔婉約的女子破天荒,極沒有禮貌地瞥了那老者一眼,甚至都沒有和她師傅打招呼,就轉身重新看向遠方山嵐。
莫復只覺氣血上涌,被一個小輩這樣無禮無視,他都不記得上一次是什麼時候了。但他不方便直接開口訓斥,畢竟這小輩的師傅就在旁邊,他還不能輕易招惹。
唐峰主苦笑搖頭,只是那苦笑中不是惱怒,而像是長輩對孩子那樣的寵溺與無奈,“莫長老莫怪,茵梳今天身體不舒服,說不得話。“
老者氣得差點咳嗽,什麼病還能說不出話來?而且看她那樣子,分明活蹦亂跳得很。莫復強壓下這口氣,僵硬道:“那不怪魚師侄無禮,確實事出有因。唐峰主,我之前和你說的事,您考慮得如何了?“
中年人收起笑容裡得溫暖,裡面只剩下冷意與疏遠,但他沒有一口回絕,只是淡淡說道:“我會好好考慮考慮的,再過幾日給你答覆。“
莫復咬牙,強忍着問清楚的衝動。他知道,雖然在實力來講確實是他在優勢,但是這姓唐的太過神秘,也不知道他藏有多少手段。又在他的地頭,衝動行事實屬不明智的行爲。莫復強笑道:“那就等唐峰主的消息了。“話音剛落老者便化虹而去,他怕再多呆一會,他就保持不住他的風度了。
等着遠去的虹芒消散,唐重山這纔回頭看向他寵愛的徒弟。
魚茵梳臉還是繃着,但那似月牙兒的明媚眼睛裡已沒有剛纔的寒意,她惡狠狠地瞪着她師傅,若是那位白衣少年也在現場,怕是要感嘆,原來洛諾那萌死人的瞪眼是從這位學來的。
錦服的年輕峰主頓時有些想笑,因爲他真的很少見他這徒弟露出如此神情。若是被峰外人看見了,那這皚皚峰招來的狂蜂浪蝶怕是要多一倍。
峰主按下心頭其他所想,輕拍還在瞪着他的少女的腦袋,“喂喂,師傅還沒教訓你目無尊長呢,你怎麼先自個生起氣來了。“
魚茵梳維持不住那鼓着腮幫子的表情,也沒管腦袋上的師傅的手,只是遙望着遠在月下的天蕨峰,透過層層雲霧和禁制,她彷彿要找到剛纔那老者的位置。
“師傅,你知道他做了什麼嗎。“
“知道。“
“那剛纔爲什麼不留住他。“
“他在裡面撇得乾乾淨淨,我出手,名不正言不順。“
“那他那侄兒對師妹出手時,可有絲毫顧忌!”魚茵梳再也忍不住,怒道,“師妹九死一生,才從那雜種手中逃脫,若不是有人相助,她已經死在賈家夫人手裡。”溫婉少女顯然已是怒極,這輩子都沒有說過髒話的她現在恨不得那婦人就在面前,把書中所學的咒人的話都傾倒在那人身上。
唐重山顯然也是有些餘悸,洛諾雖拜在他門下不久,但那少女極其秀外慧中,是天生的修道種子;哪怕她入門時引起了極大混亂,他還是對其有着濃厚的師徒感情,“是啊,多虧了蘇家的那位。只是不知道蘇家和青州相隔甚遠,有什麼理由出手相助呢,我來算算……嗯,不對,難道那小子一見鍾情……我算算。“
在山的向陽處,有一間三層的木屋,師姐喜歡坐在二樓的椅子上,邊翻閱不求宮的藏書,邊留意空地外師妹研習的術法。若是有了些許差錯,師姐便會出聲提醒幾句。師妹聰慧得很,往往一點就通,她那成功後的喜悅,總會讓獨坐小樓的師姐心生暖意。
魚茵梳彎腰撿起地上的書籍,放進懷裡,又恢復之前的柔靜,“他該死了。“
說的話卻不是那麼溫柔。
唐重山停下神神叨叨,他面容嚴肅,和剛纔那算卦的方士簡直是天差地別,他看着身前的愛徒,沉道:“你殺不了他,他也沒那麼容易死。”
流雲裙的少女步步輕盈,向着峰頂的木屋走去,春池漣漪卷卷,石榴花紅錦爛漫。
“師傅,我知道你有所顧忌,交給我吧,我已不是我們相遇時的那小孩子了。”魚茵梳回頭笑道,“皚皚峰年年掃雪,不求宮也需有人打掃呢。”少女點點臉頰,歪頭道。
唐重山沒再開口,他知道,他的徒弟是個喜愛乾乾淨淨的人。
“不是小孩子了嗎,呵呵呵。”
這位大黎至中洲大陸都有極高名望的夢河貴人,和他徒弟之前一樣,望着那月下的天蕨峰,眼裡只有冷意。
師傅和師姐現在在幹什麼呢。師姐正一定被門中其他弟子有意的請教問疑搞的有些苦惱吧,畢竟她最不擅長拒絕別人,也不願意和人紅了臉。師傅估計跑到哪個山腳偷偷看師姐的藏書了,有時候真懷疑是不是師傅故意放那幾個不軌之徒上山的。
洛諾微微苦惱中帶着溫馨,下次回山估計是很久之後的事兒了,真希望能讓蘇澈也見見不求宮的風光。
“洛姑娘,想什麼呢,這麼出神。”言語中帶着笑意,蘇澈忍俊不禁地說,少女神遊物外本不該打擾,但她忘了自己還術法操控着端上來的菜呢,這下不經意間給桌面來一記橫掃千軍,蘇澈身前的酒杯酒壺人仰馬翻。
“啊?啊!對不起,對不起…你起來下…”
“沒事的,洛諾姑娘,喏,用我的手帕。”施南望遞上懷中的帕子,又幫朋友重新倒上酒。
太陽西落,月上樹梢。中午那場決定性的切磋已經徹底過去,施南望後被叫走了,估計是黃梓和粱嘉志要與他囑咐些什麼。三人約好晚間一同小聚一頓,不過想要去的酒肆人滿爲患,不得已,只得叫那店家燒幾道好菜送到那長溪畔蘇澈的住所了。彈開衣服上的酒,蘇澈拍了拍洛諾,示意她快坐下來一起吃,“南望兄今後如何打算呢。”
“我會在這再呆一段時日,等有了些自保的手段,再上路去尋找母親的下落。”
“黃老先生教你劍術?”洛諾問道,看着桌上那幾碟熱菜,多是清口的蔬菜,微微自得。要是讓蘇澈來點,估計現在滿桌子都是大魚大肉了。
“沒有,黃老和樑先生說他們會找人教我些拳腳。他們說,對我而言,現在練劍已經太晚了,武夫是條出路,就是有些艱苦。”
蘇澈對此不是很瞭解,抿酒點頭。但洛諾還是下意識問道:“你真已經下定決心了,要走秦巔之路?”修途苦寒,秦巔武夫更是苦中之苦,不是大意志毅力者,不是退卻在那非人地折磨之中,便是倒在與強者的問拳之下。洛諾擔心初出茅廬的施南望不瞭解武夫的艱辛,見到那北幽州拳夫的瀟灑,誤以爲這是條花團錦簇的道路。
“謝謝洛諾姑娘關心,這些黃老都與我說了。”淳樸少年飲盡杯中烈酒,辛辣的火燒沿着喉嚨直下心口,暖得心頭火熱,他都有心理準備,也明白這是條常人難行的崎嶇之道,尤其在他看過封豹身上的傷痕累累後,“我不怕苦,我甚至怕它不夠苦。”這也是他的心裡話。
蘇澈笑着打斷道:“南望兄,何必這麼苦大仇深。今天留住了你的長生鎖,以後你也要踏上修途,都是些好事,我們在這喝酒慶祝,不要再想那些虛無縹緲的事啦。”
“誒誒,蘇兄,少倒點,我真不能喝酒,而且你怎麼喝的是米酒啊。”
“咳咳,洛諾,多吃點菜,都瘦了。”蘇澈忙着夾菜,好像沒聽到施南望的質問。
“你今天那肋下的傷,可能還要再服一味藥才行。”
“對哦,蘇兄今日切磋受的傷不要緊嗎。”
“啊,我不想喝那麼苦的草藥。你沒有什麼靈丹妙藥讓我藥到病除嘛。”
“哼,你這傷用大夫配的藥草調理爲佳。用上我從宗門帶的丹藥反而不利於你身體恢復,藥效太猛了。”
“你確定不是在吹噓自己有很多寶貝嗎……”
“嗯?你說什麼?”
“咳咳,南望兄,倒酒。”
“你們少喝一點。”
“對對,我酒量不好,真要少喝一點。”
“這肉完全不夠啊……”
月亮從樹梢爬到了半空,臨窗的木桌上一人已經趴着不動了。
“都說了少喝一點,現在可好,他還怎麼回去呢。”洛諾瞪着這一個勁催酒的少年,嗔怒道,她不知道,由於她也貪飲了幾杯,紅暈蔓過,絲絲如玫瑰般誘人。嗔怪的雙眼看不出半點惱怒,只剩少女纔有的嫵媚活力。
被責怪的少年臉側向一邊,咽口唾沫才道:“這,這也不能怪我吧,你自己說,才幾杯,和你差不多吧。”
“你……”
“他喝不了沒關係,你多喝一點。”空靈而空洞的聲音,帶着些許迴音,突兀地響在耳畔,打斷了洛諾的追問。
“是誰!”洛諾豁而站起,環視一週,剛纔就有被人所窺視之感,看來並非她的錯覺。
趁着寒風還沒捲走桌上的碟碟杯杯,蘇澈忙拉着洛諾,“沒事的,沒事的,自己人。”他拉着洛諾坐下,向着空氣說道,“你醒啦,太陽曬屁股了。”任誰都可以聽出聲音裡的驚喜。
一團凝如幻夢的白霧匯聚在蘇澈肩膀上,又騰的躍上屋中,“現在怎麼看都是晚上吧笨蛋。”
“你是誰。”洛諾還是有些警惕,但仍舊聽蘇澈的話坐了下來。
“我叫慕嫦,你和蘇澈都活着,說明我卜算得沒錯,那追殺你的人已經死了吧。蘇澈可能和你說過我的事,也許說我是他師傅吧,這麼講也沒錯,蘇澈,叫聲師傅。”那彷彿從第三界而來的聲音不復之前的空洞,漸漸有了人性的氣息,只剩悅耳。
“對對,你算的都準。”蘇澈笑笑,可能慕嫦之前就醒了,既然選擇現在現身,說明她還是對洛諾信任的。蘇澈自己而言,對這認識才兩日的少女,不知爲何,也有着她絕不會背叛自己的奇妙感覺。“洛諾,不用那麼緊張。其實就是慕嫦說的那白米街會有場兇行,她纔是救下你的恩人啦。”
洛諾嗯了一聲,沒有接話,而是問慕嫦,“你想要我做什麼。”不知爲何,她感覺有一點點的煩躁。
“現在不需要你做什麼,好好修行,以後有一門大陣,需要你來主持。”
“必須是我嗎?”
“必須是你。”
這算的可真夠準的,誰誰主持陣法都要指定個別之人,蘇澈暗自想到。
“好。”洛諾的回答也足夠簡短,但她答應下來,便不會再有什麼反悔,“我去看看樓下客房能不能住人,你們慢聊。”說完,少女也沒等蘇澈的回答,噔噔噔下樓而去。
“啊好。”蘇澈話還沒完,少女的腳步聲已經消散在樓梯間。他撓撓頭,有些不解,就算洛諾想留給他與慕嫦足夠隱私,也沒必要這麼急得走吧。
“你剛說錯話了。”那團霧氣慢慢隱去,畢竟幽魂化陽極耗精力,慕嫦的聲音有些似笑非笑,“英雄救美,真好啊。”
“你在說什麼啊。”
“沒什麼。”慕嫦毫不在意地轉移換題道:“你現在對那天宮秘法掌控得如何了?”
“天宮,秘法?你是說影秀裡的劍氣嗎,掌握得非常淺顯,每次出招都有力竭之感。”
“那說明你還需多加鍛鍊,不要以爲有了這雙劍就無敵世間了,有空多找找你那青州的夥伴切磋切磋,這樣才能提升你對氣練的熟悉程度。對了,我必須要和你說的是,因爲你沒有像尋常修者那樣一步一步而來,沒有氣府金丹的你在劍中氣練耗竭之時便如同普通人一般,絕無可能像尋常劍客休息小會,從天地中汲得靈氣再戰。當你劍中氣練已盡,只有時間與靈氣才能使之恢復,在那期間,建議你躲在那洛水修士身後,不要亂出風頭。”
“我明白了,就是如地下有泉眼的潭水,如果一次性挑空了,就要花很長一段時間才能重新蓄滿。”蘇澈無視了慕嫦的最後一句話。
“就是這意思。對了要你找的幾個神物,你有什麼頭緒了嗎。”
“哈?拜託,仙女姐姐。你說的那幾物我聽都沒聽過,黑夜紀,是指一個時代嗎,化蘊又是什麼啊。”
慕嫦噗嗤一笑,忘記自己上次光給蘇澈指示,卻沒講詳細的了,“黑夜紀是你們大黎學者起的名字,是指一個非常遙遠的時期;而化蘊指的是由自然道法轉生而成之物,相傳你們人間至劍,青鳳劍,就是由天宮花園內梧桐樹上的青鳳演化而來的。其實我對那些神物具體在哪也不甚知曉啦,不過我們有的是時間,你也可以多問問那洛諾妹妹啊。首先,我知道天覆錦它大致在靈泉州與月州兩地,但具體方位我算不出來,你到時候去找吧。”
蘇澈有些無語,這方向也太大了吧。“註定是場漫長的旅途呢。”他嘆道。
“是啊,會有好多好多的故事發生。”聲音在四周盤旋,可以感受到其中的複雜情感,蘇澈知道,這墜入人間的謫仙曾只是位懵懂的女孩,她也對這未知的前路充滿着憧憬,希望,擔憂和迷茫,她遠沒有言語中那樣地堅強。
“是啊,我們會一起經歷許多的故事呢。”
榆木桌上,施南望歪頭沉沉睡着,不時咂嘴微笑。在夢裡,也許他遇到了勁敵,也許他在別派問拳,也許他已經在南山下遇到了他想他遇到的人。少年的道剛剛啓程,遠處有草長鶯飛。
一樓東面的客房,洛諾一邊指揮着靈氣打掃乾淨地面牀椅,一邊困惑自己剛纔是怎麼了,但少女的酒量實在不敢恭維,暈暈的腦袋阻止了她胡思亂想。那施南望就睡這吧,雖然沒有枕頭,但天降大任於斯人,勞其筋骨,沒什麼問題。“明天再問問蘇澈,他那師傅到底要幹嘛好了。”洛諾搖着頭準備出門燒水洗澡,好不容易走到牀前,噗通倒了下去,去見周公了。
倚着窗臺,蘇澈晃着酒杯。“這元玉釀真不錯,蘇澈蘇澈,再來一杯。”
少年聽話地一飲而盡,他一向不喜歡喝酒,但慕嫦喜歡,他也就跟着喝了。
“這天下危險重重,蘇澈蘇澈,你可不要忘記我叮囑你的,沒有氣練的時候,不要強出風頭!”慕嫦空靈的聲音帶着醉意,有些嬌憨,“你可不要忘了,我們約定好的,等事情結束後,一起去北洲的埤司山看看,聽聞那是鏡鍾天下最美的雪山,夜間還有斑斕的光……”
“…………”蘇澈放下白石杯,慕嫦說的那個約定,他從來沒聽過,但既然她說約定好了,那他和她就約定好了,“好,我不會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