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南望悄然快步走進西鎮學堂的小院,已經可以聽到屋裡傳來的劉老先生親和淳厚的嗓音與同窗們的提問聲。
先生本名劉愈修,是京城有名的學院夫子。休致後與兒子兒媳來到粟煬莊,自己買下個小院開了間私塾。院子不大,甚至看起來有些清貧。牆內鼠尾子花和早開的梨花帶着牆角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鬥豔,先生養的貓咪在屋檐下腦袋點點地打着瞌睡;施南望內心一片安寧,深吸一口氣,彷佛可以聞到書墨香。他穩步低眉走到課堂門口,停下了腳步。
劉老先生曾教過,聖人云宣子教化衆生,警醒天下。雲宣子云,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明師之恩,誠爲過於天地。施南望深以爲然,所以站在窗口,不願因遲到打擾先生講學。施南望還記得,那節課末了,老先生還笑着開玩笑說,雲宣子就是從小鎮走出來的,咱粟煬莊本地人可要好好學知識,不要丟了聖人的臉。
施南望一直是願意讀書的。
剛剛神遊天遠,施南望的思想便被老先生拉了回來。老先生看着窗外旁聽的少年,毫不在意他的遲到,笑道:“進來坐,小望啊,我們剛剛講了鏡鍾天下的修煉與武道,咳咳,纔開始,你也不算錯過太多。”
施南望連忙行禮道歉,快步走到空桌坐下。同桌的少年姓宋名炘昴,一位翩翩少年郎,脣紅齒白,俊俏得出門經常有婦人忍不住上前調笑幾下,與這俊俏小哥多說幾句話。施南望只知道他父親是奔波各地的商人,兒子就借宿在小鎮舅舅家。二人同桌已久,是施南望小鎮上爲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宋炘昴湊過頭來,悄聲說:“少見啊望兄,今天活很多耽擱了?“
施南望把他頭掰了回去,無奈回到:“上課呢。“
宋炘昴笑眯眯地還待追問,前排年紀小的長得虎頭虎腦的孩子已經迫不及待地發問了:“先生先生,洛水修士到底是什麼啊,您還沒說完呢。“
劉老先生雙手虛按,清了清嗓子,笑眯眯地道:“咳咳,小傢伙別急,也不讓老頭子喝口水。嗯,咱們生活的這片陸海總稱鏡鍾天下,天地曠大,人間幾何,總有天才聖人開闢出新的天地。而修煉就是咱們老祖宗用無數鮮血與失敗從天地自然爭得的。那天問州的秦山,傳說登頂之人可獲大道。“
“先生,秦巔武夫是指登峰的人嗎。“一位女學子問道。
“呵呵,秦巔武夫修士只是修煉其中一門罷了。舊古時期老祖宗飛昇悟道,身創先河,從此人間纔有了修仙的法門。而其中幾位老祖宗所創修煉體系都大不相同,可大致能分爲洛水的修士,黃河劍客,秦巔武夫等幾大類別。洛水是天下最古之修士。相傳古時洛水河畔無名老者一生與道爭,竟真的自己走出了一條路來。創首個功法無心逸法,以身爲媒,驅天地靈氣施萬法;同時定下了境界之分,鏡鍾天下修界共有八境,而越過八境,傳說便可與大道比肩,咳咳咳,也不知是真是假。而我們大黎青州,就是修士至多之地,那青帝城坐落在洛水畔,裡面修士大多都爲洛水修士。我還記得青州本地古言,‘迢迢道,山川袤,晨雞初曉,千道萬法自在心,洛水不老。’驕傲的洛水修士相信,只要天地靈氣尚在,萬法隨身。“
“喂喂,你可不能都信啊“宋炘昴用手肘悄悄頂了頂施南望,低頭湊過來說道:”青州那幫修士個個眼高於頂的,特別是那青州州府那些傢伙,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可氣人了。“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施南望正襟危坐,嘴脣稍動。
“我父親不是商人嘛,我隨他去過好多地方。下次我帶你去那轉轉。“
施南望也不管他同窗好友日常口燦蓮花說着不知何時可以實現的承諾,只聽先生已講到別處:“……,小梅知道得真不少。其實黃河劍纔是嚴謹的說法,舊古時期符氏老祖於黃河邊練劍,見那滔滔怒江,裹挾萬勢南奔,雷霆萬鈞擊石碎巖,靈感頓悟,一劍碎濤,劍勢如黃河南下般席捲天下。故而黃河劍最兇最烈。而之前提的秦山,其實普通修仙者也無法登山。到了山中,所有修爲都會無故消散。也只有悟道之人,才能真正踏上通往山頂的棧道。而秦巔武夫修士的林老祖宗便是在秦山腳下日夜習武,勞其筋骨而餓其體魄,居然以身爲器修世上聞所未聞的強橫法,當時衆人都覺得他瘋了。沒想到到最後,大成之後這種修行法竟真可以同時以身爲法爲源,橫掃南北。只是以身爲器其中艱苦冷暖常人無法忍受,故世人又稱秦巔武夫爲苦修。哦,對,爲什麼叫秦巔對吧,呵呵呵。那是因爲,那位林氏老祖臨死前,曾豪言道:‘吾輩修士,當修無上法,煉玄黃洪荒,站秦山之巔,俯視天下人間。’而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後輩可以登山山頂,祭他一罈醇厚紅兒釀。秦巔武夫從此大成者都會來山腳下敬上幾壇紅兒釀,而那些武者最愛的酒,就像他們的師傅祖宗一樣,都是紅兒釀與斷佛燒了。”
滿堂寂靜,學子們都被先生所描繪的慘烈壯烈鐵血熱血的修仙世界震撼得吶吶無言。連施南望心中也不禁生出幾分嚮往,嚮往那曠闊的世界和青州天問州的仙人們。宋炘昴看上去就平靜很多,他提問道:“先生,修煉真的只有這幾門嗎。”
“當然不是,世間縱橫萬里,萬法萬道,我講的只是最大的幾門。還有修符籙的,御獸的,煉器的,就拿學宮講,裡面的夫子便不修法。聖人有自己的道理律法,書生的聖賢氣與修界其他法門都大不相同。而還有兩門也爲世人所熟知,一門是夢河。夢河貴人爲天下最奇修者。他們絕大部分人都無傳統意義上的境界,和傳統修士比那定是脆弱不堪。但無人敢不尊敬夢河,那是因爲當一位天縱奇才悟道,他便與秦山之法相連,秦山棧道就會多出幾階臺階。而秦山之所以無法到頂,一是世人實力不夠,二是秦山棧道只到山腰,若無棧道,尋常修士便要承受幾百倍大的壓力,絕無可能登山。故修界都願意稱夢河修士爲貴人。”
宋炘昴恍然大悟地點頭,又復和施南望說道:”不僅如此,只有真正造福人間之人才能成就夢河,爲秦山築道。境界越高越無可能成爲夢河貴人。”
施南望有些動容,同時也訝異宋炘昴的廣闊淵博見識。宋炘昴見同桌臉上的驚訝,解釋道:“咳,你知道的。我經常被那些長舌婦人拉着講話嘛,我都聽她們說的。”
施南望無語,送好友一個白眼。先生將剛剛爬到身上的貓咪抱到懷裡輕輕撫摸,又道:“還有一門那就神秘得多了。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他們被稱爲春秋蟬客。傳說是數百年北魏流浪來的巫士,也有人說是俯陽城已不見江湖多少年月的清源宮一脈,衆說紛紜。而蟬客可操控春秋,與光陰交談,借前人之手施奇異禁制,最爲高深莫測。此門人數不知,聞名者也寥寥無幾。咱京城玄武城學宮清河舟的大祭酒馮雨雷先生便是名春秋蟬客。”
這下學堂又熱鬧起來,前排的孩子們嘰嘰喳喳討論着,顯然奇特的夢河與春秋蟬更能激起他們的興趣。其中叫小梅的女孩子星星眼地問道:“先生,那您是修士嘛?”
劉老先生慈祥地回答道:“你看老夫像嗎,只有極少部分人可以當修士。”
“先生先生,那……”
“…… ……”
學堂早已散學,還有三兩個學子激烈爭論着什麼。少年少女的仙俠夢,永遠是美好燦爛的。宋炘昴早已溜之大吉,說是隔壁家凌家的小姐在等他。施南望將桌椅擺齊,窗外春日陽光靜好。施南望眯了眯眼睛,適應了外面的光線;少年也知道修仙對他來說太過遙不可及,他將心中的嚮往壓下,邊走邊默默打算着明日的活計。
聖人云宣子亦曾說過,日至,破而後立。說是人生會有幾日,重大的變故使生活不像以往,而人們就需要從困境或機遇中破繭成蝶。
施南望心有所感,只覺得空中暖陽照的心頭熾熱。他回頭望去,院內梨花安靜盛放,少年輕輕將門扉掩好。
一如百年前,雲宣出門遊學,儒生鄭重關上這小院的門。
同樣的小院,同樣早開的梨花,同樣變幻的風雲。
————
道由白雲盡,春與青溪長。極目望去,洛諾已經可以見民道盡頭的炊煙人家。
這片寧靜讓她想起在青州不求宮,她與師姐並肩夜讀的日子。沒有身上的壓力和同門各異的眼光;只有皚皚峰潔白的雪,師傅最愛的溫泉,和師姐迷糊的哈欠。
她有些想念皚皚峰了。
風還未停,而人已停下,因爲一隻手搭在了洛諾的肩上。
“莫師叔,怎麼了。”
名爲莫愁的老者面無波瀾,淡淡道:“你不能再走下去。”
場面一時極靜,洛諾感受到師叔的不似玩笑與惡意,皺眉意外道:“師叔,難道你要對我出手。須知同門相殘可是不求宮的禁忌。”
老者也不否認,大方將手拿開。他知道,洛水修士間的戰鬥,從不取決於身體的接觸。沉聲道:“我需要你身上的氣運,來救我的小兒子。他那次遠行所受的傷,遠比對外聲稱的嚴重得多,若沒氣運修復他的經絡,怕是一輩子都是廢物了。”
氣運還能醫人,洛諾也是第一次知道,“前幾日我檢查空間卷軸發現異常,而師叔你卻堅持沒問題,看來這次歷練你早就計劃好了。你要於此地殺死我?”
“自然不是。但需要你小小休憩一會,不過應該是再也醒不來了。”
“師叔不怕不求宮事後的報復?我身上的氣運可從來不是小事。”
“這不需要你來擔心,我自有退路。我知你在拖延時間,可你應該知道修士陰陽境與開泰境的差距,你今日無處可逃。”莫愁笑道,在洛諾眼裡就像剝下的橘子皮。
風雨大起,伴隨着雷霆,衝向老者。洛諾術法以成,也不多話,擡手便是殺招。
莫愁眉頭大皺,洛諾師侄使的是洛水修士四大術的其中之一,人間。人間便應有風雨雷電。這些老者都清楚,但使他驚愕的是這女子使出的絕禁術。二境洛水修士與三境最大的區別就是絕禁術;這種高深莫測的法術曾一直被視爲禁忌,直到半百年前的大時代,英雄天才頻出。也真正有大能者勘透了研究透了那些爲人所害怕的術法,被世人接受,但仍習慣稱這類法術爲禁忌。
而這就是老者最大的依仗之一,三境想要使出個絕禁術都是勉強無比,更別提連三境門檻摸都沒摸到二境的洛諾了。
烈風如刀,伴着雷雨切割着整片樹林。莫愁趕忙御氣急退,只要慢上一步就是皮開肉綻。錦衣老者沉心運氣,周圍靈氣暴漲,隨着老者吼聲,瞬間炸爲烈焰,與那雷霆撞在一起,火環切割着風刃,樹木傾倒,圍觀野獸淪爲烤肉。
絕禁術之所以無法被二境修士駕馭,來源於它極巨的消耗。這不完全的術法施展下來,洛諾臉色微白,撥開因汗粘在額頭的頭髮,口中唸唸有詞。趁着莫愁還被雷海困着,洛諾下一個絕禁術已至。她深知她與莫老頭的差距,只有源源不斷的攻勢纔能有一線生機。攻爲生,守是死。
冰封長陵,這是師傅教她的絕禁術法。每名洛水的修士都會專注於一大術法,並非不想將幾大術法都收入囊中,但四大術每個體系都無比錯綜複雜,不是已經術大成者只會落得個貪多嚼不爛的結局。
冰雪術,同人間,旭陽,日月爲洛水四大術法。皚皚峰出來的人,各個都是冰雪術的高手。
那裡火焰剛剛吞噬完它的對手,那寒冰就如厲鬼匍匐撲向莫愁。寒冰未至,寒意已是透得老者心沉。遠方村莊農作的漢子打了個噴嚏,疑惑是否是離去的春寒去而又返。
老者暴喝出手,髮束斷開,長髮披散。他浸淫旭陽術那麼多年,也有幾分看家本領。火焰如虎,長嘯山嵐。老者匆忙下的絕禁術與冰封長陵碰撞撕扯。
寒冰迅速爬上烈虎的腿,咔擦一聲,烈虎的前腳已斷。
“吼!!!”猛虎下山,其勢不可擋也。烈虎至烈,其火熔金。火焰席捲下冰鬼不可近,更有幾卷衝向洛諾。
洛諾俏臉蒼白,急退的同時風的牢籠已是困住了偷襲的火焰。
嘭的巨響下,烈虎長眠於冰棺。
莫愁面色陰沉,眼睛死死地盯着不遠處喘息的少女。他雖知絕不能在這將洛諾殺死,但心中仍是忍不住涌起不斷的殺意。
青州不求宮的洛諾,兩載春秋躋身開泰,術法皆無忌。鳳凰在青枝欲飛,洛水都垂憐的女子,莫愁只想把她永遠留在京州的粟煬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