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李游龍雙目戒備地直視着面前的豔紅女子,反射性動作,已將帶弟推到自己身後。
“她是誰?”帶弟寧神低問,感覺出身旁男子瞬間進發的剛冷氣勢,來者不善,她手已自動按在腰間的鴛鴦刀上。
李游龍臉微偏,竟還有心思開玩笑:“她呀……便是你覺得挺可憐的那位蛇族女子。”
帶弟輕呼一聲,眸光不由得朝她望去,卻與她對個正着。
“姑娘,你爲什麼哭?是這個臭男人欺負你嗎?”豔紅女子聲音極其軟柔,說話之際,足不沾塵,身子輕輕往前飄進,輕功造詣已至巔峰。
帶弟欲要挺身而出,李游龍健臂橫擋過來,硬將她塞在身後。
“帶弟,聽話。”他從未用這麼強硬的口氣命令她。帶弟一怔,教他的氣勢折服,竟乖乖貼着男子的虎背不動了。
豔紅女子幽幽地嘆了口氣。“你過來,別害怕他。天下男子盡薄倖,他欺負你,我來替你討公道。你說好不?”緩緩地,她繞到他們右側,面向一片霜湖。
“他沒欺負我,他、他並非簿幸之人,不用前輩爲我討什麼公道。”帶弟冷靜解釋着,瞄向男子,見他脣角悄悄上揚,臉不禁紅了。
聞言,豔紅女子似乎十分不悅,冷冷哼了一聲,目光如箭。“愚蠢。”
“嘿嘿,你心中癡念一個男子,人家明明無心於你,你卻死賴着不放,這才叫作愚蠢。”李游龍雙臂好整以暇地抱在胸前,狀似無意,卻以二人才聽得見的聲量悄悄又道:“等會兒我出手進攻,你趁機快走。”
帶弟一驚,小手扯緊他身後衣衫,抿着脣搖頭。
李游龍側目死瞪了她一眼,頗爲兇狠,他從沒對她擺出這種凶神惡煞的模樣。
帶弟毫不懼怕,眨着眼瞪回去,脣仍緊抿着。
“聽話。”他以脣型無聲吐出,咬牙切齒。
兩人還“談”不出個結果,那豔紅女子忽地仰首嬌笑,她以袖掩脣,姿態萬千,接着笑聲陡歇,她媚眸一蕩,妖野地瞅了過來。
“你率人搗毀我在太行山的地方、殺我手下、掀我的底牌,這些……我都可以不跟你計較,還能商量幫你個全屍。可惜你千不該、萬不該,偏要跟我提從前之事,呵呵呵,你說得對,我是癡念‘藥王’,他不愛我也就罷了,卻要對其他女子動心,你說,惱不惱人?該不該死?”說這些話,半點兒也聽不出怒氣,彷彿遇上朋友,殷勤地談相幾句,這種感覺好生詭異。
李游龍仍嘿嘿地笑,渾不在意的神態,內心卻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因帶弟固執不走,一隻小手硬是扯緊他的衣衫,須知此蛇族女武功高強,擅使毒,他丁點勝她的把握也沒,唯有尋隙出手搶攻,或能掩護帶弟安全脫走,可現下,他的親親又來同他鬧意見!豈不急煞人?!
“惱了十數年了,你不累嗎?!我瞧前輩美貌如十來歲的小姑娘,半點沒個老態,還惦着那個七老八十的‘藥王’幹什麼!放開懷吧,天下多得是宋玉潘安,還怕沒人爲前輩動心嗎?”他故意將話愈扯愈遠,心中苦思計量。
今日情勢兇險,若單隻他一人,亦無所懼,無奈身邊尚有一個姑娘,不論如何,他必得護她周全。
“你嘴兒倒甜。”豔紅女子明眸善睞,“待會幾我會記得順道割下你的舌浸蛇膽酒,或許,也就不那麼苦了。”
帶弟瞧她舉止,說不出的詭譎驚心,她不知李游龍轉着什麼心思,但這位蛇族女意欲再明顯不過,非要取人性命不可,她萬不能拋下他獨自離去。
對方縱使武藝高絕、深不可測,連他二人之力亦難抵擋,那今日她竇帶弟就捨命相陪,與他共赴黃泉。
思及此,帶弟不覺憂傷,竟隱隱升起一抹難以言喻的甜蜜情懷,如此的衝擊驅趕了一切的渾沌,心意更堅,她是真心想嫁他爲妻了,若渡過此劫,他願再一次求親,她想,她便答應吧……
可惜,李游龍自有想法。要突襲必得先擾亂對方心志、趁其不備。
“前輩想割我的舌,是嫌我話多吧。索性,我再告訴你一件事——”說着,他暗將氣勁周旋,一掌悄用力道握住扯緊自己衣衫的小手,狠狠拉開。忽地揚聲道:“藥王就在左近!”話一落,雙腿如彈簧,陡然飛躍。
“你說——”豔紅女子一愣,尚未回神,見那高大漢子凌於半空,雙掌齊出。
“李游龍!”帶弟驚急大喊,刷地分刀在手。
“帶弟,走!”千鈞一髮,無從多說。
那蛇族女雙目細眯,李游龍掌風剛勁,突地襲到,她不及第一時間相迎,身子迅忽往後飄退,避開連環狂風似地進攻。
這短短十來招內,帶弟若一開始便拔腿奔馳,想安全逃脫不成問題,但她卻立在原地,擎刀緊緊盯着,等着出手助攻的時機。
“帶弟!”李游龍怒吼,充滿警告意味,拳腳招式連綿無盡,快打快攻,欲將蛇族女困在自己的掌風之下。他不知還能頂多久,但帶弟真要不走,兩人都無活路。“快走!”又喊。
“不走!”帶弟厲聲回話,弓步上前,飛快地繞到豔紅女子的左側。
“想走?沒那麼容易。”豔紅女子媚媚一笑,忽地右手大翻,金光閃爍——
毒!
李游龍意識過來時已然太晚,半邊面頰和胸膛突感灼痛,毒粉已沾上身軀。他悶哼一聲,不去理睬,再催動內力時,半邊軀體卻開始泛麻,痠軟得使不上勁。他心下大駭,利眼一擡,忽見一團火紅迎面而來——
“住手!”帶弟跟着疾撲過來,可惜輕身功夫與蛇族女天差地別,她鴛鴦刀刷刷疾撩,尚未觸及女子衣衫,後者雙掌已“砰”地一響擊中李游龍胸口。
“不——”帶弟急得快哭了,一旋,雙刀便下狠招,欲將女子逼退。
胸中鬱結難當,一口血疾噴出來,而氣息翻騰,李游龍結實地摔在地上,半邊肌膚上的灼熱感愈來愈嚴重,如火燒一般,他咬牙忍住,擡首見帶弟擋在自己身前與那女子相鬥,他呼呼喘氣,心驚肉跳,明眼人一瞧便知蛇族女有意相讓,若不,帶弟雙刀練得雖精,怎麼也擋不住對方數十年內勁,更何況還那些神出鬼沒的使毒技倆。
思及此處,李游龍膽戰心驚,硬是逼自己撐起身子,右頰上的熾熱如細針刺人,幾要睜不開眼。
“你雙刀練得不錯,脾性也硬,小姑娘,我挺喜歡你的。”豔紅女子纖指彈動,碰在帶弟刀尖上,刀鋒陡偏,帶弟手腕發疼,虎口已震出血來。
“藥王你來啦!快,快殺了她!”危急之際,李游龍胡亂喊了一句。
“什麼——”蛇族女一怔,迅速回首。
“快走!”趁這千鈞一髮之刻,李游龍使盡全力撲前抓住帶弟,正欲回身疾退,蛇族女已知自己受騙,她回頭,柳眉凌揚,目中殺意陡銳。
“留下吧!”火紅身影霍然拔高,帶弟只覺身後強大勁力逼迫而至,背心一涼,正要回首瞧清,一股力道不由分說地將她推開,便見李游龍旋身迎向那團豔紅,“砰”地一聲,雙臂齊出硬對方掌風——
“李游龍!”帶弟和淚驚喊,眼睜睜瞧着他仰首噴出血箭,身軀往後平飛出去,跌破朔上薄霜,沉了下去。
不、不——他不能有事!她不要他出事!她不要他死!
什麼也不管了,什麼也顧不得了,帶弟衝向霜湖,她要去救他,她要救他!
“小姑娘,跟我走。”豔紅女子輕飄飄靠近她,右手伸來要抓。
“滾開!”帶弟淚流不止,鴛鴦長刀翻花砍下,她不能被這蛇族女纏住,再遲,她就救不了他了。“滾開、滾開、滾開——”她連下三快招,心急如焚,招招狠厲,只想要對方別來牽絆。
但帶弟最後一式的左右掄刀尚未砍上,那豔紅女子身軀竟緊緊一顫,暗器無聲無息襲至,由後打入她的背心,在左胸前激進而出。
“刁錦紅。”男子沉沉喝出她的名字。身後,除四海鏢局外,尚有其他援手分批趕至。
豔紅女子捂住胸口,背對着衆人,嘴角微微上揚,溢出血絲。
這些人的恩怨,糾糾纏纏,帶弟理也不願理會,她心裡只惦着一人,那個黝黑的、溫柔的、教她心酸心痛的男子。
拋下雙刀,她拔腿往湖的方向奔跑,“咚”地一聲跳進湖中。
“帶弟,不可——”
“二姐!”
“二姑娘!”
阿爹喚她,雲姨也喚她,還有大姐和妹妹們,湖水冰寒凍人,漫進她耳中,模模糊糊,她知道他們在喚着她,焦急、驚疑、愕然、擔憂——
那一年的夏,她險些在鄱陽湖中溺斃,從此,便忘記如何在水中運用四肢。
她原是個中高手,泅水技巧是姐妹中最好的,她們都說,她身形姿態如魚一般自在……如魚一般自在……
她一定要找到他。
***
四海鏢局渡過了在九江開張立局以來最忙碌緊湊的一日。
一早,是大姑娘竇招弟萬人空巷的比武招親大會,比武規則臨時被改,亂了一陣,終是好事多磨,有情人終成眷屬。
接着,才歡喜四海要辦喜事,前院大廳已教人下聘,搬來的禮盒疊得快要碰到屋頂,呈上的金銀珠寶夠在九江大街上連開二十家店鋪,最要人掉眼珠的是那批擠滿練武場子的豐毛羊,和擠不進場子的一批牛,而貴客竟是三王會裡的頭頭,見面談沒幾句,就把帶弟直接認了當兒媳。
然後,那個相傳欲娶帶弟爲妻的男子終於現身,當着四海衆位表明心意,說他愛慘帶弟,爲她癡心迷醉,當下,竇家整個倒戈過來,認了這位二姐夫。
以爲再來便是忙閨女兒出嫁之事,沒料及更驚悚的還在後頭,事情一波接一波,相連,接應不暇,而現下夜空清明,月娘遙掛,寒冷空氣中揉進一絲溫情,終能稍歇口氣兒。
後院廂房,熒熒,偌大的房中涌進不少人,或坐或站。
牀榻上,男子氣若游絲,向來愛笑的薄脣輕抿着,慘白無一絲血色。
一對中年夫婦挨在牀邊,那嬌小的美婦不住地撫着親兒的臉,哽咽地道:
“你是‘藥王’呵,既能解去龍兒身上的劇毒,爲什麼沒法讓他恢復原來的模樣?他、他醒來要是知道自己變成這樣子,他會傷心,會很傷心很傷心的……”
“龍兒性情開闊,不會如此在意樣貌。你爲兒子心痛,我何嘗不是?”中年男子嘆道,撤回把脈的手。
今日是齊吾爾率蒙族朋友快馬來報,他們遭蛇族女座下四使婢襲擊,激戰中,由對方口中得知蛇族女另尋李游龍來了,他知李游龍往四海來,好不容易脫身,急急趕至四海鏢局知會,怎料李游龍挾着他的親親不知躲在哪兒談情說愛,衆人在九江展開搜尋,來到鄱陽湖畔,仍是遲了一步。
“親家,賢婿的傷不礙事吧?若有何需要,萬萬別跟咱們客氣。”竇大海關切地立於一旁,不僅是他,除雲姨在大廳安頓齊吾爾帶來的人馬外,竇家大小姑娘全到齊了,招弟與鷹雄並肩而立,來弟、雙胞和金寶兒亦擠在阿爹身邊,而帶弟卻倚在腳邊的牀柱,小手渾然不覺地扯緊牀帷,眸光瞬也不瞬地盯住那張昏沉的男子面容。
他半邊的臉,毀了。如被火灼過一般,那傷痕布在他頰上、頸上,此時他脫去上衣,胸口因斷骨接續纏着厚厚綁帶,那些露出來的肌理、單邊肩胛和右臂亦星星點點全是毒粉留下的燒傷。
好痛……帶弟眉一擰,感覺燒向他的火亦朝自己襲來,而心這麼痛。
“龍兒所中的毒只在表面,要解毒並不困難,但這蛇族所煉製的毒粉已腐蝕肌理,造成這般傷痕,要恢復原貌是不可能了。”“藥王”沉穩冷靜,一手安撫地握住妻子。“別哭了,龍兒沒事。”
“弄成這樣還說沒事!你啊——”美婦淚珠盈睫,語帶怨懟,“爲什麼要認識那個蛇族女子?她、她把龍兒害成這樣,還有誰家的姑娘肯嫁他……”
此話一出,大夥兒愣了愣,“藥王”開口反駁:
“咱們不是才替龍兒定親嗎?你說這兒是什麼話?”
“竇家二姑娘生得俊,是花般的人品,現下龍兒毀容如此,說不準右臂也毀了,你忍心讓人家姑娘這麼嫁來嗎?況且,這場婚約今天才起的頭,也不見落實,我瞧……我瞧還是算了吧……咱們不能硬逼人家……”她邊說邊拭淚。
帶弟忽然心急了,倚着牀柱的身子陡地站直,欲言又止。
她與他的婚約雖來得教人措手不及,卻似一記重錘狠狠地擊中心田,敲碎所有的迷惑和猶疑,而自己終是明白了真正的想望,她心中一直有他,從最初恨他、惱他、氣他,無時不刻想以鴛鴦刀好好教訓他,到得如今,她仍是恨他、惱他、氣他,這種種的情緒流轉,卻又覆上淡淡的溫柔顏色,是每一夜仰望月光,思念一個男子時揮之不去的悸動。
他會弄成這個地步,也是爲了護她,今日見他受傷落水,回想起來,她都不知自己怎能那般鎮定,在湖中,她沉入極深的水域,那一年溺水的恐懼悄然襲上,雙腿下意識感到抽疼,直到——看見了他,隨水流飄蕩,臉容安詳,他給了她力量,掙開了那一年夏所留下的心魘。
她想要這段姻緣,是真心的,並不因他外表缺陷,便改變了心意,反而只會更加地憐惜他。
“我——”她鼓足勇氣正要啓口,誰知竇大海比她還快,搶先發言:
“你們把九江四海瞧成什麼啦!下聘任由你們下,婚約亦任由你們解?咱們四海雖是鏢局人家,六個閨女兒打小就舞刀弄槍,跟着我這作爹的大江南北地走鏢,但我竇大海告訴你們,咱們家閨女兒該守的規矩可不會比養在深閨裡的姑娘少。如今,婚已定,聘也下了,咱們家帶弟也不是光看外表的膚淺姑娘,你們這麼說話簡直侮辱人!”管他媽什麼三王會、四王會,這麼小看人就不行。
“竇爺,親家,咱們沒這個意思,只是龍兒他、他……唉,若方纔言語得罪,請莫見怪,實在對不住。”“藥王”搖了搖頭,稍頓,雙目陡擡,瞧向一直靜默不語、內心卻紊亂澎湃的帶弟,沉靜問出:
“二姑娘自己的意思又是如何?”
房中衆人目光全凝向她,等待着。帶弟往前跨出一步,心中早有確切的答覆,她深深吸了口氣,清容堅定,亦沉靜道出;
“婚事自由阿爹作主,我嫁他。”
***
水好冷、沁人心骨,可膚上卻附着一層疼,像煨過火的針,一下下,綿綿密密,又如沾上蜜糖的螞蟻,流連不走,奇癢難受。
“別動!”他下意識想擡手往臉上抓去,有人按住他的掌,是個姑娘,他記得她的聲音,是他的親親。
“我知道你傷口會癢,你別動,我上藥呢,這藥是你爹爹獨創的,塗上後待會兒就不癢了。”
那聲音親和得不像真的,教他受寵若驚,迷惘之際,沁涼的觸感在頰上、頸上游移,接着是胸和臂膀,她在爲他上藥,他受傷了?傷得很重嗎?
陡地,記憶清明,他睜開雙目,記起了一切。
房中,光線充足,陽光縷縷透過紙窗,連飄在空氣中的浮塵都瞧得一清二楚。牀邊有一個姑娘,捱過身子,用指尖挑起藥,力道適中地在他鎖骨處畫圈圈。
他靜默地瞅着,不太真實,直到姑娘察覺了,擡起秀致小臉,與他的視線對個正着。
“李游龍,你真醒了!”她喜悅眨眼,忍不住趨向前去,見男子雙瞳明朗,裡頭映着兩個自己,脣邊的笑跟着加深。“已經昏睡一日夜,你終於肯醒了……”
“帶弟……你、你沒受傷,好好的,我心就不痛了……”他嘆了一聲。
他心不痛,她卻是心魂欲裂,回想當時,見他傷重吐血、命在旦夕,帶弟直覺像被誰掐住頸喉,一口氣上下難移,原來她已這麼、這麼地在意他呵……
“你摔進湖中,那個蛇族女子要我跟着她去,是那個齊吾爾前來四海知會,你阿爹和我阿爹這才率人尋到咱們……”
“那名女子如何了?我爹對她下殺手嗎?”
帶弟搖頭。“她胸口中了你爹爹的暗器,受傷頗重,後教齊吾爾的手下擒住,已讓幾位蒙族朋友先行帶往塞外去了。”
聞言,李游龍頒首,瞭然啓口:“齊吾爾是塞北三王會的人,更是蒙古族的族長,如此爲之,是爲查清另一椿恩怨。”他忽地呵呵笑出,有些自嘲:“人說禍害遺千年,我記得自己被她打飛落人湖中,竟然還能撿回一條命?”
“嘿嘿,二姐夫,這你就得感謝我家二姐啦!”
異口同聲。接着,房門大刺刺被推了開來,一對面容相同的小姑娘大步跨進,手中各端着個大托盤,擺滿幾色萊餚,有湯有茶,着實豐盛。
“你們喊我什麼?”李游龍其實聽得一清二楚,會試探地再問,是因爲注意到帶弟的反應,這對小姑娘這麼稱呼他,按以往慣例,她絕對是不允的,跟着臉紅髮怒、要冷聲地斥喝、要努力地與他撇清關係。但現下,那張俏臉紅是紅了,嫣嫣粉粉的,可人極了,卻是單純的羞澀情懷,她、她……怎地不一樣了?
“喊你二姐夫啊!”盼紫笑嘻嘻地道,與德男將菜餚擺滿桌面。
喔喔喔——他的親親真的沒生氣,只是逕垂着螓首,兩手在膝上絞着。他做了什麼好事?!老天開始憐憫他的一片癡心嗎?頭昏啊——興奮得頭髮昏!
“關於二姐夫剛纔那個問題呢,二姐肯定沒告訴你對不對?唉,我家這位二姐是這個樣子的,什麼話都藏在心裡不說。她呀,見你受傷落入湖中,人跟着也跳進湖裡了,根本不顧自己已忘記泅泳技巧。”盼紫挑了下短髮,隨意道出,卻深深震撼了李游龍。
“你跳下去救我?”他瞪住牀邊女子,嗓音略揚:“你根本不識水性!”他明明記得當年過白芒渡,她教一個鬼臉嚇得跌落江中,還是他救她上來的。
“我識得。我、我只是忘了,不過現下又想起來了。”帶弟擡起頭反駁,雙頰的顏色真是好看,見他目光灼熱,心中不由得一熱,又趕忙撇開頭。
李游龍幾要瞧癡,不禁憶起二人湖畔談話,她沒來由地哭泣,怎麼哄也不聽,還主動撲進他懷中,雙臂緊緊抱住他的腰際,說了些模棱兩可、教人費疑猜的話。
“你、你是爲了護我才傷成這樣,你摔進湖中,我自然是要跳下去救你的,這是理所當然之事……你別這麼瞧我。”帶弟努力讓聲音持平,在妹妹面前,她總得維持點姐姐的尊嚴。
李游龍有點教她攪渾了,鬧不懂她對他到底有無情意,心想,若她是爲顧及道義才人湖中救他,才委曲自己在牀邊伺候,爲他敷藥,對他和顏悅色的話,那——大可不必,他李游龍雖癡戀於她,卻不需她任何的施捨。
“帶弟,我有事要問——”他傾身握住她膝上的手,一動,自己竟愣住了,眼光瞄到右上臂的肌膚。不,那不是肌膚,他的皮膚已經不見了,被腐蝕得坑坑疤疤,泛着詭異的殷紅。
“李游龍………怎麼了?”帶弟緊聲問,見他神情一凝,知道他已發覺那毒粉在自己身上所遺留的痕跡了。
慢慢地,他始起左手碰觸自己右臂,彷彿想確定什麼,又慢慢地往肩胛移去,適才,她將清涼藥膏敷存泛癢的傷處,便是這身毒傷?那……他的臉?手指延着頸項一路上移,在自己右頰上摸紊,再不是尋常肌膚。
“給找鏡子。”他道,平靜低沉,目光如炬。
“呃……”盼紫和德男立在桌旁,亦感受到氣氛凝滯,四隻眼圓溜溜地轉兒。
帶弟抿了抿脣,渾不在意地道:“你爹爹已解去你身上的毒,至於那些傷痕是遭毒粉腐蝕所至,沒法兒醫,永遠是這個模樣。”她纔不管他心裡作何感想,他醜也好、俊也好,反正……反正是要嫁給他了啦!
“喔,對啦,藥還沒上完。”她輕呼一聲,小手伸了過來。
李游龍陡然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碰觸自己,靜靜又道:“給我鏡子。”她手腕皓白,他的五指黝黑,明顯不同,似意識到什麼,他連忙鬆開對她的掌握,胸腔一股悶氣流旋,如壓着千斤重石。
帶弟凝向他,固執地道:“我還沒幫你上完藥。”
“鏡子。”他冷靜的聲音微微龜裂。
“沒有。”她乾脆地回,眼眸眨也不眨。
“你騙人!”
“我們家窮,買不起鏡子。”好!說得鏗鏘有力。害得一旁觀望的雙胞趕緊用手捂住嘴,怕隱忍不住耍笑出來。
李游龍喘着氣,胸腔斷骨雖接續上,敷用“藥王”獨門金創藥,仍泛着疼。但他可不想這麼受制於人,捧着胸,咬牙掀被下牀。
“李游龍,你幹什麼?!回去躺好!我叫你回去躺好!你聽見沒有?”帶弟焦急嚷着,想壓制他躺下卻又不敢,怕一不小心弄痛他。她這麼對他斥喝,倒像回到以往二人相處的模樣了,只是感情卻大大不同,她對他動情、爲他心痛,即使出聲怒斥,也包懷濃濃的關切。
“呃……姐夫,你、你還是回去躺着,呃……那個二姐快哭啦……”盼紫和德男像要逮小雞、小羊似地張臂圍住男子,一邊低聲下氣地提點。
李游龍臉色蒼白,就是不回牀上,眼角餘光瞄向一旁木架上的臉盆,他衝了過去,俯身垂視,終於,他在水面上瞧見了自己的臉。
他成了什麼?!半面郎君!乍現的感覺並非爲自己難過、爲一張相皮驚懼,美與醜在他心中並不十分重要,待人如是,待己亦如是,更何況他是個性情開闊的男兒漢,絕不會因面容受毀而痛苦傷懷,能傷他的,是那份很濃、很重、很難堪的失意——
他的親親待他好,全是爲着這些毒傷吧。
是憐憫他、同情他,才委屈自己對他施捨嗎?
他李游龍渴求的是她的真心情意,他不怕等、不怕厚着臉皮去求,不怕她對他不假辭色,但是,若她心中無他的影兒,縱使得到佳人,又有何意義?
他要的是她心甘情願的相隨。
“李游龍……”帶弟望着他頹然的肩背,心一痛,珠淚盈睫。自識得他,她真的變得很愛哭。
“二姐夫,你怎樣了?瞧,你把二姐惹哭了。唉唉,你們倆兒到底怎麼啦?!”雙胞胎搔搔頭,真搞不懂眼前這對兒。
“別喊我二姐夫,我不是你們的二姐夫。”緩慢而堅定,他旋過身軀,竟微微露笑,聲音仍是平靜無波。目光在帶弟紅着眼眶的小臉上停駐了會兒,他心也痛,想如以往這麼哄她、抱她,咬了咬牙,終於忍下。
德男不明究理地道:“爲什麼你不是二姐夫?你明明就是啊?聘都下好了。”
盼紫點頭如搗蒜。“藥王親家本來是要退婚的,說你受了傷、變成醜八怪,不忍讓二姐嫁你,可是我家阿爹硬不讓退婚,還是作主非把二姐嫁你不成的。本來嘛,是俊是醜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你是爲二姐才傷成這樣,我只覺得二姐夫好英勇喔!真是帥呆了!”
這會兒換德男點頭如搗蒜,雙目還發出崇拜的光芒。
只是這些話人了李游龍耳中,又自有一番想法了。
他苦苦一笑,心如刀割,落寞地對帶弟道:“我這身毒傷,你無須耿耿於懷,亦不必爲了顧及道義,如此地委屈自己。你順從你阿爹的主意答應這門婚事,心裡肯定要不暢快的……你、你別憂心,他不讓退親,我讓。”眉峰皺摺,他氣息沉重了起來,感覺胸口愈來愈痛,勉強又道:
“是我不想高攀,而非你不肯下嫁,你、你可不可以別哭了……”他都這麼說了,她還哭個什麼勁兒,害他全身都痛了起來,沒一處舒坦。
帶弟是哭,盯着他狠狠地掉淚,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和誤解。雙胞胎嚇得大氣也不敢喘了,因爲從沒見過這樣的二姐。
“李游龍,你、你沒良心!”喊了一句,帶弟抹着淚衝出房外。
沒頭沒腦地又被罵了。他沒良心!!他就是太有良心了,才逼迫着自己放手,天知道他心多痛,都淌出一大缸血了。李游龍神情苦悶到了極點。
而雙胞胎愣在一旁,內心同嘆,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腦袋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