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正午,烈日。
用細砂鋪成的地面,在烈日下閃閃發光,劍的光芒更耀眼。
丁鵬的劍已擊出。
他的劍法除了那一招天外流星之外,確實都是家傳的,最多隻能得一個“平”字,平凡,平實,實在是很平常的劍法。
武當的劍法,卻是領袖武林的內家正宗,輕、靈、玄、妙,在柳若鬆手裡使出來,更是流動莫測。
他只用了挑、削、刺三字訣,可是劍走輕靈,身隨劍起,已經將丁鵬逼得透不過氣來。
大家對這位剛剛在江湖中崛起的少年劍客都有點失望了。
丁鵬自己卻對自己更有信心。
他至少已看出了柳若鬆劍法中的三處破綻,只要他使出那一招天外流星來,要破柳若鬆的劍法,真如快刀破竹。
他本來還想再讓柳若鬆幾招,他不想要這位前輩劍客太難堪。
但是“劍一出鞘,是留不得情的”!
這句話他已記住了。
他那平凡的劍法忽然變了,一柄平凡的青鋼劍,忽然化作了一道光華奪目的流星。
從天外飛來的流星,不可捉摸,不可抵禦。
-——無情的劍,劍下無情。
他心裡忽然又覺得有點歉意,因爲他知道柳若鬆必將傷在他這一劍之下!
可是他錯了。
“當”的一聲,星光四濺。柳若鬆居然接住了這一招他本來絕對接不住的天外流星。
武當內家真氣,非同小可,他是天一真人唯一的俗家弟子,內力之深厚,當然不是丁鵬能比得上的。
雙劍交擊,丁鵬幾乎被震倒。他沒有倒下去。
雖然他的劍已經被震出了缺口,虎口也已被震裂,可是他沒有倒下去。因爲他決心不讓自己倒下去。
決心雖然是看不見的,卻是決定勝負的重要關鍵,有時甚至比內力更重要。
他沒有敗,還要再戰,剛纔一定有什麼疏忽,那一劍本是必勝的一劍。
柳若鬆卻已收住了劍式,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
鍾展忽然道:“他還沒有敗。”
他確實是個正直的人,就因爲這句話,丁鵬對他的厭惡,已全都變爲了感激。
柳若鬆終於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他還沒有敗。”
他還是用那種奇怪的眼色在看着丁鵬,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道:“剛纔你使出的那一劍,就是你擊敗嵩陽郭正平的劍法?”
丁鵬道:“是的。”
柳若鬆道:“你擊敗史定和葛奇兩位時用的也是這一劍?”
丁鵬道:“是的。”
柳若鬆道:“這真是你家傳的劍法?”
丁鵬道:“是的。”
柳若鬆認真想着,又問道:“令尊是哪一位?”
丁鵬道:“家父八年前就已去世了。”
他並沒有說出他父親的名字,柳若鬆也沒有再追問。
他的神色更奇怪,忽然轉身去問那位謝先生,道:“剛纔丁少俠使出的那一劍,謝先生想必已看得很清楚!”
謝先生微笑道:“這種高絕精妙的劍法,我實在不太懂,幸好總算還是看清楚了。”
柳若鬆道:“謝先生覺得那一劍如何?”
謝先生道:“那一劍凌厲奇詭,幾乎已經有昔年那位絕代奇俠燕十三‘奪命十三式’的威力,走的路子也彷彿相同,只可惜功力稍嫌不足而已。”
他笑了笑,又道:“這只不過是我隨口亂說的,劍法我根本不太懂。”
他當然不是隨口亂說的,神劍山莊門下,怎麼會有不懂劍法的人?
三十年前,燕十三縱橫天下,身經大小百餘戰,戰無不勝,是天下公認唯一可以和謝家三少爺一決勝負的人。
他和謝曉峰後來是否曾經交手,究竟是誰勝誰負,至今還是個謎。
現在這位孤獨的劍客雖然已經仙去,但是他的聲名和他的劍法,卻已不朽。
謝先生將丁鵬那一劍和他的奪命十三式相提並論,實在是丁鵬的榮寵。
柳若鬆微笑道:“謝先生這麼說,在下實在是受寵若驚。”
丁鵬怔住。每個人都怔住。
受寵若驚的應該是丁鵬,怎麼會是他。
鍾展冷冷道:“謝先生誇讚丁鵬的劍法,跟你有什麼關係?”
柳若鬆道:“有一點關係。”
鍾展在冷笑。
柳若鬆不讓他開口,又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前輩見聞之廣,已與昔年作《兵器譜》的百曉生不相上下。”
鍾展道:“我雖然沒有百曉生的淵博,天下各門各派的劍法,我倒全都見識過。”
柳若鬆道:“前輩有沒有看過那一劍?”
鍾展道:“沒有。”
柳若鬆道:“謝先生呢?”
謝先生道:“我一向孤陋寡聞,沒有見識過的劍法,也不知有多少。”
柳若鬆淡淡地笑了笑,道:“兩位都沒有看過這一劍,只因爲這一劍是在下創出來的。”
這句話實在很驚人。
最吃驚的當然是丁鵬,他幾乎忍不住要跳起來:“你說什麼?”
柳若鬆道:“我說的話丁少俠應該已經聽得很清楚。”
丁鵬的熱血已衝上頭頂,道:“你……你有證據?”
柳若鬆慢慢地轉過身,吩咐童子:“你去請夫人把我的劍譜拿出來。”
對一個學劍的男人來說,世上只有兩樣是絕對不能和別人共享,也絕對不容別人侵犯的。
那就是他的劍譜和他的妻子。
柳若鬆是個男人,柳若鬆也學劍,他對他的劍譜和他的妻子當然也同樣珍惜。
但是現在他卻要他的妻子把他的劍譜拿出來,可見他對這件事處理的方法已經極慎重。
沒有人再說什麼,也沒有人還能說什麼。
柳若鬆做事一向讓人無話可說。
劍譜很快就拿出來了,是柳夫人親自拿出來的。
劍譜藏在一個密封的匣子裡,上面還貼着封條,柳夫人面上也蒙着輕紗。
一層薄薄的輕紗,雖然掩住了她的面目,卻掩不住她絕代的風華。
柳夫人本來就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而且出身世家,不但有美名,也有賢名。
有陌生人在,她當然不能以真面目見人。
她當然已經知道這件事,所以她將劍譜交給了鍾展和謝先生。
謝先生的身份,鍾展的正直,絕不容人懷疑,也沒有人會懷疑。
柳夫人低頭,看來也同樣讓人無話可說。
密封的匣子已開啓。
劍譜是用淡色的素絹訂成的,很薄,非常薄。
因爲這不是武當的劍法,這是柳若鬆自創的《青松劍譜》。
武當的劍法博大精深,柳若鬆獨創的劍法只有六招。
“最後的那一頁,就是那一招。”
謝先生和鍾展立刻將劍譜翻到最後一頁,以他們的身份地位,當然絕不會去看自己不該看的事。
這是證據,爲了丁鵬和柳若鬆一生的信譽,他們不能不看。
他們只看了幾眼,臉上就都已變了顏色。
於是柳若鬆問:“剛纔丁少俠使出的那一劍,兩位是不是都已看得很清楚?”
“是的。”
“剛纔丁少俠說,那就是他用來擊敗史定、葛奇和郭正平的劍法,兩位是不是也都聽得很清楚?”
“是的!”
“那一劍的招式、變化和精美,是不是和這本劍譜上的一招‘武當松下風’完全相同?”
“是的。”
“在下和丁少俠是不是第一次見面……”
這一點鐘展和謝先生都不能確定,所以他們問丁鵬。
丁鵬承認,點頭。
於是柳若鬆又問:“這劍譜會不會是假造的?”
“不會。”
就算看過丁鵬使出這一劍的人,也絕對沒法子得到這一劍的精華。
這一點,謝先生和鍾展都絕對可以確定。
於是柳若鬆長長嘆了口氣,道:“現在我已經沒有話可說了。”
丁鵬更無話可說。
雖然他自覺已長大成人,其實卻還是個孩子,他生長在一個淳樸的鄉村,離開家鄉才三個多月,江湖中的詭譎,他怎麼懂。
他只覺得心在往下沉,整個人都在往下沉,沉入了一個又黑又深的洞裡,全身上下都已被緊緊綁住,他想掙扎,卻掙不開,想喊,也喊不出。
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光明燦爛的遠景,已經變成了一片黑暗。
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鍾展正在問柳若鬆:“你既然創出了這一招劍法,爲什麼從來沒有使用過?”
柳若鬆道:“我身爲武當門下,而且以武當爲榮,這一招只不過是我在無意間創出來的,我隨手記了下來,也只不過是一時的興趣,想留作日後的消遣而已。武當劍法博大精深,已足夠我終生受用不盡,我這一生絕不會再使用第二家的劍法,也絕沒有自創門派的野心,若不是真不得已,我絕不會把這劍譜拿出來。”
這解釋不但合情合理,而且光明正大,無論誰都不能不接受。
謝先生微笑道:“說得好,天一真人想必也會以有你這麼樣一個弟子爲榮。”
鍾展道:“這一招既然是你自創的劍法,丁鵬卻是從哪裡學來的?”
柳若鬆道:“這一點我也正想問問丁少俠。”
他轉向丁鵬,態度還是很溫和:“這一招究竟是不是你家傳的劍法?”
丁鵬垂下頭,道:“不是。”
說出這兩個字時,他的感覺就好像自己在用力鞭打着自己。
但是現在他已不能不承認,他畢竟還是個純真的年輕人,還不會昧住良心說謊。
柳若鬆道:“那麼你是從哪裡學來的?”
丁鵬道:“家父在無意間得到一頁殘缺的劍譜,上面就有這一招天外流星。”
柳若鬆道:“那是誰的劍譜?”
丁鵬道:“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劍譜中並沒有記下姓名,就因爲他自己也不知道劍譜是誰的,所以他不能不相信柳若鬆。
他說的完全是實話。
柳若鬆卻嘆了口氣,道:“想不到一個年輕輕的少年人,就已學會了說謊。”
丁鵬道:“我沒有說謊。”
柳若鬆道:“你那頁劍譜呢?”
丁鵬道:“就在……”
他沒有說下去,因爲現在他已經不知道那頁劍譜在哪裡。
他記得曾經將那頁劍譜交給了可笑,可笑雖然又還給了他,但是後來他還是讓她收起來了,她將一切都交給了他,他也將一切都給了她。
以後這一段日子過得太溫馨,太甜蜜,一個初嘗溫柔滋味的年輕人,怎麼還會想到別的事。
柳若鬆冷冷地看着他,又嘆了口氣,道:“你還年輕,還沒有犯什麼大錯,我並不想太難爲你,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不再追究你那頁劍譜的來歷。”
丁鵬垂下頭。
他看得出現在無論他說什麼,都已沒有人會相信,他也看得出別人眼中對他的輕蔑。
柳若鬆道:“只要你答應我,終生不再用劍,也不在江湖走動,我就讓你走。”
他的神情已變得很嚴肅:“但是日後你若食言背信,不管你逃到哪裡去,我也要去取你的性命。”
一個學劍的人,一個決心要出人頭地的年輕人,若是終生不能再使劍,終生不能在江湖中走動,他這一生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可是現在丁鵬已不能不答應,現在他已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忽然覺得很冷,因爲這時忽然有一陣冷颼颼的風吹了過來,吹起了他的衣襟,也吹起了柳夫人臉上的面紗……
天氣已將變了,燦爛的陽光已經被烏雲掩住。
丁鵬忽然覺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忽然又覺得全身都像是被火焰在燃燒。
一種說不出的悲痛和憤怒,就像是火焰般從他的腳趾衝入了他的咽喉,燒紅了他的臉,也燒紅了他的眼睛。
就在輕紗被風吹起的那一瞬間,他已看到了這位柳夫人的真面目。
這位柳夫人赫然竟是可笑。
現在一切事都已明白了。
他永遠想不到這件事的真相竟是如此卑鄙,如此殘酷。
他忽然大笑,看着這位柳夫人大笑,他的笑聲聽來就像是野獸垂死前的長嘶。
他指着她大笑道:“是你,原來是你。”
每個人都在吃驚地看着他。
柳若鬆道:“你認得她?”
丁鵬道:“我當然認得她,我不認得她,誰認得她!”
柳若鬆道:“你知道她是誰?”
丁鵬道:“李可笑。”
柳若鬆沉下臉,冷冷笑道:“我並不可笑,你也不可笑。”
這件事的確不可笑,一點都不可笑。
這件事簡直令人連哭都哭不出來。
丁鵬本該將一切經過事實都說出來的——從她赤裸裸竄入他眼前開始,到他爲她去找那梅花老人,被吊起……一直到她把一切都給了他,他也把一切都給了她。
可是他不能說。
這件事實在太荒唐,太荒謬,如果他說出來別人一定會把他當作個瘋子,一個淫猥而變態的瘋子。
對付這種瘋子無論用多麼殘酷的方法,都沒有人會說話的。
他曾經親眼看見過一個這樣的瘋子被人活活吊死。
現在他才知道,自己掉下去的這個黑洞,原來是個陷阱。
這一對君子和淑女,不但想要他的劍譜,還要徹底毀了他這個人。
因爲他已經威脅到他們,因爲這一戰他本來一
定會勝的。
現在他本來應該已經名動江湖,出人頭地。
可是現在……
丁鵬忽然撲過去,用盡全身力量向這位並不可笑的柳夫人撲了過去。
現在他已經完了,已經徹底被毀在她手裡。
他也要毀了她。
可惜一個像柳夫人這樣的名門淑女,絕不是一個像他這樣的無名小子能夠毀得了的。
他身子剛撲起,已有兩柄劍向他刺了過來。
梅花老人在厲聲大喝:“我一直沒有開口,只因爲柳若鬆是我的兄弟,但是現在我已忍無可忍。”
柳若鬆在嘆息:“我本來並不想太難爲你的,你爲什麼一定要自己找死?”
雷霆一聲,暴雨傾盆。
劍光與閃電交舉,丁鵬的衣服已被鮮血染紅。
他的眼睛也紅了!他已不顧一切。
反正他一生已經被毀了,還不如現在就死在這裡,死在這個女人面前。
謝先生沒有阻攔,鍾展也沒有。
他們都不想再管這件事,這年輕人實在不值得同情。
如果他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氣,如果他是個出身顯赫的世家子,也許還會有人幫他說幾句話,聽聽他的解釋。
只可惜他只不過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
劍光一閃,刺入了他的肩。他並不覺得痛。
他已經有些瘋狂,有些昏迷,有些麻木,一個人到了這種時候,反而會激起求生的本能,誰也不想像瘋狗般被人亂劍刺死。
可惜這時候他已走上了死路,再想回頭已來不及了。
梅花與青松的兩柄劍,已像毒蛇般纏住了他。
-——他已發現了他們的陰謀,他們絕不會再留下他的活口。
現在每個人都已認爲他罪有應得,他們殺了他,本是天經地義的事。
柳若鬆已經刺出了致命的一劍,這一劍已將刺入丁鵬的咽喉。
忽然間,又是一聲霹靂,閃電驚雷齊下,練武場上的一棵大樹,竟被硬生生劈開了。
閃電、霹靂、雷火。
巨大的樹幹,在火焰中分裂,帶着雷霆之勢,壓倒了下來。
這是天地之威,天地之怒,這是無論什麼人都不能不恐懼的。
驚呼聲中,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後退,柳若鬆也在後退。
只有丁鵬向前衝,從分劈的樹幹中衝了出去,從雷火間衝了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逃得了,也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裡。他沒有目的,也不辨方向。
他心裡只想着要逃出這個陷阱,能夠逃到哪裡,就逃到哪裡。他用出了所有的力量,等到力量用盡時,他就倒了下去,倒在一個山溝裡。
暴雨中,天色已暗了。
他最後想到的一件事,既不是他對柳若鬆和“可笑”的仇恨,也不是他自己的悲痛。
他最後想到的是他的父親臨死的時候看着他的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中充滿了愛和信心。
現在這眼睛彷彿又在看着他,眼睛裡還是充滿愛和信心。
他相信他的兒子一定能爲他爭這口氣,一定能出人頭地。他要他的兒子活下去。
七月十五,月夜。圓月。
雨已經停了,圓月已升起。
今夜的月彷彿比平時更美,美得神秘,美得淒涼,美得令人心碎。
丁鵬張開眼,就看見了這輪圓月。
他沒有死,想要他死的人,並沒有找到他。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天意,他纔會倒在這個山溝裡。
暴雨引發了山洪,山洪灌入了這條山溝,把他的人也衝到這裡來了。
這裡距離他倒下去的地方已很遠,從山溝裡爬起來,就可以看到一個很深的洞穴。
四面都是山,都是樹,雨後的山谷,潮溼而新鮮,就像是個初浴的處女。
處女的美,也總是帶着些神秘的。
這洞穴就像是處女的眼睛,深邃,黑暗,充滿了神秘的吸引力。
丁鵬彷彿已被這種神秘的力量吸引,情不自禁地走了進去。
月光從外面照進來,洞穴的四壁,竟畫滿了圖畫,畫的卻不是人間,而是天上。
只有天上,纔會有這樣的景象——巨大而華麗的殿堂,執金戈、披金甲的武士,梳高髻、着羽衣的宮娥,到處擺滿了絕非人間所有的珠玉珍寶、鮮花香果,男人們都像天神般威武雄壯,女人們都像仙子般高貴。
丁鵬已看得癡了。
——他所有的希望都已破滅,光明的前途已變成爲一片黑暗。
在人間,他被欺騙、被侮辱、被輕賤、被冤枉,已被逼上了絕路。
在人間,他已沒有前途,沒有未來,已經被人徹底毀了。
他所遭受的冤枉,這一生都已無法洗清,他這一生已永遠無出頭的日子,就算活下去,也只能看着那些欺騙他、侮辱他、冤枉他的人耀武揚威,因爲那些人是他永遠打不倒的。
他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人間雖然沒有天理,天上總有的,在人間遭受的冤屈,只有到天上去申訴了。
他還年輕,本不該有這種想法。
可是一個人真的已到了無路可走,並已無可奈何的時候,不這麼想,又能怎麼想?他忽然想死。
死,的確比這麼樣活下去容易得多,也痛快得多了。
被欺騙,被一個自己第一次愛上的女人欺騙。這本來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事,已經足夠讓一個年輕人活不下去。
他忽然發現自己手裡還緊緊握着他的劍。
這柄劍既不能帶給他聲名和榮耀,就不如索性死在這柄劍下。
他提起劍,準備用劍鋒刺斷自己的咽喉。
想不到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一陣風吹過來,風中彷彿有個影子。
一條淡淡的影子,帶着種淡淡的香氣,從他面前飛了過去,忽然又不見了。
他手裡的劍也不見了。
丁鵬怔住。
然後他就覺得有股寒氣從腳底升起,忽然間全身都已冰冷。難道這裡有鬼?
這洞穴本來就很神秘,現在黑暗中更彷彿充滿了幢幢鬼影。
可是一個人既然已經決心要死了,爲什麼還要怕鬼?
鬼,也只不過是一個死了的人而已。
沒有劍也一樣可以死的。
丁鵬恨的是,不但人要欺負他,在臨死的時候,連鬼都要戲弄他。
他咬了咬牙,用盡全身力量,把自己的頭顱往石壁上撞了過去。
無論是人欺負他,還是鬼戲弄他,這筆賬他死後都一定要算的!
可是他沒有死。
他的頭並沒有撞上石壁,因爲又有一陣風吹過,石壁前忽然出現了一個人。
他的頭竟撞在這個人身上。
這回比撞上石壁還可怕,世上絕沒有任何人會來得這麼快的。
他吃驚地向後退,終於看見了這個“人”。
一個梳高髻、着羽衣的絕色美人,就和壁畫上的仙子完全一樣。
難道她就是從壁畫中走出來的?
她的左手提着個裝滿鮮花的竹籃,右手卻提着一把劍,丁鵬的劍。
她正在看着丁鵬微笑,笑容清新,甜柔,純潔,高貴。
不管怎麼樣,至少她看起來並不可怕。
丁鵬總算又能呼吸,總算又能發出聲來,立刻開口問出了一句話:“你是人是鬼?”
這句話問得很可笑,但是不管任何人在他這種情況下,都會問出這句話的。
她又笑了,連眼睛裡都有了笑意,忽然反問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丁鵬道:“是七月,七月十五日。”
這個彷彿是從壁畫中走出來的絕色麗人道:“你知道七月十五是什麼日子?”
丁鵬終於想了起來,今天是中元,是鬼的節日。
今天晚上,鬼門關開了。
今天晚上,幽冥地府中的羣鬼都已到了人間。
丁鵬失聲道:“你是鬼?”
這麗人嫣然道:“你看我像不像是個鬼?”
她不像。
丁鵬又忍不住問:“你是天上的仙子?”
這麗人笑得更柔:“我也很想讓你認爲我是個天上的仙子,可是我又不敢說謊,因爲我若冒充了天上的仙子,就會被打下拔舌地獄去。”
丁鵬道:“不管怎麼樣,你絕不會是人。”
這麗人道:“我當然不是人。”
丁鵬情不自禁,又後退了兩步,道:“你……你是什麼?”
這麗人道:“我是狐。”
丁鵬道:“狐?”
這麗人道:“難道你從來沒有聽見過這世上有‘狐’?”
丁鵬聽見過。有關“狐”的傳說很多,有的很美,有的很可怕。
因爲“狐”是不可捉摸的。
他們如果喜歡你,就會讓你獲得世上所有的榮耀和財富,就會帶給你夢想不到的幸運。
但是他們也能把你迷得魂銷骨散,把你活活地迷死。
雖然從來沒有人能看見他們,可是也沒有人能否定他們的存在。
所有的傳說中,唯一相同的一點是,“狐”常常化身爲人,而且喜歡化身爲美麗的女人。
丁鵬吃驚地看着面前這個美麗的女人,剛吹乾的衣裳又被冷汗溼透。
他真的遇見了一個“狐”?
月光淡淡地照進來,照在她臉上,她的臉美麗而蒼白,蒼白得就像是透明瞭一樣。
只有從來沒有見過陽光的人,纔會有像她這樣的臉色。
“狐”當然是見不得陽光的。
丁鵬忽然笑了。
這麗人彷彿也覺得有點奇怪,遇到狐仙的人,從來沒有人能夠笑得出的。
她忍不住問道:“你覺得這種事很好笑?”
丁鵬道:“這種事並不好笑,可是你也嚇不到我的。”
這麗人道:“哦?”
丁鵬道:“因爲我根本不怕你,不管你是鬼是狐,我都不怕你。”
這麗人道:“人人都怕鬼狐,爲什麼你偏偏不怕?”
丁鵬道:“因爲我反正也要死了。”
他還在笑:“你若是鬼,我死了之後也會變成鬼的,爲什麼要怕你。”
這麗人嘆了口氣,道:“一個人死了之後,的確是什麼都不必再害怕了。”
丁鵬道:“一點都不錯!”
這麗人道:“可是一個人年紀輕輕,爲什麼要死呢?”
丁鵬也嘆口氣,道:“年紀輕輕的人,有時也會想死的。”
這麗人道:“你真的想死?”
丁鵬道:“真的!”
這麗人道:“你非死不可?”
丁鵬道:“非死不可!”
這麗人道:“可惜,你忘了一件事!”
丁鵬道:“什麼事?”
這麗人道:“現在你還沒有死,還是個人。”
丁鵬承認。
這麗人道:“我卻是狐,是個狐仙,我有法力,你沒有,所以,我若不要你死,你就絕對死不了,除非……”
丁鵬道:“除非怎麼樣?”
這麗人道:“除非你先告訴我,是什麼事讓你非死不可。”
丁鵬忽然跳了起來,大聲道:“我爲什麼要告訴你,你憑什麼要我告訴你?”
只要一想起那件事,他心裡就充滿了悲痛和憤怒:“我偏不告訴你,你能把我怎麼樣?”
除死之外無大事。
一個人已經決心要死了,還怕別人能把他怎麼樣?
這麗人吃驚地看着他,忽然又笑了:“現在我相信了,看來你的確是真的想死。”
丁鵬道:“我本來就是。”
這麗人忽然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丁鵬道:“你爲什麼要問我的名字?”
這麗人道:“等你死了,變成了鬼,我們就是同鄰了,說不定還會常常見面的,我當然要知道你的名字。”
丁鵬道:“你爲什麼不先把你的名字告訴我,狐也應該有名字的。”
這麗人嫣然道:“我有名字,我告訴你。”
她說:“我叫青青。”
青青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就像是春天晴朗的天空,晴空下澄澈的湖水,湖水中倒映着的遠山,美麗神秘而朦朧。
青青的腰纖細而柔軟,就像是春風中的楊柳。
青青的腰上繫着條青青的腰帶,腰帶上斜斜地插着一把刀,一把彎彎的刀。
青青的彎刀是用純銀作刀鞘,刀柄上鑲着一粒光澤柔潤的明珠。
青青的眼波比珠光更美麗,更溫柔。
丁鵬一點都不怕她,無論她是人還是狐,都不可怕。
如果青青是人,當然是個美人,如果青青是狐,也是隻溫柔善良而美麗的狐,絕不會去傷害任何人。
她的彎刀看來也絕不像是把傷人的刀。
丁鵬忽然問道:“你也用刀?”
青青道:“我爲什麼不能用刀?”
丁鵬道:“你殺過人?”
青青搖頭,道:“會用刀的人,並不一定都要殺人的。”
丁鵬嘆了口氣,道:“殺人的人,也並不一定都要用刀。”
現在他才知道,有些人不用刀也一樣可以殺人,殺人的方法遠比用刀更殘酷。
青青道:“你遇到過這種人?”
丁鵬道:“嗯!”
青青道:“所以他雖然沒有用刀殺你,你還是非死不可。”
丁鵬苦笑道:“我倒寧願他用刀殺了我。”
青青道:“你能不能把你遇到的事說出來?讓我看看你是不是非死不可?”
這件事本來是絕不能對人說的
,因爲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
可是青青不是人,是狐。
狐遠比人聰明,一定可以分得出他說的是不是真話。
丁鵬並不怕她訕笑他的愚昧,他終於把他的遭遇告訴了她。
能夠把心裡不能對人說的話說出來,就算死,也死得痛快些。
丁鵬長長吐出口氣,道:“一個人遇到了這種事,你說他是不是非死不可?”
青青靜靜地聽着,也輕輕吐出口氣,道:“是的。”
丁鵬道:“現在我是不是已經可以死了?”
青青道:“你死吧!”
無論是人是狐,都認爲他的確應該死的,這麼樣活下去,的確還不如死了的好。
丁鵬又嘆了口氣,道:“你走吧!”
青青道:“你爲什麼要我走?”
丁鵬道:“一個人死的時候,樣子絕不會好看的,你爲什麼要在這裡看着我?”
青青道:“可是死也有很多種,你應該選一種比較好看的死法!”
丁鵬道:“死就是死,怎麼死都一樣,我爲什麼還要選一種好看的死法?”
青青道:“爲了我!”
丁鵬不懂:“爲了你?”
青青道:“我從來沒看見別人死過,求求你,死得好看一點,讓我看看好不好?”
丁鵬笑了,苦笑。
他從未想到居然有人會向他提出這麼荒謬的要求,他居然也沒有拒絕:“反正我要死了,怎麼死都沒關係。”
青青嫣然道:“你真好!”
丁鵬道:“只可惜我實在不知道哪種死法比較好看?”
青青道:“我知道。”
丁鵬道:“好,你要我怎麼死,我就怎麼死。”
青青道:“離這裡不遠,有個地方叫憂愁谷,谷裡有一棵忘憂草,常人只服下一片忘憂草的葉子,就會將所有的憂愁煩惱全都忘記。”
她看着丁鵬:“世人如此愚昧,又有誰真的能將所有的憂愁煩惱全都忘記?”
丁鵬道:“只有死人!”
青青輕輕地嘆了口氣,道:“你說得不錯,只有死人才沒有煩惱。”
丁鵬道:“那種死法很好看?”
青青道:“據我所知,不管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下,那都是最好看的一種。”
丁鵬道:“那地方離這裡不遠?”
青青道:“不遠!”
她轉過身,慢慢地走向洞穴的最黑暗處,憂愁和黑暗總是分不開的。
憂愁的山谷,當然也總是在黑暗中。
無邊無際的黑暗,彷彿永無止境。
丁鵬看不見青青,也聽不見她的腳步聲,只能嗅得到她身上那種輕輕的、淡淡的香氣。
他就追隨着她的香氣往前走。
這個洞穴遠比他想象中深得多,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裡。
香氣更濃了。
除了她的香氣外,還有花香,比起她的香氣來,花香彷彿變得很庸俗。
“她真的是狐?”丁鵬不相信,也不願相信,他還年輕,如果她是個人……
“反正我已經快死了,她是人也好,是狐也好,跟我有什麼關係?”
丁鵬在心裡嘆了口氣,不再想這件事:“憂愁谷裡也有花?”
青青道:“當然有,什麼樣的花都有,我保證你從來都沒有看見過那麼多花。”
她的聲音輕柔,彷彿自遠山吹來的春風:“我保證你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麼美的地方。”
她沒有說謊,也沒有誇張。
憂愁谷確實是個非常非常美麗的地方,尤其在月光下更美,美得就像是個夢。
一個人剛從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走出來,驟然來到這麼美的地方,更難免要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丁鵬忍不住問:“這不是夢?”
“不是!”
“這地方爲什麼要叫憂愁谷?”
“因爲這是人與神交界的地方,非但凡人不能隨便到這裡來,神也不能隨便到這裡來!”
“爲什麼?”
“因爲神到了這裡,就會被貶爲人,人到了這裡,就會變成鬼!”
“只有快要死了的人,和已經被貶爲人的神才能來?”
“不錯!”
“所以這地方就叫憂愁谷?”
“是的!”
青青說:“無論是神還是人,只要到了這裡,就會遭遇到不幸,只有我們這種非人非鬼非神的狐,才能在這裡隨意走動。”
她說得實在太離奇,太神秘。
丁鵬卻不能不信。
這裡的確不是人間,凡人的足跡,的確沒有到過這裡。
不管怎麼樣,一個人能夠死在這裡,已經不該有什麼埋怨的了。
丁鵬道:“那株忘憂草呢?”
青青沒有回答他的話。
青青在眺望着遠方的一塊岩石。一塊白玉般的岩石,就像是個孤獨的巨人,矗立在月光下。
岩石上沒有花。
岩石上只有一株碧綠的草,比花更美,比翡翠還綠。
丁鵬道:“那就是忘憂草?”
青青終於點了點頭,道:“是的。”
她帶着他向那塊岩石走過去:“忘憂草的葉子,每年只長一次,每次只有三片,如果你來得遲些,它的葉子就要枯萎了!”
丁鵬道:“這只不過是棵毒草而已,想不到也如此珍貴。”
青青道:“這不是毒草,這是忘憂草,要把憂愁忘記,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問丁鵬:“你說是不是?”
丁鵬道:“是的。”
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一片黑影飛來,掩住了月光,就像是一片烏雲。
那不是烏雲。那是一隻鷹,蒼色的鷹。
鷹在月光下盤旋,在白玉般的岩石上盤旋,就像是一片烏雲。
青青蒼白的臉上,立刻就露出種奇怪的表情,皺起眉道:“今天要來找這忘憂草的,好像還不止你一個!”
丁鵬仰望着月光下的飛鷹,道:“難道那是神?”
青青搖頭,道:“那隻不過是一隻鷹!”
丁鵬道:“鷹爲什麼要來找忘憂草?難道鷹也有憂愁煩惱?”
青青還沒有開口,這隻鷹忽然流星般向岩石上的忘憂草俯衝下去。
鷹的動作遠比任何人更快,更準。
想不到青青的動作更快。她輕叱一聲:“去!”
叱聲出口,她的人已像流雲般飄起,飄飄地飛上了岩石。
她的衣袖也像流雲般揮出,揮向鷹的眼。
鷹長唳,流星般飛去,眨眼間就消失在遠方的黑暗中。
圓月又恢復了它的皎潔,她站在月光下,岩石上,衣袂飄飄,就像是天上的仙子。
丁鵬心裡在嘆息。
如果他有她這樣的身法,又何必再怕柳若鬆?又何必要死?
只可惜她這樣的身法,絕不是任何一個凡人所能企求的。
他看見青青正在向他招手:“你能不能上來?”
“我試試!”
光滑如鏡的岩石上,滑不溜手,他實在沒有把握上得去。
但是他一定要試試。
不管她是人,還是狐,她總是個女的,他不想被她看不起。
他試了一次又一次,全身都已跌得發青。
她悠悠站在岩石上,看着他一次次跌下去,既沒有去拉他一把,也沒有拉他的意思。
“無論我想得到什麼,都要靠自己的本事。”
“沒有本事的人,非但不能好好地活着,就連死,也不能好好地死。”
他咬緊牙關,再往上爬,這次他終於接近成功了,他幾乎已爬上了岩石的平頂。
想不到就在這時候,那隻鷹忽然又飛了回來,雙翼帶風,勁風撲面。
他又跌了下去。這次他跌得更慘。
爬得越高,就會跌得越慘。
暈眩中,他彷彿聽見鷹在冷笑:“像你這樣的人,也配來尋忘憂草?”
這只不過是隻鷹,不是神。鷹不會冷笑,更不會說話,說話的是騎在鷹背上的一個人。
鷹在盤旋,人已飛下,就像是一片葉子輕飄飄地落在岩石上。
凡人絕不會有這麼輕妙的身法。
月光皎潔,他的人也在閃動着金光,他身上穿着的是件用金絲織成的袍子。一件三尺長的袍子。
因爲這個人只有三尺多高,三尺長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已經拖下了地。他的鬍子比這件金袍更長。他的劍比鬍子還長。
一個三尺高的人,背後卻揹着柄四尺長的劍,用黃金鑄成的劍鞘已拖在地上。
這個人看起來實在也不像是個人。
也許他根本就不是人,是神,這裡本就不是凡人能夠來的地方。
一個在人間都已沒有立足地的人,爲什麼要到這裡來?
一個連人都比不上的人,又怎麼能和神狐鬥勝爭強?
丁鵬忽然覺得很後悔,因爲他根本就不該到這裡來的。
金色的長袍,金色的鬍子,金色的劍,都在閃動着金光。
這老人的身子雖不滿四尺,可是他的神情,他的氣概,看來卻像是個十丈高的巨人。
他忽然問:“剛纔驚走我兒子的人就是你?”
他在問青青,卻連看都沒有去看青青一眼,這世界上好像根本就沒有人能被他看在眼裡。
“你兒子?”青青笑了,“那隻鳥是你兒子?”
老人道:“那不是鳥,是鷹,是神鷹,是鷹中的神。”
他說話時的表情嚴肅而慎重,因爲他說的絕不是謊話,也不是笑話。
青青卻還在笑:“鷹也是鳥,你的兒子是鳥,難道你也是隻鳥?”
老人發怒了。他的頭髮已半禿,他發怒時,禿頂上剩下的頭髮竟一根根豎起。
據說一個人的氣功如果練到登峰造極時,是真的能怒髮衝冠的。
但是天下絕沒有任何人的氣功能練到這樣的境地,這種功力絕不是任何凡人能夠企及的。
青青卻好像連一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因爲她也不是人。
她是狐。
據說狐是什麼都不怕的。
老人的怒氣居然很快就平息,冷冷道:“你能夠驚走我的鷹兒,你的功力已經很不弱。”
青青道:“哦!”
老人道:“可是我不殺你!”
他傲然道:“因爲這世上夠資格讓我殺的,已經只剩下兩個人。”
青青道:“哎呀!”
老人道:“哎呀是什麼意思?”
青青道:“哎呀的意思,就是你如果真要殺我,還是可以殺我!”
老人道:“爲什麼?”
青青道:“因爲我根本不是人。”
老人道:“你是什麼東西?”
青青道:“我也不是東西,我是狐。”
老人冷笑道:“狐鬼異類,更不配讓我老人家拔劍!”
他不但氣派大極了,膽子也大極。
他居然還是連看都沒有看青青一眼,揹負着雙手,走向那株忘憂草。
-——像他這麼樣一個人,難道也有什麼憂愁煩惱要忘記?
青青忽然擋住了他的去路,道:“你不能動這棵忘憂草,連碰都不能碰。”
老人居然沒有問她爲什麼。
現在她就在他面前,他已不能不看她,但是他仍沒有擡頭去看她的臉。
他在盯着她腰帶上的那柄刀。
那柄青青的、彎彎的刀。
青青的彎刀在圓月下閃動着銀光。
老人忽然伸出一隻鳥爪般的手,道:“拿來!”
青青道:“拿什麼?”
老人道:“你的刀。”
青青道:“我爲什麼要把我的刀拿給你?”
老人道:“因爲我要看看。”
青青道:“現在你已經看見了。”
老人道:“我想看的是刀,不是刀鞘。”
青青道:“我勸你,只看看刀鞘就很不錯了,絕不要看這把刀。”
老人道:“爲什麼?”
青青道:“因爲這把刀是絕對看不得的。”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因爲看過這把刀的人,都已經死在這把刀下。”
老人忽然擡起頭去看她的臉。
她的臉蒼白而美麗,美得悽豔而神秘,美得任何男人只要看過一眼就不能不動心。
這老人的反應卻完全不同。他的瞳孔忽然收縮,眼睛裡忽然露出種恐懼之極的表情。
他忽然失聲而呼:“是你!”
難道這老人以前就見過青青?難道他以前就認得青青?
老人忽然又搖頭,道:“不是,絕不是,你還年輕,你太年輕。”
青青也覺得有點奇怪,道:“你是不是認得一個很像我的人?”
老人道:“我不認得你,我只認得這把刀,我絕不會認錯的,絕不會……”
他忽然問青青:“這把刀上是不是刻着七個字?”
青青反問道:“哪七個字?”
老人道:“小樓一夜聽春雨。”
“小樓一夜聽春雨”這是句詩,一句非常美的詩,美得淒涼,美得令人心碎。
丁鵬也讀過這句詩。
每當他讀到這句詩,或者聽到這句詩的時候,他心裡總會泛起一陣輕愁。一種“欲說還休”的輕愁,一種美極了的感情。
可是青青和這老人的反應卻不同。說出這七個字的時候,老人的手在發抖,臉色已變了。聽到這七個字的時候,青青的臉色也變了,忽然拋下手裡的花籃,握住了刀柄。
那柄彎刀的刀柄。
青青的彎刀,刀柄也是彎彎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