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生死之諾

回到峰安鎮已是下午時分。經過一天的攀登跋涉,我早就疲憊不堪,飢腸轆轆了。所以回到鎮上的第一件事便是扎進一家飯館,要了熱騰騰的大碗麪條,先把肚子填飽再說。

正吃到酣暢處,忽覺眼前人影一閃。擡頭看時,卻見吳警長已經坐在了我的對面。我嘴裡塞滿了麪條,只能點點頭以示招呼。

“你回來了?”老頭問了句廢話。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猶豫。我猜測他應該既想知道我此行的結果,心中卻又爲此惴惴不安。我也不急着開口,只管繼續吃麪。這樣僵持了十來秒鐘之後,老頭終於忍不住又問:“怎麼樣?”

我這才把碗筷放下,搖頭道:“沒什麼有價值的線索。那尼姑庵裡有個叫慧清師太的,是以前明辛師太的徒弟。她出家的時候楚雲已經六歲了,所以對楚雲出生時的秘密她毫不知情。”

老頭“哦”了一聲,像是鬆了口氣似的。他對那個秘密是如此的畏懼,根本不希望我能將其破解。接下來他也不再多問,直接換了話題說道:“我今天又去了孟婆子家,把現場重新勘查了一遍。”

這倒是我挺關心的事,我立刻挑起了眉頭:“有什麼發現嗎?”

“現場找不到任何外人侵入的痕跡。這事當真奇怪的很——”吳警長沉吟說道,“我想來想去,如果不是魂靈所爲,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什麼?”

老頭吐出兩個字:“自殺。”

“自殺?”我不屑地“哧”了一聲,“你見過自殺的人能把自己給勒死?再說了,孟婆子有什麼理由自殺?就算她想死,又何必把我和阿錘拖下水?”

吳警長無奈搖了搖頭,自己也覺得這樣的猜測有些站不住腳。

我再次提醒對方:“一定是凌沐風乾的。你就盯着他查,保管沒錯!”

吳警長說:“這事你就別操心了,我自有分寸。”說話間,他把一張火車票扔到我的面前:“按照我們昨天的約定,你該走了。”

我看着那張火車票,躊躇不語。我們確實有個約定:如果在尼姑庵找不到什麼線索,那我今天就要離開峰安鎮。

“你今天必須走,這是爲了你的安全。”老頭加重語氣堅定地說道,“而且你留下來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只會拖我的後腿。”

我很不服氣地向對方宣告:“我也是個偵探!”

老頭斜眼看着我,那目光既無奈,又帶着點嘲笑的意味。然後他壓低了聲音問我:“在你的左前方,靠牆的第四張桌子,有個帶帽子的男人坐在那裡。你看到沒有?”

我按對方所說尋去,果然看到有那麼個男人。他側身坐着,面前擺着一壺茶,卻未點酒菜。

我納悶問道:“那人是誰?”

“那是凌沐風的人!”吳警長冷笑着低語,“也不知道被人盯了多久了——你還敢說自己是個偵探?”

“我……我行得正,做得端,不怕他這種卑鄙的小人伎倆!”我尷尬地漲紅了臉,憤然說道。說話間,我還狠狠向那男子瞪了幾眼,可那人卻像沒看到我似的,只顧悠然喝茶。

“行了行了,也不嫌丟人。”老頭拉拉我的胳膊,把我的目光拽回來。我很鬱悶地“哼”了一聲。

吳警長又對我說:“我已經關照了警所的人,不准他們再把你關進號房。凌沐風家裡也不能去了——他已經有了準備,你再去就是自投羅網。”

我無奈咧嘴:“你這是要斷了我的後路?”

“沒錯。”老頭略帶得意地看着我,“你今天晚上已經沒處可去了。你要是繼續留在峰安,就等着被凌沐風收拾吧。”

我沉默良久,最後長嘆一聲,揀起那火車票說道:“好吧——我走。”

老頭滿意地笑了,他掏出塊懷錶看了看:“離發車還有兩個鐘頭。我再陪你聊會,然後送你上車。”

我苦笑着說:“你對我這麼不放心?非得親自把我押送出這個鎮子?”

“哎!”老頭擠着眼睛抱怨道,“你可別不識好歹,我這是爲了你的安全。我堂堂一個警長,別人想讓我送我還不送呢!”

我無話可說了,只能忿忿低頭,一口氣把剩下的麪條全都扒拉進肚子裡。

吳警長說到做到,果然陪我等到了發車的點兒。他一路把我送上火車,然後隔着車窗跟我道別。

眼看着火車就要開了,老頭最後囑咐我說:“千萬別一個人回峰安,有事先來縣城找我。”

我含糊應了一聲,有點心不在焉。因爲我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遠處小站的入口處。先前在飯館喝茶的那個男子此刻就站在那裡,鬼鬼祟祟地向我們窺視。直到火車噴着汽笛緩緩啓動,他這才轉身消失在站外。

吳警長佇立在站臺上,目送着火車載着我漸行漸遠。他的身形在暮色中最終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剪影,看似瘦弱但姿態堅定。

他們都以爲我走了——不管是凌沐風還是吳春磊。凌沐風的手下,還有鎮警所的那幫警察,他們都可以用放鬆的心情來迎接即將到來的那個夜晚。

當他們放鬆的時候,我纔有更多的機會去實施自己的計劃。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火車停靠在另一個不知名的小鎮。我下了車,開始沿着鐵軌往回走。這一路不緊不慢走了有兩個多小時,等天色大黑的時候,我已然又回到了峰安鎮外。

此刻夜色尚不算深沉,鎮子裡星星點點仍亮着燭火。我便在火車站外找了個避風處,一邊休息一邊等待。這一天實在是疲憊了,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等再醒來時,卻見鎮子裡已是黑壓壓一片,再見不到半點燈火。我掏出懷錶看了看,時間倒也差不多了,於是起身向鎮子內走去。

等我來到鎮子外圍的那片河灘時,已經到了後半夜。不遠處幾幢小樓矗立在黑夜中,像是一羣棱角分明的怪獸。我深吸了一口氣:前方就是東山縣精神病院。我掛念的女孩正被其吞噬在陰森恐怖的牢獄中。

我輕手輕腳地走到醫院的院牆外,用手抓住牆體上的格柵,雙腳發力蹬踏,很快便爬到了牆頭上。我四下看了看,卻見整個院區基本上都被黑暗籠罩着,只有個別地方還閃着昏暗的燈光。附近則不見一個人影,死寂一片,如墳場般毫無生氣。

我從牆頭跳下,隨即便一溜小跑穿過了前排的門臉樓,來到了後院。正當中一幢兩層小矮樓就是女孩所在的重病區了。我躲在一個背陰的牆角暗自觀察,那小樓的樓門倒是開着的,但一進樓就有一個護士站,我如果從大門進去,多半會被值班的護士發現。略一斟酌之後,我又貓着腰溜到了小矮樓的背面。我記得這裡有一扇窗戶通着一樓的走廊,而且那窗戶所在的位置正好位於護士站的觀察死角,我若從那裡進去便可以不被值班護士發現。

到了窗下伸手摸了摸,窗櫺是鬆動的——那窗戶並未鎖死。我心中竊喜,忙將窗葉輕輕拉開。再探頭往窗內看去,卻見眼前一條幽長的走廊,走廊那一頭油燈閃爍,果然有護士值班。我爲自己的正確選擇暗自慶幸,同時躡手躡腳從窗口爬進了樓內。走廊兩邊都是病房,而不遠處就是通往二樓特護室的樓梯口。我正準備上樓時,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人從樓上走了下來。我心中一驚,想要從窗口爬出去已來不及,情急之下便往旁邊的病房門口一躲,後背緊緊地貼住門板,藉着門牆的凹槽掩藏身形。

不過那凹槽實在很淺,只能堪堪遮住我一半的身體。我這麼躲在裡面,頗有點掩耳盜鈴的感覺。沒過片刻,樓上下來那人已經走到了樓梯口,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那人只要往窗戶這邊瞅一眼,我必然會被發現。幸運的是,來人的腳步聲並未停留,而是徑直向着樓門的方向而去。我稍稍鬆了口氣,把頭略探出去窺看着那人的背影。那人也是個護士,想必該是在二樓護士站值班的那位。

我心神甫定,把腦袋撤回來繼續躲藏。這一轉頭不要緊,無意中看到的一幕卻把我嚇個半死!只見一張蒼白的面龐正貼在我的腦後,和我僅僅隔了一道門上的鐵柵。那面龐上兩隻眼睛烏洞烏洞的,如死魚般緊盯着我。

我差點驚叫出聲,但隨即反應過來,連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而門內那人竟也學着我的動作,伸手把嘴死死捂住。我鬆了口氣,暗想:這幸虧是個瘋子,要不然我的行蹤已然暴露了。

耳聽得那護士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片刻後在走廊的那一頭停了下來。隨即從護士站那邊隱隱傳來說笑的聲音。看來是二樓的護士呆得無聊了,便下樓來找一樓的同伴聊天解悶。這倒正給我提供了方便。機不可失,我趕緊踮起腳尖,無聲無息地踱到樓梯口,然後又快步向二樓趕去。到了二樓先小心地觀察了一下,發現護士站裡雖然點着油燈,但果然是空無一人。我這便放心過去,從值班臺上找到鑰匙,隨即直奔女孩所在的病房。

用鑰匙先後打開兩道房門,一切都很順利。我進到病房裡,藉助昏暗的夜色看到了躺在牀上的女孩。她緊閉着雙眼,手腳都被捆縛住,嘴上也套着口罩,面色憔悴不堪。

我心中又憐又痛,走上前輕摸着女孩的臉頰。女孩睡得很淺,一下子便驚醒了。她先是驚懼地瞪大了眼睛,當看清是我之後,她的神色鬆弛下來,但淚水卻止不住地汩汩而落。

我先幫女孩揭掉了口罩。女孩急切想要說話,我忙把食指湊到脣邊,輕輕地“噓”了一聲。女孩會意,把聲音壓到最低問道:“你怎麼來了?”

我悄聲回道:“我說過會來救你。”一邊說一邊去解女孩手腳上的束縛。剛剛解到一半,忽聽樓下的腳步聲又響了起來。我知道是那護士要回來了,連忙衝出病房,把那串鑰匙放回原處。然後我又回到病房內,輕輕把房門虛掩好,附耳在門後傾聽。

耳聽得那護士上了樓,搬椅子坐下,此後便沒了聲響。我料知她沒有發現異常,便又回到那女孩身邊,繼續幫她解手腳上的繩釦。女孩把嘴附在我耳邊,充滿憂慮地問道:“我們怎麼出去?”

我搖搖手,示意她先彆着急。等把繩索全都解開了,我這纔對着她的耳朵輕聲說道:“一會你看我的手勢。我如果揮手,你就牀上發出些聲響來,要讓外面的護士聽見。如果那護士過來查看,你就躺在牀上別動。明白了嗎?”

女孩看着我點點頭,目光中充滿了信任。

我靜悄悄走到病房門口,在門內牆後躲好。然後我便衝那女孩揮了揮手,女孩按照我的吩咐,在牀上搖晃着身體,並用手腳踹踢牀板,發出的聲響在靜夜中已足夠讓屋外人聽見。值班的護士很快發出嘟嘟囔囔的抱怨聲,她快步向着病房走來,手裡的鑰匙叮噹作響。

我在門後屏住呼吸,只等那護士開門而入。不一會那護士就來到了門前,她把鑰匙鎖孔,隨即發現虛掩着的門沒等開鎖就已經鬆動。她詫異地“咦”了一聲。說時遲,那時快,我猛地把門一拉,順勢已將那護士拖進了屋內。護士大駭失色,張口正要叫時,卻已被我捂住了嘴巴。那護士拼命掙扎扭曲,但她一個女子又怎拗得過我的力氣?我將她拖到牀前,同時低聲對那女孩說道:“快,把她綁起來!”

女孩如夢初醒,連忙跳下牀幫忙。那繩索都是現成的,現在正好用在那護士身上。我們配合着將那護士捆縛好,又給她戴上了噤聲的口罩。護士便動彈不得,嘴裡也只能發出“嗚嗚”的低鳴。這種境遇正是幾天來他們強加給女孩的,現在真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深知此處不是久留之地。制服那護士之後立刻便拉着女孩的手,低語道:“跟我走!”女孩“嗯”地一聲,神色既激動又緊張。我們出病房下得樓來,女孩急匆匆要往樓門口跑,我連忙將她拽住,指着不遠處那扇打開的窗口:“走那邊!”

女孩折轉過來,跟我一同向窗口跑去。到了窗邊,我正扶着女孩往外爬時,忽聽一個聲音問道:“你們去哪兒?”

我驀然一驚,而那女孩更是嚇了一個哆嗦。待回頭看時,說話的卻是先前和我對視的那個瘋子,他扒着病房的鐵柵,死魚般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們兩個。我深知跟他無法糾纏,便催促女孩說:“快出去,別管他!”女孩加快動作爬出了窗外,我則回視着那個瘋子,同時用手掌捂住了嘴,想騙對方如法炮製。

可這回對方卻不幹了。他眼見女孩翻出了窗外,立刻扯起嗓門大喊起來:“帶我一起走,我也要出去!”

這喊聲傳出老遠,走廊那頭立刻有護士的聲音回問道:“怎麼了?”我見事情已經敗露,搶到窗口只管往外爬。就在翻出窗外的剎那,我聽見尖銳的哨聲響了起來,中間還夾雜着護士的呼喊:“病人逃跑啦!”

原本死寂的院子起來,燈火在各處點燃。我咬咬牙,拉起女孩全力往院外奔跑。大門方向有警衛值守,肯定是去不得了,我便反道奔向後院。好在後院的院牆也是柵欄式的,攀爬起來並不困難。我先讓女孩踩着我的肩背爬上牆頭,然後我自己也爬上去。隨即我搶先跳出院外,等站穩之後才招呼女孩往下跳。女孩也不含糊,毫不猶豫就跳了下來,我迎着她下落的方向張開雙臂。這樣女孩便正好扎進我的懷裡,緩衝了她墜地的力道。不過即便如此,女孩着地的時候還是“哎唷”喊了一聲。

我忙關切問道:“怎麼了?”

“沒事。”女孩皺眉道,“腳稍微有點扭了。”

“還能走嗎?”我一邊追問一邊向院牆內觀察:只見幾個守衛已經打起了火把,正亂哄哄向這邊趕來。

女孩道:“能走。”說着便搶着往前邁步,好像要證明什麼似的。她倒的確能走,只是步伐略有點蹣跚,我從一旁攙住她的胳膊,兩人急匆匆想要逃往遠處。

剛走出去沒多遠,卻被一汪河水攔住了去路。定睛看時,禁不住連聲叫苦。原來這精神病院的後牆竟是緊貼着山河而建,現在我們要不就渡河而去,要不就只能沿着河岸橫向奔逃。

身後的追兵此刻已趕到了圍牆邊,很快便會翻牆而過。如果我們橫着跑根本不可能脫身。沒有別的選擇了!我緊抓住女孩的手問道:“你怕不怕水?”

女孩用漆亮的大眼睛回視着我,語氣堅定地說道:“有你在我就不怕!”

“好。”我四下裡尋了尋,很快在岸邊找到了一截從山上衝下來的圓木。我把圓木推到河水裡,告訴女孩:“你下去抱緊那塊木頭,我帶你過河。”

女孩點點頭,隨即勇敢跳進了水中。她抱住那塊木頭,整個人半漂在水面上。我也跟着跳下去,雙手抵着那圓木,則用力划水,把女孩向河對岸推去。因爲河水由山流匯成,越往中心去時水流便越是湍急。我漸漸感覺有些吃力,終於在水流最急的地方我不小心手一滑,那截圓木受了側力,再加上河水衝擊,竟在河中心旋轉起來。女孩“啊”地驚呼一聲,從圓木上滑落,轉瞬便被河水吞沒。

我連忙吸氣潛入水下,攔腰抱住了女孩的身軀,然後把她頂面,大喊道:“快,抓住那根木頭!”

女孩反手抱住身邊的木頭,劇烈咳嗽着。

“你沒事吧?”我也湊到那圓木上,大聲問道。

女孩沒有回覆,她的眼神有些迷離,似乎失了神智。我便不再多問,只拼了命地向着對岸划水。只是這裡水流着實湍急,每前進一尺都異常費力。

女孩這時漸漸回過神來,說道:“你不用管我了,自己遊自己的吧。”

我斷然搖頭:“別胡說了!我怎麼能不管你?”

女孩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似乎藏了千言萬語卻又無從傾訴。然後她忽然一鬆手,離了那圓木向河水中沉去。

我心中一驚,正要再隨她潛入水中時,卻見那女孩又從不遠處探出頭來。隨即她身體柔柔扭動,雙臂間拍着水面,竟獨自向着對岸游去。她的泳姿優美,動作嫺熟而輕盈。

我愕然看着她,等她游出去好幾米了,我才如夢初醒般跟在她身後追趕。那女孩的游泳技術似乎尤勝於我,我們一直游到岸邊我也沒追上對方。等上了岸之後,我第一句話就問:“你怎麼會游泳了?”

女孩道:“我一直都會游泳!”

我搖搖頭,表示無法理解。如果她一直會游泳,又怎麼會在江水中昏迷漂流?

河對岸傳來喧囂的呼喊聲,追兵們已經來到了河邊,正躍躍欲試想要下水。情勢危急,我也顧不上細問了,連忙拉着女孩說道:“快走!”

女孩看着我問:“往哪邊跑?”

我擡起四顧:從地形上來看,左手邊通往鎮外的荒野,右手邊則通向一片山林。略一思索後,我提議:“往山裡跑吧——走平地的話肯定會被追上!”

女孩點頭表示贊同。於是我們便一同向着不遠處的山林奔去。在夜色中跑了有十來分鐘,我們已來到了羣山腳下。眼前出現了一條上山的小路,通往黑壓壓的山林深處。

身後的追兵正在迫近,我拉着女孩毫不猶豫地踏上了上山之路。山路崎嶇曲折,山上的林木又密,這些都是隱藏行蹤的有利條件。只是山路難行,我倒是能夠應付,女孩的步履卻越來越吃力了。我想到她的腳踝尚有扭傷,便在拐過一個山口之後停下來問道:“你的腳怎麼樣了?”

女孩咬着嘴脣,輕聲說:“疼得厲害。”

我俯在她腳踝上摸了摸,感覺腳脖子明顯腫了一圈。

“這麼跑不是辦法……”我沉吟道,“我們得找個地方躲一躲。”

女孩手指前方:“那邊有片林子可以躲藏。”我順着她的指向看去,果然在路邊有片林子。於是我便扶着她走過去,剛剛在林子裡藏好,只聽得山路下人生喧雜,追兵已近在眼前。

我低聲對女孩說道:“你在這裡等我,千萬別亂跑。我把他們引開。”說完就要往林子外走。女孩卻一把將我拉住:“不,你別離開我!”

我用力握着女孩的小手,勸道:“我很快就回來,相信我。”女孩遲疑片刻,終於將手鬆開。

我躥出林外,繼續往山上跑去。一邊跑一邊故意踩踏碎石,造出“嘩嘩”的聲響。我聽到有人在我身後不遠處呼喊起來:“在那裡呢!”“加把勁,就快追上了!”

沒了女孩的羈絆,我的步履可輕鬆了許多。這一路疾走,沒多久又把距離漸漸拉開。到了一個岔路口,正好有條隱秘的下路折往了下山的方向。我便向着那條小路拐了過去。沿小路走了十來米,路邊出現一塊巨石,我悄悄躲在巨石後,回頭向着不遠處的岔路口暗自觀察。

不多時,幾個手拿火把的男子也追到了岔路口。他們略停下腳步,有人問道:“這有兩個路口,往哪邊追?”

另一人道:“這小路是下山去的,他們肯定不會往回走。”衆人盡皆附和,於是一羣人亂哄哄地繼續往山上追去。我心中竊喜,暗暗從那小路折返下山。很快我就回到了與女孩分別的那片樹林。到林子裡一看,女孩正在原地安靜等待。我上前輕輕招呼了一聲:“走吧。”

女孩走過來主動拉住了我的手,我們出了林子一同向山下走去。快到山路出口時,卻見前方拐彎處隱隱透出火光,女孩警惕地停下腳步,悄聲提醒我:“路口有人。”

我點點頭,有手勢示意女孩留在原地別動。然後我踮起腳尖,無聲無息地來到了拐彎處。悄悄把頭探出去一看,只見山路口站着一名男子,手持火把,肯定是特意留下來看守後路的。

我縮回身體,隨手揀起塊石頭往身前一扔,石頭沿着山路滾動,發出骨碌碌的聲響。那男子問了聲:“誰呀?”然後便向我躲藏的地方走了過來。我屏住呼吸,從腳步聲和火把的亮度判斷對方逼近的距離。等那男子即將轉過彎道的時候,我突然從藏身處衝出來,和對方正打了照面。男子嚇了一跳,剛張嘴要喊時,我已一拳打在了他的腹部。那人痛苦地彎下腰,喊聲被硬生生憋回,手裡的火把也掉在了地上。我不給他喘息的機會,第二拳緊跟而上,這一拳卻是打在了對方的太陽穴上。男子悶哼一聲,直挺挺栽倒在山路上,一動不動了。

我揀起火把,回頭招呼女孩:“過來吧,沒事了。”

女孩走過來,看到那人躺在地上不動彈,便擔憂地問道:“你把他怎麼了?”

我寬慰她道:“別怕,只是打暈了,一會就能醒過來。”

女孩鬆了口氣:“那我們快走吧。”

我拉着女孩走出路口,沿着山腳往南而行。這仍然是個進山的方向,女孩有些詫異,問:“我們這是要去那裡?”

“先往前走,然後找條路繼續上山。”我一邊走一邊解釋說,“等下那人醒了,肯定會召集同伴往出山的方向追趕。我們先到山裡躲一晚上,明天天亮了再做計議。”

女孩點頭道:“我都聽你的。”

這一路又走出兩三裡地,漸漸已來到了山脈深處。到了又一個上山的路口,我擡頭觀察片刻,確信這條路是通向了另一個山頭。於是我就帶着女孩拐上了山路,向着山間高處走去。往上走了沒多遠,女孩突然“嗞”地抽了一口冷氣,聲音聽來頗爲痛苦。

我停下來問道:“怎麼了?”

女孩說:“腳越來越疼了,有點吃不得力。”

我知道這番趕路肯定加重了她的腳傷。走平路還好,要登高可就越來越難了。我便提議道:“我揹你走吧。”

女孩遲疑地搖着頭:“那你太累了……我還是堅持一下。”

我又說了一遍:“我揹你。”這次語氣堅定,不容拒絕。然後我就走到女孩身前,半蹲着腿等待着。幾秒鐘的靜默之後,一個柔軟的身體小心翼翼地伏在我的後背,同時有個細膩而又略帶羞澀的聲音在我耳畔說道:“謝謝你,馮偵探。”

我只覺得耳根處一熱,像是有一團火苗在那裡燃了起來。那熱度瞬間傳遍了全身,給我帶來無窮無盡的力量。我一手舉着火把,一手托住女孩的腿彎,穩穩地站起身,在邁開步伐的同時,我說了句:“你以後別叫我馮偵探了。”

女孩問道:“爲什麼?”

“我……我算不上什麼偵探,我只是個廢物。”

“你怎麼會是廢物?”女孩很認真地反駁說,“你是一個有情有義,言出必行的男子漢。”

有情有義,言出必行。我聽着這八個字的評語,心中竟是一陣惘然。那鼻樑處酸酸的,眼淚竟似要止不住滾落而出。

好在女孩看不到我這番神色,她只是安靜地趴在我的背上。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倆就這樣沉默着,耳畔只有呼嘯而過的山風。我有我的心思,而那個女孩呢?不知她又在想些什麼?

良久之後,這沉默終於被女孩打破,她接着先前的話題說道:“其實我也不想再叫你馮偵探了。”

“哦?”我控制住思緒,轉了笑顏問道,“那你想叫我什麼?”

女孩遲疑了一下,說:“我想叫你的名字。可以嗎?”

“當然可以。”

女孩開心一笑,熱氣吞吐在我的脖頸中,然後她輕輕喚着我的名字:“遠馳……”

這兩個字念得甜柔無比,深深沁入了我心靈最深處。我的思緒跟着恍惚起來,喃喃迴應道:“云云……”

“不,我不叫云云。”剛纔還溫潤如水的女孩忽然變得有些激動,“你以後也別再叫我云云了!”

我詫然道:“你不叫云云?那我該叫你什麼?”

女孩鄭重地告訴我:“我姓葉,我叫葉夢詩。”

“葉夢詩?”我愣了一下,“你怎麼……怎麼突然叫這個了?”

“我一直都叫葉夢詩。我這些天只是失去了記憶,但現在我的記憶又恢復了。”

這驚訝真是一個接着一個!我回頭瞥了女孩一眼:“你的記憶恢復了?”

“是的。我現在能想起所有的事情。我叫葉夢詩,根本就不叫什麼楚雲!我也不是凌沐風的妻子,我跟這個小鎮一點關係都沒有!”女孩急促地說道,似乎要將這些信息一下子全我的腦子裡。而我則告誡自己要保持冷靜的心態。等女孩說完那段話之後,我並未顯出自己的態度,而是話題一轉,舉着火把往前方指了指:“你看,那裡有個山洞。我們進去歇一會吧!”

女孩表示贊同:“好啊。歇下來我也好把所有的事情詳詳細細地講給你聽。”

那山洞就在距離路邊不遠的一處石崖上,我揹着女孩來到洞裡,打火把四下查看了一圈。山洞並不算很大,但妙在洞壁拐彎後往側部有一個進深,形成了一個類似“洞中洞”的結構。我把女孩安置在內洞,這裡不僅能遮擋外面的秋風,而且洞內的火光也不會直接映出去。這樣即便追兵們搜尋到這座山頭,也不會那麼容易發現我們的藏身處。

安置好女孩後,我去洞外撿拾了一堆枯枝,在洞中升起熱騰騰的篝火。先前涉水渡河,我們倆身上的衣服早已從內到外溼了個透,若不盡快烘乾,只怕要在秋夜中凍出病來。

我們倆並肩坐在篝火前,看那女孩凍得瑟瑟發抖,我便主動張開胳膊,輕攬住她的肩頭問道:“冷嗎?”女孩“嗯”了一聲,她轉頭看着我,眉眼如新月般璀璨動人。片刻後她垂下眼簾,將身體埋在了我的胸膛裡。我趁勢緊摟住她,我們倆互相感受着對方的體溫,在深山冷洞中對抗着秋夜的寒意。

等身體稍微回暖之後,我問女孩:“你真的恢復記憶了?”

女孩道:“是的。”聲音輕柔但語氣異常堅決。

“那你給我說說吧,說說你的故事。”

女孩擡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她開始講述:“我的名字叫葉夢詩,從小在上海長大。我的父親叫葉德開,他生前是上海灘的大富商,你如果去過上海,多半會聽說過他……”

我搖頭道:“我沒去過上海。”然後又問:“你父親已經去世了?”

女孩悲傷道:“是的。我父親在四十六歲那年纔有的我,去年去世的時候已經六十五歲了。他年輕的時候受過傷,身體一直都不太好。”

“你的母親呢?”

“我沒見過我的母親,因爲她在生我那天就難產死了。”女孩一邊說一邊脖頸中的那個玉墜,“這個墜子就是我母親的遺物。她的名字裡有一個‘雲’字。我父親希望我永遠帶着這個玉墜,他說這樣我的母親就能在另外一個世界裡看到我。”

我沉默片刻,繼續問道:“那你怎麼會出現在南京城外呢?”

女孩答道:“我從小就喜歡繪畫。我父親去世之後,我爲了排解悲傷,便四處遊歷作畫。初夏的時候,我一路來到了揚州。在揚州城的南郊我發現了一個好去處,那是一片江灘,蘆葦叢生,景色非常美。我就在江灘邊作畫。到了傍晚的時候,夕陽照在江面上,又別有一番絢麗。這時我發現不遠處的江水中有一處江心洲,如果我能到達那裡,那我就能縱覽整個江面,畫出夕陽斜照如血的絕美景色。說來也巧,那江心洲和岸邊並不是完全隔開的,有一道土隴相連。不過那幾天江水上漲,土隴被半掩在江水裡,時隱時現。我實在無法抗拒美景的誘惑,於是就決定渡水過去。”

我插話道:“那豈不是太危險了……”

“我可一點都不怕,因爲我的水性好得很啊——”女孩提醒我說,“剛纔過河的時候,你沒有看見嗎?”

我回想起不久前的情形。女孩的確是水性嫺熟,讓我無法反駁。

女孩又接着說道:“我把布鞋脫下來放在岸邊,然後便揹着畫板下了水。我踩在土隴上慢慢行走,江水時不時地拍打着我的腿脖子。不過那會正是夏天,江水一點都不涼,我反而覺得挺舒服的呢。就在我快要走上江心洲的時候,忽然有件很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女孩說到這裡,眉頭便深深地皺了起來,似乎對那件“奇怪的事情”至今仍不甚明瞭。

我當然更是一頭霧水,只能問句:“什麼事?”

“我忽然感到一陣眩暈,胸口間悶得厲害,好像要窒息一樣。然後我就從土隴上摔倒,落在了江水裡。”女孩凝起思緒,努力回憶着當時的情形,“我記得自己嗆了很多水,最後便

眼前一黑,應該是暈過去了……”

“不對啊。”我提出質疑,“你水性不是很好的嗎,怎麼會被江水嗆暈了呢?”

“這就是奇怪的地方啊,我也想不通呢。那會我的心特別慌,腦袋裡一片空白,根本沒有划水游泳的意識。我只是特別特別的恐懼,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好像我馬上就要死了。”

我搖頭道:“你說的那種感覺,應該只會發生在不會游泳的人身上。”

“是的。”女孩茫然道,“所以我才覺得奇怪……”

我把這個困惑放在一邊,先順着女孩的說法往下分析:“那這就是你溺水的過程嗎?你在揚州落水,順江漂流到南京城外,這事倒是說得通。”

女孩說:“反正再醒來的時候我就失憶了。後來你到漁船上找到我,此後的事情你都知道。”

我沉吟了一會,又轉了個方向問道:“那你怎麼又突然恢復記憶了?”

“就在剛纔渡河的時候,我嗆了水。那種痛苦的感覺和我昏迷之前的經歷非常相似,所以我一下子就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我點點頭:“難怪你剛下水的時候那麼膽小,把木頭抱得緊緊的。但嗆了幾口水之後,一下子就像醒了似的,游泳遊得那麼好!”

“是的。就是河水嗆醒了我,我終於找回了真實的自己。我是葉夢詩,不是什麼楚雲。”女孩一邊說一邊擡眼看着我,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期待。

我知道女孩急切想獲得我的認同,但我卻猶豫着,難置可否。

“怎麼了?”女孩皺起眉頭,敏感地問道,“你不相信我的話嗎?”

“他們都說楚雲不會游泳,而你會;你和楚雲寫字的筆跡也不一樣,我當然相信你就是葉夢詩,不是楚雲。可是……”我苦笑着,不知該怎麼說纔好。

女孩追問:“可是什麼?”

我默嘆了一聲,然後把話說完:“可是楚雲和葉夢詩本來就是同一個人,楚雲經常會變成葉夢詩。”

女孩瞪大了眼睛:“你在說些什麼呢?我聽不懂。”

我盡力向她解釋:“醫生說你得了一種病,叫精神分裂症。所以楚雲是你,葉夢詩也是你,你會在這兩個人格之間變來變去。當你是葉夢詩的時候,就不會記得楚雲的事;當你是楚雲的時候,也不會記得自己還曾是葉夢詩。而且楚雲和葉夢詩的性格、脾氣和日常習慣都完全不同,你們就好像是完全不認識的兩個人,但你們卻共用着同一個身體。”

“這太荒謬了!”女孩完全不能接受,她從我的懷抱中掙脫出來,責問我說:“你怎麼會相信這樣的鬼話!”

我無奈地攤開雙手:“我沒法不信。很多人都跟我說過你以前發病的事情——不光是精神病院的醫生,還有吳警長和孟婆子。他們都是好人,不會騙我的。他們早就告訴我,你發病的時候會變成一個叫做葉夢詩的女人,你會說你來自大上海——而這一切都是虛幻的,只是源於你的想象。”

“胡說。我不信,不信!”女孩激烈地反駁,她的身體又開始微微顫抖。這次卻不是因爲寒冷,而是緣於那來自心底的無助和恐懼。

我的目光看向女孩的脖頸,又道:“那個玉墜的確是你母親的遺物。但你母親的名字裡並沒有一個‘雲’,她叫杜雨虹;你的父親也不是上海的富商,他只是一個獵戶,他的名字叫楚漢山。吳警長和孟婆子都見過這個玉墜,那個‘雲’就代表了你的名字。你叫楚雲,與葉夢詩有關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只是你發病之後的幻想。”

女孩睜着一雙大眼睛,目光中卻變得冷漠如冰。“原來你也覺得我是一個瘋子。”她絕望地問道,“那你又何必救我出來?”

“因爲我從心底掛念着你,這種掛念和其他任何事情都毫無關係。”我直視着那女孩的眼睛,動容道:“不管你有沒有得病,不管你是楚雲還是葉夢詩,你都是我心中最迷戀的女子。我願意和你生死與共,永不分離。只要……只要你也願意。”

女孩眼中的堅冰在我的話語聲中慢慢融化,最終變成了兩汪晶瑩的淚水。當那淚水從眼角滑落的時候,我聽見了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聲音。

“我願意。”

我伸手拉住了女孩,而她也主動湊上前,和我緊緊相擁。在這個瞬間,我的呼吸幾乎都停滯了,但心臟卻“砰砰砰”地,從來未曾跳得如此劇烈。

女孩擡起眼睛,臉頰緊貼在我的胸膛上。她的眼角仍掛着淚花,嘴角卻又浮現着笑意,她說:“我聽見了你的心跳。我相信你剛纔的話是真實的,沒有撒謊。”

我着女孩的頭髮,沒有再說什麼。我喜歡此刻的寂靜,我在寂靜中欣賞着女孩的容顏,感受着她的芬芳呼吸。

也不知過了多久,女孩忽地喚我:“遠馳……”她的目光盈盈流轉,似乎閃爍着某種異樣的神采。

我“嗯?”地迴應了一聲。

女孩認真地說道:“我要向你證明,我就是葉夢詩。我的身體也是獨一無二的,從沒有屬於其他任何人。”

我問:“怎麼證……”我的話只說了一半便無法繼續,因爲女孩的小嘴已經貼上來,牢牢封住了我的。她如此熱烈地吻着我,簡直要把我吞噬一般。我無從躲閃,也根本不想躲閃。我們便在這山洞中深情地擁吻,彷彿是一對久別重逢的戀人。

當這一吻停歇之後,女孩從我懷抱中掙脫出來。然後她舉起雙手,慢慢解開了胸前的衣襟。一片雪白的肌膚跳將出來,在篝火的映襯下晃得我頭暈目眩。我對此毫無思想準備,愕然張大了嘴:“你……”

“你要了我吧。然後你就知道,我的身體是純潔的,純潔得沒有一點瑕疵。”女孩一邊說着,一邊拉起了我的手。我的身體軟軟的,已失去了所有的氣力,只能像一隻提線木偶般任人擺佈。女孩把我的手輕輕放在了她的胸口,然後便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我其他的感官全都消失了,只有手心處傳來柔軟溫潤的觸覺。那觸覺如同致命的病毒,輕易便穿透了我的身體,在我的每一根血管中蔓延開來。我的思維,我的呼吸,甚至我周圍的整個世界全都凝滯了,只有我的血液在沸騰,在。這沸騰的血液一部分直衝向我的大腦,另一部分則蜂擁着往我的小腹處聚集。我感覺有一種強大的能量在我的體內洶涌撞擊,我的理智已搖搖欲墜。

女孩按着我的手輕輕柔動起來,同時她喃喃說道:“你能感受到我的心跳嗎?我也是真實的,從來沒有撒謊……”

我怎能感受不到?那女孩的心跳從我的掌心傳來,徹底激活了我體內的能量。我的身心防線在瞬間被衝得粉碎。我張開雙臂把女孩撲倒在篝火旁,就像是一隻餓虎撲倒了溫順的羔羊。然後我瘋狂地擁抱着她,着她,恨不能將她吸納入我的體內。我的嘴脣則像雨點一樣撒向女孩的面龐,我吻着她的淚水,吻着她的笑容,吻着她充滿誘惑的生命。

女孩用雙臂攬住了我的脖頸,她輕輕扭動的,發出若有若無的聲。她尚未乾透的衣服被一件一件地,紅暈則慢慢爬滿了她的臉頰。片刻後,隨着女孩一聲如泣的長嘆,我深深刺了進去。那些衝動的能量頓時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它們不再拘囿於我的體內,開始向着一個從未到達過的溫暖世界熱情探索。那能量將我和女孩緊緊相連,我們在篝火旁翻滾着,掙扎着,但我們的靈魂和身體始終纏繞成團,難解難分。而那能量則在如斯的糾纏中越積越多,最終便是兩個人的身體也無法將其容納。於是那能量便化作兩團,分別從我們的體內衝出來,狠狠地對撞在我和女孩的連接處。我們同時發出一聲重生般的嘶喊,從快樂的雲端墜落凡塵。

當我從女孩身上坐起的時候,我看到點點殷紅滴染在女孩的肌膚上,恰似雪原中綻放的梅花。我心中一痛,緊抓住那女孩的小手,柔聲喚道:“夢詩……”

女孩低聲問我:“你現在相信我的話了?”

我怎能不信?那殷殷紅梅明確無誤地告訴我:女孩還是處子之身。而楚雲早已和凌沐風結婚,並且育有一女,她們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

女孩又道:“我就是葉夢詩,獨一無二的葉夢詩。我的身體以前只屬於我自己,此後只會屬於……屬於你。”說出最後那句話時,女孩嬌羞地垂下頭,聲音已低不可聞。

我幫女孩披上衣服,然後又將她輕攬在懷中。那萬千思緒最終只匯成一句話:“是的。你是我的葉夢詩,獨一無二的葉夢詩。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否認,我也會堅信不疑!”

女孩欣然一笑,閉目躺在我懷中,神態安詳之極。我一隻手摟着她的腰,另一隻手則抓起幾根粗木枝扔進火堆。篝火旺盛燃起,小小的山洞內充滿了暖意。

片刻後,女孩的呼吸漸漸勻稱,原來是睡着了。我知道她這些天受盡了折磨,身心早就疲倦之極。現在難得有放鬆的時刻,我怎忍心打擾?只能愈發小心地抱着她,連姿勢也不敢變化分毫。

這時我忽又想起了一件事情,便伸手了女孩蓋在腰間的衣物。女孩的展現在我的眼前,而我的目光則很快定在了某處。

那裡是女孩的,豐滿白潤,像是兩片剛剛蒸出籠的饅頭。不過在右臀靠近體側的肌膚上卻有一塊碗口大的斑痕,既像是胎記又像是傷疤。女孩全身上下膚白如雪,這個突兀的斑痕恐怕是唯一不夠完美之處。

阿錘說過,楚雲的胎記看上去像是一張人臉。我現在看女孩右臀的這個疤痕,竟也有了類似的感覺:那斑痕恰是圓形,色澤又深淺不一,依稀間有鼻子有眼,還真像是一張模糊的人臉。

正想再細細端詳之時,忽聽洞外隱隱有對話聲傳來。我一個激靈,連忙將女孩從懷中放下。

女孩被驚醒,睡眼惺忪地問了句:“怎麼了?”

我悄聲道:“有人來了。”一邊說一邊把篝火扒散,火苗也一一踩滅。女孩這時也聽見了外面的人聲,她連忙把衣物穿好,然後便拉住我的手,緊貼在我的身邊。

耳聽得對話聲越來越近,卻是有人正沿着山路往上走來。又過了一會,他們說話的內容已經可以分辨。

只聽個年輕的聲音說道:“你說那幫醫院的人也真是廢物,這麼多人居然追不上一個瘋婆娘。”

另一人的聲音則蒼老了許多:“也不能這麼說,他們不是本地人,對鎮上的地形不熟。”

年輕人附和道:“也是,這事要是及時告訴我們,那兩個人早就被抓回來了。”

從對話分析,這兩個人應該都是本鎮的鎮民,想必是醫院那幫人找我們找不到,所以便到鎮上搬來了救兵。正思忖間,忽聽那年輕人又道:“那邊好像有個山洞,要不過去看看?”

女孩聞言一顫,顯然是心中驚懼。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附耳說道:“別怕。有我在呢。”女孩無聲地點點頭,身體和我貼得更緊。其實我嘴上雖在寬慰對方,心中卻也犯愁:如果他們真的尋到洞中,那可怎麼辦?

好在那老者並不贊成年輕人的提議,他“嘿嘿”乾笑了兩聲,道:“這黑燈瞎火的,你去幹什麼?二十年前那樁事你沒聽說嗎?這要是一刀被人捅了,多冤得慌啊?”

二十年前那樁事——指的應該就是楚漢山劫走孟婆子吧?那天晚上小鎮也出動了很多壯丁搜山,結果最先找到現場的人卻被楚漢山一刀捅死。老者正以此事警戒那年輕人。

年輕人道:“三叔教訓的是。我們只不過掙個腿腳錢,這要把命賠上,可就虧大了。”

老者又道:“現在鎮裡鎮外,山上山下都有人守着。那兩人一個是外鄉客,一個是弱女子,還能跑到哪兒去?真要找人,等天亮了也不遲。我們先這麼晃悠着,腿腳錢還能多掙幾個。”

“好嘞,就聽您的。”年輕人頓了一頓,又竊笑道,“只是這孤男寡女一夜下來,凌先生頭頂的帽子豈不得綠油油的?”

“你操這心幹什麼?”老者先是斥了一句,然後又說,“總之這次那姓馮的絕討不了好去。凌先生豈能繞得了他!”

“紅顏禍水啊!沾上那女人能有什麼好事?”

……

這兩人一路走一路說,漸漸沿着山路遠去。我的一顆心又放回了肚子裡。二十年前楚漢山製造了那個恐怖的血腥之夜,其深遠的影響直到今天仍籠罩在小鎮居民的心頭,正是這影響幫我們化解了眼前的危局。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女孩的一句問話把我的思緒從唏噓過往中拖了回來。

我毫不猶豫地答道:“我帶你走。”

女孩苦笑着說:“我的腳不行,走不了的……”

“我就是背也要把你揹出去!”

女孩卻搖頭道:“不。你一個人走吧,你帶着我肯定逃不出去的。”

我斷然拒絕:“我怎麼能丟下你。”

“我被他們抓住,最多再被送回精神病院;可如果你被抓住,那可就麻煩了。”

我知道女孩說得在理。這次我若被抓住,擾亂治安、拐帶人妻這兩條罪名恐怕是免不了的。就算有吳警長幫我開脫,至少也得在牢獄裡蹲上個三年兩載。但我還是倔強地昂起說:“再大的麻煩我也不怕。”

“我知道你不怕。”女孩用小手着我的臉頰,輕嘆一聲,又繼續說道:“你知道嗎?這些天我被關在那個狹小的病房裡,不能動彈,不能說話,簡直生不如死。但我從來沒有絕望,因爲我記得你臨走前說的話,你說:‘我一定會救你出去。這是我的承諾。’”

我點點頭,那話也在我的耳邊,記憶猶新。

“所以你就是我的希望。只要這希望還在,不管經受多大的磨難,我都能堅持下去。但你千萬不要讓這希望破滅,我不能沒有你。你明白嗎?”女孩用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我,目光中充滿了懇切和期許。

我抓住女孩的手,動容道:“我明白了。我一定會跑出去,我也一定會再回來救你。”

女孩欣慰地笑了笑,她把脖頸上的掛墜解下來,送到我手裡說:“你把這個拿着。”見我的神色有些不解,她便解釋:“這是我的隨身信物,你帶着它去上海正德商行找一個叫做王定邦的人——他是我的家庭律師。他手上有很多文件,足以證明我的身份。”

我“哦”了一聲,可我又有一些擔心:“只憑這個信物對方就能相信我嗎?他會不會懷疑是我害了你?最好……最好你能寫封信讓我帶着。”

“能寫信當然是好。可是——”女孩無奈地看着我,“現在哪有紙筆?”

我沉吟了一會,說:“這事我會另想辦法。”

女孩點點頭,催促道:“你快走吧。正好那兩人剛剛往山上去了,不會那麼快回來的。”

我攬過女孩,在她的上深深一吻。然後我把那玉墜掛在自己的脖頸中,轉身往走去。到了,我卻又忍不住回身一瞥,只見女孩正注視着我的背影,眼中淚水盈盈欲墜。

“我一定會把你救出來的。以後我便會永遠和你在一起,生死不離。”我直視着女孩的雙眼,鄭重說道,“這是我的承諾。”

女孩咬着嘴脣,強忍住心中的離別之愁。片刻之後,她又向上次在病房分別時那樣,堅定地喊出三個字來:“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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