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精神分裂症

女孩茫然瞪大了眼睛。所謂“病好”之後會是怎樣的情形?她幾乎不敢想象。可她又是如此的柔弱,根本無力去掌控自己的命運。

女孩站在牀邊,她的視線追隨着孟婆子的背影,臉上的神色卻是一片茫然。

她只能不停地搖頭,用帶着哭腔的、絕望的聲音爲自己辯白:“我沒有病……是你們弄錯了……”隨着她搖頭的動作,忽然有個東西從她的領口處滑落下來,晃悠悠地吊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看着女孩悽慘可憐的樣子,喉頭已有些哽咽。不過此刻我卻只能空口許下承諾:“我一定會救你的……”

女孩的啜泣聲仍在我身後飄蕩。當我們走到樓梯口的時候,我忍不住又回過頭來,大喊了一聲:“云云,我給你的承諾一定會兌現的!”

我還想再向前幾步,但胳膊卻被人拉住了。轉身一看,原來是那個金院長,他板着臉訓斥我道:“請不要和病人接觸——這是我們醫院的規矩。”見我露出不太服氣的表情,他愈發加重了語氣:“你如果不服從,我就找人把你趕出去!”

吳警長衝我瞪了瞪眼:“要你幹啥你就幹啥,問那麼多幹什麼?”

我便趕上前,從側面攙住了老太婆的一隻胳膊。但孟婆子卻不領情,她反而停下了腳步,側過頭問道:“他也要跟着去?”

女孩臉色一紅,無語默認。這是她到達小鎮之後第二次被人問到胎記的事情。因爲那個胎記位於她臀部很隱私的部位,所以每每提及都會令她羞澀難言。

我點頭暗想:凌沐風說得一口標準的官語,楚雲的官語應該就是從他那裡學來的吧?同時我又提出一個頗值得關心的問題:“那她發病的時候連筆跡也會變化嗎?”

吳警長擺出查案的架勢,要求與楚雲見面。金院長雖然有些不情願,但也無法拒絕,只好帶着我們進了院子,往樓羣深處走去。

孟婆子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只對吳警長道:“出去再說吧。”老頭滿腹狐疑地皺着眉,把追問的慾望硬生生壓回了肚子裡。

這話味兒不對。我忙站住腳瞪着對方,反問:“你什麼意思?”

金院長道:“以前她一發病,總說自己是另外一個人,說得有模有樣的。不瞭解底細的人一聽,還以爲是真的呢。這次發病,她雖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但卻沒說以前那套話。”

老頭不緊不慢地說道:“等會那女人病好了,她想起自己真實身份的同時,也會徹底把你忘掉。”

吳警長得勢饒人,他只“嘿嘿”乾笑了兩聲,無意再乘勝追擊。而我在一旁聽着這番對話,倒暗暗摸出些原委來。

我被那眼神緊緊地牽住,身不由己地向鐵門邊走去。吳警長伸手拉了我一下,但這次被我奮力甩開了。我來到門邊,雙手抓住面前的鐵條,把臉緊貼在柵欄縫隙中,然後我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一定會救你出去。這是我的承諾。”

口罩解下之後,女孩的口舌重獲自由,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不是什麼凌夫人,你們快放我出去!”見醫生護士全都無動於衷,她又把目光投在我的身上,用乞求般的語氣說道:“馮偵探,你救救我……”

這話似乎點中了吳警長的心事,他立刻擡起頭來,眯着眼睛和我一塊看着孟婆子。後者擠着皺巴巴的眼角沉默了一會,又道:“我要開靈堂,祭法事。”

“楚雲正常說話都是本地口音的,但一發病之後,就會說北方的官語,真是中了邪了……”

可惜她的情感並未得到對方的迴應。那女孩回視着那老太婆,眼神中充滿了驚惶。她用力搖着頭,斷然否認道:“我從來都不認識你!我根本就不是你們說的那個人。”

吳警長點點頭,表示認同。我想起這老頭說過楚雲以前也經常犯病,便忍不住問道:“她以前發病是什麼樣的?”

“中邪只是民間的說法,在醫學上管這種病叫多重人格,是‘精神分裂症’裡面比較嚴重的症狀。”金院長這會又過來賣弄他的學識,“你們別覺得奇怪,得這種病的人都是這樣的,一發病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而這個人完全是她自己在腦子裡幻想出來的。她既然把自己幻想成上海人,那當然不能再用本地口音說話,所以便說起了官語。”

吳警長還在繼續往下說:“她從小就在峰安鎮長大的,什麼時候去過上海?不過她一發病,說起那話還真是有鼻子有眼的,就連口音也不一樣呢。”

“筆跡?”金院長翻了翻眼皮,似乎對這個問題沒什麼準備,不過他很快就組織好了一套說辭來應付我,“——筆跡變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要知道,發病的時候她就是另一個人。另一個人,懂嗎?她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記憶以及完全獨特的性格和行爲方式。說得再徹底一點,她和發病前的那個人除了共享一套軀殼之外,已經沒有任何聯繫了!”

我很不服氣地悶哼了一聲。

我認得那東西正是女孩一直佩戴的玉墜,玉墜的一面刻着個“雲”字,另一面則是狗的圖案。孟婆子離女孩最近,這個滑落的墜子立刻引起了她的關注。她伸出乾枯的老手,將玉墜託在眼前細細端詳了一番。然後她又擡眼問那女孩:“孩子,這個墜子你一直帶着的嗎?”

金院長瞥了我一眼,似乎嫌我問題太多,不願再說。一旁的吳警長倒插話道:“她說自己不是楚雲,而是一個在大上海生活的女人,她還給自己編了個名字,叫葉夢詩。”

老警察不滿地“哼”了一聲,他這次本來是信心滿滿要將凌沐風一舉拿下,怎料到這老太婆卻臨陣掉了鏈子?現在對方有話又不說清楚,他難免有點着急,嗓門也不知不覺地大了起來:“怎麼不對勁?你倒是說明白點啊!”

孟婆子緊緊捏住了那隻玉墜,用大拇指在墜子表面反覆撫摩着。她的眼神盯着某個虛幻的空間,神態像是入定了一般。誰都看出孟婆子此刻正在承受着潮水般的思緒,但又沒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麼。難道這墜子對她來說有着某種非同尋常的意義?

金院長衝護士使了個眼色說:“去把她的封口解開吧。”護士遵命走過去,解下了女孩嘴上的口罩。在這個過程中,女孩一直怒目瞪着那護士,想必在剛剛過去的一天裡,她已經吃了對方不少苦頭吧。

“不敢?”吳警長的目光緊縮了一下。他像是一隻靈敏的獵狗,從隻言片語中便已嗅出了異樣的氣味。

聽見外面有人接近,女孩立刻警覺地瞪大了眼睛,不過走廊裡的光線陰沉昏暗,她一時還沒看清我的身形。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只好撤到一旁。女孩這時早已激動地站起身,想要向我走來。不過她僅僅邁出兩步後就走不動了。我定睛一看,原來她的右腳腳踝上還套着一根黑粗粗的橡皮繩子,繩子的另一頭拴在牀腳上,令她只能在牀邊有限的範圍內自由活動。

孟婆子便又回過頭來看着我們說道:“你們先出去吧。”

我又追問:“以前她怎麼說?”

孟婆子的手在女孩的臀部溫柔地撫摩着,如母親般充滿了慈愛,同時她的目光亦直視着女孩的雙眼,輕聲道:“相信我吧,我永遠都不會害你的。只有我能夠告訴你所有的故事。”

老頭說“我們倆”的時候,伸手衝我指了一下。既然他已經把我包括進去了,我自然要問個清楚。

吳警長當先走在前頭,大咧咧地吩咐門衛把院長找來說話。門衛見他一身警服,也不敢怠慢,一溜小跑着把姓金的院長叫來了。我打眼一看,原來正是昨天早晨帶人抓走女孩的那個胖子。

“非常不對勁……這孩子這次發病,和以前的情況大不相同……”

“我迷信?我無知?”吳警長鄙夷地“唭”了一聲,反問對方,“楚雲犯病這麼多次了,哪一次是你們醫院給治好的?最後還不是要請孟婆子過來‘喊魂’?”

“我剛纔不都說過了嗎?”金院長不耐煩地看着我,“她發病和不發病就是兩個人,腦子裡的記憶也是不一樣的。她發病的時候會把以前的事情全忘記,不發病的時候當然也不會記得發病期間的任何事情!”

老警察也不說話了,他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吸着那根菸卷,眼神迷離不定。

金院長卻不以爲然地搖着頭:“你以爲這些睡覺的都是老實傢伙?那你就錯了!這些人是最不老實的:要不就是有暴力傾向,要不就是整天打主意想要逃走,所以我們纔給這些人吃了鎮定和安眠的藥物,讓他們多睡一會。”

孟婆子住在鎮子的東南角上,那裡蓋着幾間破舊的房屋,房前用土牆圍出一個院子。我們過去的時候,院門正毫無顧忌地敞開着。吳警長也不客氣,徑直便往裡闖。我則緊緊跟在了老頭身後。

女孩連忙點頭:“我們一塊來的,我要跟他回去。”

吳警長沒有回答,他把快要燃盡的菸屁股丟在地上,低下頭用腳底踩個不停。

孟婆子的手輕輕搭在了女孩嬌俏的臀部上,她似乎在用心感受着什麼。片刻後她再次提出要求:“孩子,讓我看看吧。”

我也有同樣的感覺。一個人被剝奪了清醒的權力,整天昏昏而睡,這是多麼悲哀的事情?我忽然又想到:那女孩被抓來這裡,一定很想逃出去吧?那她會不會也遭受同樣的待遇?憂慮之下,我的目光便急匆匆向兩側的病房搜索過去,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哦?”孟婆子一愣,擡頭反問道,“你不是說她死了嗎?”她的臉上佈滿溝壑,像是鐫刻了一生的風雨。

金院長不滿地嘟囔着:“有什麼事非得要瞞着大夫?”不過埋怨歸埋怨,他還是很配合地第一個離開了病房。對他來說,只要病人能康復出院,自己受些委屈也就認了。我本來想堅持留下的,但是吳警長根本不給我說話的機會,直接拽着我的胳膊就往外拖。別看他瘦瘦矮矮的,力量倒大得很。我一個沒防備,已經被他拖出了屋子。那護士最後出來,反手把病房的鐵柵欄門和外層的木質實門雙雙關閉,徹底隔斷了屋裡屋外的聯繫。

“一直都比較激動,不肯休息,也不配合吃藥。”一個領頭的護士答道,“我們已經給她配好鎮定的藥物,準備等她鬧騰累了,就強喂她吃下去。”

金院長顯出尷尬的神色,看來是被戳到了痛處,他愣了片刻,這才又忿忿不平地辯解:“這種病都是有病因的,要想治療的話,首先得摸清病人的心結。可我每次詢問凌夫人的過往經歷,所有的人都忌諱不言。這叫我們做醫生的如何對症下藥?這位老婆婆每次‘喊魂’都能成功,還不是因爲她對凌夫人的心結了如指掌嗎?”

“開什麼靈堂?這事和救云云又有什麼關係?”

“是這樣?”我囁嚅着,傻傻地站在原地。

我心中一沉,暗想:果然和我擔心的一樣,這些傢伙要讓女孩也陷入那種可悲的昏睡狀態!同時我注意到就在我身旁不遠處有一個送藥的小推車,車上擺了十多個裝好了配藥的小紙袋,紙袋上寫着病房號和病人的名字。我的眼睛快速一掃,很快便從中找到了“楚雲”兩個字。趁着那些護士都在畢恭畢敬地看着金院長,我偷偷撿起那個紙袋,順手藏在了自己的西服衣兜裡。回頭送藥的時候,或許粗心的護士不會發現配好的藥少了一袋,這樣的話女孩今天就可以逃過一劫了。

我明白對方的意思。老頭來這裡是想讓女孩來指證凌沐風的殺人惡行,在他看來,要達到這個目的,首先得讓女孩恢復記憶。而孟婆子正是打開後者記憶的鑰匙,至於我和那女孩之間的已經建立的情感則只能爲此犧牲了。

老太婆就這樣逼視着我,然後她啞着嗓子問道:“你是真心對楚雲好嗎?你和那些好色的男人又有什麼區別?”

吳警長衝着金院長一努嘴:“你不信啊?那你問問人家大夫。”

吳警長一怔,說:“她一個姑娘家的,玉墜貼着身子戴,我怎麼會看見?”

吳警長的喉頭“咕咚”一翻,嚥下好大一口唾沫,他緊張地說:“你要爲他們招靈?這可是大事……”

“她又犯病了?”

“不招靈怎麼辦?那詛咒你不怕麼?我們又都是發過誓的!”

孟婆子慢慢轉過身,面向東方而立。在距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山流一路往北而去。這裡已經接近長江的入口,河水變得平緩而寬闊。孟婆子用雙手拄着柺棍,身體微微向前傾着,目光眺望着那片河水,然後她顫悠悠地說了句:“不是不靈,是不敢……”

我放心不下,在門口湊來湊去的。不過這種舉動顯然徒勞,因爲有了兩層門的阻擋,我根本看不見也聽不見任何東西。吳警長見到我這副樣子似覺好笑,便斜着嘴角譏諷道:“馮大偵探,你勸你別瞎操心。等會門一開,那女人就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了。”

“真有這麼奇怪的病?”我茫然搖着頭,顯出難以接受的表情。

吳警長“嗯?”了一聲,顯然對這樣的局面頗感意外。他立刻看着孟婆子問道:“怎麼回事?”

孟婆子默然點了點頭。

孟婆子的很詭異地撇了一下嘴角,七分像苦笑,三分又像是哭,然後她又問道:“你一定認得那塊玉墜吧?”

這一路邊走邊說,不知不覺間已在樓羣裡穿梭了好一陣。這精神病院的縱深倒也不小,闖過了最前排的門臉樓,後面還有一個小院落。院落對面是一幢兩層高的矮樓,這幢矮樓就是重病號所在的院部了。

老頭道:“要不然我找你幹啥來呢?”

金院長問:“凌夫人現在什麼情況?”

我站在孟婆子的背後,不知道對方的眼睛裡究竟閃耀着怎樣的魔力。我只看到女孩臉上那種戒備和恐懼的神色慢慢消失了,她變得安詳而鎮定,那目光中甚至透出了一點點的期待。然後她順從地點了點頭,答應了孟婆子的要求。

孟婆子的思緒也同時被拽離了虛幻的世界,她又盯着那女孩看了一會,然後問道:“孩子,你的身上是不是有好大一塊胎記?”

吳警長點點頭,神色愈發變得嚴肅,他從髒兮兮的警服衣兜裡摸出盒香菸,挑出一根來掛在嘴上。

果然,前頭帶路的金院長已經摺身向着樓上走去。我們也跟着來到二樓,卻見樓梯口單獨設了一個護士站,有幾個女護士正坐着閒聊。看到我們上來了,她們連忙起身給院長問好。

孟婆子轉頭看向我,她的眼睛渾濁不堪,彷彿罩着層骯髒的紗布。看了片刻之後,她方纔開口問道:“你是誰?”

“口音上有什麼變化?”

“孟婆子!”吳警長又招唿了一聲,然後直入主題說,“楚雲回來了。”

女孩的哭聲止住了。短暫的沉默之後,我聽見她用盡全身力氣回覆了一聲:“我等你!”

“是嗎?”孟婆子慢慢擡起頭來,用正眼看着我。在我們視線相對的一瞬間,她忽然一翻手,反攥住了我的手腕。她的力量如此之大,那乾枯的手掌竟硌得我隱隱生痛,完全不像是個瘦弱乾癟的老人。而她的雙眼也閃着令人驚訝的光芒,穿透了渾濁的角膜,直刺向我的心田。

“我是——”我想說我是個偵探,但對方肯定聽不懂。正躊躇該怎麼解釋的時候,吳警長已經在一旁插話道:“他剛楚雲是剛剛認識的。這傢伙什麼都不知道,他就是個廢物。”

那是一個蒼老的婦人,看起來已年近古稀。她低頭拄着個柺棍,走起路來顫巍巍的,瘦弱的身形在秋風中搖搖欲墜。

“你以前見過楚雲戴這玉墜嗎?”

孟婆子便又轉過頭來,把質詢的目光投在了我的身上。我如實說道:“這確實是她的墜子。我就是根據這個墜子上的線索,一路找到峰安鎮上的。”

“這胎記就是你獨一無二的標誌,你明白嗎?不管你走到哪裡,遭受過多少變故,我只要一看到那塊胎記,就一定能認出你。”孟婆子一邊幽幽地說着,一邊伸出右手向着女孩的臀部探去。女孩似乎別對方的神態吸引住了,只呆站在那裡,並不躲避。

不過這一溜直走到盡頭,也沒有看到那個女孩。我不免有些奇怪。旁邊的吳警長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小聲提醒我說:“楚雲不在樓下,她每次都是待在樓上的特護病房裡。”

先前那個護士答應了一聲,搶步走在前頭,沒走多遠就停在了一間病房前。我心急火燎地跟過去,透過柵欄門往裡張望,卻見那女孩正被關在這間病房內。她無力地坐在牀上,雙手被反縛在身後,嘴上則帶着口罩。與昨天我們分別時相比,女孩臉上的青腫已經消散了不少,但遭受暴虐的痕跡仍然清晰可辨。

因爲樓內看管的都是重症精神病患者,所以整幢矮樓的安防措施非常嚴密。進樓之後還要經過一扇有專人把守的鐵門才能真正到達病人區。那鐵門在我們身後吱嘎嘎地關閉,也隔斷了外面自由的空氣。我看着狹窄的走廊以及兩側如監號般排列的病房,心中陡升壓抑之感。

周圍衆人都沒有在意我這個小動作。金院長只顧吩咐道:“帶我們到凌夫人那裡去看看。”

但那鐵門終究又牢牢地關死,女孩的喊聲也隨之變成了絕望的哭泣。最後她用淚眼死死地盯着我,不停地啜泣着,卻沒有說任何話語。

“葉夢詩……”我輕輕咀嚼着這個充滿了美感的名字,心中莫名蕩起一片溫柔的漣漪。

吳警長正拿着根洋火在手裡劃拉,孟婆子這一問像是刺中了他心底的某個痛處,他的手竟微微顫抖起來,那根洋火拉回劃了三四下方纔打着,他把菸捲湊到火苗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後一邊吐出煙霧一邊喑啞着嗓子說道:“怎麼會不記得?那是楚雲父母留在世上的唯一的遺物。”

“我弄錯了——她沒死,只是被水衝到了下游。”吳警長伸手衝我一指,說,“這個人把她給送回來了。”

“他得去。”吳警長說,“他雖然是個廢物,但對楚雲那孩子倒是一片真心。”

“我不會看錯人的。”吳警長抱着胳膊,自鳴得意般說道。

孟婆子癟着嘴道:“我已經二十年沒開靈堂了,一切都得準備。”

“不,不能說!”孟婆子像被人紮了一刀似的,忽然間一扭頭,目光緊緊地盯住了吳警長。後者被嚇了一跳,菸捲本來要送到嘴裡去的,這會愣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孟婆子轉頭看着吳警長:“那孩子帶的玉墜,你剛纔也看見了?”

吳警長“哦”了一聲,又對那傢伙多看了幾眼,然後感慨道:“這樣的話,和活死人又有什麼區別?”

孟婆子走到了女孩面前,她用渾濁的眼神看着那女孩,然後顫巍巍地問了聲:“孩子,你還認得我嗎?”

老警察臉頰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明明沒有在抽菸,卻像被煙嗆了似的,劇烈地咳嗽起來。咳了有十來秒鐘,他才勉力調整好唿吸,用很輕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問了句:“跟那事有關?”

孟婆子無奈地搖搖頭,然後她一戳柺棍,開始向着院子門口走去。

從孟婆子家再往東走一點,很快便來到了鎮子的邊緣。前面的人家已然稀少,耳畔則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卻是到了山流與江水的交界處。

時值雨後的清晨,空氣中瀰漫着潮溼的涼意。而這小院子又背靠着一座荒山,便愈發顯出陰沉的氣氛來。吳警長站在院子當中,扯着嗓門喊了聲:“孟婆子!”前方小屋裡傳出一聲嘶啞的迴應:“哎。”隨即有人打開房門,從黑乎乎的屋子裡走了出來。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真心對她。爲了她的幸福,我可以獻出一切,哪怕是我的生命。”

“回去?你要回哪裡?這裡纔是你的家。”金院長眯起眼睛,語調中充滿了誘導和暗示的意味,“你現在是病了。等你病好了,你就不認識這個人了。你真正認識的人應該是我們。”

老頭猶豫了一會,最終也只好贊同:“那你就開吧……需要些什麼?”

在平坦的河灘上矗着幾幢青灰色的新樓。樓體連成一片,顯得格外開闊。樓前則圍了一圈西式的鐵柵欄,走近了卻見柵欄入口處站了個四十來歲的門衛,身旁懸着牌匾:東山縣精神病院。

護士上前把鐵柵門和木門依次打開,孟婆子從屋內走了出來。而衆人的目光則跳過了老太婆,紛紛看向她身後的那個女孩。經過孟婆子的點撥,那女孩是否真的會恢復記憶?

老頭一攤手說:“在精神病院關着呢。”

“你也不要太介意,有得必有失嘛。”吳警長這時又來勸我,他還壓低了聲音暗示說:“你忘了我們到這裡來,最主要的目的是什麼?”

吳警長衝我一撇嘴,吩咐說:“扶着點老人家。”

“什麼鬼上身?”金院長很不給面子地駁斥道,“迷信,無知!”

女孩神色猶豫,不敢回答。因爲墜子上的那個“雲”字正和楚雲的名字相吻合,這豈不是從某一角度印證了女孩的身份?

“還跟昨天一樣,什麼都不記得。”金院長頓了頓,又說,“她的病症和以前相比好像又有了新的變化。”

孟婆子不再看我,她轉臉去問吳警長:“那孩子現在怎麼樣了?”

“走吧,有什麼想法我們出去再商量。”吳警長在身後扳着我的肩頭。我最後看了那女孩一眼,終於戀戀不捨地轉過了身。那邊孟婆子已獨自一人走出了十來步,吳警長拽着我緊趕過去,追上了老太太的步伐。

旁邊的金院長這會也看向了孟婆子,酸不溜幾地跟着問:“怎麼着?這次不管用了?”

孟婆子長久地注視着我。而我問心無愧,便坦然承受着她的目光。漸漸地,老婆子眼中審視的態度散去了,她的眼膜重又變得渾濁起來。

吳警長也拉了我一把,把嘴貼在我耳邊,悄聲說了句:“小不忍則亂大謀!”

女孩囁嚅着,不知該如何迴應。雖然同爲女人,但要讓對方看到如此隱私的部位,這終究是一件令人難堪的事情。

孟婆子鬆開了我的手腕。她不再看我,也不和我說話,只顧自己邁步向前。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暗想:你還說別人是怪物?我看你纔是個真正的怪物!

金院長衝護士揮揮手,護士會意,上前準備鎖門。屋內的女孩一下子緊張起來,大喊道:“別鎖門!放我出去!”她的喊聲像刀子一樣割在我的心頭,令我的唿吸起伏難平。

吳警長按捺不住了,他用手指狠狠地掐着那根菸卷,催問道:“到底是怎麼了?那玉墜有什麼不對勁的嗎?”

孟婆子就這樣長久地沉默着,讓女孩感到很不自在。最後女孩終於忍不住了,便小心翼翼地往後撤了一下脖子,將玉墜從老太婆的手裡拽了出來。

這是孟婆子來到醫院之後說的第一句話。她的聲音依舊嘶啞,但卻飽含着又憐又愛的滋味。我忽然明白,她此前長久的沉默並不是因爲冷漠,她是在爲此刻的見面積蓄着自己的情感。

我立刻表示質疑:“這怎麼可能呢?”

我又轉而看向孟婆子。這老太婆倒沒有迴避我的目光,她輕嘆一聲道:“不管也不行啊……”

金院長伸手朝我一指,插話說:“你只認識他,對嗎?”

但也有幾個病人靜靜地躺在牀上,看起來睡得正香。吳警長指着其中一個睡熟的傢伙笑道:“要是病人都像他一樣就好了,你們的醫生護士便可以少了很多麻煩。”

但他們終有一天會知道,我並不像他們想象的那樣!

我啞口無言。的確,如果不是我多此一事,女孩又怎會受此劫難?她應該尚在南京城外的漁船上,自在逍遙,無憂無慮。

吳警長把手一擺,說:“我知道了。一會你回去列個單子出來,我們倆去辦。”

一個人影慢慢地掠過我的身邊,向着女孩走去。那人正是孟婆子,而金院長對她卻沒有伸手阻攔。

孟婆子點點頭,同時用埋怨的口吻衝我嘀咕道:“你送她回來幹什麼?”

孟婆子緊咬着乾癟的嘴脣,從身體最陰暗的角落裡擠出句話來:“你忘了那個詛咒了?”

“楚雲。”金院長首先試探着喊道,“你想起自己是誰了嗎?”

金院長一路把我們送出了精神病院。我們又往外走出了五六十米,看看四下裡無人了,吳警長便拉住孟婆子問道:“你今天怎麼不靈了?”

這個精神病院是縣裡設立的,建在峰安鎮外圍,緊鄰着火車站,相對來說是個比較獨立的小世界。院裡的醫生護士也都不是本地人,對峰安鎮的風土民情自然不夠了解。這個金院長想治療楚雲的病症,但苦於不瞭解病根,便無從下手。倒是這個孟婆子每次出馬都能解決問題。而老太婆又是打着迷信的“喊魂”旗號,這叫他這個自詡爲科學代表的現代醫生怎不難堪?

最後的“承諾”二字被我重重地吐出,如金石墜地,朗朗有聲。女孩則瞪着黑亮的大眼睛看着我,淚水連綿而下。

我咧了咧嘴,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正在這時,病房的門板上傳來“咚咚”的敲擊聲,同時聽到孟婆子的聲音在屋裡喊道:“開門吧。”

婆婆的話聽來悅耳了許多。而我也知道自己手上連一張牌也沒有,又憑什麼和對方去討價還價呢。至少從目前看來,那老警察對我的評價一點都不錯:我就是個廢物。

“這倒也是……”孟婆子轉過頭來,再次看着那片河水,不知在想些什麼。

吳警長咧咧嘴說:“我看不是什麼病,還是民間的說法準確——鬼上身。”

女孩的目光一閃,恍然驚醒似的。隨即她便警惕地反駁:“我不是楚雲!我不是!”

那些病房都帶着鐵柵條的房門,從走廊裡便可以看到房內的情形。卻見那些病人們的舉止形態千奇百怪:有人緊扒着門口的鐵條,嘴裡一直嘟囔囔的,但又聽不清在說些什麼;有人圍着房間的牆壁轉圈,來來回回的不厭其煩;有人面對着牆壁站得筆直,一動不動像是個木頭樁子;還有一個女人孤零零站在房內,她一邊哼着搖籃曲一邊晃動着自己的身體,雙手則平舉在胸前,彷彿抱着個並不存在的嬰兒,這女人的頭髮很長,隨着她身體晃動的節奏散落飄零,氣氛詭異之極。

在這場對話中,我徹底淪爲了一個無知的旁觀者。而那種肅穆的氣氛也讓我不敢插嘴。不過當衆人都靜默之後,我又想起了我的承諾。於是我終於壯起膽子問道:“你們在說些什麼?你們不會不管云云了吧?”

護士打開房門之後,我第一個搶進了屋內,脫口叫了聲:“云云!”女孩的眼神驀然一跳,雖然嘴被封住了無法出聲,但她那驚喜的表情已分明寫在了臉上。

在行進的過程中,吳警長隨口問道:“病人現在情況怎麼樣?”

孟婆子見我委屈,便從旁勸解:“年輕人,你也不要生氣。他其實是爲了你好。這裡面的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九*九*藏*書*網

藏書網

九九藏書

99lib?net

第11章 恐怖誓言第19章 兇案的真相第9章 招靈者之死第15章 雙嬰之謎第8章 怪物的誕生第6章 精神分裂症第7章 血腥往事第15章 雙嬰之謎第19章 兇案的真相第13章 翠林庵第15章 雙嬰之謎第13章 翠林庵第8章 怪物的誕生第5章 盟友第12章 對飲第10章 死亡時間第12章 對飲第10章 死亡時間第20章 一諾千金第7章 血腥往事第17章 輪轉的命運第11章 恐怖誓言第15章 雙嬰之謎第16章 竹子開花第13章 翠林庵第9章 招靈者之死第13章 翠林庵第8章 怪物的誕生第11章 恐怖誓言引子第9章 招靈者之死第18章 綠茶和砒霜第11章 恐怖誓言引子第20章 一諾千金第20章 一諾千金第5章 盟友第7章 血腥往事第2章 峰安鎮第1章 失憶女子第14章 生死之諾第4章 石灰池第2章 峰安鎮第10章 死亡時間第4章 石灰池第15章 雙嬰之謎第7章 血腥往事第6章 精神分裂症第15章 雙嬰之謎第4章 石灰池第2章 峰安鎮引子第12章 對飲第18章 綠茶和砒霜第3章 落難第1章 失憶女子第13章 翠林庵第18章 綠茶和砒霜第10章 死亡時間第10章 死亡時間第6章 精神分裂症第4章 石灰池第9章 招靈者之死第15章 雙嬰之謎第3章 落難第1章 失憶女子第3章 落難第3章 落難第14章 生死之諾第4章 石灰池引子第14章 生死之諾引子第16章 竹子開花第14章 生死之諾第7章 血腥往事第5章 盟友第8章 怪物的誕生第2章 峰安鎮第16章 竹子開花第3章 落難第10章 死亡時間第9章 招靈者之死第2章 峰安鎮第9章 招靈者之死引子第4章 石灰池第15章 雙嬰之謎第13章 翠林庵第16章 竹子開花第16章 竹子開花第4章 石灰池第11章 恐怖誓言第17章 輪轉的命運引子
第11章 恐怖誓言第19章 兇案的真相第9章 招靈者之死第15章 雙嬰之謎第8章 怪物的誕生第6章 精神分裂症第7章 血腥往事第15章 雙嬰之謎第19章 兇案的真相第13章 翠林庵第15章 雙嬰之謎第13章 翠林庵第8章 怪物的誕生第5章 盟友第12章 對飲第10章 死亡時間第12章 對飲第10章 死亡時間第20章 一諾千金第7章 血腥往事第17章 輪轉的命運第11章 恐怖誓言第15章 雙嬰之謎第16章 竹子開花第13章 翠林庵第9章 招靈者之死第13章 翠林庵第8章 怪物的誕生第11章 恐怖誓言引子第9章 招靈者之死第18章 綠茶和砒霜第11章 恐怖誓言引子第20章 一諾千金第20章 一諾千金第5章 盟友第7章 血腥往事第2章 峰安鎮第1章 失憶女子第14章 生死之諾第4章 石灰池第2章 峰安鎮第10章 死亡時間第4章 石灰池第15章 雙嬰之謎第7章 血腥往事第6章 精神分裂症第15章 雙嬰之謎第4章 石灰池第2章 峰安鎮引子第12章 對飲第18章 綠茶和砒霜第3章 落難第1章 失憶女子第13章 翠林庵第18章 綠茶和砒霜第10章 死亡時間第10章 死亡時間第6章 精神分裂症第4章 石灰池第9章 招靈者之死第15章 雙嬰之謎第3章 落難第1章 失憶女子第3章 落難第3章 落難第14章 生死之諾第4章 石灰池引子第14章 生死之諾引子第16章 竹子開花第14章 生死之諾第7章 血腥往事第5章 盟友第8章 怪物的誕生第2章 峰安鎮第16章 竹子開花第3章 落難第10章 死亡時間第9章 招靈者之死第2章 峰安鎮第9章 招靈者之死引子第4章 石灰池第15章 雙嬰之謎第13章 翠林庵第16章 竹子開花第16章 竹子開花第4章 石灰池第11章 恐怖誓言第17章 輪轉的命運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