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差事自然又是石桂的,她往至樂齋跑了好幾回,那裡的人頭都熟了,肚裡才吃了半飽,笑嘻嘻的叫淡竹石菊兩個給她留些菜:“若是大少爺再賞,可記得我。”
淡竹滿口答應了,宋蔭堂光是沒架子替人着想這一點,就怪不得人人說他好,石桂抄走道從八仙閣後頭走,穿過兩三道垂花門,往西一拐就是至樂齋。
這回宴客,也請了宋勉,只他稱病不曾來,這回難得他那書僮在一邊侍候着,石桂還沒進去就聽見那僮兒勸他:“少爺何苦推了不去,這可是好事兒,往後一處,少爺也能沾着光。”
宋勉輕笑一聲:“不是不去,確是胃腸不適,失了禮數,就更難看了。”食盒子就擺在桌上,裡頭是幾樣粥菜,既是腸胃不適,也吃不得大魚大肉,宴上的菜色再好,他也沒口福。
石桂叩門進去,那僮兒看她眼生,纔要問,宋勉便笑:“可是大伯母叫你來的?”
那僮兒立時換了一付顏色:“是太太院裡的姐姐罷,趕緊坐,我去沏茶。”他一雙眼睛溜溜轉動,石桂見他一臉精明相,很是不喜,兩回來這兒,他兩回都不在,也就是宋勉病了,他不敢擱下差事,這才侍候着。
宋勉桌上還擺着兩三個瓷瓶兒,石桂問他:“堂少爺要真是不適,也該叫了大夫來瞧,自家吃藥可不成。”
宋勉哪裡是不適,是年輕面皮薄,上宋家來求助的時候是走投無路了,這會兒寄人籬下,零零碎碎聽了許多難聽話,葉家來的那番聲勢,接風宴上來請他,他這才避過了不去,不想再落到人口中嚼舌當酒。
宋勉嘴上說着,可到底是少年人,一碗清粥哪裡夠吃,宋家送到他跟前的飯食再差,也比原來在家中吃得要好,何況上回石桂提點過他,只要回來必往老太太處請安,宋家下人這才待他上心。
這回老太太聽說他病了,許是覺着他知趣,不叫他罷,總歸是姓宋的,可叫了他罷,已經算是遠親,怎麼能見葉文心?聽說他病了,還着意關懷,讓家裡往後到學中給宋勉送點心,免得他吃了外頭的髒東西,把好好的身子給吃壞了。
有那麼一出在,怪道吃的是胭脂米的粥,配的糟瓜茄素火腿玉蘭片跟薰魚子,宋勉不光把粥吃盡了,小菜也吃了個乾淨,肚還只半飽,石桂了了差事正要走,宋勉喚她一聲:“你且留步。”
石桂不明所以,宋勉卻道:“還得多謝你。”石桂那回雖是有心提醒他,可成與不成,還是看他自家,一面退出去一面道:“是太太吩咐我來,堂少爺要謝,就該謝謝太太纔是。”
八仙閣裡頭燈火通明,還有一會好鬧,石桂乾脆去了鄭婆子那兒,認下她當乾孃,最大的好處,就是實在饞葷食的時候,她那兒總有吃的。
八仙閣裡辦宴,鄭婆子這裡也做了菜送上去,廚房裡頭煙熏火燎的,鄭婆子正在做切豬肉吃,見着石桂點點她:“怎麼跑這兒來,你倒是個有吃福的。”
石桂還帶了上房分的兩個脆柿子來看她,過了霜降,莊子上頭送年貨的來了一批雞鴨肉,分到小廚房裡來做風雞風鴨子,石桂正巧趕了,就坐在爐子邊啃滷的雞爪子。
暖烘烘的火烤得人昏昏欲睡,可比站在廊下吃冷風好得多,鄭婆子切着肉,把這幾日的事兒問過一遍,聽石桂說葉氏並沒有特別吩咐照顧葉家姐弟,吸溜一口菊花酒,揮了菜刀道:“才進門的新婦,老太太又不攔着,婆母這樣慈和,偏偏太太規矩的很,再沒有惦着孃家不住送信走動的,老太太不住口的誇呢。”
老太太這誇也是爲着顯出葉氏來壓一壓甘氏,甘家原是商戶,有了錢捐的官兒,領了個五品的散官,出入算是有個拜門帖子。
這裡頭彎彎繞繞的事,石桂一向聽的雲山霧罩,怎麼聽都覺得只見着一斑,不知全豹,吮了滷汁兒,鄭婆子又炸起豬皮來:“打了霜的菘菜用這個一炒,比那佛跳牆還更鮮,你等會子去叫葡萄,咱們娘仨個一道吃頓飯。”
豬皮一碰着火“滋滋”響個不住,到微微起焦了,石桂挾起一片來,顧不着燙嘴就咬,一口咬了滿嘴的油,香得撲鼻。
石桂一面咬着一面去叫葡萄,葡萄正在院子裡頭餵雞,莊子上頭送來的錦雞,葉氏賞了錢姨娘一對兒,再是錦雞也是雞,太太賞的就得好好養着,一院裡頭只有葡萄在廚房養過雞,這差事就派給了她。
見着石桂來了,把那瓷罐頭往她手上一擱:“這兩隻要是能宰了吃就好了,養得再肥,既不能拔毛,又不能吃肉,有甚個用處,你看看,比人還自在些呢。”兩隻錦雞抖着馬神氣活現的在院子裡頭踱步。
“什麼稀罕東西,也就是一身毛好看,我們姨娘本就睡不實,這東西還愛叫,天一亮吵得一院子都睡不好。”葡萄看着這兩隻雞,就恨不得下鍋燉了吃,反手捶着腰,嘴上直抱怨。
石桂笑一回,院子裡頭的貓兒狗兒,可不是比人自在,替她清了食槽,續上清水,邀她:“乾孃叫咱們去吃飯呢,姐姐告個假罷。”石桂一提,葡萄就滿面難色:“姨娘這兒離不得人。”
石桂知道她是推脫,錢姨娘再離不開人,也是木香鬆節的事,哪輪得着葡萄湊上去,石桂溜她一眼,半真半假的嘆:“那也好,才炸的豬皮,全便宜我了。”
葡萄一聽有炸豬皮,眼睛都亮了,錢姨娘懷身子之前就不碰葷的,肚子越大越不吃葷食,一院子都跟着吃素,倒跟葉氏院裡一樣了,石桂葡萄兩個都是肚裡沒油的,鄭婆子的廚房裡又不缺這些,吃不吃是一回事,分不分過來又是另一回事。
前頭辦宴,錢姨娘處也分着幾樣大菜,她每樣略動一筷子,一口也吃不進去,擺在桌上到放涼了才能賞出來,再好的東西,輪着葡萄也沒幾口能吃,還不如就往鄭婆子那兒去熱的。
葡萄立時把那青瓷罐頭擱到屋裡,告了一聲假,拉了石桂的手往廚房去,鄭婆子一看她來,笑得一聲:“錢姨娘那兒豆皮是有的,豬皮可有?”
那自然是沒有的,葡萄只當進了院子能有多少好東西吃,點心管夠,可這肉一碰都碰不着,肚裡還是鬧饑荒,葡萄身子捱過去,手已經抓了塊豬皮,指尖燙得通紅,一面吹氣一面咬,這一口油嚥進去長長吁出一口氣:“還是乾孃疼人。”
兩個你吃我拿,一盤子炸豬皮還沒下鍋炒青菜,就叫吃了大半,鄭婆子等葡萄再伸手的時候拍了她一記:“蝗蟲似的,還有菜呢。”
吃着飯就說起各房的事來,錢姨娘處無事可說,無非又是葉氏賜了些甚個東西玩物吃食下來,葡萄一面吃一面唸佛:“保佑姨娘生個小少爺出來。”
大房二房論起兒子來一邊一個,女兒這頭多一個,卻是庶出,甘氏可勁的折騰,不過就爲着她更得宋老爺的心,要是這一房再多個兒子出來,
鄭婆子卻“哧”了一聲,伸着油乎乎的筷子點了葡萄一下:“說你蠢呢,她要是生個女兒,那纔好。”
葡萄不解意,眨了眼兒:“生女兒有甚個好處,前頭都有兩位姑娘了。”再生個四姑娘出來,又不是嫡出又不是兒子,有什麼用處。
因着是霜降,鄭婆子還燙了酒,浸的今歲新菊花,去去秋日裡的燥,一面吸溜一面道:“生個兒子,老太爺自然歡喜,太太可就不一定了。”
石桂還挾了豬油渣青菜,菜葉兒裹了豬皮,嚼得滿口生香,嚥了口水道:“大少爺都十七了,明歲就要科舉的,太太總犯不着爲這個置氣罷。”
鄭婆子吃了個爆肝,才送來新鮮的雞,宰了七八隻,剖出來的心肝腸子上頭嫌棄醃髒不吃,全便宜了她一齊在油裡爆過,撒上些鹽又香又嫩,她嚼了一個飲上一杯:“你才進院子多久,咱們太太說不管事,哪一樁不在她眼皮子底下。”
石桂進上房的日子還淺,叫鄭婆子這麼一說,倒不敢妄言了,鄭婆子擺了這麼一桌,一大半兒還是爲着她,能留在葉氏房裡,往後升上去,怎麼也錯不了。
連着石桂都吃了一杯酒,回去前先把衣裳脫下來掛起來吹透了,聞着手上身上沒肉味了,這纔回去,葡萄嘆道:“早知道不如往兩個姑娘那兒使使勁,這日子可沒過頭。”
那些個擠破頭想把女兒塞進葉氏院子的,也不是不知道,可前程跟口腹比起來,差得不是一截半截。
石桂吃完了回去,八仙閣裡頭的宴剛散,淡竹捏着她的臉兒掐一把:“憑你會躲懶兒,可是又往你乾孃那兒吃肉去了?”
石桂笑着連聲告饒,許了她們兩個一道吃肉,淡竹石菊這才放過了她,三個人手挽了手回鴛鴦館去,纔剛進門,就見木香守在門邊,看見石桂迎上來:“春燕姐姐尋你呢,你去罷。”
石桂不知就裡,心裡卻沒來由的一緊,春燕見了她先推了點心過來,落後才說:“你明兒起,就去幽篁裡當差罷。”石桂怔怔看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叫發到了幽篁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