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農曆正月二十三,皇曆翻到這一頁,上面寫着:“宜祭祀、會友、嫁娶、祈福;今日時辰吉凶列表中,大吉時辰爲巳、未。”
那日巳時,即上午9點至11點,大吉時辰一到,我村幾乎所有村民都聚集在村中“五顯大帝”的廟宇中,把原本狹小的廟宇擠得水泄不通。先到的人早已燒完香、跪了神,忙碌了一陣,最後個個翹首以盼,等待關鍵人物出場。有幾個村婦見事情還沒有正式開始,在廟宇外的土地伯公的牌位旁邊低聲交談。
其中一箇中年婦女秀髮飄逸、皮膚白皙,雙肩上披着一條黃色的圍巾,她跟人交談時心不在焉,時不時望望河岸邊的路口,似乎在等待着什麼。突然,她欣喜地點了點頭,這時,一箇中年男人從路口朝這邊的廟宇小跑過來,當這位中年男人慌慌張張地跑到廟宇時,這位婦女用責怪的語氣小聲地對他說道:“我還以爲你不過來了呢?這可是村裡大衆祈福呀,你不記得當年那位算命先生說什麼來着?我們家今年有個跳(災難)呀,只有夫妻同心,誠心敬神,纔可以逃過這個災難。你呀,拖拖拉拉的,別害人了,你快進去燒香拜一下。”
男人臉色陰沉,一句話也沒有說,接過了女人手中早已準備好的香,鑽入人羣來,到廟宇面前,誠心地燒香跪拜。
這是一對夫婦,男的叫東叔,女的姑且叫東嬸,是村尾寨子的人。根據女人口中的“祈福”、“算命”等字眼,可以感覺到這對夫婦有點迷信。但是,迷信這玩意兒也挺難定義,如果祈福時有神奇的預言,而算命又算得準,有時真的讓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折服。
歷來,我村的祈福是項規模龐大的工程,而這一天就是我村一年一度“祈大衆福”的日子。“大衆福”,顧名思義,就是全體村民在一起祈福。“祈大衆福”一般在正月進行,表示從這個時刻開始,神將保佑全體村民平安度過一年;然後到農曆年底十二月份的時候,全村再舉辦一次“還大衆福”的活動,村民統一殺豬宰雞,感謝神靈對村民一年來的保佑。這種做法也可以說成是許願和還願。不管是“祈大衆福”還是“還大衆福”,對當時的我村村民來說,都是大事,如果恰逢上課,我村小學還會爲這事特地放半天假,牛吧!
就在東叔剛剛燒完香的時候,突然,人羣中有人大嚷道:“神來了,神來了,大家請讓開通道,讓神通過。”
瞬間,廟宇內外的村民自發地讓出一條通道,通道兩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每個人都向路口眺望,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他就是我村村民無比熟悉的神棍曾開。大家並沒有以熱烈的掌聲迎接這位傳奇人物的到來,相反,現場鴉雀無聲,衆人神情肅穆,表現出對神的無限敬仰。
剛剛進入人羣中,曾開就開始了他的本分“工作”,他抖掉了兩腳上的拖鞋,兩肩有規律地抖動,右手還不時地在面前揮動,嘴裡發出“噓噓噓”的聲音,然後跳到廟宇前的一張八仙桌面前,馬不停蹄地開始請神作法。這也是這種活動的正常程序之一,只要曾開作法完畢,各戶人家自報家長的名字,曾開再請神說些保佑的言語,最後,畫符,辭神,收工!
可是,這一次曾開卻別出心裁,在剛開始請神的階段,做出了驚人的舉動。
一向友善的曾開,突然嗔怒起來,用力地拍打了一下桌子,對着全體村民抑揚頓挫地唱了起來:“誰……不……誠心……啊……啊……啊……”
周圍的人羣立即出現一陣騷動,彼此愕然地對望,有人悄聲說:“神發怒了!”
曾開接着又向衆人唱了一遍,他慢慢轉身,突然把目光投向人羣中的一員,衆人望去,竟然是東叔。此時的東叔顯得渾身不自在,連旁邊的東嬸也顯得莫名其妙。
此時,其中的一個老嫗說話了:“神呀,你大顯威力,我們全部是一片虔誠呀,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請莫見怪呀!”說完她率先跪倒在地上磕頭,接着,其他村民也附和着,一個個跟着老嫗跪了下來,頓時,廟宇的周圍全部在場的村民跪成一片!
本來,這樣的陣勢,已足以表明衆人對神的虔誠,但神(曾開)仍然不滿意,似乎等待着衆人的哀求。果然,跪地的東叔露出了一絲懊悔的表情,惴惴不安地開口說道:“神啊,是我,是我早上匆忙出來,忘記吃齋了,請神明莫要見怪。”說完向神朝拜了幾下。
曾開立即換上一副溫和的面孔,招呼衆人起身。
其實,這根本不能說明曾開有預知能力,他只是利用村民懼怕神的心理而裝腔作勢。我相信,當時去現場祈福的村民不可能早上都自覺齋戒了,只是本來心中有事的東叔自己做賊心虛罷了。看來,心理學是神棍修煉的必要課程。
十幾年來的磨礪已經讓曾開把心理學修煉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事後證明,曾開確實是有點讓人琢磨不透的威力,因爲接下來他作出了一個準確的預言。
曾開繼續在八仙桌前跳動,然後從桌子上拿起一把長約30釐米的短劍,在當時的我看來,這劍是曾開的寶物,經常在這種場合露臉。可是這劍從外觀上來看並不見得有什麼特別,雖不見生鏽,但也並非金光閃閃,顏色爲深褐色,在莊嚴的時刻,從劍鞘中抽出的寶劍確實有點寒氣逼人。曾開右手拿着劍柄,左手頂住劍端,然後目光炯炯地盯着劍心,漸漸地移動劍的角度,就在大家屏氣張望看得入神的時候,曾開突然說道:“從劍氣來看,西邊暗淡無光,偶見到幾絲波紋,爐下弟子注意,今年我村西邊的寨子在西向必須防水,尤其是8歲以下的小孩,注意了!”
村民聽完,個個附和着曾開,畢恭畢敬地說道:“聽到,多謝神明指點,你的爐下弟子將銘記於心。”忽悠,確實是忽悠,一年365天,具體怎麼防?不可能天天守着家裡的小孩吧?這確實是村民的無奈,反正神已經透露玄機,具體理解還看各人!
從祈福的那一天起,住在村尾寨子的人,特別是家中有8歲以下小孩的家長,心裡已經蒙上了一層無形的陰影,平時出門都得小心翼翼,河邊、小坑、水塘、雨天,凡是和水有關的東西,都堅決不讓小孩與之接觸,當然,那些一角錢一瓶的汽水還是買給小孩喝的。可是說來也怪,就在祈福的當晚,東叔最小的那個5歲兒子喝了一碗湯就發燒了。
發燒?小孩不發燒怎麼會長高長大?一向都這樣認爲的東嬸,此時卻不這樣想了,因爲小孩此次發燒時間正在預言內。東嬸固執地認爲,是早上東叔的不誠心導致神的懲罰,見小孩一直哭鬧不停,她把怒火撒到東叔身上:“阿東啊,我都跟你說過了,祈福當天一定要早到,方表自己誠心,你不早到還沒相干,你竟然沒吃齋就去拜神,我看你真的害人不淺呀,你也聽到神今天說什麼了,西邊呀,8歲以下的小孩呀!”
東叔並沒有表現出悔不當初的樣子,他似乎道理十足,振振有詞地反駁東嬸:“去你的,我本來就不相信這玩意兒,是你非要叫我去的,一個大男人,在大衆面前跪跪拜拜像什麼樣子!”
東嬸立即顯得忐忑不安,破口大罵道:“阿東,你嘴巴放乾淨點,不得無禮。”說完,她立即雙手合十,神情嚴肅地向着門外,口中唸唸有詞道,“神啊,你可千萬別怪怨呀!”
見此,東叔還埋怨道:“你這麼誠心又如何,孩子還不是病了?真是迷信!”說完就走出家門,趁着天沒完全黑去另一個寨子找來了我村的醫生。醫生診斷後,說小孩並無大礙,打了退燒針,休息幾天就會慢慢好起來的。
但到了第二天小孩並沒有停止哭鬧,並且好像越來越嚴重,當然也可能是東嬸愛子心切而造成的錯覺。兒子開始喊頭痛,並且敲打着自己的頭,夫妻兩個更是坐立不安。
東叔最後提出,要儘快把兒子送往縣城的醫院,東叔的老母親卻說道:“小孩子誰沒有個頭痛腦熱的,我現在立即弄點草藥給他降溫,阿東再去把醫生叫來,看看是怎麼回事。”東嬸無奈地說:“行,上午再觀察一下,如果還沒有好轉,下午就送醫院。”
就在東叔正要跨出門檻的時候,東嬸“啊”了一聲,似乎想到了什麼,自言自語道:“哎呀,我倒忘記了。”她立即跑到櫥櫃前,從櫃子上面拿來了一沓黃色的東西,這不是昨天祈福帶回來的符頭嗎?
拿着符頭的東嬸向門檻處的東叔喊道:“阿東,你走別先,把這些符頭貼在我們家各間房的門框上。”東叔一聲不吭地走了進來,極不情願地從東嬸手中接過符頭。東嬸自己手中留下一張。
東嬸從家中的籃筐中找來了針、線、一塊紅布和一根紅毛繩,然後坐在牀沿上忙碌起來。她先把這張符折成三角形,然後用紅布把符頭包住,接着用針線把它縫了起來,再把紅毛繩繫了上去,就這樣,一個精緻巧妙並且可以掛的符配在她手中誕生了。弄好後她來到牀邊,此時的兒子仍然在小聲抽泣,她輕輕地把兒子扶起來,託着兒子的肩膀,把符頭掛在兒子的脖子上,安慰着兒子說:“寶貝,沒事的,很快就會好的。”然後輕輕地放下兒子。
奇怪的是,東叔的兒子躺下來之後,逐漸變得安靜,慢慢閉上了眼睛,很簡單,因爲要睡了。貼完符頭的東叔,沒有再聽到兒子的哭聲,也覺得詫異。東嬸欣慰地說道:“看來神真的顯靈了,你看看,符頭掛在兒子的身上,果然有效,所以以後呢,必須好好敬神。”東叔聽了,沉默不言。果然,過了幾天,東叔的兒子就恢復到以前的生龍活虎的狀態,東叔一家人終於如釋重負,日子趨向平靜。
打那以後,東叔的這個小兒子阿奘身上總是掛着這個護身符,不管是白天黑夜,還是颳風下雨。其實,這並不奇怪,當時我村的小孩半數以上都戴着這種東西。這種東西有效嗎?我看未必,主要是起個心安的作用。因爲在那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裡,東叔的兒子同樣是戴着這個符頭外出,但符頭並沒起到辟邪作用,發生了一起比較難以解釋的事件。
那一天,東叔一家人去屋子後面兩千米處的自留地種地豆,東叔夫妻倆帶上了三個女兒和兩個兒子,可謂陣容強大,但並不表示陽氣旺盛,因爲小孩佔多數。當時正值六月天,較爲悶熱,從家裡帶來的涼茶很快就喝完了,東嬸叫小孩子們去旁邊不遠處的清泉取水。聽到父母的指令後,五個小孩個個爭先恐後地向泉水處跑去。
可是,過了許久,這隊小孩沒有一個人回來。東嬸停下手中的活,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向西邊的那股清泉處望去,發現西邊陰沉似夜,像是暴風雨即將來臨。東嬸大喊一聲:“阿東,快去看看,帶小孩子走,要下雨了。”
東叔聽到老婆的喊聲,匆匆忙忙地奔向泉水處。“東邊日出西邊雨”乃是夏季特有景象,很正常。東叔跑到清泉邊,卻見到了不正常的一幕,不是天氣不正常,而是他的五個小孩表現得不正常。只見四個較大的小孩圍着最小的兒子,拼命地用喝水的瓶子從泉水中裝水澆到他的身上。小兒子渾身溼透,在這個陰涼處凍得哆哆嗦嗦。東叔大老遠就喊道:“住手,你們在搞什麼?”他立即走上前去,奪掉了孩子們手中的水瓶,打了最大的女兒一記耳光,橫眉怒目地說道:“叫你們來取水,怎麼這麼貪玩,你也真是的,你最大,還帶頭這樣耍弟弟?”
說完,東叔抱起的小兒子就走,並對其他幾個小孩大聲說:“走啊!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