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洛一走,劍咎便三步並兩步衝到他師兄面前,在他的對面跪坐好。
他伸過頭來,直着脖子,雙眼眨也不眨地瞅着他師兄。
殷允擡頭,朝劍咎瞟了一眼,伸手持過酒樽,給自己倒上一樽酒後,朝着劍咎晃了晃,問道:“要否?”
劍咎搖頭。他依然緊緊地盯着師兄打量不休。
盯了一會後,劍咎上身一傾,向着他師兄一湊,咧着一口大白牙笑眯眯地說道:“此婦人不但有傾城之色,近之則香氣彌人,師兄可有聞到?”
他這話,純是調侃。
殷允聞言,慢慢擡起頭來,他眯着雙眼,朝着劍咎看去。
他這雙眼一眯,劍咎瞬時寒毛倒豎,他嗖一聲坐直身子,雙手放在膝前,結結巴巴地說道:“師兄,我啥也沒有說。”
他說到這裡,略頓了頓,又補上一句,“剛纔,我啥也沒有看到。”
殷允聞言,不由溫文一笑。
劍咎對上他的笑容,更是怕了,急急雙手一叉,求道:“師兄,別惱,真別惱。就算要罰,也等過了新春如何?”
殷允看着劍咎那急得額頭冒汗的模樣,微微一笑,說道:“也可。”
這話一出,劍咎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持起几上的酒樽,喃喃說道:“幸好,幸好。”
他說到這裡,擡頭一看,便看到他的師兄正皺着眉頭,一臉尋思狀。
劍咎見狀,不無好奇地想道:也不知師兄在想些什麼?難不成,他在回味剛纔摟婦人於懷,那溫香軟玉的滋味不成?嘖嘖嘖,我就說嘛,那婦人容色傾城,又與世間婦人迥異,師兄就算是塊石頭,也難免有所感觸。
劍咎想着想着,不由越來越得意,他有心想取笑兩句,可話到嘴邊,還是給嚥下了。
這時刻,在廚房中忙碌的衛洛,倒是不臊了。
她低着頭,安靜的洗菜切肉,她心裡很明白,如殷允這樣的人,天生便有一種溫和寬容,讓人親近信賴的魅力,在這個涼薄世間,如這樣的男人,真是不多。自己在他面前失態,其實也情有可原。
現在,離新春不過十來天了。在前世,父母親人都在時,自己這個時候已經從學校中放了假,只窩在家裡等着過年呢。
衛洛想到這裡,不由又有點傷神。
公子涇陵府。
那日劍咎兩人走後,剩下的楚國遊俠,頗感被人戲弄了,打了一陣後,有人提出休戰。
公子涇陵心思沉沉,沒有理會。當下穩公出面,要求衆人承諾,不將衛洛逃走一事外泄。如果能做到這一點,休戰也可,做不到這個承諾,那就死戰到底。
這時刻,晉人已明顯佔了上風,這些遊俠只爲刺殺衛洛而來,也不屑散播這種小事,當下便一一承諾。
得到了承諾後,衆楚國遊俠兒退去。而車隊自是繼續前進。
公子涇陵自從衛洛走後,便一直沒有怎麼說話。穩公看着越發沉默寡言的他,暗暗想道:也許公子已經想明白了,這夫妻之道,亦是陰陽之道,合則順,不合則逆,逆則生亂,生悲,萬事不諧。那婦人既有武勇,又心懷厭望,呆得久了,難免不生事,這般走了,其實是件好事。只是可惜了那兩城了。還有,公子與那婦人有婚約之事,已隨兩城贈出而舉世皆知,這事不小,還得妥善處理纔好。
在穩公的時憂時喜中,使隊回到了晉都新田。
剛回不久,晉地便是一陣小雪,接着,新春大祭便要來臨。
這一日,穩公剛大搖大擺地晃回院落,便有人喚道:“公子有事相找。”
穩公連忙向主院走去。
當他來到主院外時,一眼便看到書房中,公子涇陵那伏案持筆,忙碌不休的身影。
這次歸來後,公子涇陵的話是越來越少了,而他的脾氣也日漸暴烈。雖然每次動怒,都被他強行剋制住。可是這種因小事而惱怒的時間越來越多後,衆食客不免心中不安。
特別是穩公等人,心中更是不安。
穩公走着走着,不由停下腳步,透過珠簾,看同那端坐在幾後,面容削瘦了不少的公子涇陵。
是了,他這陣子明顯的睡得少了,半夜之時,經常可以看到他靜坐在寢房的身影。這般睡眠不足,自是容易消瘦。
也不知爲什麼,穩公光是這樣看着公子涇陵,他的心中,便堵悶得想長嘆一聲。
穩公想到這裡,還是低嘆出聲。
他的嘆息聲,幽幽傳入書房中。正持筆輕書的公子涇陵停下動作,頭也不擡地喝道:“可是穩公?”
穩公大步跨入,雙手一叉,朗聲道:“見過公子。”
“坐。”
待得穩公坐下後,涇陵公子持筆把最後兩個字寫完,擡頭看向他。
他的表情,依然沉穩,那子夜般的雙眸,依然沉靜幽深,威懾十足。
公子涇陵盯着穩公,徐徐說道:“聞墨家春時三月,有一場矩子大會?凡是墨門各派,無論隱者名宿,遊俠匠師,均會出席?”
矩子,是墨門中,對一些開宗立派,或者做出大貢獻的人的統稱。墨家教義重信,重兼愛,非攻。
墨家對於門徒的品性要求本來非常嚴格。可近百十年來,隨着擅自問鼎,自稱爲王的楚國日漸強盛,德行道義,在世人眼中日衰,墨家之徒,也多有行事齷齪之徒。
因此,在二十年前,墨家出了三個驚才絕豔的人物,這三人共同制定了這個矩子大會。每三年一度的這矩子大會,不但能加強墨者之間的聯繫,更能在一定程度上,管束各地墨俠,使得他們不倚仗武力,幹出傷天害理,強取豪奪的事來。
不過,這矩子大會畢竟是墨家內部的事,而且是自發組織的,與諸侯無關。
公子涇陵突然問到墨家矩子大會,穩公不由一怔。
他詫異地對上公子涇陵,略一沉吟後,點頭說道:“然也。”
“可已定好地址?”
穩公點頭,道:“三年前便已定好,此次在楚都舉行。”
“善。”
公子涇陵淡淡地應道,他垂眼看着几上的竹簡,臉色一沉,冷冷地說道:“劍咎爲墨隱一派,應會出席罷?”
這下穩公明白了!
他擡起頭看着公子涇陵,半晌後,穩公嘆息一聲,說道:“公子,那婦人只願一夫?”
穩公的話還沒有說完,公子涇陵已是一聲冷笑,“咄!婦人怨我上次爲兩城棄了她,纔有此任性之言!”他說到這裡,聲音一沉,“她終是我的婦人,是我的妻!那劍咎好大的膽,敢當着我的面把她掠去。如此,我顏面何存?穩公,你下去準備一下,明春那矩子大會,我會易裝出席。”
穩公瞪着公子涇陵,見他眼圈深黑,俊美的臉上鬱怒沉沉。不由低下頭來,雙手一叉,朗聲應道:“諾!”
穩公應諾後,慢步退出。他望着公子涇陵那憔悴的模樣,幾次準備開口,都閉上了嘴。
穩公一退出,便在院門外對上了匆匆而來的藥公。
這一年來,藥公早被公子涇陵打發到封地主管各項事宜,穩公沒有想到,他在這個時候急急趕回了。
穩公對上藥公匆匆而來的身影,眉頭微皺,身形一晃,擋在了他的前面。
藥公正疾步而來,被穩公這麼一擋,不由詫異地向他看去。
穩公嘆道:“公可爲公子而來?”
“然!”藥公一臉沉怒,他鬚髮怒張,直直地盯着公子涇陵的書房處,沉喝道:“堂堂公子,爲一婦人,竟至如此,竟至如此!老夫實難以忍受!今次,他若依然如此,我自刎於他身前可也!”
藥公的聲音一落,穩公當既哧笑一聲。
這一聲哧笑,十分響亮,也十分輕慢,頓時,藥公惱怒地盯向穩公,紅光滿面的臉色,也變得陰沉起來。
穩公還在哧笑,他嘆道:“原來公的勸諫,便是以死相脅?一有不合心意,便威脅於公子?我真不知,公是敬公子爲主,一心爲公子謀得霸業?還是公只想成就一己之名,想令得世人提起盡忠而死的藥公時,便慨嘆晉公子涇陵,實是紂王一般的人物,竟然逼死忠良?”
穩公說這話時,哧笑連聲,白眼朝天,那種不屑和厭惡,都溢於言表之外。
藥公聞言大驚。
他低下頭來,皺着眉頭,久久沒有說話。
穩公這時朝他雙手一叉,又說道:“公子鬱郁於胸,日漸消瘦。我觀其容,察其聲,恐已爲婦沉迷。婦人我已見過,雖然有些古怪想法,實是忠良賢婦。公強逼太過,若公子猝然倒地,一病不起,卻又如何?”
在藥公頻頻皺眉中,穩公又說道:“當此之時,還是讓公子靜一靜的好。公子是你我看着長大的,他自幼便雄才大略,與世間丈夫殊異。公又何必管之過甚?一切事宜,他自會有所主張。”
穩公說到這裡,雙手一晃,大搖大擺地走離。
藥公低着頭,一動不動,他的臉色時青時紅。直沉思了好一陣後,他大袖一甩,便也轉身離去。
他竟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直到藥公去得遠了,穩公的身影才嗖地一聲,從樹叢中探了出來。他轉頭望着主院,久久久久,依然只是一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