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就覺得自己的傷好多了,也不知道是因爲藥效還是在這住得舒服的原因……反正就是感覺不過是背上受點傷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個想法讓我有點嚇了一跳。原因有兩個,其一,如果是幾天前……讓我住這隻有一張病牀四面牆的房子,那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個折磨,而我現在卻覺得這裡就是天堂。另一個……我以前對受傷的態度可不是這樣的。我記得有一次跟狐朋狗友起了點爭論,爭着爭着就動起手了……不過是擦破了點皮就足足在醫院裡躺了一個星期。
可是現在,背後受了那麼一大塊的傷我卻覺得沒什麼!
這也正是驗證了那句話:“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以往覺得打打架什麼的就很拽。現在就覺得……那就是小孩子辦家家嘛!
“喲!小鋒來了啊!”見我走了過來老魚頭趕忙給我讓開了板凳:“坐坐……”
我這人就是閒不住,到這野戰醫院才一天時間就把這村子給逛了個遍,連帶着還認識了一羣傷病員朋友。
“那怎麼好意思!”我說。
老魚頭就是昨天替我解圍的中年戰士,因爲平生最愛吃魚頭,於是落下了個老魚頭的綽號。
他是在攻打紅河時受的傷,聽他說是在划着皮筏艇渡河的時候,一發炮彈在他們不遠處爆炸,全船的人都沒點屁事,就他讓彈片消掉幾根手指砸中揹包震暈了掉下河去,戰友們個個都以爲他犧牲了所以繼續戰鬥……要不是收容隊來得及時發現了他,只怕他早被淹死了。
據說……老魚頭以爲這是魚頭吃太多了河神給的報應,於是發誓從此以後再也不吃魚頭。
“嗨!客氣什麼啊?”老魚頭用他沒受傷的右手扶着我坐下,說道:“你傷得重不是?給你讓個座能算什麼?何況你還是個打鬼子的英雄呢,應該的!”
老魚頭這話不禁讓我在心裡汗了下。
“你小子真他媽的命好!”黃段子咧開了嘴給我遞上了根菸:“殺了那麼多的鬼子還能活着回來……我連鬼子的面都沒見着呢,就差點沒命了!咱都一把年紀了,連女人都沒碰過……這要是就這麼把命丟嘍,可算是白活一趟了。”
黃段子不姓黃,至於姓什麼我也不知道。因爲他話一出口不出三句必然會有一個黃段子,於是才得了這個名。
“我還算好了!”教主施施然的在我們旁邊找了塊石頭坐下,接嘴道:“我還算是殺了兩個越鬼子,可是現在想起來……還是沒殺人的好,所以我真有些不明白……小鋒你殺了那麼多鬼子,怎麼受得了?”
教主自然也不是真的教主,這時的中國還沒那麼時尚,信基督的還沒幾個。之所以會有“教主”,那是因爲他不管外頭槍炮打得多熱呼,往地上隨便一躺就能睡得着。所以其實是“覺主”。
不過他這教主也可以說是傻人有傻福,據說他所在的連隊那天駐守在一個無名高地上,晚上被越鬼子偷襲佔領,不久之後又被我軍奪了回來……這高地都這麼易主了一回,可教主都像個沒事的人似的一覺到天亮,不只是對昨晚的戰事一無所知,更神的是全身上下一點傷都沒有。
因爲這事還有人說他是有睡神在保佑着,可轉眼間就讓鬼子竹籤陣扎穿了腳掌……
咱們的解放鞋裡是夾着鋼板的,專門用來防越鬼子的竹籤陣,可有些質量不過關的鞋子還是受不了覺主那近兩百斤的重量啊!
“我也沒習慣呢!”我吸了一口煙,說道:“晚上做夢都常夢到血淋淋的一片……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想要活命就必須得殺,否則還能在這說話?”
我說的這是實話,雖說我知道在這已經安全了,而且這裡的被子、牀鋪、病房……所有的一切都讓我很滿意,可還是常被噩夢驚醒,醒來時就是一身冷汗,甚至有時還以爲自己在戰場上。
“小鋒殺了多少鬼子?”老魚頭把手中的報紙揚了揚:“聽說越鬼子有一個團……就攻你們一個山頭,只怕殺了不少吧!”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爲我都記不清死在手下的越鬼子有多少個了。
“少說也有幾十個吧!”教主試探着問。
“有吧!”我點了點頭,遲疑着說道:“二、三十個……差不多!”
“哄!”的一聲,周圍的戰士都因爲我這話而驚歎起來。
其實……我殺的鬼子又何止二、三十個,只是我不太願意說出那數字,一來會讓人覺得我是在吹牛,二來就算相信了也會把我當作是劊子手。
總之,我並不認爲殺人殺得多就是件光榮的事,也不是件值得誇耀的事,即使那是敵人。
老魚頭是個心思縝密的人,他在我臉上看出了點什麼,就問道:“你看起來……並不喜歡打仗,爲啥當的兵啊?”
“唉!誰喜歡打仗啊!”不等我回答黃段子就接嘴道:“如果可以,哪個不想在家裡抱着女人睡覺,哪個會想在這地方來吃槍子……”
“別胡說!”老魚頭提醒道:“小心讓別人聽見了……給你處分。”
說着老魚頭的眼光還有意無意的瞄了下抱着槍的小王。
小王是警衛連的,所以才抱着槍,只不過那槍似乎連一發子彈都沒打過,因爲在槍上用於潤滑的黃油都沒擦乾淨。
“沒事沒事!”小王笑道:“我們的任務是保護你們安全,又不是做密探!”
“我說的也是實話!”黃段子回答道:“再說了,處分就處分,有種就把老子關起來……那就用不着上戰場了!”
這時我才領會到另一種無法無天。
在戰場上的人那是因爲腦袋都別在褲腰帶上,所以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做。至於這野戰醫院的……卻是因爲上級要是給處分那就正好不用上戰場,這似乎還是戰士們所希望的。
不過我想上級對這事只怕也是有所瞭解,所以乾脆就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否則的話,如果真處分起來……只怕會越處分“犯錯誤”的人就越多。
也許有人會說……咱們不是受傷了嗎?那還用得着上戰場嗎?
事實是,受重傷無法再次參戰的,全都送回國了。只有我們這些傷不是太重的病人才滯留在這野戰醫陸裡,等着恢復了就重新上戰場呢!
“我……是因爲老……爹呢!”爲了打破這略顯尷尬的氣氛,我就解釋道:“老爹讓我來當兵的,他自己就是一個兵……”
“哦,怪不得!”老魚頭點頭讚揚道:“怪不得小鋒你這麼好的軍事素質,原來是軍人家庭出身的!”
“我是爲了農轉非!”教主在一旁插嘴道:“我沒小鋒思想那麼好,我就爲了復員後能有份工作,能混口飯吃……我要像小鋒同志學習!”
我只有苦笑。
農轉非這詞,也許對我們現代人來說很陌生,但在這時代卻是很流行的一個詞。顧名思義就是農業戶口轉爲非農業戶口。
有人會說,這很重要嗎?現代不是農業戶口更好嗎?農業戶口有這補助那補助的,然後父母雙方如果都是農業戶口而且只有一個女孩的話,還可以生第二胎……反而是非農業戶口什麼屁都沒有。
可是這時代,那農業戶口就算長得再帥再優秀,那姑娘家也是給你臉色看。非農業戶口就算再醜,屁股後頭也是跟着一大堆姑娘……
只是爲了這個就要上戰場拿命拼,我還是有點不理解。
見黃段子不說話,我就多嘴問了句:“老黃,你又是爲什麼當兵的?”
黃段子沒回答,別人倒是先吃吃地笑了起來,就看得我更是莫名其妙了,我這話難道還問錯了?
“笑什麼笑?”黃段子叼着根菸狠狠地吸了兩口,罵道:“有什麼好笑的?俺就是爲了女人才當兵的,有錯?”
“沒錯沒錯!”老魚頭笑着向我解釋道:“他啊……就因爲看上了村裡的一個姑娘,有一天那姑娘說了句‘當兵的好威風’,於是他就心急火燎的報名參軍了。可是結果……結果人家姑娘一聽說他當兵要上前線,馬上就提出分手了……”
我對這個結果也大爲愕然,暗想這黃段子也太不明白女人的心了吧,這當兵的看起來是威風,可是有哪個姑娘受得了長時間分隔兩地,甚至還要面臨心上人戰死沙場這個可能啊!
這就像在和平時代的有些人,造反叫得最大聲的、越是瘋狂、越是正氣凜然的……真要上戰場時就越是怕得要命!
“小鋒哪!”接着老魚頭又壓低聲音對我說道:“我有句話……你如果覺得不中聽,就別往心裡去。這傷啊……你得慢慢養,明白沒?”
“老魚頭你說啥呢?”教主反對道:“人家小鋒思想先進着呢,要沒小鋒這樣的人,那咱們說不準還真讓越鬼子給騎到頭上去了!你可別把人教壞嘍!”
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的心理其實跟戰士都差不多,也不想當兵更不想打仗。但是現在……卻被冠上了個“英雄”的稱號,就感覺有點不倫不類了。
“楊學鋒!”這時我聽到小帆在病房前隔遠了朝我叫:“該換藥了!”
“誒!就來。”
我跟戰士們打了個招呼就朝病房走去,一邊走就一邊想着老魚頭剛纔的話:“這傷啊……你得慢慢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