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離開天界的第二十個年頭,蕭山的桃花開得漫山遍野。我拿着一壺黃酒,坐在鏢局的門檻上,看着一羣披麻戴孝的人們在桃花中穿行。
他們或拿着款待客人的食籃,或抱着還未裁剪的白布,其中也有幾個穿着粗布衣虎背熊腰的男人和女人,來來回回搬運看上去就很沉的箱子。
今天是天道宗宗主小女兒的入土爲安的日子。小姑娘纏綿病榻已經有幾個月了,郎中開的比黃連還苦的湯藥和僕人小心翼翼地照顧還是沒能讓她挺過這個春天。
宗主的夫人撕心裂肺、沒日沒夜的哭了三天,不少人唏噓感嘆,可我卻怎麼都無法理解,這或許是因爲我來自天界的緣故。
天界並非一個沒有死亡的地方,只是神族的生命太漫長了,根本是人界幾十年能夠比擬的。
每當天界有人死去,北方晴朗的天空就會下一場大雪。幾萬年過去了,北方的積雪便成了一片雪原。兩千年來我一個人住在雪原的邊緣,直到迷路的司命翻山越嶺來到我的面前。
作爲一碗水的報酬,他用匕首刺破指尖在白紙上爲我算了一卦。但是這是沒有結果的一卦,他告訴我說他無法預測出無心之人的命運。從那時候起我才知道我比起天界的其他人究竟缺少什麼。
“喂喂,宗主叫你過去一趟,應該是有新的生意了。”安福忽然從背後拍了拍我。
“知道了。去忙你的吧。”我爽快的回答,將剩下的半壺酒傾倒在土地上,安福頓時露出心疼的神色。
安福究竟有多大年紀了我至今不清楚,不過看上去他和容與的年紀應該不相上下。他算是我的同事,每次有什麼下山走鏢一類的任務總是他告知我。
而容與是我在蕭山腳下撿回來的,剛遇到他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從哪來要到哪裡去,“容與”這個名字還是我給他起的。
至於爲什麼要叫“容與”我心裡也不清楚。只是從很久以前提到這個名字,我總感覺很熟悉,很難受,彷彿我們曾經一起患難與共,但我真的不記得我認識什麼叫容與的人。
我登上長滿青苔的石階,向着半山腰處的觀星臺走去,宗主,也算是帶我入門的師父,總是在那裡接受他的“生意”。
觀星臺四周有一層看不見的結界,無論多強大的內功到達此處也無法發動。這層結界是我不知道的高人所爲,並非宗主的力量能夠達到。
“允星,這次還得請你去中原走一趟。”師父對我說。他的面容很平靜,看來死去一個孩子的痛苦對於他而言尚且可以忍受。
我單膝跪地聽候他的差遣。師父的身邊還坐着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他身體瘦削佝僂,看上去一副命不久矣的樣子,委託師父殺人的錢應該是他畢生的積蓄了。
“你要處理的是當地的一個鄉紳的女婿......”
“他奪走你家的田地了,還是強搶你的家的女兒了?”我打斷師父,直接向那個老人發問。老人像是被戳中傷口一樣,蒼老的臉上忽然淌下眼淚來。
“他原本與我女兒有婚約,後來爲了攀附權貴,便和鄉紳的女兒把我女兒害死了.....”老人越說越激動,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我冷笑一聲,道:“這樣的事情我見得太多了。知道了。等着那人的項上人頭吧。”言罷從師父的手中接過那張生死狀,在桌案上按下了手印。師父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旁涕泗橫流的老人。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我第一天來天道宗的時候,他對我說我是天生的鏢客,因爲我沒有感情。
是,沒有感情的人這世上有很多,只是他們大多數曾經都有過感情,爲了某個不尋常的目的強迫自己忘記感情,而我天生就沒有,我沒有心,不懂人間的生離死別,嗔癡怨怒。
我走小路,藉着桃花林的掩蔽一人下山,卻還是被容與攔了個正着。
“我想和你一起去。”他對我說。
“你和我一起去只會給我添麻煩。”
“也許,我能保護你。”他一字一頓認真地說。
我被他逗笑了,趁他不注意在他肩膀上點了三下,他頓時像個石雕一樣定在了原地。
或許我真的應該相信有些人生來就是相剋的,容與入門才四年,但在天道宗中並不算拖後腿的存在,只是每次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他一招一式之間便方寸大亂。
我繞過定身在原地的他,繼續向着山下走去。
蕭山地處西北方,山腳下有幾個小市鎮,都是曾經東西通商時遺留下來的。這些小市鎮並不算繁華,集市中交易的物品多是一些蔬菜糧食,不過好在這裡作爲曾經的商路,不缺少馬車和驛站。我在山下要了馬車,向着百里之外的中原趕去。
等我到達這單生意所說的鎮子時,已經是七天以後了。
在黃土地上拔地而起的鎮子古樸寧靜,三條南北走向的主街被兩條東西走向的小街打斷,街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平頂屋。集市剛剛散去,街道中的老槐樹下有幾隻公雞在啄着地上的掉落的糧食,黃昏中一縷炊煙慢慢升起。
也許我應該爲我即將給鎮民平靜的生活帶來一場殺戮而感到抱歉。
我騎上馬按照地圖尋找那戶鄉紳的家,但當我找到的時候,卻被眼前的一幕嚇了一跳。
有人已經先我一步執行了我的“任務”。鄉紳家的硃紅大門敞開着,門口躺着的是一個家丁身首異處的屍體。
一股新鮮又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我跨過他的屍體,向宅邸內走去。一路上到處都是屍體,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綾羅綢緞的粗布麻衣的.....這些人死前的表情很平靜,像是根本沒來得及恐懼就被一擊斃命。
天井中,錦鯉池中的綠水已經被血染成了紅色。我看見迴廊的盡頭有一個玄色華服的男子提着一個孩子靜靜地矗立着,彷彿在等待我。
他回過頭,對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將孩子拋向天空。
我下意識地發動輕功一躍而起,將那個孩子牢牢地接住。
“你是這家人的仇家?”我冷冷地問。
“不是。”男子用清朗的聲音對我說。
不知道爲什麼,這聲音像是一把刀一樣刺中連我自己也不知曉的心中最難以癒合的傷口,傷口結的痂裂開,流出血來。
“常言道,從來紈絝少偉男。”男子輕笑道,“你瞧這家人,爲自己的孫子慶生都這麼大的派頭,將來煙花柳巷裡恐怕又要多一個浪蕩公子了。不如讓我幫幫他,給他提前創造一個適合成才的環境,讓他明白什麼叫梅花香自苦寒來。”
“......”
“你呢?想行俠仗義,還是想與我同流合污?”男子問道。
“你自己也知道是與你同流合污。”我不以爲意地回答他。“我對兩者都沒有興趣。我只對我該得到的賞金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