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奇怪，我想象中的亡命天涯的生活從未出現過。
容與和我逃出蕭山之後，沒有幾大勢力的聯合絞殺，甚至連個追兵都沒有。和之前一樣，我的總是在忘記最重要的東西，比如那天容與是怎麼帶我逃出來的......我只記得漫天紛飛的桃花像雪一樣，容與抱着我，將嘈雜的人聲遠遠甩在身後.....
我問容與，關於那天的事情，可他總是帶着一抹詭譎的笑容，對我說一切自有定數。
花朝節之後的幾個月裡，在無名山中的家裡，我和容與之間心照不宣的保持着之前的間隙，間隙裡有他對我的喜歡，而我能從這份喜歡裡體會到些許溫暖。
容與又在竈臺前面考慮着哪一種木柴會好燒一點，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弄清楚了什麼蘑菇是有毒的，什麼野菜是苦的。
承影劍被馬刀砍出來的裂縫依然存在着，寒池的水好像對於這道傷口失去了作用，這把沾滿了人血的長劍此時成了一把平平無奇的劈柴刀。
黃昏的時候我將劈好的木柴放在屋檐下面，以免雨水讓其受潮。清晨容與就用木柴生火，煮一些白粥當做早飯，然後去附近折花放到土陶瓶子裡當做裝飾......
這樣的日子周而復始，幸福的讓人覺得不真實。
我已經忘記了那天究竟是哪一天，那天清晨容與沒有煮粥。他說他要下山一趟，我沒阻止他，因爲我確信我阻止不了他。
容與臨走前抱了抱我，他說讓我等他傍晚回來給我們改善伙食。
我忽然想起來送我們去鎮子上的趕馬伕婦，是不是每天早晨出車之前，丈夫也會深情的望着妻子，說等我傍晚回家一起吃飯？
但容與不是普通的車伕，我也不是深愛的妻子。
我望着容與離開的山路，想了很久，一直到雨水滴在我臉上。
容與不會再回來了。我心中無比確信這一點。這一幕似曾相識，刻骨銘心。雨越下越大，打落了一地的山茶花。而我爲不知從何而來的悲傷淚流滿面。
深秋隨着一場連綿不斷的冷雨過去，冬天很快到來。我看着鞦韆上的積雪消融，遠處的山巒從茫然的白褪色爲毫無生氣的灰。又是一年春天，容與依然沒有回來。
我知道他不會回來，但我依然在等他。
在這種沒有盼頭的等待中我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比如我根本不住在雪原，是因爲有一個人死了。一場大雪爲他下了五百年，將原本四季如春的長生殿變成了一片雪原。
長生殿。那時候我的承影還只是一把普通的劍。
它變得像玉一樣是在折斷之後，我用那個人的脊骨重新鑄造了它。
當我下定決心走向瑤池的中心，將承影刺入那人的胸口，我以爲他的怨恨所成之劍會是污濁的，但承影的劍骨變得乾淨剔透，宛若晶瑩的玉石。
正如司命告訴我的一樣，用伏羲後代的骨骼鑄成的劍擁有引來天河水的威力。於是那天滔天的巨浪化作利劍撕裂窮奇的身體，久違的日光穿透烏雲灑滿世間。
用我的心和容與的命爲代價。我成了拯救天界的英雄，長生殿中最年輕的星君。
我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
容與不會再回來了。因爲我親手殺了他。我親手殺了陪我度過漫長孤獨歲月的少年。
“阿星，恭喜你得償所願。”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我回過身，看見那個玄色華服的男子站在我的身後，他打着一把素色的傘，傘下那張酷似容與的臉讓我驚恐萬分。
“容與。”我幾乎失去了說話的力氣，一下子癱軟在地上。“你回來了。”
“阿星，我送給你的夢境，你還喜歡嗎？”他拋開傘，用手掌鉗住我的下巴，戲謔地說道。
夢境，又是一個夢境。原來曾經讓我在夜半時分慟哭的夢並非真的夢，而是容與切切實實走完的一生。我想喊他的名字，卻張口結舌。
“他，是誰？”與他沉默對視了許久後，我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
“他？”容與皺眉道，但瞬間恍然大悟，對我說：“他是我對你最後的一點思慕幻化而成的。當日你抽出我的脊骨，卻未讓我魂飛魄散。我殘存的魂魄在瑤池的混沌中又輾轉了幾千年。也許我應該謝謝你，允星，倘若不是上一世對你的執念，我現在早已墜入輪迴，把這些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了......”
“.......”
“爲了天下人殺了我，你後悔過嗎？”容與鬆開我的下巴。
“後悔，不後悔，又何如呢？”我反問他。
“呵呵.......”容與從背後抽出百劫，我只覺得眼前有風刃要割破我的皮膚，當再次睜開眼睛，眼前的屋舍已經被夷爲廢墟。
“倘若成爲英雄身邊的陪襯最後只能被英雄當做墊腳石，不如一開始就成爲英雄的敵人。沒準你還願意多看我一眼。”他自嘲地笑起來。
我眼前浮現出那日鄉紳家中血腥的一幕一幕。
“你故作兇狠去作惡的樣子，真幼稚.....”我對他說，卻沒有嘲諷的意思。“是我讓你違背本心，做出你以前最厭惡的事情的。我欠你的.....這次一併還給你吧！”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握住承影的劍柄，向自己的心口刺過去，在承影刺穿我的身體之際，我聽見容與的驚呼，混亂中看見他朝我撲過來。
“我不允許你死！”因爲盛怒他的聲音變得扭曲。“你自以爲是！別以爲你說還清就能還清......”
我知道，我自以爲是。自私自利。我幾乎能聽見血從我的傷口汩汩涌出的聲音，我的心境從來沒像那一刻一樣從容。
聽說臨死之前人眼前會像看走馬燈一樣浮現自己的一生，而我卻只看見容與越來越模糊的臉龐，他好像在流淚，爲了我嗎？
假如我有力氣，我真想爲他擦乾眼淚，告訴他不值得。容與，你說，我死後，神界的天空會不會爲我下一場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