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承諾不喜歡醫護所。
空氣中有好幾股氣味在滾動,藥草的味道交織成一塊,氣味紛雜,擾亂了嗅覺。薄荷、芸香、薰衣草……還有幾種他分不出來的味道,香氣瀰漫,甜膩得稍微有點過頭。
樓承諾獨自在診療區等候,如坐鍼氈,白花花的燈光刺眼地灑落,讓他有種如臨審判的錯覺。
“午安。”
清冷短促的聲音無預警響起,醫生椅上的人影出現地巧然無息,就好像醫生從剛纔一直都在。樓承諾毫不訝異地擡起頭,眼角彎成好看的月牙狀,眸中沒有笑意。
“午安,洛那。”他侷促地招呼。
被稱爲洛那的是一個過份美麗的青年,柔順的銀髮燦如月光,優美的眼眸泛著銀藍色澤,他穿着一襲諭醫專屬的白色長袍,一舉一動流露出靜謐而疏離的氣質。比起人類,說是某種神秘的生物倒讓人比較信服。
洛特那斯猛然傾身逼近,樓承諾反射性地瑟縮,冰涼的觸感摁上額頭,沒幾秒,他的警戒完全被卸了下來,恐懼將他牢牢鎖住。
“用不着這麼緊張。”
“……是。”樓承諾有氣無力地應聲,洛特那斯收回手指,接連着拋出問題:“身體感覺怎麼樣?”
“普通吧,沒特別好也沒不舒服。”
“傷口狀況怎麼樣?會痛嗎?”
“不會,沒什麼感覺,我想完全好了。”
“我檢查一下。”
洛特那斯從椅子上站起身,手指鎖住樓承諾的頭顱,指腹順過眼瞼、口鼻、下顎,由上而下一一檢查,最後扯開衣襟,布料滑落,讓肌膚裸露出來。
平坦的胸膛上,心臟的位置橫著一道淡淡的傷疤,雖然已經完全癒合,但不難看出曾經有利器貫穿胸膛,並從後背突出。洛特那斯冰涼的指尖觸上傷疤,樓承諾打了個寒顫。
“復原良好。”
洛特那斯吐出一口氣,嘴角抿出的弧度微微上揚,看起來是在笑。這個表情只維持了幾秒,隨即迴歸嚴肅。
當洛特那斯再度開口追問,樓承諾知道,審判開始了。
“有想起什麼嗎?”
樓承諾整好衣服,正襟危坐,告訴自己要沉住氣,但顯然沒能成功,露出的表情介於困惑與迷惘之間。“沒,還是什麼也想不起來。”
失去記憶,這纔是他目前最棘手的問題。
名叫樓承諾,十七歲,被人發現時據說受了足以致命的重傷,緊急送入醫護所才被從鬼門關前搶救回來,然而當他恢復意識,卻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毫無印象。更正確的說法是,他對自己本身一無所知。
家人、朋友、家鄉、學歷、成長經歷……構成“樓承諾”這個人的所有資訊,通通都一片空白,宛若一夕之間出現在世界上,並被告知已經活過十七個年頭。其中最讓人感到迷離的,他似乎是選擇性“忘了”自己的生活背景,卻保有生活技能與學識。
洛特那斯瞇起狹長的眼睛,一臉狐疑地責難:“那你昨天爲什麼要逃跑,我還以爲你想起了什麼。”
罪惡感如洪水猛獸撲咬上來,樓承諾爲難地乾笑,帶了點防備。“不,什麼也沒想起來。”
“那你跑什麼?你知道伊修斯很擔心你嗎?”
“……對不起。”
面對洛特那斯尖銳的質問,樓承諾兵敗如山倒,毫無招架之力,儘管他已經低頭道歉,洛特那斯顯然不肯就此罷休。
“別光顧著道歉,說明一下。”
樓承諾靜默幾秒,放在膝上的雙手攥了起來,隨即很快地鬆開,他輕輕地答:“我覺得很害怕。”
“害怕?”
樓承諾閉上眼睛,回想昨天發生的事情,梳理思緒後睜開眼睛,“我忽然覺得這個世界是假的,就像是在睡夢中,有時會明確意識到‘這不是真實的世界’一樣,我突然開始懷疑,搞不好我根本沒有失憶、也沒受什麼重傷,只是做了場惡夢,隨時都會醒過來。”
這個世界可能是假的,當樓承諾意識到這一點,油然而生的恐懼吞沒了他,讓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後再也待不住,趁諭醫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摸出醫護所,在大街上狂奔起來。
人會懷疑一件事情的真假,是因爲眼前所見的事物與認知產生衝突。樓承諾失去的只有生活背景,還是保有一般常識,然而當這些常識也跟着被動搖,眼前的世界彷彿就搖搖欲墜,隨時都可能粉身碎骨。
“我原本所認知的‘常規’被打破了,這感覺就好像神沒有創造世界、太陽打西邊出來、水會逆流一樣!”
樓承諾自暴自棄地說到這裡,連自己都覺得這番說詞活像在狡辯,卻無法停止這麼認爲,他不安分地擺着身軀,藍色眼珠中恐懼瀰漫。
洛特那斯沒有馬上答腔,幾秒之後,駁斥也沒如預期砸落。
“樓承諾。”
洛特那斯出聲喚他,冰涼的聲音撫過樓承諾的腦海,將他從懼怕的情緒中帶了回來。樓承諾怯生生地擡起頭來,一雙參藍的銀眸擔憂地望着他,哪有什麼氣勢凌人。
“你所處於的這個世界,是貨真價實的,身爲創作者之一的我可以這麼保證。”
洛特那斯拿起了病歷表,用指節敲了敲。
“造成失憶的原因有很多種,由於你不記得之前遭遇了什麼事情,目前能推測出的原因有兩種,第一種是造成你重傷的那場意外中,因爲某種很複雜的原因,你忘了自己是誰;第二種則是你可能受到荒魂的攻擊。至於恐懼,那是失憶帶來的副作用,你還無法適應失憶後的種種。”
樓承諾怔望着洛特那斯,試圖說服自己接受這個理由,他喪氣地垂下肩膀,聲音鬱悶。“欸,洛那,我的記憶能找回來嗎?”
“不好說,但可能性不是沒有。”
“就算你是創造世界的神也不行?”
“就算我是創造世界的神也不行。”洛特那斯輕笑着站起來,絲毫不將他的挑釁放在眼裡,“父母生育孩子,可是並不擁有孩子,不是嗎?”
話一說完,洛特那斯就突然消失了,就跟出現的時候一樣來去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