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

江南爲吾國文物富庶之邦,而兩浙山水之秀麗,又復由於東南諸省江山毓秀,人才輩出,巖壑幽樓,盡多奇士。惟以此輩英男俠女,大都遁跡林泉,遊神物外,襟懷淡泊,性慕沖虛。即有任俠尚義之行,亦多是我行我素,不喜世知。鄉里老儒,標榜性理之學,偶涉奇蹟,便認爲怪力亂神之言,於所不語,志怪談鬼之人大都坎凜終身。我何人斯,敢犯時忌!偶有聞見,往往掩耳疾走,若將浼焉,匪惟不敢言,且亦不敢聞,筆之於書更無論矣。其身受者,又多無告窮黎、寡識編氓。以故敢言者不能傳,能傳者不敢言,豪情勝事只在民間,終不達於士大夫之耳目。文人筆記間有載列,亦以忌避孔多,語焉弗盡。冠帶之人尚且謂其非情,譬之寓言,甚或目爲邪說,多所垢病。歲年淹沒,於是乎其傳者寡矣。

作者漫遊四方,喜聞異事,登臨之頃,每就山僧野道、村老逸民,促坐清談,詢以所知,而於遊俠跡事尤多向往,廿年塵跡,聞見殊多。本篇所紀白嶽十四俠士,即昔年江南之舊聞也。本書結局雖在黃山,而諸俠事蹟都散在江、浙一帶。

這裡先從浙江省金華府永康縣一個姓虞的開始寫起。金華府舊轄八縣,如東陽、永康等縣,多有縣治而無城垣。這姓虞的,家住在離縣街二十餘里的河上村內,附近有三個大鎮:一名西市口,一名百集,一名下大路。當地爲前明顯宦應氏宗族聚居之所,子裔繁昌,族人甚多,村民姓應的差不多要佔十之七八,所以當地人都叫它作十里應。姓虞的卻是前三代才從鎮海遷來,地介西市口、百集二者之間,只有五六家同族。不過虞家也是江東望眷,詩書世裔,每家眷屬人口都不在少,田產又多,加上附居的幾十家傭僕佃戶,無形中也自成了一個村落。

本書所紀,乃是虞家第二房子孫。家主名叫虞舜民,年已半百過去,世以耕讀傳家。

同胞老弟兄四個:老大堯民,老三聖民,都在外省做官;老四德民,是個小京官,嘉慶初年,病故京寓。只他一人,性情淡泊,樂善好施;兩試春官不第,便即無意進取,只在故鄉納福,力田課織,好行善事,鄉里都稱他作“二善人”。他又長於經紀,善於享受,治理得家中田業日益富厚。起居飲食,雖不專做排場、窮極奢侈,卻也實際講求,務極適美。虞氏弟兄分家過度,並非出於自動,乃是上輩祖人明白事體,長於慮遠。知道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子孫的賢愚不肖,難爲預料。天下沒有長聚不散之局,便是張公百忍,同居也僅九世;況世上能有幾個張公?子胤一繁,爭端易起。與其徒慕數代同居的虛名,啓子孫閱牆之漸;反不如及身之存,早爲平停分配。並以讀不廢耕,耕不廢讀,著爲傳家典則。雖不必親事躬耕,至少佔晴課雨,歲時收成,必使聞知。違者即是不孝,勿使或背。如此既免異日戈操同室,箕豆相煎,而子孫分家以後,自立門戶,各不相賴,互有觀摩,即或不肖,多少也保得一點田業在手,決不致完全蕩敗,盡棄耕讀,同淪餓享,遂廢蒸嘗。所以三世分家,友于相親,始終弗替。連抽狸梯擬之間,都無間言。對人又極厚道,真是一人雍和,全村上下,都是祥淑之氣。人生最難得是境遇舒適,受人尊敬,家族和美,不生閒氣。舜民處到這樣的環境,又是個會享福知足的人,還有什麼不稱心的、

誰知天公慣使人添上缺陷,大、三、四三房都是人多丁旺,惟獨舜民,年逾四旬,子女猶虛。他又篤於琴瑟之好,不肯納妾。雖然兄弟子侄輩中頗多賢者,不難擇一過繼,畢竟錢要自有,於要親生,舜民只管達觀,終覺有些美中不足。虞妻入本賢淑,因見倍大家資,這般極好境遇,自己四旬開外,將近七七陰絕之年,尚無生育,丈夫又堅持一夫一妻的成見,不肯納妾,心中難過已極。婦人家見識,急得無法,便瞞了舜民,求神許願。又知舜民夫妻情長,多半由於青年時生得貌美、種下愛根的原故,屢次所說的,十九中人之姿,所以不能當意,要是真能物色到一個佳麗,再和他日夕求勸苦磨,也許能夠心回意轉,改了成見。論起丈夫年紀雖然大些,但他生活優裕,看去不過三十五六年紀,就給找個二八佳人,也不致便有老夫少妻之消,使所納之女受了委屈,於是暗中派人到處物色佳麗,又向當地最著靈蹟的胡公祠許下求子心願。主意雖好,做起來卻非容易。第一樣永康是一個四境多山的小縣,不似杭、嘉、湖一帶文物富庶之區,水麗山清,慣產佳人。全縣只有限十來家紳宦巨室,人物語言都較質野。因地貧瘠,村姑少女經歲耕作,習於勞苦,多是手腳粗大,身子健壯,貌在中人以下。即便有那生得清麗一點的,麪皮先曬成了紫黃顏色,有什好看?這類女子,嫁作農婦,全都是勤儉持家的上選,如以金屋藏之,未免和那“嬌”字相差懸遠。同爲越女,要打算在此中尋出一個全蘿村頭、烷紗溪畔的人物,真是萬難其選。虞妻又是大家的眷屬,只可命近身僕溫代辦,不能遠出物色。因她爲人厚道,本着千金市骨之意,是以少女來相看的,不問醜惡,總是多給相封,於是來者日衆,常致應接不暇。白忙了兩年,終未物色到一箇中意的女子。

虞妻依然志念堅誠,終不灰心,誓欲必得。

鄉里皆知此事,不由傳到舜民耳裡,一問便推說是買一近身使喚丫頭,並非爲丈夫買妾,舜民先是不悅,後見問過兩次,都是潛然欲淚,心中老大不忍。再經虞妻幾次三番用言婉勸,漸漸心活,暗忖:大家都是四旬外人,自己何嘗不盼兒子,怎能怪她?看這情景已是不容堅拒,莫如就勢答應,也省得他日爲此事酸心勞神,便答道:“我並非不想生子,只爲事有定命,命該絕嗣,終是無有。常見許多大人家,因無子息,納上三四房側室,結果不能如願,精神身體倒吃了大虧,這還是個好的。甚或本來好好家庭,鬧得終年爭吵,百事不舉,身前身後鬧下無窮笑話,兒子仍沒養下一個。你我恩愛夫妻,何苦好好日子不過,自找苦吃?我知你性情忠厚,情切子息,必然諸事優容,遇見性情溫和的還可將就;要接一個性惡的人到家,使你暗地生氣,又不明說,我怎對得你過?

所以這事你說了多年,都未答應,現既一定要我納妾,照你在此地辦是不行的。待我明春往杭州走一次,那裡有不少老親老友,也不必怎樣費事,只撿那乾淨點的大家丫頭,或買或要,帶回一個。我雖生有潔癖,不喜醜人,此舉全爲子息,與納妾享樂不同。只要懂得規矩,性情溫良,人有宜男之相,再幹淨一些,便足中選,並不要那絕色女子。

一去即能尋到,就便還可看望她們,你該不要着急了吧。”

虞妻見丈夫居然聽勸,好不容易,心雖喜歡,總怕明春之行是寬慰自己,敷衍搪塞,到時又復變卦,立即催促速行,說:“時方九秋,明春還需好幾個月,不如就走。帶着新人回家,吃團圓年夜飯,明年下半年,也許就有兒子了。多年老夫妻,何苦使我又眼巴巴的多盼上幾月?”舜民知愛妻欲早了心願,笑答道:“你怎如此心急?西湖數年未去,明春前往,正好藉此載酒湖山,遊散遊散。今已寒秋,轉眼冬天,到了又趕回家,豈不虛此一行麼?”虞妻得了口,哪肯放鬆?不但即日要走,並說自己許有靈隱寺的燒香心願,還要相隨同去。連勸了兩次,舜民知她不甚放心,不欲過拂其意,反正不納妾決難交代,只得答應。將家事交給兩個近人,夫妻二人帶了一僕一婢,一同起身,前往杭州進發。

彼時當地到杭州,本應取道望馬頭港,經過全川、葛府、下時、東陽、七裡寺、婪港頭、蘇溪、八里橋、紅廟、牌頭、諸暨。臨浦、西興等地,再由西興渡過錢塘江,方能到達。全程有好幾百裡,山重水複,路頗難走。單是由永康到諸暨這前半段,論路程不過二百五六十里,沿途舟輿就要換上好幾次。舜民恐怕女眷同行,道途勞頓,決計繞遠;改走桐廬水路,取道金華府,由蘭溪泛舟,過桐廬、富春,直下錢塘,就便遊玩嚴灘,觀賞桐君山色。由永康到金華,只有百餘里路。舜民夫妻僕溫都乘着竹轎,想當日趕到,特僱用了兩班轎伕。這條道路又甚平整,僅經過兩處山麓。轎伕全是土著,知道虞二老爺是鄉里中有名的善人,帶着女眷,不願投宿旅店;貪得賞錢,一個個抖擻精神,腳底加勁,擡着人和行李往前飛跑。由破曉前起身,路上只吃了一頓午飯,打了兩次小尖,時光不過申西之交,便趕到了金華江邊。府城就在對岸,略微歇息,便由江邊木船,載着人轎行李,渡過江去。這時斜陽西墜,雲淨當空。江中波濤浩瀚,襯着天際一輪紅日,餘暉幻彩,燦若錦霞,紅光反射,倒影人水,若有萬幹道金蛇,騰翻跳擲於銀濤碧浪之間,越顯得江容壯闊,晚景奇麗。舜民坐在船上,迎着江風,破浪前行。見江景如此好法,不覺心神大爽,高興非常,愈認此番水行之爲得計。正和乃妻談說,船已抵岸。

當地虞家戚友頗多,舜民事前沒有通知,因明日動身,還要渡江,上岸以後,隨意投了一家姓劉的親戚。

劉家也是當地紳富,城外別業就在江邊不遠,明日啓行甚便。舜民轎於未到,早有家人趕向前面通報。主人劉子炎,恰好正在城外別業收糧,聞舜民夫妻赴杭,便道經此。

自己每年往永康方巖進香,都宿在他的家內,備承禮待;又是中表之親,多年在家鄉納福,難得路過。慌不迭率了老妻和長子劉安仁、次子劉安信接將出來,迎向裡面。雙方見禮落坐,子炎要代開發轎錢。舜民知他爲人算小,婉言推謝,說:“僱用未完,明日還要過江往蘭溪去,只給他們準備食宿好了。”子炎先說:“每年我去永康,老表弟總是來接去送,連上山轎錢都一齊開發。今日什麼風吹來,就不容我盡點心麼?”嗣見舜民堅辭,又說:“我每去永康,見那裡轎錢要貴得多。難得到此,總要多聚兩日。這裡轎子又便宜又穩快,用不着兩班人。莫如還是開發了他們,等走時在本地僱好。”舜民力說:“都是鄉人,僱用已定,不便中道遣回,況且這班粗人多講信義,沒我的話,你就給他加倍的錢遣走,他也不收不肯。內人杭州心願急於早了。盛意心領,不妨歸途再聚,明早必行。”子炎方無話說。

舜民夫妻坐了一日轎,未免飢疲交加,頗思早食早寢。偏生劉家省儉,事前不知客來,通沒準備,又不好意思草率待承,一切均要現往城中購辦。還算相隔城市不遠,捱到亥初才行齊備,客固餓極,主人也是內心不安,忙得滿頭大汗,好容易擺上接風酒,來請人坐。仗着金華府是個大邑,又有金腿等名產,席還豐腆。席罷,舜民夫妻人已倦極,略坐片時,便即告寢,暗忖:這般投親,雙方受罪,轉不如借宿旅店還方便些,又省擾人。

次早起身,子炎父子直送過江去。別時又說起金華北山雙龍洞之勝,回時務請多住兩日,同往遊觀。另外又送了些路菜和兩條煮熟去骨的上好茶腿,才行別去。舜民見他兩個兒子,安仁相貌狠瑣,人極庸愚,年已三十,只買了一名秀才來壯門面,雖然不濟,還無什麼大不好處;次子安信,生相既是兇惡,性情又復暴戾,仗恃身列武庫,家有資財,專一成羣結黨,持槍掄棒,打街罵巷,欺壓善良。乃母是個側室,持寵護短。子炎年老,只知吝嗇聚儉,不能約束,早晚必要闖出禍來。不料姑父母爲人一生忠厚,竟會有這樣兒孫,真可慨惜。可見君子恩澤,不及五世,自己此番納妾,即便生下兒子,但是年邁衰老,能否教育成人,實不敢必。要似這樣惡子,不如無有,反倒省心。路上問起僕人,又得知了劉氏弟兄許多劣跡,越更心煩。由金華到蘭溪,風景甚佳,雖在暮秋時節,依舊是平疇綠野,水碧山青。舜民心中感喟,也無心觀賞,六七十里的路程,比昨日到得還早。船是早在期前派人到蘭溪包定相待,一到便即登舟。開發了優厚的轎錢,轎伕們俱都踊躍歡欣而去。當有隨行下人鋪開行李,端整好了酒食。舜民夫妻飯後,略停片刻便即安臥。因連日勞乏,吩咐下人,明早只顧開船,不須再來請問。

這一覺直睡到次早辰已之交,船已開出老遠,才行起身。一看,只見江水滔滔,清波一碧,兩岸青山綿亙,黛色如染。晴旭烘窗,山光人船,映得人眉字皆碧。目遊佳景,甚是賞心。這一晚足睡之後,精神復了原狀。下人進過早點,又將帶來的明前旗槍,用江水泡上一壺,佐以兩碟茶幹瓜子、細巧糖食。清風吹篷,茶香泛匝,輕舟一葉,容與中流。耳聽江水蕩蕩,柔櫓-乃。山巔樹梢,常有人家隱現其間,雞鳴犬吠之聲,不時飄落雲外,若相應和,益發令人意遠心逸,神志蕭然。虞妻王氏初出遠門,更盛道江行之樂不置。舜民笑道,“這一段只是桐江上游,並且還是秋天。你看下半日到了桐廬,船行至桐君山和嚴灘釣臺一帶,你還更要叫絕呢!這些好水好山難得路過,我也多年舊遊,左就沒什麼急事,船到那裡,夭已近黑。索性停上一晚,明早和你登岸,上山遊玩一回好麼?”虞妻笑道:“你說不是急事,我卻恨不得今天就把它辦成才稱心呢!也不想想我們都有多大年紀啦。”舜民笑道:“事有定數,哪在耽擱這有限兩夭?這次同你出門,一半是爲你常年操勞,又爲子息焦心,給你解解悶兒。我這些年在家鄉也待膩了,你我還是順着便道,同玩一玩吧。”虞妻笑道:“老爺既然動了遊興,好在耽擱日子不多,我定奉陪就是。”

說時,下人端上午飯,夫妻二人用罷,又談了些時。帆飽舟輕,順流而下,行甚迅速,不覺到了桐廬附近。推篷凝望,桐君山已橫在北岸,臨江聳秀,索紫回青。山麓下面,是岸闊江深,波平似鏡。晴日光中,望向前面,風帆點點,直向天邊。時見漁村蟹舍,參差位列於兩岸之間。三五漁人,據岸扳暨,臨流垂釣。山容水色,盡態極妍,宛然一幅富春江長圖卷於,端的風物清麗,美妙絕倫。

正觀賞得有趣頭上,忽聽船右側打槳之聲,轉向右面船窗一看,點點大一隻小船,船頭上放着兩個蔑簍,後半艙坐着一個小姑娘,雙手起落不停,身子一仰一合,打槳如飛,在廣闊的江面上,疾如箭射,急駛而來。那小船又輕又快,眨眨眼的工夫,已駛到大船旁邊,眼看撞上,舜民剛喊得一個“唉”字,小姑娘倏地把左槳朝前反手一推,同時右手向後一劃,雙槳便橫成了個“一”字。浪花捲處,那小舟立即輕巧巧橫了過來,緊貼船邊,順流並進,一點沒挨碰上。小姑娘更有主意,緊跟着放了左手的槳,由船內拾起一隻上帶鐵鏈的搭鉤,向大船舷上拋去,“咔”的一聲微響,便即勾住,隨用左手的槳支住大船邊壁,於是借帶同行,連一點力都不消費了,轉眼停當,這才輕吐嬌聲,喊了聲“賣蟹”。

舜民見那小姑娘年約十六七歲,穿一身灰布短襖,褲腿卷齊膝蓋,露出一雙細圓有力的粉腿,白足如霜,只嫩指尖上微沾了一點溼泥痕跡,腰繫一條藍布帶子,兩手略紅,想是常常做粗活之故,身材甚是苗條。舟中只她一人和兩簍螃蟹、幾根草索,別無長物,暗訝:此女小小年紀,孤身掉舟,於大江之上穿波戲水,舉重若輕,身子靈活,動作熟練,宛如兒戲一般,卻也少見,不禁又去諦視。正趕上小姑娘做完手腳,擡起頭來,兩下一照面,不由大爲驚異。

原來那小姑娘雖是霧鬢風鬟,荊釵布衣,卻生就一張白生生的清水臉兒,一雙秀目黑白分明,澄如秋水,耳鼻眉口無不滴粉搓酥,瓊妝玉砌,青山遙橫,紅櫻欲破,真個是容光照人,秀骨天生,休說荒江漁舍中無此麗人,便是自己半世閱歷,也只僅見。那小姑娘看見他是一個官老爺神氣的壯年男子,不禁把臉一紅,低下頭去,低聲說道:

“老爺可要買點大活螃蟹?”玉頰春生,己增嫵媚;珠喉款吐,更顯嬌柔。舜民正要答語,船艄上的老大已走過來說道:“小妹,你的娘呢?怎今天一個人出來,這些日生意好麼?”小姑娘悽然答道:“我娘病了。昨晚乘娘睡着,捉了這點螃蟹,隔了一夜,都不甚肥了。中午賣了兩回,沒賣成。還算張老闆船走過,賣了他五斤買藥,別的不夠用了。正盼你們船走過,在江邊望見上流來一隻紅船,連忙趕來,果是你們。如若不要,你勸坐船大老爺,隨便給多少,遷就點吃,都買了吧,省得明天更不好賣了。”船老大應了一聲,正要往後艄去尋舜民僕人商量。舜民忽聽虞妻在身後說道:“老爺快喊王升,叫那小姑娘上船來,我買她蟹,還有話問呢。”

說時,王升正從船舷上走來,接口應了,隨喊道:“小船上大姊,我家太太喚你上船買蟹呢!”船老大也蹲俯着身子,低聲向下說道:“小妹,你運道來了。我從來在江中載客,也沒遇見過這樣厚道的老爺太太。把你船勾往後艄,省得碰壞了。快些上來,把你母女苦情對太太說一說,非但做筆好生意,說不定這老爺大大一發慈心,還須賙濟你呢!”小姑娘聞言,略微遲疑才答道:“謝謝你幫忙。”說罷,從船洞裡尋出一對草鞋,套在腳上,雙手持槳微一撥弄便往船後劃去。舜民夫妻剛剛回身坐定,話沒說上幾句,那小姑娘已從後艄上船,隨着虞僕王升走進中艙,手中提着兩個蔑簍,望着舜民夫妻福了兩福,各叫了聲“老爺”“太太”。虞妻便命王升把蟹簍先拿往後面,叫那小姑娘坐下說話。小姑娘謝道:“太太在此,我哪敢坐?我還要趕早回去服侍我娘吃藥呢。”

這一對面,虞妻越覺她麗質珊珊,不同凡豔,偏生在這等貧苦人家,方代惋惜,聞言答道:“我因見你小小年紀,獨駕小舟出沒波濤,又有老母生病,甚是可憐,意欲和你談上片時,幫你一點小忙,再叫人送你回去看看你娘,或者還能代你想個法兒,打個長久主意。你如此心急回去,想必你娘病重。也不知你離家多遠,不便強留耽擱。這裡有十兩銀子,算買蟹的錢,另外有兩盒點心,可帶回給你娘吃吧。我們本是杭州進香,歸途走不走這條路還說不定。你不妨把你住的地名留下,要是回來路過,也好尋你。如有什麼爲難之處,也不妨實話實說,我定幫你忙的。”

那小姑娘已從船人口中得知船客是個善人,慌忙拜謝答道:“那兩簍蟹並沒裝滿,還值不了串來錢。太大給這多銀子,分明行好賙濟,又給好點心給我娘吃,真是感恩不盡。難女家離桐君山不遠,地名黃港村,本當侍候大大一會,無奈娘病在牀,剛睡一會,怕醒來喚人不在,急着回去。我母女每日江邊打魚,船老闆好些熟人。大大要從此路過,我自會尋上來的。有這十兩銀子,足夠我娘養病,無須再要了。我受太大這樣大恩,無法可報。大大家住在哪裡呢?”虞妻喜道:“我家住永康河上村,一打聽虞二老爺家,全縣誰都知道。適才你說家離桐君山不遠,想就在前邊了。我們明早正要上山遊玩,少時就在山下停船。你回家看完你娘,如有閒空,不論今晚明早,都可隨便尋我,有什麼事兒,也只管和我說,不要客氣。只是明早要來,切莫過午,過午船就開走了。”小姑娘忙又謝了,跟着拜辭。

虞妻先想命僕人隨往,查看她家景況,多給一點銀子;繼一尋思,停船之處,相隔她家甚近,等她明早不來,再作計較不晚,便即作罷;又見她喜優交集,神色匆迫,忙着回去,忙命人取了十兩多一錠銀子,連同兩匣點心,又分出一些路菜,用碗盛了,交她一併帶回;行時再三叮囑,至遲明早,務必到前途泊舟之所,再見一次,好爲她母女二人打算。小姑娘危難之中遇到這樣善人,事出意外,自是感激拜謝而去。不大一會,便聽小姑娘在向船老大致謝和雙槳打波之聲。虞妻憑窗一看,小舟已自大船後劃出,直向江岸。小姑娘回顧虞妻望她,將頭連點幾下,遙遙致謝,雙槳不住手的划着,貼波飛駛,真和箭一般朝橫裡駛去,眼看船影越來越小,隔不一會,便停在一個釣礬旁邊,僅剩一個小白點子,縱上岸去,隱隱前移,晃眼沒人斜陽叢樹之中,不知去向。呆望了一回,和舜民二人談起,又慨惜稱讚了一陣。

虞妻猛想起晤面匆匆,竟忘了問她姓名,好生後悔。舜民笑道:“也沒見你這樣好心人,她不是還要來麼?”虞妻答道:“老爺你不曾留意,我看此女秀外慧中,生得那般美麗,人卻十分端重,全無半點輕狂;心憂病母,行時何等匆忙,卻在細心聽問我們家鄉住處。查她語言容貌行徑,起初決不是什麼賣魚人家之女。她受我蟹價,雖然聲謝,因應急用,並不謙辭。再問她還須幫助與否,卻又不受,只問我們居處,行時未說定來的話,分明含有深心,明早來不來,真還說不一定哩。”舜民又笑道:“此女固非庸流,你說得她如此深沉,未免看得過重了。就說她無多希冀,照你那麼叮囑,就送行也該來一趟,難道就好意思置之不理麼?”虞妻笑道:“這話難說。且等明早再看吧。”舜民間是何故,虞妻答道:“她沒回以前,我還沒想到她有點藏頭露尾,後見她走,才行發覺。請間她既住家桐君山下小村以內,明在前途,她行舟又快,理應朝前,怎麼回舟時反倒逆流,向着後面斜渡呢?我想船上人雖常經過這裡,與她母親相熟,也未必會真知她的姓名來歷。不妨喚王升去問問試試。”舜民聞言,也覺乃妻心細,所論頗爲有理,又想起那小姑娘的身子矯捷輕靈,迥異尋常,自家江南,所見漁人也多,卻從未見過這等人物;試命王升往後艄一問舟人,少停回話,果不知那姑娘住處。

母女二人前年纔在江面出現,正當四五月間鰣魚上市的時候。富春江魚蝦遠近馳名,每年有大宗出產。鯽魚更是時鮮歲貢,官府設有常課,每值魚季,用八百里快馬馳驛,人京進貢,視爲重典。起初漁人貢魚到官,差役勒索規例不遂,故意挑剔擱滯,一天不給起運,漁人不能交代,便不能將魚出賣。這類季魚,到了時候,大批成羣,乘潮應時而至,號稱來酬去謄。過了端陽,便一天比一天稀少,就有,肉也老了。

漁人因爲官府責索歲貢,受那萬惡差役勒逼,往往鬧得傾家蕩產,賣兒賣女。遇到產魚做好生意的季節,反倒民不聊生起來;受苦不過,經幾個聰明漁人呈明官府,設下牙行,所有江邊漁人打來魚蝦,都歸當地牙行經紀出賣,取些佣錢。漁戶按年輪值,應付官府貢例,既免差役徇私,以金錢定去取,任意指派,又劃了行市。用意原來甚好,可是利之所;日久弊生。魚非經行不賣,經紀人掌了漁人得失大權,又因歲貢應官之故,不能不與官府差役接納,漸漸勾結一起,狼狽爲奸,常借官差勢力,欺壓良善漁人,無形中成了一個土棍,橫行江滸,妄自稱尊。衆漁戶又受逼不過,良善的甘受壓榨,飲位吞聲;倔強一點的,便糾合起來,相與對抗,也不知打了多少回羣架。結果,經人調處,漁戶也因非有這行不可,雙方讓步,重定公平規例,才得勉強相安。這一來,變成了兩種勢力。所定規例至嚴,不是本段漁人,休想在當地打魚販賣。見她母女二人用一小舟在江邊打魚,因是女流之輩,便和她好言理論,說事犯漁規,不可如此。老婆子道:

“你們一網就是幾百斤,我們一副手提的網兜,每日不過打十幾條,混碗飯吃,礙你什麼事?”問她的是一個老漁戶,名叫馮阿保,便答道:“話不是如此說。大家都是苦人,並不在你打多打少。我們打魚都有地段,此例一開,明日大家都來,這魚就不用打了,這是遇見我,你們又是女人,要遇上那脾氣暴、不講理的,怕不連你這隻小船都給拆了。”

那少女聞言,陡地秀眉一豎,冷笑道:“你們有地段,這條長江須不是你們的,管得着麼,誰不服,只管叫他來拆一回船試試。”阿保吃他母女搶白了一頓,雖是不快,並沒想告知行裡和別的漁戶給她母女厲害,只氣着回答道:“你當我要攔你的財路麼?

我也不對人說,日子長了,遲早總有人給你顏色,那時就知道我是好心不是了。”少女聞言,便對她娘咬了幾句耳朵,笑對阿保道:“你老人家好心,我已看出。不過天下事總要有個了斷,我們非此不能度日,早晚是個麻煩,何如今日辦完的好。要怎樣我們才能打魚呢?”阿保道:“小妹妹你不知道,這裡漁戶,因有衙門年貢規例,上下游七八十里以內,共有三百多條漁船、一百四十三座漁罾。靠江吃飯的有上萬人,各有各的行頭,外人休想插進一個。你們打來自吃不賣無關;魚一上市,便須經過牙行。你沒魚帖,如何肯代你賣?這個簡直無法幫忙。就往他處,也是如此;不如另打主意,免惹是非。”

少女道:“照此說來,是沒商量了?無奈我魚是打定了,請你早把他們叫來,早些講好,也了一樁事兒如何?”

阿保見他母女執迷不悟,轉眼就是禍事,還不自知;嘆口氣道:“你母女不聽好話,只好由你們去。我偌大年紀,也不能打我身上造孽,去喊人來害你。不過你那些話只好和我說,如換別人,一個話說不好,僵了,就許種你們的荷花呢。客氣一點的好,打不成魚,莫要再闖了禍不是玩的。”說罷,頭也不回,竟自去了,走時還聞得母女二人笑語之聲,好似全不在意神氣。

第二天果遇見兩個不好說話的漁人,兩下言語失和,罵了她娘一聲“老潑婦”,吃那少女伸手一掌打倒。第二人上去,又照樣跌翻。恰值旁邊走過幾個漁戶,趕上助拳,又還沒怎近身,一會打了個七顛八倒,於是事情鬧大。行頭和附近衆漁戶,聽說有人鬧江,甚是強橫,一個個持着漁叉棍棒,一窩風趕來,她母女二人也準備廝打,挺身立在當地,面不改色。衆人見是兩個女子,益發看輕。正要打上,幸而那行頭久闖江湖,見多識廣,見她母女二人英勇氣概,人已有七八個被她打倒,估量不是好相與,稍一處置不善,便有多條人命好出,連忙挺身上前,先攔阻了衆人,然後和她母女理論。

不料她母女打人不過示威,爲久居之計,胸中早有成竹。少女先說捱打的不該張口罵人,倚多爲勝,欺壓女流;再拿話擠話,給行頭和衆人一個下臺地步;擠到行頭說出“只魚不上岸,不使漁網,便許你賣”的話,又問明大家,全無異議,然後笑道:“你當我離了網子就不能打魚麼?你們都在江邊立好,看我下江捉幾條魚兒你們看看。”說罷,向她娘手中要過一個小包,裡面包着薄薄兩件水衣,也看不出是什麼料子所制,顏色灰黑,又亮又滑,套在衣服外面;向衆人手裡要過一條麻繩,脫了鞋襪,笑吟吟站在江碼頭系船石樁上,喊聲“你們看好”,身子往下微微一蹲,也沒見怎用力,便和箭一般,平空十幾丈,往江心裡躥去,只稍微有點響聲,連浪花都沒怎麼濺起,待有頓把飯的光景,蹤影全無。衆人正等得沒什麼動靜,忽聽江邊呼隆一響,那少女和人魚也似從水裡躥上岸來,手裡頭提着一串七八條活鮮鮮的銀鱗朱尾大鰣魚。那魚每條都有六七斤來重,在江時力量甚大,性子又靈,滑溜異常,多大水性的人,也休想空手捉得住它一條,這多大魚,單說份量就不下四五十斤,也不知怎麼被她捉到的。衆人本已驚異,同時又有人發覺她縱時所立石樁,還留下兩個足印,深到半寸,石頭都碎成了粉。這樣大本領,衆人哪得不怕她,就硬佔碼頭都不敢攔。

這母女二人,卻是得了彩頭就完,一點也不狂傲,只說:“承蒙諸位大量,讓我母女吃飯。從此一言爲定,我們是女流,家無兄弟,也不便挑魚往城市上販賣,就在江中捉些魚蝦,等那過路客船做點生意,想必總可以吧?”行頭好容易沒出事,掃了自己和大家面子,壞了行規,自然知趣答應,並見好於她,說:“我們本不多你們母女二人,無奈行規難破。我說不許用網,是指的扳曹大網,像你們這小網兜,但用無妨,就有別人來此循例,我們也有話說。他只要有小姑娘的本事,只管學樣好了。”少女又向行頭和受傷人說了幾句好話,一天雲霧,立時都散。她母女人又十分本分,少女更是孝母,對人和氣肯幫忙,日久是江邊漁人沒一個不說她好的。從此便在江中打魚,向過往客船販賣。船上人多認得她,都知住在桐君山下黃港村一片冷僻樹林裡面。她總不說準地方,也不和外人交往。

自從那年鬧事之後,永沒見她再顯什麼手段,打魚也是用網兜撈,輕易不見她跳進江裡去捉。除了一二日來一趟江邊打些魚蝦,賣完就走,難得有人遇見。習久相安,衆人也不在話下了。她母女形影不離,每來江邊賣魚,總是先去馮阿保家,那裡存有她的打魚網兜和那隻小船。照例是老的划船,小的打魚;賣時卻改由小的划船,老的出頭來賣。憑她本事,儘可打不少魚蝦,可是她每次所得,夠二三日的用度算是最多,永不多打。前一二年,船上人多聽說過她母女本領,人又端莊大方,說話和氣,再划船時那點工夫,誰也沒敢輕視她。只有一次,也是她娘犯了老病未來,恰巧一隻貨船走過,船老大僱了一個新的幫手,年輕不知就裡,欺她是孤身女子,說了幾句風流話,付錢時又摸了她一下手,她立時跳回小船,指着那船伕說了幾句,並未動手,等船老大得知,趕來賠話,船已劃去。第三日早上,那船伕便覺胸肋隱隱作痛,由此日重一日,臥牀病倒。

那船老大是個曉事的老江湖,覺着可疑,便問他和誰交過手未?這纔想起,那日被她指說,肋下似乎被小石塊打了一下,當時覺着微微一麻,沒有在意。船老大知道吃人用內家氣功點了重穴。偏生這隻貨船又是應了客人緊急日腳,走上水,往衙州交貨的,誤了一天就要吃大賠賬,路上阻了兩天風,趕還來不及,怎能回船桐君討饒求救?再說人家一向和和氣氣,既在暗中下此重手,求了去也未必認賬。湊巧船離蘭溪不遠,那裡江邊住有一著名的內家好手羅鵬,以爲就近可治,也容易求些,順路擡往求救。羅鵬一見,面上便改了顏色,說:“是傷在死穴,受傷的當日還可得活。你們不是行家,點的人又叫他二日後發作,分明成心要他死命。照理這種死穴出於正家傳授,不是深仇大恨決不輕點,必有大不對處。如今發覺太遲,無救的了。”

船老大說了實話,幾經代他苦求,羅鵬方說道:“照船伕這等刁頑無禮,隨便調戲女人,欺凌孤弱,本當受此重報。既是再三苦求,答應我兩件事,我破例多費手腳,讓他多活上半年,好回家鄉安排後事。要想復原,除非神仙下凡,誰也無能爲力了。哪兩件事?一是不準到處張揚,並不許和病人實說。問起,只說自生的病,事出疑心,與人無干。二是下次路過,見了這小姑娘,裝着不知,更不許向她理論。如不聽話,保不定還有禍事臨頭,再來尋我,就不管了。”船老大見實無法想,只得應了。當下將人留在那裡治療,恰好船回載走。這時那船伕已病得昏迷不醒,羅鵬先用積年陳尿和藥,將他人半身浸在盆裡,又給開刀破氣,敷上靈藥,第三日才得回生。養了半月,方能起坐。

貨船已走迴路,行近蘭溪,遠遠望見一隻小船剛從江邊羅家門前開出。船上坐着兩人,跟飛一般往下流頭駛去,晃眼剩下一個小小黑點,就不見了,連船帶人,頗像是她母女。

本船老大,此時正做這隻貨船的下手,同到羅家謝了羅鵬,將人載走,偷偷一間他徒弟:

“那小船上人是誰?”答說:“連日並無人來。”辭色頗顯支吾。後過桐江向人打聽,都說那幾日未見她母女賣魚,雖疑和羅鵬是一路,這類事誰也不敢十分究問。受傷船伕不久死去,就此拉倒,以後未再出事。

船上人有時間她姓名,只指着江水說姓江,沒有名字。都把小姑娘叫小妹,她母叫小妹的娘。老的今年常犯老病,便由小妹一人乘舟出來做生意。她不但水上下功夫好,眼力更強。她說馮阿保人好,小船總停在他碼頭旁邊,隔老遠望見來船,便能看出來船主人是誰。跳上小船,雙槳一劃,橫穿過來,真比馬跑還快呢!

舜民聞得小姑娘如許奇蹟,虞妻所料果然不差,大爲驚訝,暗忖風塵中雖多異人,半生渴想,不獲一見,不想於荒江魚舍中得之。看她妙年麗質,奉母江村,家無壯男,形影相依,駕一葉輕舟,出沒洪濤闊浪之中,獨御衆侮,視險若夷,輕薄小人,犯之立斃,求諸鬚眉英傑,尚所未聞,何況女子?此女言談行徑,處處內剛外柔,斂鋒藏氣,委實令人可敬可欽。料她身世定有難言之隱,這等曠世難逢的奇女子,豈可失之交臂?

便和妻室商量,乘她母病方危,賙濟一番,既可結交英俠,又是好事。明早桐君之約,如不來赴,索性尋到她家中去。既有地名和那馮老漁人,想必不難找到。虞妻別有深心,自是願意。

說着說着,船己泊近桐君山下。船人都忙着拋錨下帆、搭板諸事。憑窗四望,夕陽在山,歸鴉陣陣,晚潮始升,清波欲上,映着落照紅霞,水面上翻滾起千萬片金鱗異彩,順流捲去,直到天邊,閃幻變滅,無休無盡。停錨之處正是一行垂柳,下面陽光吃柳樹遮住,陰影在波。江水深清,無數小魚在柳影中往來游泳,穿柳如梭,時或遊近水面,昂頭懸尾,聚啖落葉,船上微有響動,立即撥鰭掉首,悠然而逝,深投水底,俄頃漸出,看去意境閒適,殊得靜中之趣。等到船人下了帆篷,整理停當,天際夕陽只剩大半輪,出沒浮沉於遙波之上。瞑色初凝,炊煙四起,已到了漁家飯熟的時候,下人來請開飯。

舜民感覺天時尚早,繼一想,看今晚月色必佳,何不早些吃完了飯,趁天未黑,先上岸去遊散遊散,看看江村景緻,就便順路尋到馮阿保家中,打聽那奇女子的蹤跡,再循江岸步月而歸,豈不是好?想到這裡,便命開飯。飯罷告知虞妻,率了家人王升,攜了點銀子,一同上岸。

那地方名叫金沙埠,緊傍桐君山麓,對岸就是桐廬城邑。原是一個大市鎮,上下客貨都在此停泊。時當太平,民殷物阜,兩岸帆檣,如林如幟,對岸尤盛。舜民因愛妻喜靜惡喧,特地命船人避開碼頭,將船開向前面僻靜之處。相隔市街,有裡許多路,雖然比較清靜,可是要去馮阿保的磯頭,還得穿過那片市街,走十好幾裡途程,才能到達。

舜民本是臨時起意,上岸以後,向人間明路徑,一聽相隔尚遠,又聽說當地磯頭,各有地段,漁人十九另外住家,有遠有近,至多磯旁附着一兩隻小船,中住一二漁人徒夥,主人不到黃昏便即歸去,尋人須在早晨,去了也是徒勞跋涉,好生掃興,只得同了王升,在附近閒踱。見道旁只稀落十幾戶人家,每家都是白板爲門,竹籬繞舍;屋旁菜畦,屋後水田;小溪如帶,引着山泉,繞屋而流,水聲潺緩,人耳清柔;殘照欲收,瞑色昏黃;水色天光,似晦還明,倍增幽趣,又是已涼未寒的氣候,村舍人家,有的飯罷洗碗拾掇,有的飯才初熟。時見三五村童,捧着一碗水淘飯,夾上些菜蔬,躍坐在籬畔石邊,且吃且說,再不就賭着誰吃得快,笑語如珠,純然一片天真。大人們卻在籬內天井中,撮上一個自制的矮竹方几、三兩矮腳木凳,手裡都是尖尖一大土碗米飯,圍着几上一大土碗菜蔬。有的面前還有一把酒壺、一個酒杯、一堆花生豆乾之類,各自食飲,互話家常。

不論老少男女,全都熙熙和和,有說有笑,沒有半點愁容,宛然又是一幅江村民樂畫卷。

舜民暗忖:畢竟還是江南諸省富庶。記得那年進京,並非荒歉之年,可是一過江北,沿途鄉間都是黃牆上炕,輕易見不到一間瓦房。人民所食,多是黑麪粗饃,和鹽而食。

偶以黃醬加蔥捲餅,便謂美食。窮鄉僻壤之中,有終身不知米味者,菜蔬更無論矣。由渡江起,直達京師,除通都大邑而外,稍有旱澇之災,民便不能聊生。甘新道上,更是往往赤地千里,鹽貴如金,連柴火都是寶貝,哪有這等優裕景況?同爲黎庶,而南北之差,相去若此。

正尋思間,那些村童,看見這素來冷靜之區,忽然來了一個衣冠華美的人,有的交頭接耳,互相指說。有那年長膽大一點的貪得賞錢,笑嘻嘻挨近前來,問道:“這位大老爺,可是到山裡去麼?要不要我領你去?”舜民素來和氣,笑答道:“謝謝你們。今日天晚,明早上山,再找你們好了。”這一答話,衆村童見來客好說話,身後跟人也不那麼張牙舞爪,漸漸合湊上來,七嘴八舌搶着自薦,又問:“老爺船在哪裡?”一會,大人們也跟了出來。舜民應付大難,見不是路,只得說道:“這桐君山我曾遊過,不用人引。我給你們幾個錢,明早自去鎮上買點心吃好了。”說時,恰好準備送人帶出來的,除銀子外還有串許錢,便命王升散給衆村童,吩咐不要再跟了。衆村童得錢大喜,大人在旁又催着道謝。這一分錢,益發亂做一片,舜民想起麻煩由於自找,不禁發笑,好容易脫出重圍。

天色又晚了下來,遙望市街之上,燈光耀如繁星;人語喧閩,不時隨風送到;回顧來路,卻是暮色沉沉,月兒還未上到天中,長江只剩一條極長白影在那裡閃動。江邊漁火明滅,畦壟間村犬吠聲此和彼應,汪汪不已,點綴得暮色十分幽靜,兩下相去不過裡許,景況迥不相同。有心迴向衆村童打聽黃港村的路徑和江俠母女蹤跡,恐又惹下麻煩。

追憶昔年,兩過桐廬,再遊嚴灘,都在對岸停泊,這鎮還未來過,市街不遠,何妨觀光一回,於是信步朝前走去。

一進街口,便見兩旁店肆朽比,酒樓茶館有好幾家,人們熙來攘往,絡繹不絕,熱鬧已極。舜民想找個地方歇腿,便擇了一家鄰江的茶樓,走了上去,憑江而坐,王升也在別一桌上坐下。堂情過來,問過茶名,泡上一碗上等明前,打了手中,端過茶食,便自退下。樓上茶座甚多,還有一個說《三國》的先生,尚未登場,正和一位老者談論,相隔舜民最近。衆茶客本是笑語喧譁,見舜民眼生,品貌衣著不似常人,俱疑是城中官府過江私訪,都伯多言惹事,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只鄰座老者仍與說書先生自在談笑。

舜民先是憑窗品茗,以待月上,喧聲一息,鄰座言語入耳分明,只聽老者答道:“照我給小妹所測之字,她娘目前病雖兇險,還有救星,應在今日,不致便死,可是明春舊病重發,決難活了。”說書的問道:“聽阿保說,小妹甚是孝娘。按說每日賣的魚錢不少。

老伯伯前天給她娘看病,可知她母女兩個近來日子好過麼?”舜民一聽,所說之人正是日間江中賣蝦的奇女子,正中心意,忙即凝神聽去。

老者又道:“什麼好過!她平日積有幾兩銀子,無奈她孃的病非參不可,前日就用光了。昨日我看她可憐可敬,意欲送她點錢,她卻說我錢得不易,又破例給她娘看病,怎好受我的錢?再三推卻,後來想是自知無法,才答應收下。我又給她測了一字,應在今日有一貴人救星,千萬出去做生意,才能相遇,如若錯過,便糟透了。她自從來到這裡,最信服是我老頭子,其次阿保,但能往她家去的仍只我一個,知道不會騙她。我又叫蘭珍去代她服侍娘,才連夜捉了點螃蟹,今日午前相遇,說是賣了一半,未得好價,心惦着娘,想要回去。是我再三勸她,才勉強答應賣完回去。偏生今早客船不多,她碰了兩回,賭氣不見熟人不賣了。我陪她等了一會,又拆了個字,斷定無差。她因上月與人動了回手,幾乎鬧到官裡,我嘴又敞,由不得要對人誇她,知她會幾手的人漸多,早想奉母他去。我因算我女兒終身應當靠她才能成就,再三勸阻,仍說過年必走,想起還在爲難。誰知這次所拆之字,主於不但她的救星就到,我女兒同她都應在月內他去。請想我這大年紀如何會往他鄉?蘭珍也頗孝順,怎肯舍了我去?休說是她,幾乎連我自己也信不過了。剛想重拆,她便看見一條熟船,忙劃小船趕去。因等了大半日心焦,原想遇見熟人得錢就賣,不料船上一位女客發了善心,給了加上好幾倍的錢,正好去買一支好人蔘來保命,事已應了一半,你道奇也不奇?我又同去她家,她娘日裡本來見好,我進門那一會忽然危極,幸而昨日我配的藥還有一半,忙給她服了。我又同了蘭珍,拿着錢匆匆回到鎮上,向人家勻了支好參,配好了藥由蘭珍與她送去。有這一副吃下,定可轉危爲安了。”底下便轉了別的話頭。

舜民留神看那老者,身量高大,鬚髮如銀,襯着一張紅臉,善氣迎人,言談舉止,似非俗流。那說書的卻是拱肩縮背,貌相狠瑣。正想撇開他和老者說話,恰好說書的時刻已到,堂信來請上場。說書的先拿起水煙筒飽吸了兩袋,喝了兩口濃茶,然後慢條細理站起身來,就堂信手裡遞過來的藍條紋灰布面中擦了擦嘴,咳出一口配痰,將桌上手中包、扇子拿起,向老者道得一聲“停歇再講”,然後笑嘻嘻向衆茶座一路點着頭,緩步踱上臺去。這時茶客便走去了十之三囚,剩下的俱是專爲聽書而來的主顧。另一個堂倌,一手拿着小籮,一手拿着一串燙有火印的竹書籌,挨桌上走來,每人面前放上一根書籌。有的當時掏出幾個制錢,往籮裡面一扔,堂倌口裡直說:“替老闆記上好了,現會作啥!”人卻往別桌走去。有的得了籌,連理都未理,可是堂倌對這些不給錢的客人格外恭敬,滿面賠笑,蜇過去放下籌,一恭身,撥轉屁股就走,彷彿深怕那人給錢似的;有時也向客人低聲嘰咕幾句,意似述說當晚所說節目,宣揚說書人的本領。有的堂信未到便先和他含笑點頭,堂憎卻裝着和別桌客人答話,沒有看到,始繞走過來,且不給那人茶籌,開口先說:“客人你這碗茶都泡成白水了,可要再泡一碗?”那人連說:“還好,我等一個人,停歇就走。你不用管我,忙你生意去吧。”堂倌冷笑道:“謝謝你。”

便走開去。這類茶客約有四個,堂信一會繞完別桌,又過來問。兩個知賴不過,只得要了把手中,嘴裡念着:“天到啥辰光,還不來?我今天又不喜歡聽書,還是回去吧。”

訕訕走去;另兩個一是和堂信賠笑,要了根籌,卻未給錢,堂信走後,連咳嗽幾聲,撥回頭去向鄰座茶客,談論昨夜所聞書中關於,一會唾沫橫飛,放言高論;一會拿眼愉覷肆主,堂值,聲音忽又低了下去,好似難關已過,心安意泰,中間又略含着一點顧忌之狀。全樓茶座約有百人,堂館待遇因人而施,臉上神態也是陰晴百變,各有不同。

那說書的早已坐到臺上,二次接過手中擦完臉,打開手中包,取出醒木。琴馬。銅指甲,將桌上橫着的三絃上好,再取水煙筒,一袋跟一袋,呼嚕呼嚕狂抽一陣,一面覷定下面茶客人數,眼光跟着堂情亂轉,外表還裝着毫不介意的神氣,向近臺諸熟茶座點頭招呼,此應彼答;直到堂倌完放了書籌,回到賬桌,將小籮中錢晃琅琅往錢筒一倒,餘籌打好了結,往牆釘上一掛,才把水煙筒放下,伸出蘭花手指頭,端起把自備的小茶壺吸了一口,又平咳了兩聲,然後套上銅指甲,定了定弦,高舉醒木,向桌上拍了一下,交代完過場,彈唱一套開篇,緊跟着說起書來。

舜民一聽,乃是“隆中三顧”的後半面。起初見那說書的人物酸俗,無心聽書,滿意向那老者通談請教,因見堂倌發籌,形形色色,情景可笑,同時老者又起身往臺旁小門走去,歸途走向別的茶座與人閒話,未得接談。及至老者回座,已然開書,臺上三絃丁冬幾響,立時滿堂寂然,悄無聲息。再看老者,更把雙目閉上,大有專心靜聽之狀,又是大衆聽書時節,素昧平生,自然不便驚擾,只得耐心等到書說完了再行通問。偶然耳邊聽到句開篇,覺着音節美妙,彈唱均佳;試再靜心一聽,這“隆中三顧”本是《三國演義》中一段好節目,經說書人口裡一粉飾,更把一代梟雄、曠世奇才的君臣得失遇合、抱負心期以及風雨歲寒、草廬春暖諸般景緻,說得來繪影繪聲,活靈活現,彷彿玄德龍鳳之姿、天日之表,與孔明羽扇綸巾、抱膝高臥之狀,如在目前,不禁大爲讚賞,暗忖荒江小鎮中竟有這等好的說書人才,適才真小看他了。猛又想起全堂茶客收錢的收錢,記賬的記賬,獨自己主僕和老者三人桌上,也沒收錢,好生不解。

正尋思間,頭段書已然說完,醒木拍案,說書的仍去擦臉抽菸。臺下立時烏煙瘴氣,添水的、耍青條皮絲的、打手中把的,亂做一圈。再看那老頭,睜開眼睛正望着自己,似乎欲言又止,舜民知道歇不多時又要開書,恐出來久了妻室懸念,忙欠身問道:“老先生可以請到這邊桌上一談麼?”老者道:“不敢,晚生正要討教。”說罷,便走了過來。舜民讓他上坐,命堂信添了碗茶。兩下互問姓名,才知那老者姓蘇名半瓢,江蘇元和縣人,少年遊幕,中年改行,以看風水爲生。父女二人,別無親丁。十年前,受一個姓蔡的富家之聘,來到桐廬,心愛富春山水之勝,居停主人生前又爲他置了頃許地,便在當地落戶,準備老死於此。起初原不叫這名字,只因昔年孤身一人遊大白山,發現一條龍脈,追尋入川,在藏邊大雪山麓得到半枚周玉,形如半瓢,血沁銀惋,古色古香,愛不忍釋,數十年來不曾去身,由此改名半瓢,以志奇獲,年時既久,真名字反倒忘了。

舜民這一接談,越覺那老者丰神古秀,道貌岸然,料是假名避地的高人,所說的話也是半真半假。耳聽絃索丁冬重又響起,見衆茶客好些朝己偷看,知道當地談話不便,朝半瓢道:“小弟由永康家鄉往杭州進香,船行經此,停在前邊不遠。如不嫌晚,可能恕我冒昧移至舟中一談麼?”半瓢道:“我正有許多話要和舜翁說,同往尊舟,再好不過。只是夜間驚擾,不好意思罷了。”舜民便叫堂倌算書茶賬。半瓢忙說:“無須,連尊管家的,小弟都付過了。”舜民心想與王升一上樓便分作兩起,主僕二人並未說話露出痕跡,他是如何知道,並連賬也候過?無怪堂倌不來收錢;心中不解,口裡正在遜謝,半瓢已然看出,笑道:“舜翁覺着奇怪麼?你的行跡我已早知。便是此番過訪尊舟,也是爲了江家孝女之事而去哩。些須小意思,何必客氣乃爾!實不相瞞,先他們還當舜翁是當地官府來此訪案,經小弟說了,又有人來說舜翁散錢村童之事,知道舜翁只是一個尋常進香客人,才放了心。不然今晚夏先生的生意,還被你耽誤了呢。”語聲先時頗低,未兩句聲音甚高。舜民爲他豪爽之氣所奪,又想起錢都在王升身上帶着,客氣反不合適,見衆人都聞聲回頭,頗覺半瓢說話過於隨便,不願停留下去,只得道謝,揖客同行。半瓢也不作客氣,起身便走,行經適才立談之處立定,對那兩茶客說道:“我說如何?回去對東家說,這事他弄錯了。我和他見面再說吧。”舜民主僕聽得逼真,以爲另一件事,也沒在意。

三人一同下了茶樓,見街上月光在地,燈火漸稀,鋪戶多已打烊上門。只有幾家茶樓紅燈高挑,弦管之聲時起時歇,行人也都少見。半瓢獨自當先,步履甚快,不時向前凝眺,也不和人說話。舜民兩次想問他話,半瓢只是回頭擺手,舜民也不明白他是何用意。一會行抵街口,舜民見路側牆角里似有兩條黑影一閃,半瓢也似特意繞到牆角,嘴裡低聲咕咕兩句。等到近前,並不見人,神情頗爲詭秘;細忖半瓢貌相言談決非壞人,也就不去管他。直到過完街口,行抵適才散錢之處,半瓢才立定相待,並肩緩步同行。

舜民故意問他:“爲何走得這急?”半瓢道:“我也受人之託,少時到了尊舟再奉告吧。”舜民不便再問。再行數十步,便到船上。虞妻因舜民久出不歸,正在懸望,見有人同來,忙即避開。

舜民揖客就坐,王升去至後艙端上茶點。客主二人客套幾句,舜民便向半瓢詢問江小妹的來歷。半瓢先請屏退從人,說道:“小妹行蹤本極隱諱,除當日賣魚,便是家居奉母,無人識得她的來歷。只因前年冬天下着大雪,她娘犯了呃逆老病,危在旦夕,她聽馮阿保說我會醫,求我前往她家診治,才得相熟,漸漸和小女成了知己之友。此女事母甚孝,又有一身驚人本領,每日打魚所得足可度日。這裡地方上雖有個豪紳,仗着財勢武力,見她美貌,想打主意。因我和他上輩都有交情,經我出頭一說,也就拉倒。叵耐她娘,窮人得了一個富貴病,一年之中至少要犯三四回。每當舊病重發,非上好蔘茸等貴藥不治,而且一回比一回重。平日縱有一點積蓄,哪裡買得起參?今日因聽我勸,在江中賣蟹,得遇舜翁賢梁孟贈她銀兩,回來對我說起,嫂夫人還約她今晚明朝在桐君山下相見。她因母病甚重,萍水相逢,又不便過受人恩,來否尚未定。身世來歷,她因諱莫如深,我也近半年來才知一二。以舜翁爲人,本可奉告,無奈她以前曾再三叮囑莫向人前提起,不便再爲泄露。看她感激稱譽情形和所佔卦象,舜翁明是她的福星,相見當不止此。早晚自行明告,暫且不要說她。舜翁只當她是一個大有來歷的風塵奇女便了。

至於此番造訪,乃是舜翁未到以前,小妹忽令小女蘭珍送話,送她賣蟹回時,彷彿看見尊舟舵後釘有黑魚圖記。當時情切病母:匆匆歸來,忘和我說,回家一會,才得想起,恐恩人有什麼變故,她又不能分身,請我代爲留意。我忙命人往碼頭上查問,並無永康蘭溪來船,歸途遇見這船老大,才知停泊在此。向他盤問,他說舜翁是永康有名善人,最是厚道,他們素來敬重,決不敢勾結惡人暗算,並且他們從開船起,也沒見人打什麼記號。我剛得了回信,小女又趕回來,說她恐小妹錯看,也到了舜翁停船之處,尋見那塊黑魚圖記釘在舵後船艄隱僻之處,如非小妹那雙慧眼,又是在船艄下看,決難發現。

我一聽那形相,果與船人無干,也並不是當時就要發難,乃是向這裡頭子送禮,由他派人尾隨進省,或在歸途,或隨到水康府上再行下手,並且含有搪塞那頭子之意,特地把圖記釘得隱不易見,如能混過算你運氣,他也算向頭子交了一次差。看此情形,這人與舜翁必有瓜葛,事非得已,不像安心害人神氣。難得舜翁船停僻處,船人既非同謀,或者還未被賊黨發現,忙命小女乘夜來此,設法將那圖記取走。小女去後,恰好賊黨有人上樓聽書,我用言語探聽,賊頭並未得信,可知不曾發現,尚來得及。正覺高興,不料一波甫平一波又起,如非舜翁爲人樂善好施,幾乎又惹出事來。”

舜民聽到一半已是驚心,聞言益發駭異,自思並無致禍之道,忙問:“何故?”半瓢道:“舜翁勿驚。如今事已過去,只是府上多財,遠近都知。現有好人在側,難保不無後患。小弟既有所知,不能不說出來,好讓舜翁作一防備罷了。適才所說賊黨爲首之人,姓金名鵬,他祖父原是魚行經紀。到了他父親手上,吃喝浪蕩,把家業敗盡,魚行也盤與別人,中年落魄,所生止此一子,在家鄉立足不住,仗着從小學會一點水上功夫,帶了兒子,跑到北五省去謀生,終於投到陝西華陰縣著名大盜小金龍白衝手下。先只代他在風陵渡口管着一隻半黑船。沒有幾年,便因心辣手狠,結下強敵,被仇人弄死。此時金鵬年才十一二歲,從小隨了乃父流落江湖,學會滿嘴切口,一身水裡功夫,不久便被白衝看中,收爲義子,大來又把一個獨養女兒許配給他。夫妻二人,水旱兩路都着實來得,在黃河岸上稱雄了一二十年。白衝忽因劫一官船失了風,吃保鏢能手打成重傷,當場雖然逃走,回家自知無救,又料官府搜拿必緊,自己在黃河岸縱橫數十年,從未吃過人虧,仇不能報,活也無味,況且不能,生平只此愛女,恐遭連累,忙對女兒女婿說了後事,將畢生劫盜所得,是珍貴易於攜帶的,給了女婿。餘剩金銀財帛,全從地庫內取出,連夜招集徒黨,當衆表分完後,便命女婿攜了妻子迴轉江南故鄉,不得遲延。身後葬殮,由衆徒黨料理,埋在華山隱秘之處。只許在江南遙祭,不過十年不許省墓臨奠。

乃女再三哭請送終訣別,執意不允,立促起身,並令衆人散後,各去洗手謀生,若不相識,不許隨意來往。白衝立法素嚴,令出必行,衆人自是不敢違背。金鵬夫妻一走,白衝便即自殺。他夫妻到了河南,又販些貨物,到江浙兩省賣了一次,這才裝着經商發財,迴轉故鄉。按照乃嶽所遺留給他們的資財,又給他們斷了後患,在這裡可稱得起是個財主,無憂無慮,謀幾世的溫飽。偏生他妻白鳳娃,從小隨父出沒驚濤駭浪之中,殺人越貨,跳迸慣了的。初到江南,見着到處水綠山青,風物清美,比起黃沙漫漫,濁流千里,相差何止天地?手邊又有的是錢,倒也覺着事事可心,處處適意。日子一久,由漸覺無奇變而爲靜極思動。先只不耐清閒,還沒想到重理舊業,僅僅招些年輕人去往家中,隨他夫妻練習武藝而已。誰知第四五年上,山中出蛟,發了大水。他夫妻還鄉之時,因爲金鵬幼小出門,故鄉變成生土,只會躍馬行舟,不懂求田問舍,經人慫恿,把沿江的水田,都買了去。這些田土,多半是江邊淤起來的沙洲,照例是過些年要淹沒一回。也有水退以後地形不變,或是淤得更好的,終是被水沖刷壞了的居多,叫作靠天吃飯。地雖肥美,向少人要。他初回哪知就裡,遇田就買,見每年收成那多,還在高興。一旦發水,全數精光,偏這一年水又格外大些,竟見不到田的影子。不知不覺,把家產傾了多半。

他又豪爽成習,養得人多,食用奢侈,眼看不能持久,又不願縮小門面。暗中一商量,知道江南太平已久,人煙稠密,稍微出點命盜案子,便要轟動一時,不能似黃河口岸上做法。於是用下極細密的心思,把長做改作短做,化零爲整,化近爲遠。遇上一水好買賣,總是老遠尾隨下去,要劫便是大的,連人帶船一齊弄光做絕,不留一個活口。出事以後,只當客船遇風沉沒,看不出一絲盜劫痕跡,稍差一點,決不下手。似這樣做過幾年,漸漸挑選徒弟出道。江船常時失事,謠言漸多。爲避風聲,斂跡了些時候。最後又改了方法,命手下徒弟四出躡訪,專向遠處做些生意,自己一面頂着富商地主牌號,專一結交官紳。手下徒黨也分作爲幾代,除第一代門徒偶然得見外,餘者多是奉命行事,輕易見不着他的面,就有要事得見,也在舟山附近一個荒島裡面聚會。輩分小的,竟有始終沒見過他面的。不過一二十年的光陰,居然成了當地首戶。仗着規條嚴密,又喜作些善舉,本地都當他是個豪俠好義的富翁。休說無人知他蹤跡,便是江湖上,也只知舟山碧螺島內,有一本領高強、徒黨衆多、行蹤飄忽的水上英雄黑飛魚金本白,誰也沒想到他會家居此地。他閒來無事,仍然收徒習武。他妻白鳳娃,生有一個兒子,今年才十九歲,取名金庭玉,水旱功夫都不錯,十六歲上就入了武癢。獨子嬌慣,未免在外恃強胡來,近來名聲才臭了些。他那門下徒弟,上自紳富世族,下自五行八作,哪等人俱有,一共分成兩等使用,第一等是先說那些在水旱兩路做強盜生涯的;第二等便是這些好人家的於弟,借傳授武藝來給他壯門面的。兩下雖是同門,從來不通聞問。前者更是諱莫如深,就明知所遇是第二等的同門,暗中只管照應,當面決不吐露隻字。可是這些少年紈挎,也有被他看中選爲心腹加入盜黨的,都負有一種使命。他知這些門徒全有身家,而與富貴場中多通聲氣,並不令其隨同爲盜。只命他們隨時留意,做個高等眼線。遇上可擾之船,只要經過這條江面,給那人船上釘下一塊寸許見方的黑飛魚圖記,經他手下發覺,報信上去,或是就船上下手,或是派下徒黨,尾隨到了地頭,再行乘便打搶,這類盜案多發生在遠處,尊舟圖記便是由此而來。連日因賊子金庭玉在鎮上新惹了禍,連傷三命。仗着老賊財勢,苦主雖然忍痛和息,可是新任官甚是精明,聽說已有耳聞。賊子怕官過江私訪,城鎮兩處都派有耳目,準備官府一來,便誘迫到他徒黨家裡,軟硬兼施,不令過問。說好交個朋友來往,不好便下毒手做掉。舜翁之來,剛巧趕上,幾乎把你錯成了是地方官,弄出事來。多虧上岸時散了兩串錢,在場有兩個村民也是書迷,上樓時看見舜翁,說起散錢之事。那兩賊黨,已分一人前往報信,一聽說是過路客人,小賊性情剛暴,恐錯報受罰,知我與老賊相識,有點情面,小賊也還知點敬重,求我說情。

我幾面推詳,斷定舜翁是小妹所遇貴人,會罷茶賬,便值開書,後來正想請教,不想青眼先施。此時舜翁已然無害,即使得知此事,老賊的規條,只會尋我算賬,也不與你相干。小弟前助小妹打消了小賊妄念,今晚又起去他的圖記,倘若知道,未必與我甘休,但小弟也決不怕他,只那釘圖記的賊徒知機密已泄,難免陰謀陷害。舜翁異日還鄉,對於令親友輩,須要多多留意纔好。”

舜民聞言,好生驚疑,只自己素無仇怨,想不起那釘圖記的人是誰,想了想答道:

“多蒙半翁搭救,小弟得免大禍,感謝不盡。此番攜眷遊杭,只爲進香還願,不料生此非災。雖蒙大力化解,異日吉凶尚自難定。聞得半翁精幹占卜之學,可否賜教,以便趨避呢?”半瓢道:“舜翁不說,我也有此意思。我那測字只佔眼前,虔卜一卦,看看如何。”說罷,要了三枚制錢,就手內搖放六次,按易理佔了一卦,乃是“雷澤歸妹”,細一推算,不覺大驚。舜民見他面容失色,疑心自己有什麼禍變,驚問:“卦象如何?”

半瓢愀然拱手道:“恭喜舜兄,卦象於你大吉,只是此次杭州之行必無所得,到後三日即有急足催歸。至於金屋藏嬌,自有異人送上門來,明冬定生賢郎無疑;於我卻大不利了。”

舜民因船人僕役只知杭州進香,買妾之事都不知道,卻被半瓢初見道出,益發心折。

剛要問話,半瓢略微定了定神,又排出一卦,只自己細詳了詳,連卦名義解都未說出,便對舜民道:“你我萍水班荊便成知己,可算有緣。明日桐君之遊可以中止。小妹母病,未必能來。如念她窮,她住桐君山後黃港村一片梅林後面。那裡有一危崖,上有飛泉,下有茅棚五間,倚崖而建,即是她家,離此有十來裡。地雖隱僻,說明了卻極易尋。明早開船時,可着尊管家與她送些錢去。小妹奇女,必不拒卻。尊管回時,可在鎮上茶館中尋謝阿二,向他租匹快馬,不消兩個時辰,就趕上尊舟了。歸途最好仍走水路,務請駕臨黃港村小妹家中一行,決保舜翁無恙。小弟或者在彼相待,尚有相煩之處。此時天已不早,恐小女一人在家久候,且告辭罷。”舜民見他兩番卦卜,面色沉憂,語言失次,迥非初見時安詳爽朗之狀,料非無故。尚欲留談片時,半瓢已自站起,再四叮嚀,叫舜民不要遊山,明早速行。舜民留他不成,問他住址,又是搖頭,連道“無須”。只得送他上岸,殷勤訂了後會而別。

夫妻見面,談說經過,覺着事雖不經,不由不信,到底慎重爲是。虞妻又是膽小,恨不得當晚開船纔好。好容易捱到天明將近,舜民斷定半瓢也是個異人,決非江湖術士一流人物。仔細尋思一過,安心要結納這個風塵朋友,便命王升拿了一百兩銀於前往黃港村,照他所言行事。尋着江小妹,就說舜民夫妻本定今早和她相見,因有事一早開船,不及應約。昨晚鎮上閒遊,得遇蘇半瓢老先生,聽說她許多孝行,甚是欽敬;又知她母病待醫,家況清寒,特命人送這一點銀子,請她收下,爲老母醫藥之資。如另有相需之處,可往永康見訪,當能爲力。行時虞妻又叮囑王升,留意觀察小妹家況,銀子務要留下。王升領命去訖,舜民便命開船。

前行不遠即是嚴灘,上有漢嚴子陵的釣臺。舜民夫妻因一夜耽着心思,沒有睡好,開了船好一會,心情略寬,都有點倦意,無興登臨,命船隻管開行,到了釣臺,不必來喊,徑和虞妻和衣睡去,直睡到午後被船身顛醒,夫妻相繼起身,天已交西,釣臺早已過去,王升也在午後迴轉。喚來一問,說是到了黃港村,江家小妹應門時面有淚痕,神情頗爲愁苦,對於主人贈銀之事似已前知,見來人便讓了進去。那茅棚共是五問,依着山崖建成,並不一排。外觀雖是茅棚竹架,內裡卻極堅固整潔,石地上連一點灰都看不見,傢俱全是竹製。小妹的娘睡在裡間;外屋三間,兩明一暗,甚是敞亮。大約小妹就住在緊靠她娘房的明間之內。牆上掛着琴和寶劍弓袋,另外掛有兩枝鐵蕭。竹架上堆了不少書,竹案上筆墨文具無一不備。如非房子簡陋,看那陳設,直似一個士族家中的書房,哪像個江邊打魚女子所居,交了銀子,小妹立即收下,毫無客套做作。王升因見小妹容顏愁苦,順便問她:“老太太病體可曾痊癒?”小妹答:“回去上覆主人,家母的病,昨晚服藥,今已轉危爲安了。”隨說隨去暗間內拉出一個比她身材略高、年紀略大兩歲的大姊,品貌比小妹生得富態一些,不知因何傷心,兩眼俱已哭腫。小妹指着那位大姊對王升說:“這是我結拜姊妹,姓蘇。下次再見,總不致不認得吧?”王升也不知小妹是什麼用意,含糊應了,當即告辭回來。行時,那大姊已跑進暗間,彷彿聽得裡面有一老人微微呻吟了一聲。別時小妹請主人休忘卻蘇先生之言,歸途最好來此一行。剛走出那片梅林,馬伕謝阿二已牽了兩匹好馬走在林外相候,說是奉了蘇先生之命,來送王升回船。當下隨他各騎一馬回趕,可是走的卻非原路。先以爲他本地人路熟,定是抄近而行,容到繞向江邊,走了好久,纔看出離昨晚泊船之處不過七八里,算起來至少也多繞走了一半多路,上船、下馬相別,給他馬的僱價,堅持不受,說蘇先生的朋友,不能要錢,竟自騎上一匹,牽上一匹,揚鞭飛馳而去。回船正趕老爺睡熟,沒敢驚動。如今過完富春,已離錢塘江上游不遠了。

舜民一聽,原來船行順水,又是順風,已入了錢塘江,正值晚潮時初起之際,無怪乎船身顛動得緊了,一面點頭,吩咐打麪湯水,跟着開飯。王升出後,夫妻談起小妹和蘇翁之事,互相推詳,覺着小妹受銀不謝,定有深意存蓄。那姓蘇的結義姊妹,定是蘇翁之女蘭珍無疑,只不知何事悲淚,哭得兩眼都腫。如說爲了江母之病,小妹又說母病漸愈,況且小妹也那般愁眉苦臉的,是何緣故?小妹母女相依,家無男丁,王升行時所聞暗間中老人微呻之聲,又是何人?好生不解。一會,王升端進麪湯水。舜民二次盤問,王升說:“行時所聞暗室微呻,聲極微細,彼時風吹林木正響,許有誤聽,但看蘇女含淚出進之狀,室內必有人在,並且決非江母。”舜民先因蘇翁昨晚卦後神色頗現倉皇,疑心因爲泄機,受了兇人暗算不成?繼思蘇翁言談舉止,證以茶樓見聞,在在受人尊敬,好似一鄉耆宿。他和小妹相識也只近年,不會無家;小妹寡母孤女,家復寒素,縱有不測,萬不會在臨危之時棄家就養於人之理。再聽小妹所說緊記蘇翁之言,分明盼己歸途往訪。蘇翁如若遭害,怎會出此?況還有馬伕謝阿二奉命送人之言,越想越覺自己所猜,蘇翁不會有變;王升雖然從小相隨,精明強幹,也許一時誤會,就此放過。夫妻洗漱進食之後,天已昏黑,船人因錢江夜潮浪大,將船泊在鄰近西興的小鎮上。第二日一早,開船到了西興,渡過對岸,開發船錢,僱了轎和挑子,往預先約定的親戚家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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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七回 深機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驚醜類第二回 佳麗關心 亭中卜卦 鴿原在念 湖上回航第二一回 明月照禪關 千尺高林騰蛇影 遙空馳雪羽 一聲長嘯落胎仙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二○回 正勝邪消 天外來佳俠 虹飛電舞 場中見異人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只雞斗酒 古廟戲神偷第一九回 會花村 羣英打擂 誅惡黨 異丐施威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二一回 明月照禪關 千尺高林騰蛇影 遙空馳雪羽 一聲長嘯落胎仙第一九回 會花村 羣英打擂 誅惡黨 異丐施威第四回 聞變哭良朋 山館傷心風定後 踐言攜淑女 馬蹄亂踏月明歸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一九回 會花村 羣英打擂 誅惡黨 異丐施威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戲鏢師 掣電飛芒 諸劍客荒山殲巨寇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戲鏢師 掣電飛芒 諸劍客荒山殲巨寇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二○回 正勝邪消 天外來佳俠 虹飛電舞 場中見異人第六回 聞鍾驚絕豔 月明林野鬥嬋娟 返里省慈親 谷暗峽荒誅惡獸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只雞斗酒 古廟戲神偷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戲鏢師 掣電飛芒 諸劍客荒山殲巨寇第七回 深機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驚醜類第二回 佳麗關心 亭中卜卦 鴿原在念 湖上回航第一七回 石洞獲藏珍 夜月荒村尋俠女 酒樓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第三回 駭浪挽危舟 江女酬恩施絕技 粗心驚失錯 蘇翁臨難託遺孤第六回 聞鍾驚絕豔 月明林野鬥嬋娟 返里省慈親 谷暗峽荒誅惡獸第一七回 石洞獲藏珍 夜月荒村尋俠女 酒樓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第六回 聞鍾驚絕豔 月明林野鬥嬋娟 返里省慈親 谷暗峽荒誅惡獸第七回 深機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驚醜類第一九回 會花村 羣英打擂 誅惡黨 異丐施威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戲鏢師 掣電飛芒 諸劍客荒山殲巨寇第一七回 石洞獲藏珍 夜月荒村尋俠女 酒樓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只雞斗酒 古廟戲神偷第三回 駭浪挽危舟 江女酬恩施絕技 粗心驚失錯 蘇翁臨難託遺孤第九回 破金鈸 兇僧授首 伏白刃 巨盜輕生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二○回 正勝邪消 天外來佳俠 虹飛電舞 場中見異人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七回 深機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驚醜類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只雞斗酒 古廟戲神偷第二回 佳麗關心 亭中卜卦 鴿原在念 湖上回航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四回 聞變哭良朋 山館傷心風定後 踐言攜淑女 馬蹄亂踏月明歸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戲鏢師 掣電飛芒 諸劍客荒山殲巨寇第二回 佳麗關心 亭中卜卦 鴿原在念 湖上回航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一七回 石洞獲藏珍 夜月荒村尋俠女 酒樓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第九回 破金鈸 兇僧授首 伏白刃 巨盜輕生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二一回 明月照禪關 千尺高林騰蛇影 遙空馳雪羽 一聲長嘯落胎仙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二○回 正勝邪消 天外來佳俠 虹飛電舞 場中見異人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戲鏢師 掣電飛芒 諸劍客荒山殲巨寇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七回 深機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驚醜類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四回 聞變哭良朋 山館傷心風定後 踐言攜淑女 馬蹄亂踏月明歸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第九回 破金鈸 兇僧授首 伏白刃 巨盜輕生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第七回 深機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驚醜類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九回 破金鈸 兇僧授首 伏白刃 巨盜輕生第九回 破金鈸 兇僧授首 伏白刃 巨盜輕生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三回 駭浪挽危舟 江女酬恩施絕技 粗心驚失錯 蘇翁臨難託遺孤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戲鏢師 掣電飛芒 諸劍客荒山殲巨寇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第二一回 明月照禪關 千尺高林騰蛇影 遙空馳雪羽 一聲長嘯落胎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