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

周鼎在旁侍立,跟着補述前事。略說他自五歲上隨了長兄周銘閒行村外,周銘忽然腹痛,往草裡無人之處登野坑,將周鼎放在附近大石上坐定。起初兩下都望得見,周鼎從小淘氣,結實多力,才滿一歲便能滿處亂跑,生具異相,面和手足其黑如漆,自頸以下,全身細白如王,父兄都極喜愛。這日本嬲着乃兄同出撲蝶,一見久蹲不起,便不耐煩,適有一蝶飛過,知乃兄怕他性野,不令遠離,假說次兄周彝走過,要跟了去。說也真巧,周銘因他常自獨出將村中童伴抓傷,本來不許,一擡頭正趕周彝扛了鋤頭走過,相隔只在十來丈遠近,又當便急之時,只點了一下頭,沒打招呼。周鼎知已答應,慌不迭歡蹦跑去。春夏之交,草深樹密,周彝並沒看見他兄弟兩人。等周銘解罷起身,纔想起周彝是往田裡,相隔尚遠。連日農事正忙,田中盡是水泥,周鼎趕去,必要下田胡鬧。

自己專心讀書,不理田業,雖說父命,坐享已是不安,如何能任他跟去,分心作梗?連忙趕去一間,哪有他的影子,周氏全家老少天性純厚,這一急非同小可,連同田裡的老三週肇,一齊丟下鋤頭,分頭尋找一會。父母鄉鄰也得了信,搜遍全村,哪有半點蹤跡、尋到第三天,全家正在惶急悔恨之際,早起開門忽接一信,大意說周鼎已被一異人路過,愛他天資帶去,他年學成即歸,不必妄找。並未署名。周家先還當是有人存心安慰,來此一封無名信,嗣一推詳,周鼎既非夭折之相,時又承平,山中連個野獸部無有,便被蛇咬死,多少總有點遺蹟可尋,再者正當農忙之際,地雖荒僻,人影相望,小孩子不會走遠,或許是真被異人攜去。於渭又惡見官,跟着尋幾日,吩咐不要聲張,只說被人拐去,也就罷了。周氏弟兄爲尋幼弟,暗中不知費了多少心力,終無下落。

一晃十多年,蘭溪山中,不知從何處跑來四隻野豬,出沒無常。鄉人個個談虎色變,惟恐遇上。當年又是春夏之交,周銘在鄰村富人家教館,因祝父壽回家,行至中途,忽遇兩隻野豬。周銘亡命奔逃,兩豬緊隨身後,相隔丈許,所經又是兩邊高崖大樹,無可繞避。方自危急萬分,猛覺腰間微痛,身子被什麼東西抓住,凌空而起。驚亂慌駭中,瞥見那兩隻牛般大的野豬,獠牙上聳,低了個頭,身於起伏亂拱,疾逾奔馬,由腳底下直竄過去。身落崖上,耳聽人聲相喚,回頭一看,身後站定一個黑麪少年,正與幼弟一般模樣,方知脫險,一問果是,驚喜交集,大出望外。周鼎也是路行經此,上崖摘果,看見惡獸追人,無意中救了乃兄一條性命,甚是高興。二豬跑完勢子不見人影,又怒吼狂奔而回。正趕另一野豬從斜刺裡崖坡上追下一匹叫驢來,當先一豬竄迎上去,獠牙挑處,豁刺一聲,驢便腹破腸流,血如泉涌,連身飛舞而起,甩出老遠,死於就地,三豬想已餓極,爭搶上落,爪牙齊施,軋軋有聲,連肉帶骨一齊嚼入肚內。各瞪着血紅兇睛四外一望,抖一抖身上烏光黑亮的長毛,又飛也似朝東路山溝裡跑去。依了周鼎,當時就要下崖除它。

周銘力說厲害,再三攔阻,又勸他先回家中拜壽,見了父母兄嫂再說,這才一同回去。拜見父兄之後,說起小時走失之事。才知那日追蝶,連追越過了好幾處田崖也未撲到,忽然追到溪邊。小孩心急,顧上不顧下,一腳踏在虛草上面,墜入溪中。溪水又深,越用力越上不來,連吃了好幾口水。正在昏迷駭急,忽覺被人撈起,略停了停,將他背朝上橫抱疾走。先時心裡明白,只說不出話,還當是兄長家人尋來,抱他回去。後來水全控出,神志較清,開目視物。見那人所穿草鞋異樣,翻臉朝上一看,乃是一個不認識的瘦長老頭,粗布衣服,裝束和家中畫兒上的老人相似。周鼎心靈,見老頭面容清秀,善氣迎人,並不疑心他是柺子害怕,反因那人救了自己,笑喊了一聲“老伯伯”。

老頭見他醒轉說話,含笑將他抱直,邊走邊問道:“我救了你的命,你跟我去學本事好麼?”周鼎便問:“學什麼本事?讀書不讀?”老頭說:“書自然要讀,我還教你打拳和許許多多的玩藝呢。”周鼎最是好武,聞言大喜,忽又想起爹孃兄嫂,恐家裡人惦記,要老頭回家和大人說明再去。老頭道:“那就學不成了。最好你先和我同去,明後日我辦完手邊的事,再向你父母明說。這一去至少十年八年才能許你回家,弄巧年數還多。你如想家,不願學成一個有大本事的人,我此刻尚有要緊約會,已然爲你擔擱,恐誤時候,不能再往回走,只好明早送你回家了。”周鼎心切學武,又想家人,只是心裡盤算,不知走哪條道好。老頭也不再間。

周鼎見他走路特別,上身不動,腳底卻是快極,兩旁山石林木飛一般往後倒去。心想沒見他跑,已走得這快,想必有些本事,不知力量如何?便拿出和兄長撒潑本領,猛地一掙。周鼎生具神力,往日在家中發了兒童脾氣,誰也抱持不住,這一掙又是驟出不意,如換常人,抱的人不脫手,也必一同跌倒。老者竟行所無事,並沒覺他怎樣用力抱持,依舊好好地抱着走,看都不朝他看。周鼎連掙數次,用盡氣力,臉紅頸脹,通無絲毫用處,不由起了佩服之心,脫口說道:“老伯伯好大力氣。”老頭理也未理。

似這樣走了個把時辰,老頭說:“到了前面山深處,少時要和幾個人打架,我把你先找個地方藏好。他們雖然人多,但我決能贏他,你如看得見時,不可出聲,也不要害怕。”周鼎聽說打架,甚是高興,要隨了同去,不願藏起離開老頭。老頭笑道:“你這小官真個頑皮。打架兇爭,有什麼好玩!藏起的好。”周鼎執意不肯。老頭停步想了想說道:“你定要同去也可,只不許亂動亂跑。他們雖不致傷你,總是站在一旁安靜些好,免我動手分心。”周鼎應了,老頭又復前行。山勢益發幽深,峭壁危峰,到處都是最險處,連個樵徑都無有。老頭抱着周鼎,不時竄崖越澗,隻手上下攀援,起落如飛,悄無聲息。又走有頓飯光景,越過一條闊澗,對岸是一高岡。到了岡頂,老頭說“前面便是打場”,將周鼎放落,攜手同站大樹後面,探頭外視。

周鼎見岡下是一片野地,碧草如茵,甚是平坦,約有數十畝寬、十畝來長。左邊孤峰秀聳,高插入雲,半腰上盡是些盤根老鬆,龍蛇飛舞,亭亭若蓋;右邊橫岡斷處,地勢低下,澗水到此,折爲清溪。溪旁滿是合抱桃柳,花時已過,清影落溪,柔條迎風,綠蔭障日,間以肥桃半熟,朱實累累。黃鶯細燕穿梭往來於柳蔭之下,鳴聲如轉笙簧,好聽已極。正對面一座高崖,偏右一面有一所樓房,上下兩層,共只五問,做一排倚崖而建。石牆板門,形式直和畫圖相似。樓角上炊煙一線,隨風嫋嫋,散滅不停。門外設有一個兵器架子,另插着幾根長竹,樓旁一方沒草的地方,豎着百十根木樁,只是不見一個人影。周鼎心急,幾番想問,都被老頭止住。

過不一會,左邊峰腰松林內忽然飛起幾隻烏鴉,跟着林梢一陣亂動,縱落兩人。一在中年,文生裝束;一個約有二十來往年紀,腰掛一口長劍。落地往四外看了一看,一同緩步往樓前走去,神態甚是安詳。快進樓前,樓內也走出一個短衣漢子,見了二人。

把手一拱,大聲對少年道:“好朋友,果不失言。這位便是令師蕭隱君,同來赴約會的麼?”少年冷笑答道:“家師往遊黃山未歸,這位是我好友狄遁,新從新疆北天山動身,漫遊江南,嫌那旅舍嘈雜,知我有個別業在此,意欲借住些日,我已答應了他。煩告令師,說房主人已然回家,並還約有貴客下榻,請他即日搬場。如缺少房租錢,我還可幫助他幾個。”言還未了,那漢子顏色倏地一變,仰天哈哈笑道:“世上沒有這麼便宜的事!你不過拿幾根破竹子搭這麼一個茅草棚。這山又不是你的,趙師兄好心好意和你相商,你自不識趣走掉。事隔一年,我們連洞裡帶這所樓房,費了不少心血,莫不成還讓給你!你以前口出狂言,自稱蕭隱君的徒弟。江湖上前些年倒的確有這麼一個姓蕭的,我們沒見過,很想見識見識。誰知你只是空口說白話,上月同了一個草包到來,被我師父趕走。是你訂約,今日你師父必來拜訪,如今又同了一個姓狄的來。這位狄朋友,我耳朵很生,沒聽說過。看他這麼斯文,莫非武場不行,又改文場麼?實告訴你,就算我師徒佔了你的窩於,也要憑真實本領見個高下,單說風涼話有什麼用處、趁早回去。姓蕭的尚在人世,便同了來。如若老死,或是不敢出頭撐門面,姓申的,從此休來自找無趣。”

申姓少年聞言大怒,幾番想要答話,俱被狄遁止住,一任那漢子冷嘲熱諷,始終微笑立聽,毫不在意,直等那漢子氣勢洶洶把話說完,才文文靜靜地笑道:“在下狄遁,原是新疆土著,因慕江南風景人物,來此閒遊,得與申朋友訂交。借住不借,倒沒什麼,不過令師威名渴望已久,難得有此相見機會。敝省雖是荒寒邊野地方,對於來客,不問生熟,多有三分敬意。就有什麼大不了事,也都揖客升堂,盡其地主之誼,先禮後兵,江南文明之邦,似乎不應有此。朋友這等聲音顏色,難道貴處鄉風如此,還是令師獨門傳授呢?”那漢子益發怒極,大喝道:“我們不管什麼香風臭風,這裡規矩,因爲草包太多,來人須在門前一百零八根罡煞樁上,和我們戶中人見個高下,才配入門求見呢。

你既這樣說,這個申林,我已和他遞過手,是我師兄馬駿手下敗軍之將,無須比了。你想見我師父不難,你快把長衣服脫掉,勝到了我曹豹,不用說話,便引你進去如何?”

狄遁斜視了木樁一眼,冷笑道:“這麼百十根朽木樁於,還經得人在上面跳動麼?”曹豹怒道:“朽木樁子?這都是本山頂堅實的棗木白松,外用三道鐵箍,大半截釘在地底,你連拔也拔它不起呢!快脫衣服,請吧。”

狄遁笑道:“這麼結實我倒看它不透。我那裡滿處堅冰,這種小孩玩意還是初次見識,想不到在此返老還童,又作兒戲。就這樣陪你玩玩罷了,長衣服脫他則甚!主人房子已給你師父佔去,少時你師父肯還房子還好。不然,傷了風,連個養病的地方都沒有,多糟。”曹豹因師徒屢佔上風,過於輕視來人,只認做耍貧嘴,越聽越怒,更不多言,喊一聲“好”,首先縱上樁去,“孤鶴展翅”,擺開一個式子,連聲道“請”。狄遁笑嘻嘻說道:“你先莫忙,這個玩意,閣下想必練了多年,不然,哪有這麼中看的架子,我是初次開眼,見你這大個子站在這一點細木棍上,風都吹不動,顯得那麼結實,實實有點懸心。我和你素昧平生,無仇無恨,何苦叫我千萬里路跑來栽這筋斗,莫如你下來,讓我先上去走一回試試。我要看出不行,就甘拜下風,省得受傷丟醜。你暫且耐着氣委屈一會如何?”申林聞言,直忍不住要笑,曹豹不知狄遁說的是反話,當作內怯,只得負氣縱下喝道:“你這人怎這樣陰陽怪氣?告訴你說,姓曹的從小就隨名師習武,眼裡頭好手見得多,什麼場面部見過,文武軟硬一概不吃,你這一套江湖口沒處使去。既這樣說,就讓你先走上一回我看。不過你要是連姓申的都不如,只會幾手毛拳,存心來撥老虎,撞木鐘,你就認頭服輸,我也定叫你帶點記號回去,那時休要怪我手狠。”狄遁聞言,仍裝笑臉,似央告非央告地答道:“我一個異鄉人,你又何必這麼狠呢?實告訴你,我不過從小在北天山冰雪裡,和大金、二金兩個老拂拂一同長大。它們教了我幾手猴拳,原沒什麼本領。你打傷我這樣一個無名小輩,於令師徒面上有什麼光彩呢?”曹豹見他面有畏色,越當是詐人矇事。,長衣不脫,故示神奇,實則並無本領,怒喝道:

“廢話少說!再挨一會,我師父功課做完出來,你這頓打就挨不成了。”狄遁喜道:

“我聽說你師徒有好幾個,專講倚多爲勝。來了這多時,卻只見你這個樣的一人在此,還當我申朋友過甚其詞,再不就是又往別處占人窩子去了呢。照此說來,你家還有大人,反正不見不散,那我就索性等你師父師兄們出來,再和他當面講理吧。”曹豹聽他語帶譏嘲,不禁大怒道:“沒告訴你,我師父不見無名小輩,要見,得先到樁上走走嗎?你不敢交手情有可原,不該出口傷人。今天非教訓你一頓不可!”隨說隨奔過來,揚手就打。

狄遁慌不迭的後退,雙手連搖說道:“我是油嘴滑舌說慣了的,你莫見怪。我這就上去還不行嗎?”隨說隨向樁前倒退。曹豹見他這樣膽法告饒,倒也不好下手,只得停步,惡狠狠戟指喝道:“你上你上!”剛喝兩句,忽聽申林在旁說道:“這廝如此不知進退,狄老英雄,就讓他開開眼界吧。”曹豹吃狄遁一陣鬼混,怒發心浮,全沒注意申林在側,這時聽他發話,猛想起申林武功,自己尚非敵手,他既約人同來,怎麼膿包,也不會比他還弱,這廝莫非真是一個西北成名人物?心在遲疑,狄遁已退離木樁僅有三尺。

那木樁有一人來高,疏疏密密埋在地下,休說初次登場,便是曹豹等久慣在樁上練習的人,也須看清落腳之處上去。狄遁竟似專顧前面似的,惟恐曹豹追來打他,並沒覺察身後還有木樁在彼,依舊倒退過去。眼看再退一步便要背撞樁上,狄遁仍裝着無奈之狀,往對面岡上望了一望,說道:“曹朋友,都是你逼我的,要不怎會在老前輩面前獻醜呢?”曹豹未及答話,狄遁倏地身形往上一拔,一個長箭穿雲之勢離地丈許,倒退着往樁上縱落。好似往後倒縱沒有準頭,落處恰當中央空虛之處,穩身無法着力,縱得又不甚高,無法挽救,勢非落在樁空裡面不可。曹豹方自心快,猛聽狄遁喊道:“錯了!”

就在這間不容髮的當兒,左腳往前一邁,彷彿身踏實地,凌空一步跨過,踏在樁上,右腳卻不老實,登了兩下,身子搖搖欲倒,連晃幾晃方纔站穩。那式子恰似一個斜寫的“大”字,釘在樁上,衣袂只管迎着山風亂飄,人卻紋絲不動。曹豹雖然性情粗野,原得過高明人傳授,先見他一縱身子筆也似直,已看出他武功精奇,不是庸流,自己絕非敵手。正盼他一時大意踏空墜落,不料人已容容易易凌空跨到樁上,履虛若實,分明氣功已臻絕頂,不禁大吃一驚,把先時囂張矜誇之氣去掉大半。狄遁站的是中央兩根主樁之一,粗約尺許,兩根豎立,相隔丈許,算是兩個太極圖眼,原備雙方交手前對立接談之用,餘者樁身也有碗口粗細,可是樁頂數寸鐵包之處才只兩寸方圓,平銳不等。

狄遁站不兩句話的工夫,忽然說聲“不好”,身子往右一偏,也沒見有什麼身法動作,毫不用力,右腳橫右一落,又跨到第二樁上,左腳翹起,身子微斜,依舊一個“人”

字,釘在樁上,過不一會,忽又自言自語道,“這玩意立不住人,我還是跑一遍下去,見他家大人吧。”隨說式子一收,上身不動,挨次往樁上走去。那些木樁最近的也有五六尺遠近,狄遁既不前縱,也不橫躍,更不施展拳法身手,看去直和尋常行路一般,看不出怎麼大步跨遠,只將雙腳微擡,便由這樁到了那樁,腳步從容,不快不慢,先走裡圈,由內而外,頃刻走遍全樁,縱下說道:“曹朋友,你饒了我吧。這些根木棍子沒什麼好玩,快將你家大人請出吧。”曹豹雖已服他氣功,因未見他別的出奇之處,尚不知來人有絕大來歷本領,還以爲會輕功者,硬功重力多不能夠並精,有心強爭體面,又恐吃他不倒,貽羞門戶,師父見怪,如就此回去通報,請人出來,又覺來人語多譏嘲,拉不下臉來。

剛想拿話找場,忽聽身後有人喝道:“老六,申朋友又約了高朋貴友來找場麼?”

聲隨人到,又跑來一個壯漢。曹豹見是四師兄俞正,正好解圍,忙答道:“今日你們跟師父後洞用功,我正值班,遇見這位狄朋友。據申朋友說,是從新疆北天山請來的,說得一嘴好懈怠話,腳底輕功很好,想是個黑道上的朋友,執意要見師父。我因申朋友屢次約來的人都言過其實,恐師父說我大驚小怪。按照往日訪友規矩,請他上樁過手之後,再去通稟,他又害怕,說不會這個,要先上去走一遭再過手。適才他上去走了一遍,又說不行,仍非見師父不可。正要和他理論,你就來了。”俞正本領比曹豹較高,人卻比他還要莽撞,聞言一看,狄遁人甚斯文,含笑而立,聽了曹豹那番話,並不發怒,便接口道:“朋友,我們這裡規矩如此,我師父從不輕見外人,聽說你輕功很好,兄弟也學過兩天軟硬功夫,領教一下,怎麼樣?”狄遁見來人又是一個無知狂妄之輩,不禁哈哈笑道:“聽說你師父是個有名有姓的人物,怎麼見不得人呢?那百十根小木棍太不結實,如不是我,早站斷了,如何能在上面動手呢?不信我就試試。你先上去,只站得穩,我隨後就到如何?”

俞正哪知狄遁適才鬧了玄虛,聞言大怒,喝道:“你這廝說話怎麼如此可惡?這粗樁子,還不結實、這不過拿它當場子的,又不是兵器,難道要它和鋼鐵一樣麼?閒話少說,快快隨我上去,要不我就平地上對付你了。”隨說,一個墊步便往主樁上縱去。曹豹恨來客挖苦嘴,心裡只管想借話回敬幾句,暗中卻在留神,一聽來人屢說木樁太不結實,不能站人,方覺可氣。俞正已然縱起,身落主樁,快要站落,口剛喊得一個“來”

字,猛然腳底一軟,恰似踏在浮沙虛雪上面,知道不好,想要騰身縱起,已自無及,尺許粗一根主樁忽然塌倒。驟出意外,縱未縱起,木屑紛飛中,人已墜落,連竄下兩步,才穩住身形,差一點沒有跌倒。羞憤之極,未暇尋思,腳一點地,跟着又往樁上縱去。

這次勢子更猛,縱的是根有鐵包頭的樁子,雖不似只木製成的主樁,這般摧枯拉朽,散成一堆木屑,可是樁早經狄遁用金剛大力法踏折,人一上去,立即中斷。喀嚓叭拉一片響過,俞正再也收不住勢,二次墜落下來。墜時身往下歪,恰巧近旁有樁,百忙中妄想用手去扶。不料根根如此,應手立折,連斷了三根,人又幾乎栽倒,耳聽狄遁哈哈笑道:

“你師弟叫草包,你也和他一樣。我說不結實,你偏不信,現在怎樣?難爲你師父這份傳授,還不快請你家大人出來,真個要逼我做那以大壓小、上門欺人的事叫老前輩見笑麼?”

俞正本就滿臉通紅,聞言益發羞惱成怒,一聲怒喝,方要發作,樓門內又走出幾個人來。曹豹見勢不佳,忙回報信,迎個正着,低聲說了幾句,意似說今日來了扎手。內中一個似是爲首之人,倏地變色喝道:“你兩個真不懂事,哪有這樣待客之理,還不快走回去!非給師父坍臺麼?”曹豹諾諾連聲,向樓門內跑去,俞正也停了手,紅着一張臉說道:“你這廝暗中鬧鬼,不是英雄好漢。我大師兄他們來了,少時自有你的好處。”

狄遁已聽出,來人自知遇見勁敵,示意曹豹於乃師送信求援,聞言哈哈大笑道:“你放心。我不見你家大人,任你打我也不還手的。”說時,明見那夥人走來,卻偏過頭去,向着峰巒溪流,與申林比肩閒立,指點菸嵐,閒話雲樹,狀若未見,甚是安閒。俞正已從樁中縱出,見狄、申二人目中無人之狀,恨得咬牙,正要答話,後來那夥人已自趕到。

爲首一箇中年人,見狀知非易與,忙朝俞正遞了個眼色,示意衆人止步,獨自向前笑向申林道:“申兄久違了。記得上次分手,曾說今日必來。家師日有定課,因申兄兩次駕臨都是早上,今日候至過午未來,只當申兄偶然忘卻,午後率了愚弟兄數人同往後洞做功課。不料申兄信人,竟未失約。今日曹師弟應門,他爲人魯莽,必多失禮之處,望勿見怪。令師今日怎的不肯賞光?這位兄臺尊姓大名?野地不是款客之道,煩勞申兄引見,同往樓中一敘何如?”申林知來人是對頭神拳祖師錢應泰最心愛的大弟子尤嘉,爲人好狡,笑裡藏刀。自己爲了奪回舊業,兩次邀人,俱敗在他師徒手裡。別人口中多有譏嘲,獨他假意客禮相待,來接去送,笑臉窘人,最是難堪,事前已和狄遁說過,當他又在假做過場,便喚道:“狄老英雄,這位便是錢朋友門下高足尤嘉。”話未說完,狄遁已側臉笑道:“老弟,先前不是對他們說過,叫他家大人出來。我大老遠到此,只爲借你的光,瞻仰這位江南名手是怎樣一個不得了的人物,事完還要去至天台訪友。似這樣來了一個又換一個的,難道他家大人就永不出來見人麼?”說完,依舊負手看山,更不答理,把對面諸人全僵在那裡。

尤嘉心中有氣,因乃師一會就出,還未發作,同來諸人早沉不住氣,聞言微一怔神之間,全都氣往上撞。俞正首先搶步上前,戟指怒喝道:“姓狄的休得目中無人,憑你也配見我師父?來來來,一個對一個,勝得我們,自會請出我師父與你相見。”衆人也跟着隨聲附和,摩拳擦掌,搶到狄申二人面前。尤嘉尚欲暫緩一時,好再叫人,只一會工夫,不如等師父快到時,有了把握再行動手,正想發話交代幾句,略緩僵局,內中一個綽號辣手神鵰馬連的,陰毒險狠更勝尤嘉,學的又是一身小巧綿軟的功夫,兩雙利爪用五行砂練過三年,下起手來又狠又快,專講乘隙暗算,傷人致命要害之處。當日一上場,便和尤嘉一樣,料定來者不善,衆人只管亂叫陣,他只隨同湊近,眯住兩隻兔眼,兇光內蘊,覷定狄遁,一言不發,等俞正說完話,剛要搶着上場,倏地身形往前一矮,口中輕應一個“好”字,話到人到,一個草上驚蛇之勢,兩手往前一伸,便朝狄遁腰間穴道抓去。兩下相隔僅只數尺,馬連這一手練就多年,乘敵無備,身往前倒,又近了些,同時腳尖抓地,用力一踹,勢子真比射箭還疾,加以眼尖手快,雙爪並用,十步以內從沒脫過空,稱得起是百發百中,更厲害是啞口,從不出聲招呼,照例抓到敵人身上才行發話。距離這近,原無不中之理,在場諸人因乃師常說馬連手大陰毒,將來必貽後悔,屢加告誡,誰也沒想到他發動這快,心裡一喜,多半以爲敵人不死必傷,萬逃不過。

忽聽馬連大喝:“看我……”底下“厲害”二字未喊出口,緊跟着“哎呀”一聲慘叫,人從狄遁身前斜着撞退回來,倒於就地,兩手鮮血淋漓,人已暈死過去。狄遁依然神色自如,笑嘻嘻沒事人一般,站在原處動也未動。衆人立時一陣大亂,除尤嘉外,俱都憤怒如雷,吶喊齊上。申林見他們人多,方欲上前,狄遁喝道:“申老弟,你又不聽話麼?快些躲開!”,申林依言,縱過一旁。狄遁跟着揚袖而起,也不和人對手,也不縱躍,只是左閃右避,像穿花蝴蝶一般迴翔反覆,往來如梭,口裡仍接口遙向申林笑道:

“我原說他家大人不出來,不和他們動手。偏生這孩子性子大急,又怪我風景看出了神,懶了一懶,打算讓他佔點便宜算了,想不到這裡的人也是這樣脆弱,我不還手都禁不起,大人見面,怎好意思呢?”衆人聞言,益發暴怒。有的竟將身旁暗器取出,覷定狄遁打去。誰知狄遁竟似渾身長有眼睛,閃躲從容,也不見得過分敏速,和走馬燈一般,一任衆人四面圍住,拳腳交加,暗器亂髮,一下也未沾到他的身上。有時對面夾攻,吃他輕輕閃過,自己人還幾乎受了誤傷。狄遁笑道:“我和你們玩玩罷了。你們見我讓你,還要動鐵傢伙,東西雖小,比你們卻結實得多、莫要不知進退,一不留神傷了自己,不好看呢。”說時,衆人見他始終沒往起縱,意欲用暗器,四方集中,一齊上手,互相一遞眼色,各擎鏢弩在手,虛晃一招,揚手齊發。忽聽狄遁哈哈笑道:“你家大人出來了,我懶得和你們玩了。”聲隨人起,平地一縱十多丈高遠,向樓前飛去。

聽到未句,笑聲已由衆人頭上飛渡。同時樓門內也有一人口中大喝:“徒弟門快些住手,我來了。”跟着飛身縱出。一來一去,差不多都是一般高遠。就在衆人聞聲愕顧之間,主客二人已然會到一齊,敘起話來。衆人見師父出來,膽氣頓壯,忙一窩風似趕去。這時馬連業已緩醒過來,雖還強忍咬牙沒有出聲喊痛,但那一雙陰毒狠辣。久慣暗中傷人的雙手,一隻已是齊腕節骨折斷,青筋奮起,腫高寸許,另手除拇指外,四指反翻拗折,竟連筋肉一齊斷裂,成了一個禿掌,僅剩點微皮,掛在上面,鮮血淋漓,即便醫好了傷,也成廢物。尤嘉終是內行,一看這傷,便知來人內功超羣,平生未見,今日之事凶多吉少,就乃師親身臨敵,也未必佔得上風,始終沒有上前,剛將馬連救醒,恰好乃師縱出。恐衆人胡亂說話,少時越發不好下臺,忙抱了傷人趕去,身還未到,主客雙方已自動手。猛然心中一動,想起樓洞內存有許多財貨和緊要物事,少時師父勝了還好,敗瞭如何回取,念頭一轉,正遇曹豹聽衆人亂喊“馬連受了重傷”,不顧看打,迎前慰看。尤嘉便朝他使個眼色,令其同回取金創藥給馬連醫傷。曹豹素來怕他,只得隨往樓上跑去。匆匆給馬連上了止血定痛的傷藥,忙着往內洞去收拾細軟財物。見馬連仍是眼含痛淚,咬牙切齒,並不隨行。

尤嘉暗笑他大沒骨頭,平日佔慣上風,一旦負傷便挺不住。方要轉身,忽聽馬連長嘆一聲道:“師兄慢走。”尤嘉因事情說緊就緊,已然爲他耽擱些時,加以師兄弟情感又惡,實無心聽他再說閒話,忙答道:“師父命我二人往後洞辦一件要事。師弟有話,少時再說吧。”說完,便往裡走。馬連厲聲叫道:“我死在眼前,你二人尚記着我以前的過節麼?”說時情急,用力大猛,身子晃了兩晃幾乎暈倒。尤嘉猛想起馬連來時,全是自己半扶半抱,好似一點力氣都沒有,他一身功夫,近年又從異入學會採補一術,雖近女人,並未泄精,何致如此膿包,聞言好生驚訝,隨口問道,“你受傷雖重,何致如此?師兄弟好好的,誰又跟你有什麼過節,我實奉師命有事,一會就出來,給你上二次藥。說這傷心喪氣的話則甚?”馬連獰笑道:“真人不說假話,你明見對頭厲害,不是想備後場,便是想趁火打劫。老頭子出時,你還沒有和他見面說話,有什麼事要你去辦、你休看那廝厲害,老頭子的真功夫,你在隨他多年,也只是得皮面。我也是前年起替他置了外家,靠內線的牌頭才得清楚。今日雖不定能取勝,至少也和那廝支持個一天半日,哪會隨便給人做翻?只管放十二分的心。我們近年雖然面和心不和,總算多年師兄弟一場。我此時內傷比外傷還重十倍,也是自己不好,先算計人,中了老頭子的詭計,平日又傷人太多,行爲太狠,纔有這場結果。否則就把我兩臂砍斷,也不會暈死過去。你當老頭神拳綽號容易得來的麼?”

尤嘉先仍不耐,及聽說內腑已傷,又稱讚乃師的本領,自己相隨多年只是皮相,纔想起馬連昔年對人,表面上最是恭順謙和。自從前年起改了態度,言行狂做,目無同流。

最怪是他和師父時常藉故出遊,行前往往揹人私語,如有要事,回來也是先後腳,好似師徒二人並走一條道路,歸來有所獲,卻又不似有所營謀。可是馬連藝業大進,師父也人前背後不住告誡數說,大有厭惡之意,出進仍那麼密切,其中必有原因,便答道:

“你這都是氣話,我往後洞,果如你所言,是防備萬一,並不知你受了內傷。有什麼話愚兄無不照辦,只莫多心好了。”

馬連方收了獰容,苦笑道:“我本江百綠林中人,十年前爲一鏢客所傷。我知他是老頭師侄,千里來投,用盡不少心機,看出老頭子私心大重,上等功夫絕不傳人,簡直無法下手。五年前,我忽發善心,偶然用三百兩銀子救了一家老少性命,還代他報了大仇。這人姓賈,老夫妻帶着兩個年輕女兒,都有一身好功夫,自在官府手中逃出。因一向生活用度都由我一人供給,感激非常。其實我卻是忽動凡心,看中他那女兒姿色,恐他不好說話,下的苦磨功夫,日子一多,水到渠成。沒兩年老夫妻先後身死,死時硬要將長女嫁我。我還假作了一陣,才行答應,潦草在天目山中成禮,從未對人說過,婚後甚是恩愛。尚有小姨未嫁,色比乃姊略差一些。這日我和內人三姑說起學藝艱難、舊仇未報許多恨事。她給我想了一條美人計,說她長兄流亡多年,生死莫卜。她父原想兩女招婿,接續香煙,非令嫁人不可。既有此事,何不叫小姨四姑嫁我師父?同牀共枕,日子一久,總可套出真情。我知老頭子生平不近女色,事原無效,但日前他曾說他是世代單傳,如今年逾半百,名成利就,膝前並無子息,想不到爲了武功,反斷祖宗香菸,言下頗有悔意。此計能行,也說不定,不妨試試。恰好那年老頭子往西天目去訪友,便命他姊妹假作往廟裡進香。我找了一班小毛賊劫道。老頭子雖是多年獨腳大盜,可是不值當的決不下手,又愛打個抱不平,遇見這類毛賊,只要見難就退,也不輕易傷他一下。

遇上果然伸手將毛賊嚇退。姊妹二人裝着嚇破了膽,要他護送回去,路上獻盡殷勤,到家又百般款待。老頭子見她兩個弱女僻處深山,心中奇怪。一盤問,才知大的一個有武功極好的丈夫,附近人家都有耳聞,不敢欺負。姊妹廝守,又不出門,這次爲給死父母添冥福,才遭此事。丈夫歸來,定必登門叨謝。老頭子生平沒和女人長談過,見二女貌美性柔,又極能幹,談吐又好。一問丈夫是我,甚是歡喜。起初不過偶一動念,還不好意思挾惠爲婿。經不起我百般慫恿,才活了心。老頭子偌大年紀破戒,不好意思對他老家中的侄兒,婚時,只由我夫妻贊禮佈置,婚後仍令和我同住,上前年說帶我往北五省訪友,一去多半年,便爲了此事。我令四姑將他絆住,假着山居怕遇強暴,要老頭子教她武功,一味裝呆賣傻,不時枕邊討教。老頭子臨老得少妻,爲美色所惑,想她速成,不惜把獨門絕招加意傳授,有問必答,只再四叮囑,不令告我夫妻。最後一次,用酒將他灌醉,更連生平不傳之秘一齊說出。我這裡大功告成,方在加緊揹人勤習,不知怎的被他看破。他憐愛四姑,並未發作,對我更是不動聲色,最後向四姑說:‘我還精采補之術,學會了,不特男女都有奇趣,於內功更有大益,可以事半功倍。’四姑略微一學,果然又去告知內人。老頭子連日頗疑她代我行詐,教時百般叮嚀,切勿泄露,心中內愧,又是牀第間事,本不教對我說。內人怎肯瞞我,依舊和盤托出。我正因所學進境太難,他越看重,我越要學,誰知他心陰計毒,惟恐我本領與他並肩,仍由四姑代傳,卻又不肯教完,隔些日學會一點。我夫妻只知照法行事,最後有一次竟破了我的真氣,因虧耗大過,至今不能復原。情知上當,已自悔無及,在學會他許多絕招。論本領雖比你們稍高一籌,和他比,卻終身沒個指望。就這樣,我去年春天還往江西把仇人殺掉,雪了大恨,但內功真力已不能貫滿全身,只能傷人,不能受傷,適才見那對頭扎手,本想出其不意,用重辣手致他死命,加以貪功心勝,防他眼快躲過,雙手齊用,內藏變化,同時抓上固然是死,就一手抓到也難活命。我手已快沾身,他還未躲,以爲敵人萬難逃生。

不料他那氣功竟如此超羣,我用的力越猛,吃的虧越大,手抓到他身上,只覺微微一軟,便似有萬斤潛力,其堅如鋼,反震出來。當時只聽喀嚓一兩聲,心腹當的一震,指掌骨節齊斷,奇痛徹骨,心中慌亂,知道不好,連忙倒地,熬着大痛,妄想把氣緩勻,哪裡能夠?同時臟腑已受極重震傷,至多還能活到明日午前。你看我說這一席話,通體是汗,中氣已塌,接不上來。這藥只暫爲定痛止血,哪能望好呢?此去西天目,尚有兩日途程。

我一走長路,死得更快。我夫妻甚是恩愛,去年新生一個男孩,我死之後,不論你們被人趕走也未,務望持我一物爲記,交與內人。等我兒一交三歲,便由她姊妹同求老頭子收到門下,從小練起,等有了根底,再遍訪能人爲師,學會驚人本領,去至北天山找這姓狄的仇人報仇。再說今天的事,老頭子表面上忠厚,內裡好猾取巧,陰毒險狠更勝於我。他如真打不過人家,讓了地方,必有一些交代的話。他妻已然有孕,所藏財寶決不捨棄,不是事後運往西天目,也有一個後手,你操心算是多餘。最好只取你二人自己的銀錢衣物,少管他事爲妙。不信,你就試試。我這人溝死溝埋,路死路葬。老頭子佔得上風自是幸事,否則聽天由命,只把拜託你二位的話辦到,別的就不用管了。”

尤、曹二人聞悉乃師許多陰事,把近兩年一切的疑團打破,心想師父爲人如此陰刁,在虔心隨他多年,所得仍是平常。曹豹還不怎樣,尤嘉已自心生內叛,不由稍變前念,更想假作防範,渾水撈魚,應道:“師弟放心,你說的話,我必照辦。但是今日大敵當前,勝負難知,總是多留點心的好。拼着師父見怪,也須往後洞料理一下。你且在此少停,我和曹師弟去去就來。”說罷,同了曹豹走去。馬連見他目光亂轉,知道離間之計已成,望着二人背影獰笑了兩聲,又看了看兩隻斷手,把心一橫,咬牙切齒,猛伸四肢,奮力一振,便自氣絕身死不提。

尤。曹二人趕入後洞,將乃師錢應泰平日藏貯財寶的石庫打開一看,仍有數百兩散碎銀子,此外空無所有,才知馬連所料不差。方欲走出,一眼瞥見石壁上滿是大小裂紋。

內中一個像只人手,裂口比較光平。猛然觸機,忙命曹豹到隔室取塊布來包這幾百兩銀子。曹豹心粗,立即走出。尤嘉將身藏弩箭取了一技,用箭尖插入石隙輕輕一撥,果是活口。試再一挑起,掌大一塊石頭應手而落,內陷一個小洞,看出人工所爲,越猜此中有物。伸手入內一探,洞深約有二尺,大約尺半,只摸着一圓東西,順手取出一看,乃是一個三寸方圓的紅木小盒,分兩頗輕,封閉嚴緊,製作尤爲精巧,不及開看,連忙揣入懷裡。剛將石塊安好,曹豹驚慌着走來說道:“馬師兄死了,正趕俞師兄回來,說師父和那廝打了好一會。適才那廝卻吃了師父一下重的,看去還能支持,手法已慢。早晚恐怕還是師父佔上風呢。”尤嘉聞言,心中一驚,便問曹豹對俞正說什麼也未。曹豹道:

“我因聽師父要贏,恐少時招怪,只說你在洞裡找藥呢。師父東西想已運往外家,這點點銀子要它何用?俞師兄就要進來,還不快走出去!”

尤嘉心中一慌,也忘了放下懷中之物,忙即一同走出,將庫門照舊推好。忽然想起盜寶之事,打算二次人內,將小盒放回原處。俞正匆匆進來,喊道:“人都死了,要藥何用?還不出去,在此則甚?”尤嘉知他嘴壞,不敢當面放回,只得擔憂走出。到了前屋,見馬連筆直僵臥,瞪眼咬牙,死狀獰厲。正商量如何處置,忽聽錢應泰在門外喝道:

“我已甘拜下風,此地暫借他們住上三年兩載。所有我們置辦的衣物用具,已託來人代爲保存,省得帶走累贅。誰在裡面,都給我出來,一同上路。”尤嘉聞言,驚喜交集,忙答道:“馬師弟多虧狄朋友今日給他送了終了。”錢應泰大喝道:“別的東西,好託朋友保管照料,莫非死人也留在這裡麼、你們不會把他用被裹起背出來,說這閒話則甚?”三人知道大勢已去,師父必是吃了大虧,被逼無奈出此下策,哪敢多留,自找無趣。

好在平日除錢應泰外,餘人俱住外樓,沒多耽擱,一人用被包裹,餘二人便去各房內搜了些散碎銀子,由尤嘉抱了馬連屍首一同走出。一看場上,除申林、狄遁外,還多了一個老頭、一個四五歲光景的小孩,也不知是敵是友。錢應泰正和新來老頭說話,四外指點,外表彷彿行所無事,若不介意,實則面容慘自,在在顯出神態勉強,極不自然。

尤嘉當然不願示弱,首先搶步上前說道:“徒弟們謹遵師命……”底下想說幾句將來找後場的門面話,未及出口,錢應泰已接口指着老頭,對三人說道:“這位是乾坤八掌地行仙,陶老英雄陶元曜,上前見過禮來。”三人見禮通名之後,錢應泰便向陶、狄二人拱手說道:“今日多承二兄相讓,但這蝸居雖小,頗費小弟一番心力,內中零碎東西甚多,暫時不及攜帶。好在向人借房,自有俗例,怎交怎還。務望二兄與房客代小弟好好保存。異日歸來,原物見賜,便足感盛情了。”

狄遁笑嘻嘻道:“地主原本姓申,足下卻說是添蓋佈置,費卻不少心力。適才也曾言明,請你拆去,仍還姓申的原樣,足下又嫌麻煩。陶老英雄我不知道,小弟遊罷江南便要北歸,足下再來,又不說個準年月日時,哪能在此久候?我看房是申姓所租,我卻是居間人。有道是無中不成約。小弟家住北天山上穿雲頂,如不嫌遠,到了足下索房之時,在駕一遊,先尋我這中人,由我相陪足下到此,令申姓交房,免得陶老前輩世外之人,爲此無謂之事勞神。你道如何?”錢應泰明知這兩人哪個也奈何不了,開脫一個最厲害的,異日報仇或較容易,聞言正合心意,冷笑一聲答道:“今日若非陶老英雄光臨,足下這個居間人作得成否,尚難說呢!並非姓錢的怕事,既然足下願意獨任其難,至多三二年的光景,我必親往北天山拜訪便了。後會有期,行再相見,我師徒走了。”說罷,帶了一干徒黨揚長而去。

這事遠因,也由馬連用美人計而起。錢應泰老來娶妻,甚是寵愛,因嫌故居離西天目較遠,欲在西天目附近山中尋一風景清幽之所建一別業,以便常與少妻相見,以娛晚年,派衆門徒四處尋找,久無合意之所。這日尤、曹二人又出相地,無心中找到這所崖洞,地名千鬆巖。申林奉乃師蕭隱君之命,就崖洞外蓋了幾間草廬,奉母隱居。如若在家,見面言明,也可無事,偏生申林同了老母往朝普陀,一去月餘未歸。因所居四外山高水險,人跡不到,又無什麼值錢重要物件,僅將一些零星用具放入洞中,用石封閉而去。尤、曹二人見那裡山清水秀,風物佳美,忙喊乃師來看,先還不知主人深淺,未肯造次,後命門徒連守多日,不見人回,又發現洞內藏有不少破舊書籍,以爲是個隱居山中讀書的寒士,定是出門謀幹功名,所以不見迴轉。去過幾次,越看越中意,又經門人慫恿,決計遷入,滿擬主人回來,好歹俱有法應付。

誰知剛把雜物歸置,打掃清潔,率了十幾個親信門徒遷移過去,住了幾天,正商量起蓋屋字,申林母子忽然迴轉。申林遙觀有異,獨往一探,見洞被多人佔據,草廬已然撤毀,又驚又怒,當時恐驚老母,沒有則聲,竟自踅回,將母送到朋友家暫住,重往理論。本就一肚子沒好氣,頭一個遇到的又是曹豹,幾句話一說僵,動起手來。好漢終打不過人多,何況俱是能手?未了爲尤嘉所敗。尚幸道出乃師名號,未遭毒手,卻也受辱而去。錢應泰因兩下已然破臉,無法好說,又聽說是江南大俠蕭隱君的門下,先頗擔心,後來申林兩次尋師未遇,約來的人還未和正主交手便自打敗,這次又說必請師父前來,錢應泰見他無什麼驚人本領,誤以爲是假借名頭,便沒在意。當日又值三六九傳授門人武功之期,只曹豹一人循例值門,餘者俱在後洞互相過手練習。恰值申林遍尋蕭隱君不見,無意中路遇乃師生平惟一畏友,新疆北天山飛俠狄樑公之侄狄遁,聞悉此事,大是不平,立同申林來到千鬆巖寒花蟑找場,索回故居,正遇曹豹。狄遁幼從狄樑公父子多年,已具劍俠本領,不屑與他計較,只略顯了點身手,用內家氣功踏碎罡煞樁。原想對方知難而退,引出正主,善讓了事,誰知俞、馬等人不知進退,馬連更是陰毒,妄想辣手傷人。狄遁早看出他不是善類,又見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下此毒手,平日積惡可知。

有心除他,不動聲色,便就來勢略用真力,將他兩手指掌骨撞斷,臟腑震傷而死。

錢應泰後洞聞報,說有人踏碎木樁,知來勁敵,心中大驚,連忙趕出,見衆門徒圍住一人,追逐亂轉,暗器連珠般亂髮,卻是沾身不得,喊聲“不好”,忙從場中縱起時,狄遁也自見他走出,一看步法,知是正主,也縱起身去。兩下對面,狄遁說了姓名來意,因馬連這一暗算,把他師徒都看作了大惡匪徒,改了初意,話頗挖苦,似說他不該倚多爲勝,仗勢欺人。錢應泰早望見馬連受了重傷,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但還沒想到狄遁與天山飛俠狄樑公父子是一家,冷笑一聲答道:“我當初到此,原因空無居人,又是兩間破草棚,連候月餘。荒山之內有什麼地主?不見人來,就此建房遷居。姓申的回來,如若好言相商,誰讓都可。他偏要恃強動手,纔給我門下趕走。三番兩次約人來此,並說他是蕭隱君的徒弟。同來的人卻是廢物。爲想見蕭隱君一面,手下留情,每次均讓他全手全腳回去。不料今日又約你來,未見主人,先用重手傷我門下。這雖怪我門下學藝不精,但足下爲人助拳,不按江湖上的規矩義氣行事,也難和你再講情理。不是姓錢的誇口,休說足下素昧生平,從未聽人提過,便是姓申的把他師父和天下成名英雄請到此,只要勝得我過,立時情甘奉讓,家都不回,轉身就走。否則我只好請你和姓申的委屈些時,等姓蕭的親來再說了。”

狄遁冷笑道:“我到此也曾按客禮求見三次,你那些徒弟蠻不講理,一見面便想暗用毒手傷人。我恐他們挨不了打,偷愉打人,便宜總是佔慣了的。我正看山,來不及躲,心想讓他打一下吧。不料佔便宜也沒學到家,恨不得一下把人抓個腹破腸流,雙手並用,連吃奶的力氣通運到兩隻手上。自己發力大猛,頭重腳輕,虧我沒躲,要是躲時,他這連身飛起,一頭猛衝,怕不撞在那座小山上面,鬧個腦漿迸裂纔怪。我因見你徒弟如此脆弱,不但不能還手,連挨都挨不得,後來他們一擁齊上,以多爲勝,他們又不住手地把箭亂丟,全沒一點準頭。那些玩藝份兩很輕,打中我不要緊,誤傷了他們自己人,不是玩的。嚇得我連躲都得看準地方,以免再碰倒一個或是磕傷哪裡,本家大人出來,不好意思。直害得我提心吊膽,鬧了一身雞皮疙疽。好容易盼到你這本家大人出來,正要說理,讓你管教管教這羣孩子,怎倒說我動手傷人?問問他們,幾見我還過手來?你沒見我適才和捉迷藏一般,被他們圍住亂躲麼?”

錢應泰惱羞成怒,再也聽不下去,搶口喝道:“姓狄的,你爲人助拳,閒話少說。

今日之事,勝者爲高。我不能壞我這裡規矩,讓你三拳,請吧。”說時衆門徒已從場上趕到。錢應泰見申林仍立遠處,正負手緩緩走來,態甚暇逸,不由遷怒,向衆徒使了一個眼色,意似休放他走。衆徒會意,有兩個便要迎上前去。狄遁見錢應泰強忍怒氣、臉脹通紅,雙手往下一垂,並不施展架勢,二目神光足滿,註定自己全身,連聲道“請”,衆徒目射兇光,怒視自己,恨不得生吞下去,便點他道:“事由我借姓申的房而起,事已到我身上,與他無干。他是你敗軍之將,只把我打倒,他跑不了。無庸足下這般丟眉做眼,引人發笑。”錢應泰心事被他道破,忙喝衆徒道:“你們不許亂動,早晚跑不了他。狄朋友請吧。”

狄遁哈哈一笑,仍是長衣閒立,並不打將上去,只用手朝錢應泰離身三尺虛拍了三下,說道:“三招已承讓過,請吧。”錢應泰見狀,疑他用的百步打空真力,恐是勁敵,雖未閃躲,暗中卻用真力,虛迎上去一試,並無所覺,知是逞強,不願實受讓拳的話,一聽說“請”,早已蓄勢相待,道聲“得罪”,反左手走裡圈,迎面一晃,縮回護腰右手,同時連續橫推出去,雙腳大丁字步,右腳前探,身子卻隨左腳往後一坐。兩下相隔,反倒遠了半尺,狄遁見他開場只擺一尋常架勢,知他重視自己,先發虛招,以退爲進,表面上彷彿主不佔客,看去尋常,暗中卻藏有三環套月的解數。敵人稍微外行,冒昧進招,這一解三八二十四招,招招精奇,休想逃得毒手,乃南宋八大秘傳之一。當年名震天山南北的老少年神醫馬玄子最精幹此。以前在叔父家中相遇,曾經細說,深悉它的微妙。否則就憑自己這一身氣功,縱不致吃他的虧,如不知底細,應付起來手腳稍慢,豈不叫旁觀的人笑話?存心慪氣,當時也不叫破,仍裝不知。施展家學嫡傳,兩腿交叉往下一蹲,成一反八字步。雙手反掌交叉,喊一聲“開”,往外用力一分,亮掌向敵。上面大開大敞,底下腳步卻被長衣擋住,形似一個短頭的“十”字釘在地上。

錢應泰滿擬他必進攻,立可變招換式,施展生平絕技,致他死命。見他也只亮了一個架勢,雖沒看透是什麼家數,但那兩手分時,“呼”的一聲風響,直似有千百斤力量,形態又是那麼淵停嶽峙,穩若泰山,知遇勁敵,非同小可,只得喊道:“朋友請進招吧。”狄遁仍故意慪他道:“我生平只會捱打,不會先伸手打人,我又千萬里路跑來,沒的又道我上門欺你。”錢應泰無法,只得把前式改守爲攻,移形換步。表面仍用常招,左腳前探,右手收回,同時左手一擋掌,朝狄遁胸前橫斫出去。這一下敵人無論多乏,也決不會打上,但他暗中卻藏有許多變化,只等敵人用手一架,立即收回,將那三環套月一解二十四絕招施展出來,所以發時只用了一二成力。

誰知掌發出去,狄遁不招架,也不躲閃。錢應泰因狄遁一來,便將一百零八根罡煞樁踏成粉碎,隨用氣功撞傷馬連,早料是個硬功夫高手。見他不躲不架,竟如無覺,疑又存心賣弄。暗笑你單憑這點苦練的硬功便想班門弄斧?我須不比馬連,今日且教你帶點傷走。說時遲,那時快!念頭似電一般轉過,早把全身真力運到左手五指上,等掌近敵身不過寸許,猛喝一聲“着”,改斫爲戳,左手當中三指用了七成勁,往外一甩,照準胸口氣穴要害之處戳去,勢絕迅急。錢應泰雙手用五行砂苦練過多年,所戳又是要害,越是硬功好的人,越禁不起。這一下如被戳上,不死必帶重傷,破了真氣,哮喘數年而亡。旁觀諸人十九以爲狄遁驕敵自做,此時雙手平分,門戶大開,萬來不及收回招架,必中無疑,方張着大口,準備喊好。誰知狄遁靜如泰山,動如掣電,錢應泰快,他比錢應泰更快。錢應泰眼看三指戳中,猛見狄遁身子不動,胸前往裡一凹,指尖一虛,連衣服也未沾上,剛暗道一聲“不好”,就這剛看見敵人胸往裡陷一瞬息間,狄遁雙掌已然同時發動,右手由側裡帶着風聲,朝錢應泰左時橫推過來,跟着左腳向前,蹲身上步,左手葉底藏花,便朝肋下點到。招並不奇,可是身法靈妙,運用神速,真沒法躲。

幸是錢應泰久經大敵,功夫純熟,步法穩練,真力能發能收。當時急於收功,上面雖運用全力,發出去時卻留了三成力量在腕上,一戳不中更不再進。見敵人掌朝左時推來,躲既不及,力又上重下輕。如被推中,只往側一歪,右手不及施爲,左半身全交給了敵人,非敗不可。忙把氣往下一沉,先將身子站穩,就勢收回左掌,反時往外撞去。

同時右掌分花拂柳,往上一撥,恰將狄遁左手這一招架過,未被打中。可是左時吃狄遁這一推,身已微往右晃,撞處似重物猛擊了一下,隱隱發麻,不禁驚了一身冷汗,哪敢絲毫怠慢!手已交上,忙把三環套月中,圓、轉、柔、屈、勾、搭。磨、推、撞、打、切、戳、斫、削、點、拿、剪、破、迎、送、彎、環、動、蕩二十四字解法,一招緊一招施展出來。

狄遁見他適才上當未吃大虧,知非易與。因有名手在側窺伺,安心炫露,又想觀察敵人深淺,先是一味仗着身法靈活手疾眼快,只御不攻,和他周旋,不遇良機決不進招。

不料錢應泰武功已到上乘地步,盛名之下驟遇強敵,一見情勢不妙,逐步留意,把看家本領全施出來。狄遁成竹在胸,以爲對方掌法早所熟練,按招應付,綽綽有餘,數十照面過去,見無變動,未免稍微大意。錢應泰先也以爲他不懂自己這一套神奇掌法,加意施爲,以冀必勝,時候一久,留神細看敵人,竟似箇中能手,益發戒懼。故意打完一套又一套,看出狄遁想懈怠自己多耗精力,只守不攻,虛應故事。出其不意,猛一變招,賣個破綻,暗用一個最神奇的絕招,居然打了狄遁一掌。狄遁幸仗內外功精純,見勢不佳,這一掌雖已躲過,索性賣他一下,人並未傷,卻將狄遁招惱,故作吃虧,手法略緩,暗中卻將練就內家勁氣運用停妥,然後喝道:“錢朋友你這三環套月,二四掌法,我已領教兩三遍了,適才又讓你一掌,客禮盡到,還不物歸原主麼?”

錢應泰適才那一掌甚是狠辣,如換常人,背骨早已碎裂。敵人隻身形略晃,便即回手招架,打中時反震之力甚強,後來拳雖略緩,步法身法一絲未亂,而且敵人始終敷衍招架,深淺莫測。料定自己已落下乘,格外驚心留意。聞言知狄遁要轉守爲攻,大顯身手,如若反脣相譏,少時戰敗,反更不好落臺,耐着憤怒答道:“足下本領高強,錢某自非對手,讓房不值一說。但是足下客氣太過,老是相讓,現在靜等領教高明,使我師徒一開眼界,立時就走。你我何必多費手腳,就請大顯奇能絕技,早了此事如何?”狄遁笑答道:“既如此說,足見高明,我只好獻醜了。”說時恰值一招接過,倏地長嘯一聲,平空一個獨鶴沖霄,縱起七八丈高下,在空中一個轉側,雙手平分,頭下腳上,餓鷹擒兔之勢,箭一般往下落來。

武家如非避人殺手,最忌全身懸空,無法着力變動,何況又在大敵當前,雙方交手吃緊之際,無故縱起,又縱得那高,變成敵靜我動,全身皆在人算計之中。按理不等落地站穩,準吃大虧。衆門徒看了,方自駭笑,以爲必敗。錢應泰卻真識貨,一聽敵人說聲“獻醜”,便知不比尋常。果然身隨人起,直上高空,一看來勢,正是狄氏門中五禽七獸的身法。知道這類武功非內功精純到了劍俠地步不能練成,學成之後,身輕飛鳥力逾猛獸。單這開頭一招,就藏有好些神奇解數。敵人認做破綻,進攻越速,越易上當。

此乃天山飛俠狄樑公,當年在北天山苦練內功,每日體會當地靈禽猛獸飛馳動鬥之形而得。外姓徒弟只傳了兩人:一名韋耀,久在新疆保鏢;一名韓昆,曾到過南方,與己相熟,曾說過此中微妙,他和韋耀只得傳十之二三,生平已少見敵手,見狄遁一施展,這纔想起來人姓狄,又自新疆到來,定是天山狄樑公子侄無疑,不禁大驚,知再不見機,還手必敗;數十年盛名立時付於流水,哪敢迎御!心氣一寒,忙即飛身往側縱退,口中大喝:“朋友且慢!我有話說。”

說時遲,那時快!狄遁已自空中飛落,立地不過三丈高下,見錢應泰避開,知被看出厲害怯敵,安心要他現眼,裝未聽見,就着下落之勢,潛運氣功,一換身法,往側一偏,兩腿一屈一伸,一個雁落平沙之勢,就空中改變方向,朝側面錢應泰縱處飛落,衣袖飄飄,身法靈奇,直和飛鳥翔落一般無二。衆門徒方始看出厲害。錢應泰腳才沾地,狄遁已自追到臨頭,雙手一拳,施展辣手,往下便抓。錢應泰見對方不聽招呼,仍是追來,衆目之下,其勢不能再躲,眼看危急,只得咬緊牙關,身子往後一仰,背心着地,手足雙拳,準備拿出看家防身本領,用十六式救命八躺,先支持過去再行認輸,以免受傷更不好看。

剛往後一倒,百忙中忽然一條灰色影子由岡坡那一面飛來,其疾如箭,轉瞬到達,恰與狄遁雙雙下落。錢應泰目力敏銳,看出又來一人,竟與狄遁來勢不相上下,朋輩中並無一人有此本領,料是敵黨,知難倖免,一時情急,方欲喝罵,忽聽兩聲“哈哈”,眼睛一花,兩個敵人似已撞上。備把雙手一舞,“啪啪”兩響,兩條人影已隨笑聲飛落兩旁,各抖一抖衣袖,從容緩步走來,同喊:“朋友請起!”錢應泰驟出不意,心神一愣,竟忘起立,仍躺地上,作勢相待,聽人一喚,不禁羞了個面紅過耳。縱起注視,後來的是一個老頭,同時岡上有一小孩往下飛跑,還未到,也不知是敵是友。方欲詢問,申林已自趕來,跪在老頭面前行禮,口稱“師父”,知道不好。老頭先發話道:“錢朋友,小徒無知,不該出門日久不託人照管門戶,致有今日之事。聽說足下要老朽親來始允交還,他兩次黃山俱未尋到,不料狄世兄萬里壯遊,無心相遇,同來領教,老朽也得信趕到,適才之事俱都親見。幾位高足也委實有些失禮之處。事由兩誤,難怪一人。如今勝負未分,尊意如何?”錢應泰定神想了想,答道:“蕭老英雄大名久仰多年,本欲借題見面領教,纔有今日之事。但是適才已和狄朋友說明在先,勝者爲強,這勝負未分的話只可騙那小孩,在下已非狄朋友對手,當然奉讓,哪還有什麼話說?”狄遁插口笑道:“足下此言足見高明,但申老弟寒素舊居僅有茅屋三間,現被足下將他修治一新,始行相讓,受了已覺有愧,何況裡面還有賢師徒不少財貨衣物,作何處置?自來房客讓房,原無當時就搬之理,雖說房主催房已好幾次,不能怨他魯莽,但多的已被捱過,也不忙在一時。莫如由我與申老弟商量,令他暫緩三日遷人,以便賢師徒從容遷移,免得忙迫,遺下什麼珍貴之物,我們擔待不起。”錢應泰聽他仍是語含譏刺,不由氣往上撞,獰笑答道:“狄朋友,閒話少說。我當時也曾說過,我如不勝,領了徒弟,當時就走,只爲蕭老英雄初見,少不得寒暄幾句。丈夫一言,如白染皁,你當姓錢的也是一個小人麼?說走就走,決不回頭。至於我師徒那些零碎東西,暫時何用拿走!自然連房子一齊交付你們,有勞暫時代爲保管。還是那句話,勝者爲強。今天既然交付,異日自會來取。

如無此力,我姓錢的永不出世!”說到末句,便往樓門前跑去,喝令衆徒速出偕行。

這時周鼎已從崗坡上跑到,蕭隱君見狄,錢二人口舌相爭,方欲攔勸,錢應泰已至樓前,知他無法下臺,想了想不再言語。一會錢應泰將徒衆喚出,作別自去,行時側團日居,似有愁容。蕭、狄、申三人,隨帶周鼎同去樓內。申林見舊居煥然一新,洞中陳設佈置尤極精美,便向蕭隱君恭身請道:“弟子寒士,怎住得這地方?意欲請示師父,將他遺物封存一處,拆去洞內外裝修樓房,仍還原樣,不知可否?”狄遁笑道:“兄弟太迂了。他這俱是不義居,我等受了無愧。何況你上有老母,無以爲養。依我之見,他師徒目中無人,安心在此長住,洞中必然藏有財貨。我們可將它搜出,用作者母甘旨之需;有餘則用以濟貧行善。只要志一心專,何在此區區外物之誘呢?老前輩以爲如何?”

蕭隱君也說道:“現時別無善地可居,暫時只好如此,倒不必拘執於小節。可乘今天還早,速將令堂接回,我還有事呢。”申林應了,又去張羅茶水。狄遁道:“這裡的事你不必管,天已不早,你先接老太大去吧。我看那廝走時神情,必有要緊東西不及帶走。

本人吃我拿話僵住,或者無此厚臉,難保不令門下孽徒來此滋事。我和老前輩還須細細搜它一番呢。”

申林領命自去。蕭隱君隨令周鼎向狄遁見禮,並問他還想回家不。周鼎在崗上,先見狄遁本領已是十分欣羨,又覺蕭隱君的本領比狄遁還大,能從岡上一縱便到天空,和鳥相似,亟欲從學,哪裡還肯回去?拉着蕭隱君的手直說:“我願學本事,不回去了。

明早給我爹爹送個信去吧。”蕭隱君點頭笑道:“那個自然。但我住在黃山始信峰絕頂,天風高寒,你此時還禁受不得。你且隨適才走的申師兄暫住這裡,先跟他學上兩年,等筋骨熬練得有點根底,再隨我住一齊。我稍有閒空必來看望,就便傳授你二人的學業。

只要好好用功,必有成就。”

周鼎福至心靈,說什麼也要相隨同往黃山,不願離開。狄遁笑道:“此子天分骨格均非尋常,既有這等志氣,我送他一丸靈藥,足御風寒。老前輩索性成全到底,就帶他同去吧。”說罷遞了一粒丹藥過去,教周鼎行了拜師之禮,改稱師父,跪領教益。蕭隱君摩着周鼎的頭說道:“你太年輕,有許多話都不到說的時候。黃山頂上太冷,本禁不住,偏你機緣遇合大巧,既得我爲師,又得了狄家三陽換骨丹,真是幾生修到!此丹由我收存,到了黃山再服。我們還有事辦,可起至那旁坐定,後早隨我同行便了。”周鼎諾諾起去。

蕭隱君隨向狄遁道,“我日前聞得人言,錢應泰得了一件異寶奇珍。你適才說他走時神情可疑,今晚定有人來,所料極是。我們且去內洞一看。”說罷,二人同往後洞搜尋了一會,僅發現那座石庫和所餘數百兩散碎銀子,別無所得。就現成飲食弄了些,正往外走。周鼎初次拜師,頗知敬畏,因師父未令同人,仍坐原處,等了一會無聊,起身閒踱,無心中走經門側,一眼看到溪旁柳蔭中似有兩人影一晃,忽動靈機,仍裝未見走過,暗中伏身門側,往外偷覷,果見兩人藏在柳樹後面,正往摟側掩來,頗似錢應泰的門下,恐被警覺,忙往後洞送信。才進洞門,便見蕭。狄二人走出,匆匆一說。狄遁聞報,首先飛步往外跑去,到門外不見有人,縱往崖頂高處,四外察看,只見夕陽在山,暮靄蒼茫,林鳥啁啾,崖花自落。仰視天空,正有一行白雁飛過,銀羽翩翩,映着斜日回光,分外明潔。崖角飛泉兀自湯湯發發下注不已。空山晚景倒甚幽靜,卻不見一點人影。照那地勢和自己目力,絕無遺漏,崖前一片廣場小溪,離對面高崗頗遠,溪旁林木,行列不密,來人又是沿溪向岸側繞來,與對岡背道而馳,自己一得信就縱出,即便他事前警覺逃避,也來不及,所經之處離樓側石崖已近,無可藏伏,一覽無遺,料是小孩眼花。蕭隱君也跟蹤走出,見狄遁人在崖上,也沒做理會,攜了周鼎,竟直向發現來人之處走去,目不旁視,甚是從容。

狄遁見那一帶俱是沿溪平地,僅有三四丈大小一塊石頭,像是人工鑿成的假山,通體碧油油,滿布苔薛,上下種着數十株小松,形雖玲瓏,卻是一塊整石,並無洞穴。出時因那山石正當好細來路,首先注目,並無所見。看隱君師徒業己行抵石前,注目地上,掀髯微笑,似有所獲,心剛一動,隱君已在點手相招,忙縱下去,未等張口問訊,隱君指着山石來路一角悄聲說道:“來人已經入洞,照他這等性急,或已到了內洞,人還決不止兩個。但他所行之路必多曲折,趕去定來得及,石庫內近左壁處有一石筍,極好藏身之所。你可先趕進去,開了庫門,藏身石筍後面,靜以觀變。我略做點手腳就來。”

狄遁朝隱君指處一看,苔薛上面留有幾個人手指印,印旁微有半圈縫隙,爲碧苔擠滿,非近前諦視決看不出,苔也新剝落了一些,恍然大悟,一點頭,回身往樓內如飛跑去。

隱君隨就溪旁碧柳折了一技,在石前地皮上畫了幾十下。周鼎聽說奸細已然深入,好生狐疑,幾番想問,俱被隱君止住,直等畫完,帶了周鼎走回樓內,才說道:“那假山乃以前人自闢的一條地道,人已由此進去。我用柳枝畫的是奇門遁甲,這些事將來自會明白。如今來人歸路己斷,由我們捉,跑不掉了。可隨我去看活把戲吧。”

一邊說一邊走。一會到了裡面,推開石庫進去。狄遁仍藏石後,奸細尚未到來。重關好庫門,一同伏身石後相待。約有刻許工夫,周鼎年幼,已覺不耐,忽聽石壁內隱隱有人敲了一響,隨又不聞聲息,過不一會又響兩聲,似這樣響過三次,別無動靜,耳聽隱君悄聲說道:“你人小,石筍右側有裂孔,你蹲身下去便看見了。奸細一會就由石壁上跳出,不要則聲,將他驚走就沒好戲看了。”周鼎大喜,忙蹲身下去一找,石筍上果有指許寬一條裂口,可看外面。伏孔一看,壁內又起響聲,比前稍大。停一會,右側石壁上忽有一塊一尺方圓的石頭,無故離壁自裂,往外懸出,並不下墜,兩晃又縮回去,合上不動,開合之聲甚微,看去依舊嚴絲合縫。壁上本有無數冰紋,有的紋縫比此還粗,如非當時留神注視,必被混過,不易找出,端的細密已極。這次等得時候較久,約有盞茶工夫,那塊裂石倏地凸出,石片甚薄,好似石後有柄,懸空掄了兩轉,便往壁裡縮進,壁上立現一個大洞。跟着突出半截人身,細一看竟是一把刀裹着兩件衣服,刀頭上挑着一頂小氈帽,並非真人。出出進進,晃了三次,收了回去。這才由洞內跳落下一個人來,看去年紀約在二旬以外,並未帶着兵器,手裡只拿着一個數寸長的鋼鉤,落地往四外掃了一眼,便往左壁奔去,身法甚是靈巧。到了壁前,好似找不到地方,連用手中鋼鉤就壁問現成裂縫撥了兩處,大小裂縫俱無動靜,最後才得尋到,鉤起處,拳大一塊石頭應手而起,壁間又現了一小穴。來人忙將石和鋼鉤併入左手,右手伸入穴內掏摸了一陣,縮將出來,面上頓現失望之色,怔了一怔,奔回原縱落處,伸手朝裡一招。跟着便有一人探頭出來,悄聲間道,“你找到地方了麼?”

先一人愁容答道:“地方找到,東西丟了,這可怎好?”後一人聞言面容驟變,驚道:“都是你貪功討好,師父脾氣古怪,今日又在怒火頭上。他已一口斷定藏寶地方隱秘,即便敵人在此住上三年兩載,如若不知底細,也沒那巧發現的事。真拿我三個當心腹人,自己又不便來,才行說出。這東西他愛如性命,來時那麼千叮萬囑的,如不給他盜回,難免疑心是你吞沒。我和尤師兄沒有下去還不怎樣,你卻如何交代?”先一人冷笑道:“這老不死的事事私心。我們跟他多年,休說真功夫不曾得到傳授,平時連真話通沒幾句。這裡搬來並不算久,竟會被他安有一條地道,如非今日用上,誰也當它是座假山,誰知道下面有路可通洞後呢!並且岔道有好幾條,弄巧還有別的把戲都說不定。

多年師生,按說情如父子,既然庫中藏有這樣異寶奇珍,就該早說。我們如早知此事,適見情勢緊急,彼時雙方話未說僵,主人仍是我們。不大點東西,隨便着一人入庫就拿走了。偏要這樣鬼鬼祟祟,自己拿人當賊纔出這事,怨着誰來?”後一人道:“閒話無用。東西不在,想已被對頭事前取走,你看可有什麼痕跡麼?”先一人答道:“哪有什麼痕跡?”後一人道:“照師父說,他發現原先這裡是前朝大盜窟宅,洞壁內除地道外,有許多空洞,看出房主人雖在此地久居,一無所知,連這石庫都未開過。對頭今日新來,至多發現石庫。這些洞穴,大大小小有好幾十處,又有滿壁裂紋,虛虛實實,魚目混珠,藏寶之處更是兩層,外人就是尋到,也當是個實心的;況在倉猝之中,決難發現。如今他多年積聚和庫中所得之物早已運走,只這件寶貝不捨交人,他放心大膽,但然就走,也由於此。那兩對頭把他小孩一樣看待,定然敢作敢當,取了決定不賴。如已取去倒也罷了,聽你所說並未取去,這卻怎好?”先一人憤道:“反正於心無愧,管它呢!回去實話實說好了。你且躲開,待我上來好走。”

狄遁聞言,方欲縱出擒拿,吃隱君一手捂着周鼎的嘴,另一手將他拉住,不令出聲行動。後一人聞言並未讓開,出聲卻是更低,悄道:“這東西丟得奇怪。日裡師父敗前,我進樓看小馬,正遇曹師弟走出,說尤師兄在裡面給馬師弟取傷藥,說完便慌慌張張往裡跑。這時小馬已死,他二人怎會不知?況他傷處藥已敷滿,外屋藥未用完,還往內裡取藥則甚?師父命他同來,原是互相監察,誰都知道,他卻說這類事人不宜多,願在入口巡風相候。地道隱秘,何用巡風?這時我把前後一想,頗似早知寶物已失,有心避嫌,讓我二人背這一口黑鍋神氣。你人心直口快,性情太暴,出去見了他,先不要說。曹師弟人易哄,先見他套問明瞭虛實,再去稟告師父,免他抵賴。你看如何?”先一人聞言,暴跳道:“這定是他做的無疑了!怪不得他路上屢次和大家說,早知如此,還不如先到後洞打開庫門作個準備,省得便宜外人。原來卻是自己鬧鬼。”言還未了,後一人忙低喝道:“金老弟,這是什麼地方,你還當是自家的麼?快走吧,對頭厲害,莫被驚覺,討了苦吃,又給師父丟人。”說罷,縮回壁內。前一人也跟蹤跳入,壁上“沙喀”兩聲,那帶柄的石塊又從洞內突出,略一轉便合了筍,將壁洞閉上,仍復原樣。

狄遁見隱君不令縱出擒賊,忽然省悟,賊去之後,隱君趨至壁間,貼壁聽了一會,對狄遁道:“你將庫門關好,帶了鼎兒去至前樓坐定,我去放了他們就來。”說罷匆匆走去。狄遁依言,到了前樓。不多一會,隱君迴轉。狄遁笑問:“這三個小毛賊都放走了麼?”隱君點了點頭。狄遁又道:“這三小賊,只頭出來那個不知名字,踞着壁洞說話的叫俞正,地道口尋風的叫尤嘉,是老賊門下最得寵的大徒弟,適均見過。聽他們口氣,老前輩所說寶物,已被尤嘉事前渾水撈魚背師盜走。俞正所料甚是,他師徒敗走匆促,此寶說不定尚在尤嘉身上。如當場將他捉住一搜一問,便可水落石出了。”

隱君笑道:“申林奉母居此,原是我的主意,地方也是我找的。起初只爲他母子孤寒,仇家衆多,我本門功夫又極難學,短短日期不能成就。無意中發現這座洞穴,僻處深山,景物幽靜,可供他母子遠患棲身用功之所。彼時休說壁中地道,連後洞石庫均未發現。申林住此數年,因用不着這大地方,母既多病,又勤於用功,也無暇查看全洞,直到被人佔去,尚自夢夢。這次我桂林訪友歸來,起身時受朋友之託,便道護送一家眷屬,改走水路。船行西江,將近梧州,正值水漲,一片汪洋,江心的系龍洲仍然砥柱中流。那裡兩山旁列,矗若門戶,江心卻有這麼一個小島涌現。江濤甚激,打在島上,揚起十來丈的水花,陽光下看去甚是美觀。船已掠島而過,在下游裡許靠岸停泊,準備明早趕羚羊峽的險灘。我一時興起,想觀島上夜景,便向同行人推說訪友,當晚如若不歸,明早只管開船,我必隨後趕去。那家姓洪,原知我一點來歷,也沒深問。滿擬在島上留連,半夜趕回一同動身,因行時心中一動,好似要有點耽擱,才把時候說久一些。及至行到江邊僻靜之處,剛算計乘日初落月還未上之際,踏波飛行,往江心孤島跑去。不料我還未起腳,那系龍洲孤島上忽有兩人縱落水面,踏着水波,往我立處不遠的江岸跑來,百粵的異人居士,與我十九朋友,能夠在驚濤駭浪之中踏波飛行的數不出幾個。這兩人的功夫雖還未到爐火純青地步,卻也罕見得很,疑是熟人,想看個明白。誰知這兩人竟是洪家對頭,事出誤會,仇恨卻深,新從省裡得信追來。

“當日早晨開船,便被迫上,曾在岸上呼喚搭船。我看他們來路不對,尚不知有此本領,他們也不知我的姓名來歷,僅在搭船未允和我答話時,看出我是保護他們對頭行路的行家。兩下一對面,這兩人都是年輕性急,見我仁立相待,又疑我已知他們行藏,離了官船特地窺伺他們的蹤跡,張口就沒好氣,幾句話就要一對一和我動武,連姓名也不肯說。我見他們面無邪氣,不似綠林宵小,又有這身本領,不由動了憐才之念,存心磨練,也不將姓名說出,只約他們同往系龍洲上留雲閣後決一勝負。他們還恐我看出他們水上飛行功夫,藉詞推宕,怯敵逃避,又恨我話說得挖苦,想給我點苦吃,說島前浪大,船不能近,怕人看見,不如換個地方當時較量。我特意慪他們,先說非往原地不肯交手,決不換地方。等他們口風越逼越緊,快要蠻來,才說我也是立竿見影,要打架當時就打,沒的耽誤工夫,我先往洲島上等你們去。邊說邊往江裡跑。他們見我也能踏波飛行,方知遇見勁敵,連忙追來。

“三人一同到了洲上,倒也言而有信,只着一人和我打,和你今日一樣。我先只守不攻,打到月上中天,又換一人。動手後我已看出他們的路數,越有成竹,一味逗他們發急,始終不還重手傷他們。連經幾次替換,他們正氣得咬牙切齒,無可奈何,我又說你們用車輪戰法,好少受點累,太佔便宜了,我不於。要你們一擁齊上,兩打一,我幹,否則我心裡不快活,就要走了。他們聽我說反話,越發氣大,我又連逼幾次,藉此收回前言一同夾攻。因知他們師父好強,敗在我手,雖不見丟人,終是不快,不願傷他面子。

等他們累得快要精疲力盡,欲勝不可,欲罷不能之際,纔拿話點他們。他們也想起我身法手法和年紀口音,俱似他們師父常說的人,一點就透,忙即喊停了手,問我畢竟是誰。

“我說姓蕭,問他們師父可是天池漁父?兩人一聽,嚇得立時拜倒在地,自認冒犯,再三求我,當晚的事在外面不要對人提,免他們師父知道,吃罪不消。我問姓名,才知一名戚恆,一名龍濟,乃天池漁父施博民十年前收的兩個前明忠烈後裔。因見我和洪家一路,知仇難報,好生懊喪。我知施博民家法謹嚴,門徒至少苦練十年才許出外。戚恆、龍濟二人出道不久,洪父是個文人,去年病故任上,居官清正能幹,何事會與他們結此深仇?問又不說實情,只管一同垂淚,並用婉言間我與洪家有無深交,此次護行是否受人之託,到了地頭便算交代?我連日細查洪家父子爲人極好,洪子天祥更是好資質,從小就練童子功,文武全才,決不致有爲惡之事,立意解圍。對二人說了,此行實是受人之託,但洪父已死,洪天祥人甚光明好義,到底因何成仇,只要有道理,我必不強出頭作解人,二人才說了實話。

“戚恆原是前明大將戚繼光之後,乃祖流宦廣西,與龍家聯了姻親,二人原是姑表兄弟。明亡時,兩家祖父全是武職,明亡一同死難。二人各有一妹,兩兄同歲,兩妹也同歲,兄妹相差只兩歲,幼遭孤露,一同寄養在龍濟的族叔、土豪柺子龍福家中,龍妻潑悍異常,從小受盡折磨。二人到十二歲上,便因牧牛被盜,亡命逃出,爲天池漁父救去,收歸門下,一住十年。照着本門規矩,只一立誓從師,不到學成,任何大事,不得藉口下山。二人因念兩個弱妹尚在虎穴,俎上之肉必無善果,又當出嫁之年,難保不受惡人凌踐。一想起時,如坐鍼氈,幾次向師跪請,俱遭申斥。最後一次,雖有‘否極則泰,無庸你們操心’的話,終是句虛言,在自焦急,無計可施。好容易盼到學成下山,師父各給了些川資,忙跑回梧州故居,夜尋仇人龍福一問,兩妹已都不在,推說病死,又指不出墳墓開驗。龍濟不便下手,由戚恆把龍妻先行殺死,再逼間龍福兩妹下落。

“龍福料知不免,推說梧州知府惡子洪天祥前年隨父下鄉,路遇兩妹,愛她們美貌,強搶了去,意欲霸佔爲妾;搶到衙門,便即自盡。戚恆知他素常拐賣人口,無惡不作,定是串通,賣與洪子爲妾,不從自盡。又想起出走前一二年,兩妹年才八九歲,貌頗秀美,龍妻雖仍虐待,卻嚴督頭腳,不令做粗事等情。乘人不覺,連龍福一齊殺死。次日一打聽,洪父已然轉任,不在梧州。連訪數月,日前才探出洪父病故南寧任上,洪子扶樞回籍,業由水路起行。沿途趕來,在此相遇,未及下手。我一聽,愈料事有差池,便說洪子好武,雖然學而未成,但他自今身猶童子,不肯娶妻,焉有納妾之事?好在我你初見,他事也不深悉,你休冒昧,致貽後悔,可同我回至船內,當面究問,真有此事,我便受人之託也不管了。

“二人方自心喜,我又教他們一番話。趕到停船之所,天光大亮,船已在黎明時趁着順風開走。事也真巧,追出二十多裡,那一帶山嶺綿延,到處奇峰怪石,險峻非常,僅有一條纖道盤旋上下於斷岸危壁之間,荒涼已極。眼看船在江心張帆下駛,快要迫上,行處地厭,不容並肩。我獨在二人身後,彷彿聽得頭上有人說話,擡頭一看,見懸崖頂上有一道裝打扮的女子縮身回去,行動甚是迅速。知非尋常人物,以爲無心相遇,崖頂高峻,看不見頂,忙着上船,沒有理會,依舊和二人踏波飛行。到了船上,回望前崖,已無人影,也就罷了。隨和三人引見,照着預定之言一盤問。據洪天祥說,他父在任上時,爲求民隱,常命天祥同了一個姓牛的武師前往四鄉訪察,已然得知龍福許多劣跡。

這日隨父下鄉相驗,偶離屍場,同了牛武師閒遊,不覺走遠。聽一鄉民說起,前村江邊小船上有兩個美貌女子啼哭投水,被船上人救起關人艙內,說是岑撫臺少爺用重價買來的使女,轟散閒人,不許近前,現時正和龍老爺在船上說話,想必又是他家賣出的人。

“天祥知道卸任湘撫岑嘉是父親同年好友,人頗方正,只是生性有些懼內。乃子岑皓是個花花公子,恃乃母寵庇和門閥財富,無惡不作,現時僑寓平樂,雖沒以前在乃父任上兇橫,依舊仗着財勢,到處強買民女爲妾,日久生厭,稍不如意,便遭凌虐,常時逼死人命,又慣於結交官府。人人側目,無奈他何。新在平樂城外萬花溪建了一所花園,恣意淫樂,姬妾侍婢不下百人之多,心還不足,仍在四外尋訪,巧買豪奪。乃父終日伏案精研宋學,不出門一步,也不見人,兒子只管怨聲載道,他卻睡在夢裡,這次既有惡霸龍福在場,其中必有隱情冤抑,忙即跟蹤趕去。到時龍福剛和惡奴作別回去,船正要開,吃天祥跳上船去一看,船上果綁有兩個絕色少女,口中塞了東西,正在拼死強掙。

一個大腳山婆手持藤鞭,連打帶罵。天祥一喝問,惡奴自然不服,兩下動起手來。惡奴人多,也非二人對手,全給打倒,只由水中逃跑了一個。恰好洪父相驗完畢,見子不在,自坐轎子回城,派了手下班頭催他回去,相助放了二女,連惡奴一齊帶回府衙發落。

“天祥畢竟年輕,當時只顧作了義舉高興,經班頭一催,急於回城,竟忘了去捉龍福。平樂與梧州原只一江之隔,他這裡回衙不久,岑家也得了信。狗子岑皓與龍福狼狽爲好,惡行甚多,知洪父能吏而並循吏,風骨非常,事情說大就大,萬瞞不住,只得哭求惡母,逼着乃父寫信求情。這時洪父的信還未到,乃父只知乃子派人過江買妾,因家人不會說話,得罪官差,連人捉去,還不知他許多爲惡之事,就這樣已氣了個發昏。內懾寵妻,又憐獨子,只得舍老臉寫了封信,請洪父看在老同年的交情,不要深究;兩女任憑擇配,或發還母家。洪父接報以後,將兩女交給夫人安頓食宿,好好看待。正一面給老岑發信,一面命人去拿柺子龍福,不料龍福知官府厲害,恐因此勾起以前逼死人命重案,早已聞風遠-,不曾拿到。洪母問明兩女是宦家忠裔,甚是愛憐,當時認爲義女。

洪父第二日接了老岑的信,細一尋思,也準了人情,只回信給狗子和盤托出,將惡奴從重枷責發落,並未深究。

“二女一名蘭娃,一名菊娃,俱是乳名,洪母給她們在府衙後園安排了一個清靜住所,命貼身心愛丫頭玉翠隨伴服侍。二女在龍家受盡折磨辛苦,一旦難中遇救,洪母又待若親生,知恩感激,甚是親熱。不料住不到兩月,龍福剛從鄉下緝拿到案,因在夜間,押入班房未及審訊。半夜裡玉翠拿了一封信慌張來報,說二女當晚別母回園,和玉翠三人同坐月下,述說身世。各人想起兄長幼年逃亡,久無音信,吉凶莫卜,更不知今生能否相見。又談起前在龍家所受的罪,後來逼賣,求死不得,如非恩兄仗義相救,得拜在二老膝前,出生入死,此時不知要受多少摧殘污辱。越想越傷心,互相抱頭痛哭起來。

“玉翠正在勸解,忽從當空飛落兩人,一個男於是個白鬍子老頭,頭戴斗笠,背插短短一根釣竿;另一人是個年輕道姑,穿得一身白,比二人長得還要好看。三人嚇得要叫,被道姑止住,自稱姓餘,是個仙人,受了二女兄長重託而來。二女兄長現在老頭門下爲徒,已然學會好些本領,因憐兩妹在龍家受罪,屢向老頭哭求救渡。老頭門下不收女徒弟,才請道姑同來,接引上山學道。日裡去到龍家,正值龍福偷偷回家取物,被官差緝獲。向人打聽,那左近一帶俱是龍家黨羽,俱說二女已在前兩月被知府少爺行強搶去霸佔爲妾,如今又將二女叔父誣捉了去治罪。老頭原知龍家底細,雖是衆口一詞,並不甚信。近城再問,因本地民情樸厚,不喜多管閒賬,二女被搶的事,雖說不出就裡,但都異口同聲說龍福是個惡棍,治罪應該,盛稱知府少爺少年義俠,心地長厚,又精武藝,常助乃父辦案,擒拿生番,是個好人。因此夜人府衙,要將二女接上山去,收爲徒弟。

“二女先不甚信,及至盤問乃兄出走時的衣着年貌、口音名姓,無一不對,有一個背上腰間還長有四十六粒硃砂痣,俱說得詳詳細細,方始深信,拜倒地上。原意稟明恩父母再行隨往。道姑卻說:‘那樣你哥哥便見不着,你想學道也無望了。’二女覺這樣走太不過意,在龍家時沒教讀書寫字,無法留信,苦求告別不許,道姑又說不聽就走,正急得直哭。老頭笑道,‘此女天性真厚。’隨取一信交與玉翠,代二女轉呈二老。玉翠先是害怕,要溜回報信不敢,正在爲難,接信忙往上房飛跑。才一轉身,耳聽一聲‘走吧’,腦後似有電光一亮,回頭一看,彷彿一道閃電裹住幾個影子越牆飛去,晃眼不見。

“洪母聞報大驚,一看信,才知那老頭名叫天池漁父,道姑乃峨盾劍仙。老頭起初來意,不過受了門人之託,只想二女得所,不受好人虐待,並未一定收徒帶走。今早路遇餘道友,說起偶從府衙花園經過,看見兩個少女資質甚好,均非塵世中人,意欲引渡入門,因有事往別處去,未及親詢,今日特來查探他家情況。自己便說,另有兩個難女,都是門人弱妹,現在龍家受苦,邀她同往觀察,如是美質,接引了去,自己也省得爲他們安排,豈非一舉兩得?及至探詢結局,知府並無女兒,兩下竟是一人,現在夜入後園,已由道姑將二女帶回山去。龍福刁狡兇頑,他如知二女失蹤,必要藉詞‘公子霸佔民女’,放刁上控。好在以前救人回衙,時已天黑。本官仁厚嚴明,辦案照例不許向外泄露,成了習慣,當日屢向人打聽,除龍賊同村近黨外,竟無一人知底細。龍賊雖是積惡如山,因其狡詐多智,善於規避,論律卻無死法,這次人證已失,更難辦罪。此賊早晚難逃天誅,其數未盡,不妨暫寬一時。只今晚事要緊秘,問案以前,先着人對他露點口風,說二女是本官以前久失音蹤的親戚至好之女,現已收爲義女,愛如掌珠,併爲許婚省城貴官爲媳;明早升堂,先拿風聞虐待骨肉,私販人口,賣良爲賤等虛話,威嚇喝間一番。他知二女許給貴官子弟,決不願其拋頭露面對質公堂,定然狡賴不認,反向官要質證。等套出他家中無此二女,也未逼賣的口供,讓他畫押,具了甘結。如不出氣,再追問別的枝節,藉故重責一頓,轟出衙去,不滿三年,必有人尋他報仇,身首不保。當下請進洪父一商量,只得依言行事。過不多日,洪父便自調任,現已病故任上。因屢次搜拿生番和著名盜賊,結有不少仇家,龍賊也是仇人之一。行前承一高僧告密,並代請我順便護送回籍,二女去後,也無音信,不知下落。

“戚、龍二人聽到二女失蹤,已知事有誤會。說完,我又給三人說了真情和來意。

正談得起勁頭上,所經之處地越荒涼,江中不見別的船影,忽聽船人來報,江邊有兩個道姑請求搭載。官船遇這類事本可不理,因沿途仇敵甚衆,恐有素識,事前曾囑船人遇事即報。自動身起,已被我打發過好幾撥。有的一道名姓便即知難而退,有那不知趣的,我也不願傷他,略微點綴也就嚇跑。來人不是借搭載爲名,便是公然拜訪,反正只一喚船,便非無因而至。因來時崖上所見也是道姑,我便禁住三人,親出答話。我看那兩道姑容止嫺雅,不似跑江湖的,兩眼神光卻是晶瑩外射,料定不是易與。幾句話交代過,問起來意,並非洪家仇敵,竟是尋戚、龍二人來的。

“原來我三人上船以前,行經來路十里左近,山崖纖道上下交岔之處,戚恆忽要小解。因纖道太厭,又與我同行,便獨自縱往崖上樹林旁邊小解。巧值兩道姑也行經那裡,一個已在前面先行,一個也因內急入林便解;新奉師命,下山才只數日,外面的事通不知道,年輕貌美,不知俗情醜惡,路上已連惹了好些麻煩,疾惡如仇。因聽師父說此行尚要折往雲、貴,多經山人墟集,如見道旁林莽茂密之處插有刀矛草標之類,便是山人在內有事。此乃習俗使然,不可妄入驚動,致起爭端,傷害無辜。入林之時,見崖左近有梯田佈列,恐有走過的人誤撞進去,不知乃師沒細說明,這類草標乃山人野臺時記號,竟照師父所說本樣,用草結了一個,掛在林外枝上。

“戚恆生長邊荒,這類事常見,解完了手,忽見枝上懸有草標,既未入林窺探,當時走去,原可無事,一時年輕好事,順手給它扯掉,剛回身想走,道姑也事完走出。其實兩下俱已結束完竣,又未對面撞上,只因見出來的不是山婆,是個道姑,當她不守清規,不覺冷笑了一聲。道姑當時害羞,沒有發作,又見草標被毀,以爲戚恆有心輕薄。

這一個性還柔和,見人已走,只氣在心裡,及至追上同伴走了一陣,聽得崖下行人笑語之聲,正趕上戚、龍二人,沿着纖路挨肩前行,好似探說前事;越想越氣,便對同伴說了。那一個性子較暴,當時便要下崖發作,吃她勸住,反正同路,意欲尾隨,到了地頭再作計較。我發現她時,剛把主意拿定,走沒多遠,我三人便到了船上。她們驟出不意,知我三人俱非弱者。後一個漸覺耳聞未真,兩下又未交言,或者事出無心,不是有心相戲,如是好邪小人,也不會有此本領;師命緊急,不如捨去。前一個偏不肯舍,因起初在岸上時未發作,便借搭載爲名,想戚、龍二人出面;一見是我,先時吞吐,不肯明說,吃我連駁帶激,始興問罪之師。我問她姓名來歷,卻不肯說。我勸說事決誤會,二人俱正人君子,冤家宜解不宜結,最好各走各路,就此拉倒。一個已有允意,另一個卻堅持相見,不肯罷休。

“這時船行江中,離岸有好幾丈遠,水深浪急,我聽出她們別有用心,無意答道:

‘既然苦苦誅求,那也無法,就請上船,面定曲直吧。,她們卻當我面冷笑了一聲便縱到船上,身和飛鳥相似,這多年來小輩中竟無一人有此身法。我非萬不得已,素不和婦女交手,方替戚、龍二人擔心,二人已早在艙中聞悉,與天祥一同走出。我忙喚止雙方,假說:‘你們來歷我已略知。我江湖上朋友甚多,無論有什麼爭執,也須通了名姓,免得傷了自己人,後悔無及。,那道姑動手與否原在兩可之間,卻要二人先說,方始吐露姓名來歷。說時,內中一個對着龍濟注視,本已面現驚疑之色,及至二人一報名姓,竟各奔一個,抱頭痛哭起來。我知四人骨肉重逢,延入艙內,坐定一問,那與戚恆崖林相遇的正是龍濟之妹,另一個卻是戚恆之妹。因幼年分手之時,二人日受龍福鞭打虐待,衣食不濟,又瘦又髒,與當時容態英俊相去天淵,加以雙方年長貌變,二女又改了道裝,所以乍見不識。

“二女自爲峨眉劍仙餘英男帶走,幾年工夫,劍術已有根底,並嫌乳名不雅,又不願忘本,只將原名下一個娃字去掉,俱是單名,一名龍蘭,一名戚蕙。此番奉命下山,雖是積那道家首層外功,主要卻是訪求一樣初出世不久的至寶奇珍。”

狄遁接口道:“老前輩所說,可是七十年前大熊嶺苦竹庵鄭顛仙,在雲邊元江,用金蛛吸金船,所得十四件蝸皇至寶之一麼?”隱君答道:“誰說不是?當初顛仙道成以前,爲了此寶,不知費卻多少心力。證果之時,將此寶分賜門下四女弟子。後來兩歸峨眉,一歸青城,俱有歸宿。只內中一個原有丈夫子女,一時不慎,妄將此寶給了愛子,母子二人因此喪生。臨難之時,不甘將此寶落於仇敵之手,埋封太華石竅之內,當時仇敵窮搜不獲,以爲神物業已化去,直至去年才被一遊人無心發現,輾轉數主,聽說流落江南,尚無人知確信。你遠在天山,新近南來,如何得知這快?”狄遁笑道:“我也是在家叔那裡無心中聽人說起,一時乘興南遊,就便訪查此寶蹤跡。至於究落誰手,傳說不一,尚無所知呢。二女既是劍仙高足,想必總有線索可尋了?”

隱君道:“聽那口氣,她們師父必然知道底細,卻要藉此磨練二女一番,下山時期以十五年之久,見了此寶始許回山,還說:‘此雖至寶,但非我師徒應有之物,此行並非要你們逐鹿,不過要你們前往增長見聞,多些經歷罷了。,至於寶落誰手,也未說出。

我卻因此得知後洞乃前明大盜羅萬通藏珍之所,內有石庫地道,這也是二女來時無心中聽一老者說的。等我和他四人分手,將天祥送到地頭,往回趕走。行經武夷,又遇老友長洲沈凡,也談起此事。他上月裡曾聽說神拳錢應泰得了一件奇怪寶貝,得寶不久,便和徒弟多人一齊隱遁,不知何往。我二人俱因事屬定命,物各有主,此類神物非有德者不居,何況已有劍仙屬目,並知此寶所歸,決輪不到我們手內,事屬徒勞,錢應泰好猾小人,何德堪此?以爲巧合,說過也就罷了。

“回到黃山,便見申林兩次尋我未遇告急求救的信,才知錢應泰藏伏之處,竟是這所前明俠盜故居。因信上最後約會定在今日,連忙趕來,路上救了阿鼎,見他根器資稟全厚,小小年紀居然有志向上,帶了同來。先還想錢應泰江南多年盛名之下,徒黨衆多,人又詭詐,未必容易打發。誰想他並無十分驚人本領,你先來已佔上風,便沒下場。先還想不露面,後見你要下手傷他,怨不宜結得太深,又看在他師叔老面子,放他走去。

我細查他別時神色,早料他去而復轉。我們查看石庫時,見壁上花紋,明知有異,因非短時候所能查遍,又因申林住此數年不知有庫,錢應泰必以爲石庫秘密我們尚不知情。

“我本不知庫中竅要,妄事發掘,轉致驚覺,料他總在夜間來此偷發所藏珍寶,正想同你出外察看地道來路,賊已臨門。阿鼎眼力甚好,人又聰明,決無眼花亂說之事。

來時見外面有一座假山,當初並無此物,早疑它有點作用。你的腳程何等迅速,趕出去卻未見人,可知來賊左近必有隱身之處。阿鼎又說他沿溪向樓走來,那一帶無可隱匿,縱然有些山石林木,也逃不過你的眼裡。因此想到那座小假山,因相隔這近,還未敢斷定那裡便是地道。及至跑到細一察看,山上厚綠苔薛竟是出於人工用藥水培養而成。我前在雲龍山主工人武那裡見過這類東西,知道底細。這類藥苔所費不資,此地現有溪山泉石之勝,何用如此點綴?當然不是通地道的口子便是一處地穴,同時又發現地下遺有腳印和剝落的碎苔。我用地聽之法附耳石邊一聽,來賊想是初奉師命,路徑不熟,剛剛進去,並不知蹤跡敗露,以爲我們人在裡面,未看見他。正在口裡商量推讓,聲雖不大,卻也被我聽出幾句,起初想用奇門禁制,等他盜寶出來一網打淨,嗣知寶物已在事前爲內賊盜去,我若將他擒住,錢應泰見我知洞中底細,必以爲寶物已落我手,真盜寶的小賊尤嘉也正好推卸乾淨。

“錢應泰不惜以半世英名來換此寶,庫中未取走的金銀珍貴之物當不在少,均不置念,可知不是尋常。縱不能斷定是那新出世的蝸皇奇珍,也必是件希世之寶。尤賊背師反噬,乘人於危,如此好狡之徒,豈不知此事幹系重大,稍一不慎,定是身敗名裂,難逃乃師慘戮,師徒又是同行不久,無暇寄存,必在途中匆匆略偷小暇,覓隱僻之處將寶埋藏,不到錢應泰身死或是遠遁他鄉,決不敢放在身旁致遭殺身之禍。但此輩小人心情十九患得患失,藏時逞遽,心定不安,早晚必往發掘,另覓適當地方。錢應泰手狠心辣,詭計甚多,如信俞、金二人之言,定然不動聲色,親自尾隨,早晚水落石出,再按他的家法處治。錢應泰固非我們敵手,但他所獲若果是蝸皇元江金船遺珍,此寶現時業已驚傳字內,正邪各派均已注目,便我近兩三月來耳目所及,知爲尋覓此寶來到江南的已有好幾十位,戚、龍兄妹四人尚不在內,寶只一件,逐鹿者如此其多,異日不免大起爭端,何苦多事,自惹麻煩,使難自我而肇?臨時變計,將他放走,便由於此。我看事已告一段落,兩天以內,錢應泰如不親來,當不再至。黃山。白嶽風景雄秀,我在始信峰闢有新居,何妨同往作一快聚,就便一覽雲海之奇,意下如何?”

狄遁聞言,略一沉吟答道:“老前輩襟期如此沖淡,令人拜服,並且知道此寶逐鹿者多,皆是劍俠異士,恐我萬里遠爬有什麼失閃,故借遊山之約,欲令罷休此事。愛護盛意,萬分感激。自間也非貪妄之徒,只緣此番南來,便爲此寶與人打賭,得否尚非所計,至少也要過一次手開開眼界。半途而廢,就此回去,豈不叫人恥笑?愚意此寶似已有了點線索,等數日之內判明真假再作計較。略償心願,定去黃山始信峰拜謁隨侍,盤桓些日,以領教益。暫時違命,望乞原諒則個。”隱君道:“你的來意我早料到一二,適才的話也並非攔你高興。不過我自遇沈凡,已略悉此事原委,再據所佔卦象,此寶目前只是一個禍胎,至於落到誰手,歸宿尚早。目前此爭彼奪,就得到手也保存不住,至少還有一二十年,才歸到寶主人的手內;並說卦佔《易》之‘歸妹’,應落在一個女俠手內,中間波瀾甚多,我們這些人俱都無份。此公占驗如神,事事前知。以我之見,你既不想據爲己有,此願或者能遂,即時下手,未免徒勞,不如仍往黃山,待時而動,少費許多心力,還有別的好處。”

狄遁深知隱君和沈凡一般都能前知,決無虛語,不覺驚道:“這事果要一二十年的長歲月才能終局麼?照此說來,家叔也早見及此了。”隱君笑問道:“樑公天人,一別十年,聞說他道行劍術越發高妙如神。來時令叔可曾說些什麼?”狄遁道:“後輩此番南來,原因前三月在家叔座上,遇見老少年神醫馬玄子老前輩,他帶着兩人,一個是他侄子馬平,與我原是世交至好。另一個是馬平新交好友熊爪仙猿淳于朔,生相奇醜,左手大而有毛,跟熊掌直差不了多少,說話專討人嫌,卻學會一身好功夫,慕名來見家叔。

當着老輩還沒什麼,等飯後家叔與馬老前輩同往後洞談道,剩下我和家兄陪客,他便放言高論,討厭起來。

“我二人正因一事爭論,馬平忽說起他叔侄來時,在天山南路遇見一個姓龔的異人,得知江南出現一件至寶,能融鐵如泥,化玉爲粉,有無窮妙用。這廝立時拿話激我。約定不親手取來此寶與他一看,不返天山。行時稟告家叔,頗怪我氣盛孟浪,我便請示機宜。聽家叔語氣,也有不是三年五載不能如願的話,並說此寶終於不應我得;虧我和那廝打賭時未說滿話,只是取來與他一看,沒有自己想要之言,或者不致栽大跟頭;如有什麼爲難之處,可往黃山求見老前輩,自能迎刃而解。我行經安徽,專程往謁,遍訪無跡,急於探訪此寶下落,沒有久留,路遇申賢弟,才知老前輩出遊未歸。他因受了人欺,來黃山尋師求助已三次了。我聽錢賊如此強橫,便同了來,拿今天的事與沿途所聞一印證,他爲孽徒盜去之寶,頗似元江金船故物,因此想留上幾天,就便訪察真假,如若幸遇,豈不省事?”

隱君插口道:“你以爲易,我看必有波折。人定勝天未始沒有,既然如此,我也留上幾天助你一臂,事若不成,即隨我同去黃山如何?”狄遁哪知隱君看出他面上晦色,將有殺身之禍,自己因和他叔侄至交,來時樑公又有相托之意,特意身任其難;聞言甚是高興,議定申林奉母歸來,便去尋找錢氏師徒,暗中探查。

到了夜間,隱君在後洞打坐用功,狄遁獨住前樓,心中有事不能成眠,想起金、俞二人回去一告發,不間錢應泰發作與否,尤嘉均難安心,如不被迫獻出,也必乘隙前往藏處探看,弄巧或許帶了逃走都說不定。越想越覺夜長夢多,最好當晚前去。估量錢應泰師徒來蹤去跡和來賊回得這快,頗似在西天目山中,相隔不遠。自恃千里腳程,一夜工夫總能尋到他的巢穴,決計碰碰運氣,照他所行方向途徑,試走一道。也未往後洞驚動隱君,帶了隨身短劍、金筆,徑自起身趕去。

出門一看,涼月疏星,清輝四徹,所有山巒林木,俱是明朗朗的涌現於月光之下。

寒煙不起,萬籟無聲,青的是天,白的是雲,耀紫浮蒼,明晦界列的是山和叢樹。一條溪流,像銀蛇一般,蜿蜒出沒於疏林淺草之間,粼粼流動,活波欲漲,會合成一幅天然畫圖。有時一陣山風吹過,松濤稷稷,泉聲潺潺,入耳清娛,倍增幽趣,比起故鄉天山絕頂雄峰矗天、萬年積雪亙古不消、雄奇壯偉之景,又是一番情趣。暗忖:人道江南水軟山柔,果是不差,自從渡江到此,沿途登臨,就是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也常具丘壑泉石之勝。天山南路雖然柳暗花明,終不如江南的景物清麗來得動人。自己未到的名山勝景甚多,難得遠來,要好好多留些日,遊它一個暢呢!邊想邊走,人已越溪而過。急於探查虛實,無心再留連風景,略一讚賞,便自加速前進。孤身穿行於巖壑林樾之間,連越過兩處危崖,步履如飛,頃刻工夫走出老遠。因猜尤嘉藏寶必在中途,如來發掘,正是時候,便把腳步放慢一些,一路留神觀察。先走了一段樵徑,宿鳥不喧,更無人影。

最後來走到一處,兩個山口東西對峙,正揣度取道何方,忽然一陣山風,隱隱聞得梵唄之聲,側耳諦聽,似由東方吹來。暗忖:西天目寺觀都在前山,這一帶人山已深,囚無居人。自來深山古寺,不隱異人,便有好究。錢應泰師徒人多,匆匆出走,還帶着一個死屍。此山岩洞甚少,就有也是狐灌巢穴,難容多人。他已埋名隱跡,決不致再往城鎮中去,不是趕往死人家內,便是山中寺觀落腳。沿途幾次登高察看,憑自己眼力,月光之下看得極遠,如有人家房舍,一目瞭然。遙望近山一帶,雖有不少人家田畝,但都離鎮不近,離此甚遠,不是他師徒落腳之所,況又在路上土地裡連發現十幾處多人腳印,跟蹤尋來,料未走差,只未了這幾裡盡是石山,沒有發現,弄巧就在前面廟字中潛伏也說不定。

正懸想間,風送經聲又復入耳,更不再思索,徑自飛步往東山口跑進。口外雙峰夾峙,岩石高矗,裡面彷彿一條山谷。進口不遠,經聲忽止。四外坡陀起伏,草木不生,月光照在石上,直似鋪了一層水銀。這時天上雲起,大的小的,一團團載沉載浮,緩緩流動,越聚越多。月光也跟着時隱時現,地上明晦不定。走到後來,地勢忽然降低,下面現出黑乎乎一大片森林,平原竟在腳下,才知所經之處是在山上。憑高下視,林當中是一片空地,似有牆字隱隱現出。走到崖口,方欲縱落,突見牆內現出一點火光,月被雲遮,暗林之中分外真切。定睛注視,殿落井井,那火光分明是佛前琉璃燈火。人山已深,地本幽僻,廟外山巒環繞如帶,地形和鍋底相似,又有茂林掩映,休說昏夜之間,便在日裡,不近前也不易看出。暗忖:深山古寺原是常見,似建在這等極隱秘的所在,卻是少有,而且地勢窪下,四面環山,夏秋之間山洪暴發,齊向此中貫注,立成澤國,沿途險峻,有的地方連樵徑都沒有,香火自談不到,分明絕地,怎麼建廟時選了這麼一個所在?越看越奇怪,斷定廟中不隱高人,也必是巨盜窟宅,聞得錢應泰專與此輩往還通氣,投奔到此也說不定。

想到這裡,二十多丈高崖,輕輕一縱已到下面。仗着藝高人膽大,便往林內跑去。

一會跑到廟前一看,竟是一圈石牆,甚是堅固高厚,並無門戶可供出入。越牆跳上前殿頂,留神往下一觀察,殿字共是三層,已有好些坍塌之處,到處黑暗暗靜悄悄的,只當中大殿上懸着一盞油燈,光焰如豆,搖搖不定,昏燈影裡有一尊半人多高的坐像。院落寬廣,隔殿遙望,那佛像是個禿頭掛念珠的尋常和尚裝束,端坐在當中蓮座之上,直和唐宋名塑相似,神態逼真。如非旁邊還侍立着兩神將,幾疑廟中和尚在彼打坐呢。

方打算過去察探,忽聽右廂房內有人低聲說話。尋聲縱落,走近窗腳一聽,室中燈火已滅,似是老少二人同榻對語,老的說道:“當初老主人這風水也不知怎麼看的,他在世自然富貴滿堂,自從他去世,這三十年工夫,除了三房裡還有功名,衰敗成什麼樣子!我們一家守着這樣冷靜地方,初來那年沒注慣,一到晚來便提心吊膽。無非受了老主人恩典,盼他全家富貴,子孫發達。好,這幾年他們都嫌路遠難走,連香都不來燒了。

去年雨水大,殿角壞了幾處,進城請修。二房是沒錢,餘下幾房也還有田有地,可是誰也不理,氣得我大哭一場跑回,從此也不再進城了。只是南山溝裡那兩頃祭田,官府立案,無人敢買,路又太遠,才得保住,不然,也都吃他們瓜分賣了。就這樣,各家還在看相,說我父子撿了他家便宜,安享祭田,無憂無慮呢。”少的一個忿道,“這地方叫他自來試試,我們不過住慣膽大罷了。別的不說,單每年雨水,全廟都泡浸水裡,人不能走出一步,阿爹至少坐上兩三月的活牢。田裡出產又少,去年水大,如非石牆堅厚,人都成魚了。還有上月,我在南溝種地,遇見毒蟒,如不是那位救命王菩薩,還有命麼?

不服氣,他是孝於賢孫,只管前來,我們立刻就讓。”老的一個道:“其實老主人,原因這裡龍穴關係全縣文風,勸全縣紳耆出錢造廟。人說絕地不聽,他才賭氣自建了一座家廟,當初也不知用了許多心力。誰知富貴有命,子孫偏生不肖。自從二老爺想他那房發達,聽了地師的話來到廟中,把我支出去,不知鬧個什麼鬼!由此衰敗下來,連他自己也都害了。”

狄遁聽下面的話,才知那是縣中大戶家廟,明是絕地,暗中卻藏有好風水,每年發水全仗石牆阻隔,設想甚是周密,子孫仍不發達,甚是好笑。懶得再聽,剛要縱出,忽想起中殿佛像塑得甚佳,意欲就便觀賞一番。飛身越過殿脊,到了中殿門外一看,那佛像貌相清灌,皮膚作青銅色,兩道濃眉緊壓眼上,雙目低垂,雙手都在袖內,人體既極像真,衣着更和真的一般無二。新、甘廟字原多古塑,狄遁雖然常見,也甚驚奇。方要入殿細看,猛想起此行爲何、時已不早,怎還在此耽擱?念頭一轉,立時退步,飛身上了殿頂。

猛又想起佛像葛衣甚薄,西北所見唐塑,衣折雖極像真,也沒有這麼薄的,那兩旁神像,非佛非道,塑法更劣,太已不倫。越想越怪,微一遲疑、逡巡之際,忽聽天空哇哇兩聲,兩隻烏鴉由對面崖頂樹上飛起,正往下面密林中投到。昏夜飛嗚,知必有警,不禁心中一動,無意尋思,忙即越牆而出,匆匆出林。上了崖頂,縱向高處一看,星月迷茫之下,見來路上一條黑影飛也似朝前跑去,後面不遠,跟着又是一條黑影,身法較快,卻不迫上前去,藏藏躲躲,緊追在後,兩下相隔約有半箭多地。前面那人似有急事在身,一味加急狂奔,毫不回顧。料與錢應泰師徒有關,連忙把氣一提,施展輕身功夫,飛步趕去。這三人恰似走馬燈一般,一個跟着一個,盤旋起落於崇山峻嶺之間,躥高縱矮,步履如飛,誰也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後面有勁敵跟着,危機頃刻。

狄遁自幼生長天山,承天山飛俠狄樑公父子家傳,內外功大俱臻上乘地步,腳力何等迅速!不消片刻便將第二人追上,細辨後影,果是錢應泰本人,這一來益發斷定前行那人就是尤嘉,必是乘夜潛往日間藏寶之處取寶。錢應泰早已得人告密,欲取姑與,等他一去,暗中尾隨下來。自己半夜跋涉,苦難蹤跡,不料無心相遇,好生心喜,知錢應泰本領比自己雖遜一籌,卻也不是庸手,可以隨便打發,二人中只要一個稍微警覺,當晚想望立成泡影。不敢大意,看清人後便把腳步稍緩,隔遠一些,專等到了地頭再上前相機行事,追來追去,走的俱是來路,方向途徑一絲不差,漸漸追離千鬆巖只有三數里路,尤嘉仍未停歇。暗忖前面越過高崖,就是申林舊居、他師徒的老巢,難道此寶還藏留在樓洞內沒有取走麼?方自奇怪,一個彎一拐便繞到危崖之下。石崖百切,壁立千尺,尋常人不能上,過去再經兩處險徑,便是樓前岡溪廣場。尤嘉到此,並不攀藤上援,隻立定略一端詳形勢,貼崖腳走了十幾步,徑往一株古樹後面深草中走去。

草裡不比石路,人行其中,任是身輕,也難免有聲音,何況彼此都是會家,耳比常人敏銳,不易瞞過。休說狄遁一人防二,便是錢應泰,到此也加了小心,不往草裡走出,只循着崖腳石根,藉着藤樹掩遮身形,在旁目注前面,由橫裡平跟過去。這時三人彼此相隔僅有數丈遠近。狄遁先學他樣,跟不幾步,嗣一查看形勢,見尤嘉前面地下倒臥着兩株數抱粗的枯樹,可供藏身偷覷之用,見尤。錢二人因到地頭,俱都目不旁瞬,全神貫注前面,正打算想法越過,給他個迎頭堵,尤嘉離那枯樹漸近,忽然止步,蹲下身去,拔出腰帶佩刀在草裡亂掘,只幾下,手便取起一物。狄遁遠遠望過去,乃是一個小盒子,大隻數寸,暗忖:前古至寶,又是修道人極有功用的奇珍,決不如此細小,料是珠玉之類珍寶,不像蝸皇金船故物,不由把來時高興涼了一半。又想錢應泰師徒雖非正人君子,自己強奪人物以爲己有,也是以暴易暴。如是此寶,還略有個說頭,如是別的珠寶值錢之物,何以自解?莫如稍緩下手,容他師徒火併,查明虛實,下手不晚。這一失望遲疑,身便停住,藏在樹後沒有過去。

狄、錢諸人藏處絕妙,越在前的越難發現有人尾隨。尤嘉取出小盒,先四外仔細看了又看,一手握刀,一手緊握小匣,心虛膽怯已極,神情甚是張皇,及見星月迷茫,草樹叢雜,崖高地隱,萬籟無聲,到處暗沉沉的,才放了點心,自家搗鬼,悄聲自言自語道:“看老鬼語氣神情,竟連俞、金二人也多了心。幸我把風,沒有隨二人同到庫內,還好一些。他明早便要自尋仇人,明要此寶,再不見機逃走,早晚老曹走嘴,必遭毒手。

乘此無人之際,我要看看這古時寶貝有多大好處,能在黑地裡放光不會?”

狄遁隔得較遠,只聽他低聲咕噥,並沒聽清,見尤嘉取盒端詳,似要用拿刀的手汗看;錢應泰寶物已現,怎不上前人贓並獲、方自奇怪。回頭一看,錢應泰藏在一株樹後立定未動,只朝尤嘉微一注視的工夫,他臉已側轉向着自己這面,未看尤嘉,自己藏處雖秘,形跡似已被他發現。心剛一動,倏地眼前一亮,忙看尤嘉,匣蓋已開,匣內金光騰高數丈,芒彩流輝,映得山崖樹木都成金色。百忙中一看錢應泰仍立原處樹下未動。

猛的想起一事,暗道“不好”,更不尋思,雙腳一點,徑向尤嘉身側縱去。身在空中,還未下落及地,倏地眼前又是一黑,耳聽一聲狂吼,緊接着腦後微響,情知遇見勁敵,不敢用功夫硬挺,就在空中一個“雨中哀雁”之勢,身子一偏,轉側而下。只覺左肩被什麼東西打中,撞落草裡,彷彿甚輕。腳才沾地,便聽崖頂有人喝道:“原來北天山老少三俠在負盛名,今日見面,竟是這等有眼無珠。適才廟堂內見了你家佛爺,連禮拜都不曉得,還老遠出來現什麼眼!蝸皇至寶……”底下的話未說完,似聞地琅一聲,便不再言語。知道自不小心,廟中看走了眼,動手時躊躇不定,慢了一步,被能手暗跟下來,乘隙將寶奪去,不由又驚又怒。

匆匆不暇開口,忙運氣功,飛身直上,腳踏崖頂一看,聲影全無,敵人已不知去向。

方欲喝罵,忽見一條黑影,帶着一道銀光,由前崖上飛來,定睛一看,正是隱君。揹人夜出,寶物未得,反栽了個跟頭,好生慚愧。方欲開口,隱君劈口問道:“錢應泰師徒死了麼?”狄遁答言”:“尤嘉死活不知,錢應泰尚在下面,想已被人點倒。”隱君更不還言,徑往崖下飛落。狄遁也跟蹤縱下,落地時,似覺左肩上撞落敵人暗器之處隱隱有點微麻,自恃一身內功,刀劍暗器所不能傷,何況敵人所用像是專打七竅穴道等要害的暗器,物甚輕微,連衣服也未刺破,以爲事出偶然,並未在意。跟着隱君過去一看,尤嘉刀頭碎裂,左手四指全行析斷,頭上陷一抓傷的大洞,腦漿四溢,突目張口,仰翻着死在地上。看神氣定是收寶人匣之際發現有警,持刀抵禦,吃來人用金剛重手法折斷刀頭,抓裂腦骨。死時手中緊握寶匣,來人手法太重,又是硬奪,所以連指折斷。此時自己業已看出此寶,打算過去,只爲着錢應泰未動,略微分心,遲延少許,就這寶光明滅之間,敵人便得了手。因是金光奇亮,突然一黑,竟沒看出他的來蹤去跡,不特動作神速,疾若飄風,就手上這份功夫,也是生平少見,幸已得意即去,如真對面交手,勝負真不可必呢!

正自尋思,隱君四外望了望,已向錢應泰身前走去,再跟過一看,錢應泰仍然泥塑木雕般立在樹下,望着二人,眼珠亂轉,似有乞憐容色。隱君先安慰他道:“錢朋友,你遭毒手了,我定助你,且不要急。待我仔細看看,到底有救沒有。”說罷,往錢應泰左右臂和胸前略按了按,朝狄遁使了個眼色說道:“錢朋友,你吃七指兇僧點了重穴。

本來致命,仗你武功精純,見機尚早,那廝又不知爲何,想留你多活些時辰,才被你強用真力真氣護住要脈,沒有妄動一步,還算僥倖。救是有救,只是我老頭子,對於這些狠毒道兒雖也略知一二,卻不如狄家三俠叔侄來得精深。惟恐萬一不到家給你留下殘疾,反誤了你,只好有勞這位狄老弟了。”

狄遁一聽,才知廟中裝着佛像的和尚,就是素日常聽叔父和馬玄子說起的江北二兇之一的七指羅漢法燈。這兇僧自從三十年前,在江西南昌尋一鏢師,爲他惡徒竟明報仇,被一劍仙用飛劍削去右手三指,逃往浙江雁蕩山絕頂古洞之中,苦練二十年。二次出世,本領越發高強,氣功將到絕頂,寸許微物均可發作暗器,幾練到飛花破敵、摘葉傷人之地步,尤其手狠心辣,精於點穴,手下即死。適才縱起時聞得腦後寒風,幸未大意,如被他用什麼厲害暗器打中面門要害,縱不致命,也難免帶一點傷,那才冤枉呢!想到這裡,見隱君要他解救錢應泰,知道故賣人情,想爲雙方解去m司嫌怨,料有原故,便笑道:“患難相助,乃是我輩應爲之事。老前輩要我代勞,敢不遵命,這等客氣說話,卻不敢再獻醜了。”隱君道:“我向不會客套,實是知難而退,你不在此自當別論,誰還不知令叔一雙神手,死活由心呢。老弟家學淵源,不必大謙,我還有要緊話和錢朋友說,快下手解救吧。”狄遁道:“老前輩定要如此,那我只好厚點臉皮了。”話雖如此,卻也不敢大意。先走過去,照樣把錢應泰前後胸和兩臂輕按了按,然後說道:“錢朋友,把氣提緊,一毫不可鬆懈。”隨舉左手,先照錢應泰腰間要穴點去,同時舉起右手,照後心猛力一掌拍下,錢應泰立時張開大口,哇的一聲回覆過來,跌坐在地,喘息不止。

狄遁忙趕過說道:“你真氣受傷,且歇息一會再行說話,回去須要獨自靜養半月,才能回覆如初,這賊和尚手底忒毒,如換別一個,八條命也早沒有了。”

錢應泰明知隱君是賣個人情給自己,與狄遁解怨釋嫌。當時愛惜性命,不敢開口,事後回想生平行事,也只任性而已,並無過分爲惡之處。想不到一時逞強,卻鬧了個一敗塗地,不特把數十年英名付於流水,未了一條命還仗着仇人解救,才得偷生。那兇僧法燈雖未見過,久已聞名,就看今晚吃這大虧,萬萬不是他的敵手。看來今生今世報仇無望,奪還寶物,更是夢想,哪還有什麼顏面在人前出頭,越想越難受,忍不住心裡一酸,倏由地上縱起,向二人深施一禮,說道:“當初我與申朋友原是一時誤會,勢成騎虎,致有今日之事,日裡雖承狄兄相讓,手下留情,但我已顏面喪盡。今晚又吃這兇僧毒手暗算,如非老前輩與狄兄以德報怨,仗義相救,我縱仗氣功苟延殘喘,但一走動說話,必死無疑。深山之中無人到此,就有人來,也無法解救,仍是立以待斃而已。九死一生,如夢初覺,自知藝能不精,世上高人甚多,以前乃是井蛙之見,休說狄兄於我有救命之恩,不敢恩將仇報,便是那法燈兇僧,我也只好任其惡貫滿盈,自伏大誅,不敢再作復仇之想。回去即遣散門徒,別尋窮鄉僻壤,隱姓埋名以終天年,不再出頭露面了。”說罷,一恭到地,便要作別走去。

隱君忙攔道:“錢兄且停一歇,同去石上坐下,老朽尚有話說。當狄老弟在此,我素來口直,也不作客套虛言。若論錢兄爲人,雖多機智,善善惡惡,尚是英雄本色。只緣門徒衆多,品類不齊,恃強任性,狐假虎威,行爲頗多狠辣,給錢兄招怨不少。即以m司之事而論,狄老弟萬里遠來,久聞錢兄名望,雖說代人助拳,奪回舊業,因錢兄三次未傷申林,光明磊落,並知當初雙方各有誤會,勢成騎虎,只不過想投帖拜望,想錢兄賣個情面,至多點頭爲止,實無相犯之心。後來一到,見高足們個個強橫霸道,非但不容進見,反以勢力相迫。內中一個更是陰險,乘人不覺,暗施極厲害的毒手。如非狄老弟一身內功,豈不腹破腸流,死於非命?他初到江南,不知錢兄就裡,以爲耳聞不如眼見,既如此縱容門徒逞兇爲惡,素行可知。這才一意周旋,鬧得不歡而散。常言樹大招風,錢兄已然有妻有子,正可隱居納福,何必爲這些無知門徒惹是生非?新死二高足,便是榜樣。今既懸崖勒馬,足見大徹大悟。只是適才兇僧在令徒手內奪去的寶物,是否便是蝸皇元江金船故物?如是此寶,目前看相的人甚多,各派中能手爲了它紛紛來到江南,你我三人和兇僧均不能據爲己有。但此寶主人還未出世,爲期尚早。老朽生逢異寶,雖無貪得之心,頗欲一廣見聞。目前聽人告知,語焉不詳,看錢兄如此重視,當知它的來歷用途,可能見告麼?”

錢應泰嘆了口氣答道:“此寶自出土以後,由先發現的樵夫賣給一個富紳,後遭盜劫去,幾乎全家廢命。以後經了兩主,輾轉劫奪,寶主人均遭奇禍。最後落到一個道人手中,深知它的好處,方欲拿了去請教他的師長,忽得瘟病。臨危之時寫了一信,命他隨行小徒送往武夷山他師長那裡,行時叮囑,匣中之物不可開看。小道童年輕好奇,不合夜間偷看,金光上騰,被一綠林中人殺死奪去。值我路過,又將他殺死,到手時,因看道人遺書,知此寶每易一主必定傷人,均是於得寶以後炫露所致,於是才命門徒四出尋覓隱秘之處隱居,等避過風頭,再尋高人共商用法。不想此寶終是不祥之物,如非爲它,何致有今日結局,自知不是兇僧對手,再者此寶非有道之士不能使用,如非其人,適以賈禍。說來話長,此時萬念俱灰,急於回去遣散衆人,無心多說。好在詳情俱載書中,我拿它無用,尚有一本符-小冊,連間多人,無一能解,一向帶在身旁。老前輩如要,便以奉贈如何?”隨手取出一本絹冊遞過。

隱君接過小冊一看,薄薄七八篇,長才三寸,冊面業已殘破,紋理甚粗,頗似宋絹,上面滿是符。那書粗紙寫就,只有兩篇,小如蠅頭,約有四五千字。匆匆一看,已知就裡,不由失驚道:“錢兄曾將此書示人麼?”錢應泰搖頭答道:“那符-倒請教過幾個博學之士,書卻未有。”隱君道:“這便還好。別人絕不知會有如此巧合之事,否則難免還有後患呢。”錢應泰道:“我也防到這一層上,所以道人遺書,從未與人看過。

便這絹冊,看的也是文人。劫寶的人名喚單黃,寶纔到手,即爲我所殺,無人在側,誰也不知此事。我自接小徒告密,得知孽徒尤嘉形跡可疑,將他支出,盤問小徒曹豹。此人原極粗魯,等我間完,知他上了尤嘉的當。他曾對我說,入門之時,曾見屋頂有黃影一閃,不像是人,再縱上房去看,卻沒有了。我那住處房少,帶的人多,又忙着給小徒馬連籌辦安殮之事,院中不斷有人出入。我知二位不會前往,別人不知我的住處。再者地形孤高,此時月光明亮,登房一望,遠近分明,縱有人大膽窺探,也逃不過小徒們眼裡。恰好屋頂上曬着一件衣服,隨風飄揚,正當發現黃影之處。曹豹平日又是個草包性兒,素好大驚小怪。隨問別人,說是未見,也就罷了。後來尤嘉見我師徒一起入睡,竟欲取了藏寶逃往他鄉。我暗地跟蹤追出,直到受了暗算,纔想起那條黃影定是兇僧無疑。

看神氣他在左近查訪此寶下落已非一日,不是日裡路遇我師徒走過,隨往探聽,便是跟蹤尤嘉等三人回洞,盜寶未得,在路上談論,被他聽出破綻,知寶爲尤嘉盜去。本心跟他,見我和狄兄一個跟一個追了下來,他又跟在後面。到了地頭,本心想將我師徒一起致死,因恐狄兄難制,特地留我暫活片刻,點了暗穴,將我身於移向狄兄一面,去分狄兄心神,他才乘隙下手。如非知道這種點穴厲害,稍一出聲走動,命早沒了。”狄遁奇怪道:“錢兄追人走過時,我正在山窪人家家廟裡窺探,兇僧尚在殿上打坐,是我一時眼瞎,燈昏月暗,見他坐在空蓮座上,兩旁又有神將侍立,誤把他當作塑像,只奇怪此時哪有這等超越唐,宋的巧手神工?聞得空中烏鴉飛鳴,知有人過,心動追出,不及人殿細看。匆匆上崖,看出是錢兄師徒,便追了下來。不想慌疏,竟中了他的道兒。這時才得想起,那蓮座上必是供的是神主牌位,被他坐上一擋,致未看出。但他明在我身後追出,錢兄說出那情形,彷彿他早知底細,一起身就尾隨在後,這就奇了。難道他還會分身之術麼?”

言還未畢,忽聽隱君一聲冷笑,手揚處,早有一線寒光,朝左近叢草之中射去。同時便聽哎呀一聲,跟着縱起一人,似已受傷,身法仍然甚快,飛也似便要沿岸逃去。狄遁哪裡容得!縱身一躍,便到了那人前面,迎頭攔住。那人見不是路,揚手就是三隻鋼鏢連珠打出,狄遁哪把這等暗器放在心上!手一伸,先將頭一隻接到,跟着手擎鏢尖上下一撥,便將那人上中下三路連珠無敵神鏢全行打落,噹噹兩聲,落於就地。狄遁喝道:

“姓狄的在此,你還想逃麼?”那人更不答話,聲出鏢到,一邊覓路縱起,一回手又是三隻連珠發來,噹噹噹接連三響,又被狄遁手中鏢頭打落,這一來不由把狄遁招惱,一掂手中的鏢,少說也有斤許,暗罵:“無知鼠輩,我本不想傷你,你卻這等不知進退!”

等三隻鏢一打落,也不掉轉鏢尖,見敵人身已縱起,就勢三分指力,照準他肩頭甩去。

原意此鏢太沉,想留活口問話,不願致他死命。誰知那人也是一個久經大敵的好手,腳未落地,聞聽得身後噓的一聲鋼鏢破空微音,只把身往側一偏,就着縱落之勢,回手接去,鏢尖恰好不用掉轉,腳一沾地,便即原鏢打出。另外囊中三隻鋼鏢,也在縱起時取出,同照狄遁打去。

狄遁急於擒敵,當着隱君和錢應泰,更恐擒他不到丟臉,手中鏢一甩出,人即飛縱追去,恰好三鏢連珠齊至,幸是狄遁身輕如燕,縱躍高遠迅速異常,三鏢俱打在下三路。

狄遁雖然不怕,這麼沉重的鏢,也犯不上和它硬撞,一見鏢到,上身提氣,把腳一蜷,鏢擦腳底而過,幾乎挨着。狄遁更不容他二:次縱起,就空中一一個迴旋,使出日間身法,“飛鷹捉兔”,兩手一探,頭下身上,往下抓去。那人臼恃神鏢無敵,囊內只有九鏢,發完無功,左肩頭又是重傷透骨,一見敵人臨頭,再想縱逃已自無及,明知非敵,把心一橫,拔出身旁所帶的兵器,往上便打。

隱君因狄遁業已上前,旁觀未動,見那人連珠鏢法精奇,似是一個熟朋友的家數,方自覺異,狄遁己然發怒,飛身縱起,那人躲避不及,倏從身旁取出一件奇怪兵器,原是曩年常見之物,大是驚異,知道狄家仙禽掌法,下落時,敵人只一被他罩住,四五丈方圓之內,任是如何縱避矯捷,休想倖免,如用兵刃抗拒,傷得更重,恐狄遁遽下辣手,那人不死必傷,危機瞬息,上前攔阻,料定無及,忙喝“老弟手下留情”時,狄遁已然捷如健鷹,凌空飛落。左手一晃,擄住那入手上兵器,就勢連身往下一築,這股於力量何止幹斤以上,那人立時站不住腳步,身形往一晃,百忙中還想用左手抗拒時,狄遁右手急浪翻花,早伸二指,朝他左肩點了一下。那人急怒攻心,狂吼一聲,往後便倒,動彈不得。說時遲,那時快!容到狄遁雙足點地,那人已先倒在地上,如換常人看去,彷彿一碰就倒,實則就這兩下微一接觸之間,已是好幾個神妙招數過去。錢應泰練就目力,在旁邊看了個逼真,不禁暗道一聲“慚愧”。想起日間對敵之事,狄遁把自己誤當作無所不爲的神好巨賊,已然下了辣手,若非隱君趕來攔救,豈能倖免?狄氏三俠威震天山。

果然名不虛傳。似他如此本領,尚被兇僧佔了上風,奪寶而去,隱君更比他二入還高,何況自己、看起來天下能人甚多,自己多年名望,實是沒有遇見高人,出諸僥倖。所以今日兩遇強敵,幾乎喪命,不死真乃萬幸。越想越寒心,益發堅了退隱之志。

方自胡思亂想,狄遁已將那人擒了過來。正往地上要擲,隱君連忙止住,將他緩緩扶起。一認面目,年紀甚輕,並不相識。未及開言,狄遁已指着那人對隱君道:“這廝大已不知進退,我本不想傷他,他卻不住賣弄他那幾根廢鐵,手法準而且狠,如換旁人,定遭毒手。看他平日,必常在江湖上橫行,慣用暗器傷人。如不除去,不知要傷多少人!

老前輩稍慢半聲,我早把他雙手廢掉了。”隱君見那人中等身材,五官倒也不帶好惡之相,想系年輕氣盛,猝遭挫折,被人點到擒住,身不能動,氣得雙目怒瞪,眼珠都要凸出來。隱君一看,便知不是壞人。兇僧做慣獨腳強盜,性行又極暴戾乖張,不能容物,從未聽他收徒結夥,這人怎會和他一起?便命狄遁將他解救轉來。狄遁料有話問,反正逃走不了,過去將他腰間軟筋一扭,左右肩上點一下,然後左手將他扶住,右手照背上一掌拍去。那人大咳一聲,吐口濁痰,立時醒轉,朝三人看一眼,略微定神,倏地怒吼一聲:“我與你拼了!”聲隨人起,“黑虎偷心”,照準狄遁當胸就是一拳打到。狄遁先見他目射兇光,眼珠亂轉,早料及此,只微微冷笑一聲,身形略閃,便即避開。

那人情急拼命,恨不得一拳將狄遁打死,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一雙手上,一下打空,知道不好。還算他武功頗有根基,腳底明白,沒有前撲。剛想穩住身形變招再打,狄遁身手何等神速,早就一偏之勢,二人雙肩交錯處,像戲弄小孩一般,“順手牽羊”,擄住他的有臂往後一帶,跟着“老狼反顧”,折轉身形,左手照他後心一掌打去,“叭”

的一聲打中背上。那人猛覺背上彷彿捱了一下鐵錘,心震欲落,兩太陽穴直冒金星,再也立足不住,一下跌出老遠,倒趴地上,半響方起。狄遁正想挖苦他幾句,那人二次回身,又朝三人看了一看,咬牙切齒,“唁”了一聲,觀準身旁一根石筍,把頭一低,猛撞上去。隱君看出此人性烈,又認得他的兵器,有許多話要問,如何容得他死,腳一點,早飛身縱到他的前面,身子一閃,讓過他頭,攔腰抱起,縱將過來。那人雙手被束,兩腳亂蹬,只掙不脫,急得高聲怪喊道:“打不過你們,快些給我一個痛快!如糟蹋人,莫怪我破口罵你!”隱君且不放他下地,笑答道:“你想死想活,都不難。決不糟蹋凌辱你,只問你幾句話,肯說麼?”那人道:“我決不跑,你先放下我來。”隱君道:

“那個自然。”一面放下他站定,一面止住狄遁,不令開口。還未問,那人已先說道:

“我只一事不肯說。你們要問的,可是那七指和尚今晚奪寶的事麼?”隱君道:“這個自然要問,還有別的。說完,也許和你交個朋友,至少也給你醫傷,放你走路。”那人道:“我只一件事不說,你問好了。”

隱君先問他姓什麼,那人答道:“我姓蘇。”說完又道:“我告訴你姓名,已替我家丟人。我出身的事不肯再說了,適才不肯說的,也就指的是這一件。”隱君笑道:

“好,不說無妨,少時我替你說說。那麼你既是有名人物的子侄後輩,怎會和七指兇僧在一起呢?”那人聞言,立時面上一驚,轉問道:“我自出道以來,只七指和尚我自覺不是對手,三年之中,沒一個不敗在我手裡的。這位錢朋友沒有交手過,我不敢說。你們兩個,非但不是敵手,這樣好本事,我簡直做夢也不相信。聽你說話奇怪,好似知我來歷,你倒是姓甚名誰?我人已丟了,莫再現別的眼。”隱君道:“我姓蕭,沒名字,人都叫我老蕭。這位狄遁乃北天山三俠之一,飛俠狄樑公之侄。你敗在他手裡,憑誰說,也不算是丟人。該你答我的話了。”那人遲疑了一會說道:“在夜來已聽禿賊說過姓蕭的,我怎想不起來?”隱君二次催問,才答道:“那七指和尚與我原非一路,你們信麼?”隱君道:“我早料到,怎會不信?往下說吧。”

那人益發驚異道:“我因受人之託,來西天目採藥。在劉家墓田山谷中,遇見小時一個冤家對頭,名叫馮吉,住在後山石洞以內。這廝先本不是我的敵手,十年不見,不知從何處練就三十六把毒藥飛刀,厲害非常,傷人立死。前年我有一個有本領的表叔死在他手內。我遇他時,他正向劉氏家廟的守墓人老丁。小j一父於二人強買糧米,我躲在一旁,他並未見。他走去不久,從草地裡竄來一條毒蟒,小丁正在危急,恰值七指和尚跑來,我又用連珠鏢打傷蟒的雙目,二人合力將蟒殺死,這才相識。小丁感我二人相救之恩,讓至家廟裡款待。偏巧我二人都無一定住處,便同借他家廟暫住。我因和尚狂做,目中無人,心中不忿,現於辭色。只見他殺蟒時本領,沒敢冒失。和尚心性兇惡,見我不服,未免有氣,本想給我一個厲害,也是不該成仇,當晚我背了和尚打聽馮吉住處。誰知和尚在外偷聽,他和馮吉更是誓不兩立的死仇,前些日也是同在山中無心相遇,約地動手三次,各有傷害,未分勝負。並曾中他一刀,如非帶有靈藥,幾乎送命,至此不敢妄動,有心前往盜刀。因馮吉有一個同黨,他少一助手,自問不易成功,我正合他心意。等我問完老丁父子的話迴轉,他已在房中相候,開口便說我二人同仇敵愾,能幫他不。我說素來和人交手,都是單打獨鬥,更不喜歡偷摸作賊。他當時惡狠狠要想動手,等我作勢準備迎敵,忽又改了笑臉相勸,說他的脾氣也和我一樣,本不願作此鼠竊狗偷行爲。怎耐這廝會有妖法,仗着飛刀厲害,無惡不作。去年在四川灌縣爲一劍仙所傷,才逃來江南,隱藏西天目深山之中,淙跡詭秘,下輕見人。偶作綠林營生,殺人越貨,總在閩。浙交界等遠地,知他在此的人極少。況他還有一個厲害的黨羽,同去找他,不算是兩打”一。我們本領均比他高,吃虧的只是飛刀,這等狠毒暗器,理宜給他毀掉。

我們盜了他刀,再和他:二人各憑真實本領,一對一拼個死活,也不算是不光明公道。

我被他一席話說動,想借此代報表叔之仇,第二天晚上便同往盜刀。仗着和尚詭計多端,居然將刀和一口袋東西盜出,然後叫陣,由和尚將馮吉殺死,我追那同黨時,和尚殺了馮吉,正追了來,行經一處下視無底的絕壑上面,我看出和尚心辣手狠,本領高強,人又兇橫不可理喻,事完必和我要那盜出的東西,飛刀我不會用,到他手內,豈非如虎生翼、縱過對崖之時,暗用手法將結捏斷,將刀震口袋凌空墜入壑底,那同伴仍被跑掉。和尚並未看出我的手法,因壑底滿是瘴氣,深不可測,無法下尋,只說了聲‘可惜’,匣自丟開。第三日我覺他不是好相與,辭別要走。他又再三留我,說他此來是爲聞聽人言,有一至寶落在這一帶地方,如能得到,有多少好處。既承相助,何不作個整人情,再幫他一臂?聽他說起此寶許多異處,想開個眼界,見識見識,又想這廝霸道已極,一說出口不容人駁,不答應難免成仇,不容善走。自問又打他不過,只得間他,要我如何幫法。

他說,他由仙霞嶺一路追蹤採訪到此,已非一日,不特不見寶光上騰,竟無線索可尋。日前纔打聽到,上年有一姓錢的名武師,忽將家務田業交給他的侄兒,帶了許多徒弟,說是出門訪友。由此失蹤。訪問各地江湖上人,俱說未遇。直到前些日,纔有一人遇見他一個姓馬的徒弟,由西天目山中出進了兩次。在這事前,此寶曾落在一個道童手內,在一旅舍中取出觀看。人見寶光往看,那道童甚是機警,早收寶物,連夜逃去。和尚恰在途中看到過兩具死屍,內中一個,便是店夥所說的道童,算計錢武師師徒出走時日,相差並不甚久,因此疑心他藏在本山附近。尋訪幾天,剛探出他和徒弟馬連各有一外家,同住後山深處,是否懷藏此寶,尚無把握。因知錢武師是有名人物,徒弟甚多,如若動強明取,必難到手。再者本人身具異相,名聲在外,一望即知,不好探查。難得我年輕新來,正好幫他查訪,並說錢武師爲人如何可惡,但寶物只有一件,如若查探真實,不問誰得,均要歸他。我說寶物我決不貪,只戒他事若是真,已然強奪人物以爲己有,不可再用辣手殺人。再者我尚有事他往,不問真假成敗,至多隻能再留五日。他俱應允。

當日下午,一同出廟,由他引路。正往前走,便遇錢朋友師徒多人,扛着一個死屍,往後山急走下去。他教我隨往探聽,他卻向來路走去。彼時還在白天,我僅遙見錢朋友住家之處,便即回來。一會他也趕回,說他路遇三人在坡前爭論,此寶已然千真萬確在此,但已被人藏過,暫還發作不得。時已近夜,他又教我飯後重往後山探查,如見人夜出,速即趕回,與他送信。他自回廟打坐,天明無事,再和我倒換探查,好歹要查出此寶下落。我強忍憤氣,前去探了一探,果然被他料中,到時錢朋友正把死的那人支開,和兩門徒商量,要喚一個姓曹的來問。我因聽錢朋友師徒說尤嘉日裡過千鬆巖曾推說出恭,讓衆人前行,在巖後逗留一下,寶物必藏在那一帶草地之中,這兩天內定往愉取逃走,弄巧當晚就許去。我想機密已然探得,這廝當晚去否未定,那地方屋小人多,他師徒個個行家,我伏身房上,容易被人看破,與其在彼久等,還不如到他說的地方去尋呢。

我原貼伏房脊面往下偷聽,走時稍微大意,差點沒被人看破。我見逃避不及,反往房側縱落,貼牆而立。他們全都縱上房去,只往遠看,竟未防到近處。等人一走,我立即趕回,向和尚一說。他道這廝當晚必往,廟前乃是必由之路,果然叫我前往千鬆巖等候。我心想只一夜的事,也就忍氣,沒有計較。我到巖上等有個把時辰,不見人來,好生焦躁。忽然心動,和尚爲人如此可惡,何苦受他驅遣?莫如趁此時機,不尋到寶物,反正無關,如若尋到,便拿了一走,又待何妨?剛進草地,待要搜尋,便聽巖側有人跑來,匆匆不及躲避,只得往草裡一。伏。不消片刻,他們四人一個跟一個先後趕到,一會寶物出現,和尚便下了毒手。我防他看我在此多疑,沒敢出聲露面。好在約定,他寶物一到手,我即刻與他分別。滿擬等他走遠,再行回廟,取了包裹上路,不料二位縱將下來。不知怎的,被這位老人家看破,打了我一暗器。我從小學會硬功,刀槍不入,不知怎的,竟會被他打進肩頭。又見二位如此高崖可以隨便上下,知是強敵,再想逃走,已無及了。”

隱君笑道:“老賢侄,我這坎離釘非凡鐵所造,任你練就金鐘罩鐵布衫,也照樣可以穿肉透骨。你以爲月黑天陰隱在草中人看不見,可是你那兩隻眼睛露出草外,怎能瞞得我過?幸是我現在不肯無故傷人,否則焉有命在?便那兇僧,也是命不該絕,一見是我,望影先逃。我知此寶該有不少波折,此時誰得誰就有禍,到了我手反難處置。追了他一程,本想賞他一坎離釘,將他那隻斷了三指的右臂打折,免得再用暗器害人。誰想他右時暗佩匕首之類的利器,隔着僧衣,看它不出,在打得火星亂迸。我雖用了十成力,大約兵器許已折斷,就受點傷也不重。這一遲頓,被他逃遠了,懶得再追。又恐這裡有人中他暗算,尋着原釘,便自趕回,無意之中幾乎傷了好友的子侄。我素來行事謹慎,這是哪裡說起!”少年聞言驚道:“聽老人家言語稱呼,竟是我的長輩伯叔麼?”隱君說道:“賢侄年幼,我已隱名多年,自然不易知曉。異日回去對大人說,黃山始信峰有一蕭老頭子,乃當年的蕭老三,就會告訴你了。”少年又想了一想,忽然失聲道,“老伯可是單名寅字,當年曾號苕溪漁子的麼?”隱君笑問:“你怎這時才得想起、我與老笠已有二三十年不見了。當初分手之時,記得他並無子女。看你行徑,雖未盡得他的傳授,家學淵源已有根底,不是他子,便是他侄,對麼,如今他人在哪裡呢?”

少年納頭便拜道:“原來果是蕭老伯父。小侄蘇同失禮冒犯,真個該死。老伯說的乃是家伯,先父早已去世。家伯無子,甚是鍾愛,只惜資質太鈍,武功學業無什麼進境,實替家伯丟人不盡。家伯因近年結怨江湖上人太多,形蹤隱秘,歸家時少。前數年偶往廬山閒遊了數日,回時,帶着一個小女孩子,神情甚是懊喪。請問了幾次,俱不肯說,每日只籌計着兩頃來地的田產。這日忽將我弟兄三人喚至屋內,說他生平揮手千金,祖業已然敗了不少,不能再用分文。此次出門,鑄了一個大錯,良心上太問不過去,非設法補過不可。老弟兄二人,他老人家膝前無子,將田業交小侄等弟兄三人。他不日將出遠門,少說也得十五六年才能回鄉,便老死在外也說不定,須要好好成家立業。小侄等知他說到做出,再三跪求,他只苦笑不已。因當時未交出賬本,以爲還有幾天,尚可挽回,誰想當晚半夜裡,便帶了那小女孩走去,至今各地尋訪沓無音息。老伯也不知道他的蹤跡麼?”隱君搖頭答道,“這事我原料着一半,棄家撫孤,卻未想到。你學業尚差,如何與兇僧一起?這廝機警刁詐,他今夜已早料透全局,只不知我們會來罷了。他叫你來此,並未安着好心,廟前一帶,必另伏有一人觀風,否則他也不會但然在廟中打坐。

今日如無這場波折,他知奪寶人多,恐你泄漏,定要拔你短梯,殺以滅口。現有這幾人知道,反正隱瞞不住,你未違忤他的意旨,異日相遇,只把奪寶時情形一說,且他成功,用你不着,故此走去,便無妨了。能躲則最妙。肩上浮傷,我給你上點藥,即日便愈。

此時可代我將那根坎離釘尋來,隨往千鬆巖住上一二日。如無什麼事,同往黃山,於你多少總有益處,也不在你受傷一場。你意如何?”

蘇同大喜,重又向狄、錢二人行禮賠話,徑去草裡將釘尋來交上。錢應泰聽他竟是蘇笠之侄,無怪年紀輕輕有此本領,當時聽出了神,竟忘起身,見老少三人將走,才重行作別。隱君道:“錢兄方在失意,我本不應以瑣事相煩,但是我這世侄尚有行囊在那廟內,有這些時談話耽擱,兇僧即便繞道逃回,也必防我追蹤,取物他去,不致遇上。

但天下事常出情理之外,故人子侄,我實不願他和兇僧再有糾葛。好在錢兄必由之路,可否今晚或明早行時代往一取,命人送至千鬆巖?老夫頗通卜籃星相之學,日間看錢兄面相,他年尚有風波。回去當爲錢兄一卜,明早人來,有一信奉上,或可作一趨避,彼此兩益,不知可否,兇僧雖然萬惡,卻也硬氣,自問手到必死。聲言凡他手下逃生的人,算是隔了一世,多大仇怨,也都冰消,須另有新的過節,始行爲仇。縱然狹路相逢,錢兄不動,他決不動。我這老賢侄一去,就難說了。”錢應泰接口連聲答應,並說此後勉爲善人,恩怨皆空,回去遣散門徒,偕妻和子覓地同隱。取物決定親往,明日午前,必至千鬆巖領教,並指明石庫內地道復室和埋藏金銀之所,以備取出施與貧寒。隱君見他居然改行爲善,好生心喜,互相作別,各自歸去。

時近黎明,天空雲霧迷濛,還未見亮,到了千鬆巖,周鼎已然醒轉,隱君對狄遁道:

“那七指兇僧和毒蛇一樣,見人就傷,照例手不留情,何況你又在追他。適才當着外人,見你無什麼異狀,以爲老弟手疾眼快,未受暗算,不曾細問。此時看你左肩較右肩微高一些,頗似中了人家勁氣,你追他時,可覺得有什麼東西打到身上麼、這廝練就絕好氣功,摘葉飛花,打人立死,不可大意呢。”狄遁聞言,纔想起飛身奪寶時被兇僧打了一暗器,只覺其物甚微,觸肩迸落。後在崖上覺着左肩微麻,急於和隱君相見談話,也未在意。這時被隱君一提醒,立覺左肩腫一帶又麻又酸,隔衣揉按,此息彼起,似在有無之間,捉摸不走。情知不妙,自付出世以來並未吃過人虧,看兇僧本領,與己不相上下,便是這類勁功也有甚深造詣,只不過邪正有別,不肯作那鬼蛾勾當罷了。如在平時,不問白日黑夜,是硬敵是閃躲,都決不會被打中,偏生一時疏忽,不知另有能手伺側,又當寶光奇亮之際驟然一黑,對方暗器微小,近前始聞破空聲息,身在空中,僅躲過了要害。尚幸是當時見機,沒有和他硬撞,否則打中後腦,焉有幸理?萬里遠出,第二次和人交手便遭挫敗,好生懊喪。見隱君還待他回話,便將前事說了。

隱君道:“老弟不要難過,他也知你難惹,纔在逃時下手暗算,你並不算跌倒他手。

這暗器沒拾起看,想系竹木製的了。你且脫下衣服,我看傷勢如何?”狄遁褪下左袖露出肩頭。隱君見後肩腫上有兩個青色指印深入腠理,不禁眉頭微皺說道:“這廝所練勁功,專傷能手,敵人氣功越好,傷得越重,照你功力,本可無傷,偏被打中後肩腫穴道。

如換他人,此臂必廢無疑。就這樣也得幾天,始能將這片淤血滯氣逐漸融化呢。”狄遁憤然不語,由此益發痛恨兇僧,誓報此仇。蘇同先聞隱君之言,細看狄遁,兩肩好好的,並無異處,還在奇怪。自己也曾親見兇僧與人惡鬥,好久不分勝負,哪有這等厲害?及至脫衣見傷,才知果然。想起前些日和兇僧齦齲已非一次,兇僧也曾屢說如違他命,便要置已於死的話。得免於禍,真是間不容髮,好生心寒不置。隱君先給狄遁運用氣功揉按一陣,青痕漸淡,也不再暈開。隱君令他安歇,自代錢應泰卜了一卦。樓中糧肉酒食一切均備,蘇同便去料理早飯。飯熟後,申林始奉母歸來,狄遁也自起身,大家相見敘禮。

一會錢應泰到來,說昨晚回去,先到廟中一看,兇僧不曾回廟,並無行李,只有一個小包,想已事前帶走。蓮座上放着蘇同的衣包,下面壓着一張字條,大意說蘇同小輩無禮,不知尊卑,本當取他首級,姑念盜刀之勞,人尚誠實不欺,權饒一命。今晚的事早已安排有了成算,另有一人相助內應,並不是蘇同的功勞。此人先在廟前守候,報信以後。業往前途等他,行那拜師之禮。自己年老,早想收徒,本心想收蘇同,誰料不知好歹。今已分手,寶物必落己手,切誡向人泄露,否則休想活命等語。拿到家內,一查衆門徒,日裡和俞、尤二人入庫盜寶的百步飛蝗金健,已早不知去向。問起俞正,說由千鬆巖回時,他曾叫已先行,拉了尤嘉落後盤間,約有半個多時辰,才行追上。到家問他,說口風甚緊,沒有問出,後來又走出了好大一會纔回。有人問他,說是出恭,見月色甚佳,耽玩些時。走時匆忙,大家衣物均未取出。他夜裡曾揹人向別的同門湊借了二十兩銀子,說明早託人與他老兄送去,託做些衣服穿。尤嘉走前,就無人再見他了。此時因師父有命,明早有事,各自安歇,好些人俱知要下尤嘉的手,誰也不曾留意到他。

途中和尤嘉問答,被兇僧聽去,後又跟來,恰值金健外出,被他收伏了去,也未可知。如今衆徒已然給資遣散,只有曹豹堅持相隨,死不分手,現護眷口在前途相待。尤嘉屍首,也念在師徒一場,就地埋葬。特來送還包裹,並請指點迷途。

隱君交他一封柬帖,命其日後開看,隨問洞中地道。錢應泰道:“我也是到此方知。

平日藏的金資,早已運去多半,昨晚分散的便是,洞中所存尚有萬金上下。這地道共是三條,內中一條原本沒有。去年忽然地陷,先用大石蓋上,漸漸堆了一座假山。據我觀察,恐還有路通到遠處,不曾發現呢。”隱君便令他同往指點,果在後洞發現許多秘奧所在,將藏金全部取出。隱君令他隨意取攜,並將遺存衣物取走。錢應泰道:“我此時全家不過四五口人,已有不少資財,後半生儘可溫飽,多取無用。就煩蕭老前輩代爲施捨,稍減我平生罪孽吧。”隱君見他一物不取,知他不好意思,便不再勉強。錢應泰殷殷請教了些話,隱君道:“錢兄昨日小挫,便自放下屠刀,可謂大徹大悟。按說本鄉隱居,原也無妨,只是門下徒弟太多,良莠不齊,藉此一舉,離開他們,將來要免去許多煩惱糾纏,倒也甚好。”隨說隨命周鼎上前拜見道:“昨日來時,無心中救得此子。因見他資質甚好,小小年紀,有志好強。老朽世外衰年,已有多年不再收徒,一見心喜,定是前緣。現將攜他同往黃山授業。他家人遠在蘭溪,尚還不知此事,難免憂急。錢兄此行,正好取道於此,我致他父兄一函,就煩便中一繞,代爲送去吧。此子生具異相,面黑如漆,自頸以下,皮白如王,錢兄不妨認清他的面貌,他年相見,就不難認出了。”

錢應泰雖已覺悟前非,但他一日夜間連遭險難,把平日那大名頭聲勢鬧得瓦解星分,終是難免懊喪。心又惦念着前途的妻子,匆匆接過書信,看了周鼎一眼,並沒體會到隱君語有深意。見話說完,起身告辭。反是周鼎,聽師父一說,對他留神看了又看。隱君料他無顏再在當地逗留,急欲他往,也不再挽留。錢應泰又和狄、蘇、申三人一一作別而去。走後,隱君嘆道:“此人平生,只是胸有城府,忌妒心重,每年雖也做一兩次綠林生涯,並不輕易殺人。所劫都是些該當遭報的貪官污吏,此外並無大惡。仗着行事不輕樹敵,胸有成竹,交遊更廣,在江南亭了多年盛名。不想近年所收門徒大濫,往往狐假虎威,橫行霸道,他又愛護犢,纔有今日這場慘敗。看他昨晚今朝行徑,倒也不失英雄本色,只是面上晦氣猶重。適占卦象,我素來與人爲善,他既求我指點迷途,說不得只好煩老賢侄暗中前往,助他一臂的了。”蘇同便問地點時刻。

隱君道:“照我卦象揣測,此事也由蝸皇至寶而起,仍有內賊。錯在他遣散門徒之時,礙於臉面,沒有明說昨夜實情。門徒均未見過兇僧,本就不肯深信,見尤嘉不歸,師父又忽然遣散徒衆,攜家遠遁,難免有人恨他薄情,在外張揚。恰被那另一尋寶能人聽去,以爲此寶尚在他手,向他硬討。他雖敗於兇僧之手,畢竟也算是個成了名的人物,怎肯平白受人欺凌?兩下話不投機,爭端即起,他又決非那人對手。我如親往,事可立解,但我又決不願與那人相見。難得老賢侄在此,正好相煩代勞一行了。事情發作,必在未抵蘭溪以前,他帶有家眷和行囊箱筐,爲避人跡,必走小路,不能走快。你昨晚未睡,此時可去安歇,到了黃昏日落,吃罷夜飯,再行起身。照你腳程,大約三更前往,到了天目溪,他必在鎮上客店之中住宿,等候明早僱船,改走水路。那鎮上人煙稠密,爲附近各縣入江孔道,他那對頭就在店中,也不下手,必定沿江尾隨,到了江寬地曠,無人之處,不是借載爲名,便是飛越江面,上船拜望。你可假作盜寶之人,先到店中故意窺探,使那對頭看出。他本拿不準此事真假,樂得有人給他做試金石,好坐山觀虎鬥,於中取利。次早必讓你在前尾隨,他卻跟定了你。到了適當地方,你只做不知,先他上前借載。你有多大本領,不妨都使。錢應泰此時已見過我的束帖,見你到來,自然心照,你只照真的一樣,和他硬要。他有了落場,便可惜題發揮,照我柬帖行事,無須和來人對面相爭,化險爲夷了。你再和他化敵爲友,兩俱無傷,事畢回來,我已起身,可去黃山始信峰相見便了。”

蘇同一一領命,到時自去。隱君親往地道中巡視了一遍,將各路口堵塞,從庫內給申林取了五十兩銀子,爲老母甘旨之奉,所有錢應泰留的金銀,一併封存庫內,等將來設法散放,到日另有人來交派。衆徒黨遺留的衣物錢鈔尚有不少,錢應泰遣散徒黨之時,雖曾分贈巨金,再三告誡,不令再來,內中難保有那沒品的人,探知強敵已走,生心愉盜,報復前仇,早晚有事,也須早爲之備。就這千鬆巖,目前已非善地,無奈當地尚有他事未了,必須留人坐守。

隱君便將奇門遁法傳了申林,並在樓前一帶設下禁制,使外人到此,如入武侯八陣圖,不能隨意進出。把那衣物錢鈔仍置原處不動,俟將來人擒到,並行發還。又指示了一番應付機宜,申林領命叩謝師恩。隱君、狄遁隨向申母作別,一同迴轉黃山,仍由隱君抱着周鼎,一路無話。趕到黃山腳下,先在湯口給周鼎購置了些衣物,然後往始信峰進發。周鼎連日親見許多奇蹟,一心一意相從隱君學習本領,已不再想家了。

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第一七回 石洞獲藏珍 夜月荒村尋俠女 酒樓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第一七回 石洞獲藏珍 夜月荒村尋俠女 酒樓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第二回 佳麗關心 亭中卜卦 鴿原在念 湖上回航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第三回 駭浪挽危舟 江女酬恩施絕技 粗心驚失錯 蘇翁臨難託遺孤第一九回 會花村 羣英打擂 誅惡黨 異丐施威第一九回 會花村 羣英打擂 誅惡黨 異丐施威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戲鏢師 掣電飛芒 諸劍客荒山殲巨寇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三回 駭浪挽危舟 江女酬恩施絕技 粗心驚失錯 蘇翁臨難託遺孤第二回 佳麗關心 亭中卜卦 鴿原在念 湖上回航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二○回 正勝邪消 天外來佳俠 虹飛電舞 場中見異人第一七回 石洞獲藏珍 夜月荒村尋俠女 酒樓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第二一回 明月照禪關 千尺高林騰蛇影 遙空馳雪羽 一聲長嘯落胎仙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只雞斗酒 古廟戲神偷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七回 深機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驚醜類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戲鏢師 掣電飛芒 諸劍客荒山殲巨寇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一九回 會花村 羣英打擂 誅惡黨 異丐施威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第七回 深機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驚醜類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只雞斗酒 古廟戲神偷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九回 破金鈸 兇僧授首 伏白刃 巨盜輕生第四回 聞變哭良朋 山館傷心風定後 踐言攜淑女 馬蹄亂踏月明歸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一七回 石洞獲藏珍 夜月荒村尋俠女 酒樓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第七回 深機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驚醜類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二回 佳麗關心 亭中卜卦 鴿原在念 湖上回航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第六回 聞鍾驚絕豔 月明林野鬥嬋娟 返里省慈親 谷暗峽荒誅惡獸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第四回 聞變哭良朋 山館傷心風定後 踐言攜淑女 馬蹄亂踏月明歸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一七回 石洞獲藏珍 夜月荒村尋俠女 酒樓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四回 聞變哭良朋 山館傷心風定後 踐言攜淑女 馬蹄亂踏月明歸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四回 聞變哭良朋 山館傷心風定後 踐言攜淑女 馬蹄亂踏月明歸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第一九回 會花村 羣英打擂 誅惡黨 異丐施威第二一回 明月照禪關 千尺高林騰蛇影 遙空馳雪羽 一聲長嘯落胎仙第四回 聞變哭良朋 山館傷心風定後 踐言攜淑女 馬蹄亂踏月明歸第九回 破金鈸 兇僧授首 伏白刃 巨盜輕生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一九回 會花村 羣英打擂 誅惡黨 異丐施威第二○回 正勝邪消 天外來佳俠 虹飛電舞 場中見異人第二一回 明月照禪關 千尺高林騰蛇影 遙空馳雪羽 一聲長嘯落胎仙第九回 破金鈸 兇僧授首 伏白刃 巨盜輕生第二○回 正勝邪消 天外來佳俠 虹飛電舞 場中見異人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六回 聞鍾驚絕豔 月明林野鬥嬋娟 返里省慈親 谷暗峽荒誅惡獸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戲鏢師 掣電飛芒 諸劍客荒山殲巨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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