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只雞斗酒 古廟戲神偷

當晚住店無話,早起又趕了兩站。良夫因明日便須分路,老早到店,將腳轎伕重賞開發回去,次日過午,方始另僱轎馬起身。早上黃、李二人辭行,送了好些貴重禮物。

堯民等三人執意不收,各定後會而別。單走了幾天,行抵楊墅關鎮上,相隔永康只有二百餘里。堯民算計離家已近,此去沿途青山綠水,人家繁庶,便走過了鎮集,也不愁沒有食宿之處,這還是自己在外年久,又不願露出行藏。如再提名道姓,休說附近各縣遠親近戚甚多,到處逢迎,便那些村民,聽說永康虞家,也無不延納之理。見天色不過將近黃昏,急於還鄉,意欲多趕兩程。良夫、新民征塵僕僕,也願早到,吩咐張福給了轎馬加班的錢,主僕四人當即起身前往。

堯民久未還鄉,地理不熟,只知這一路民殷物阜,雞犬相聞,卻忘了中間還要穿三十來裡山路,雖有山民,人家都在山谷裡面,不當大路,生人不易尋到,時又下旬,沒有月亮。走了一段,眼看山色迷濛,瞑煙欲收,夕陽西逝,天已入晚。良夫看沿途村舍逐漸稀少,此時已入山徑,不見一處人家,繁星漸晦,彷彿雲生,野風吹涼,似有雨意,方想起適才因聽堯民之言,只顧乘興忙着趕行,忘命張福打聽途程歇處,自覺疏忽,路已趕走大段,勢無退理。心還以爲轎馬雖然僱自鄰縣,此間地理不會不知,看他們踊躍爭先神氣,料不致無可投止。哪知轎伕們因客人厚道,路上又吃飽了酒肉,只知趕路得賞,別的通沒理會,見天一黑,各將燈籠點起,一味擡着轎子,前呼後喝,朝前急跑。

後來還是張福見黃昏以後,路絕人蹤,恐怕迷路,回馬到良夫轎前請示。良夫先問轎伕,俱說以前走過幾次,都是白天沿山常看見種山田果園的山民,因非落腳之所,何處有人家村舍,不曾留意。良夫問不得要領,黑夜看不清切,只得命衆留心查看,見有人家,速即打聽借宿,一面仍就趕行,準備將這一段小路趕過。

正走之間,張福在前,瞥見前面山凹樹林之內燈光掩映,忙向三人稟報。堯民方命張福前往借宿,忽聽前面兵刃相觸之聲,揭開轎簾一看,只見兩條黑影,各帶着一道白光,此躥彼躍,上下翻飛,除了兵刃相觸,叮噹亂響,聽不見一點步履聲息,黑夜之間也看不清二人面目。良夫閱歷較深,又和鍾、盧二人相聚些日,得知江湖上許多過節。

適見林內燈光,因當地民風勤儉,黑夜張燈料有原故,聽要借宿,本想攔阻,再見道旁有人苦鬥,更生疑慮。無奈一行俱都持有火把,蹤跡已被發現,無可隱藏,故作不知,就此過去。對方如懷惡念,幾個文人和轎伕也抵擋他不住。如若故示大方,朝他間路,人家正在拼命爭殺之際,上前打岔,又覺不妥。

方尋思間,轎子已然走近。良夫恰是第一乘,擡前肩的偏是個不識事務的鄉愚,見那兩個動手的,有一個好似吃了敵人的虧,忽然噹的一聲格開敵人兵刃,往斜刺裡縱起老高。鄉下人幾曾見過這等相打,不禁脫口高叫了一聲“好”。這一來竟將那人激怒,大喝一聲,落在轎前,攔着轎子喝道:“不睜眼的東西!我們自家弟兄相打,與你何干?

要你放屁!把轎子放下來,不許走了!”良夫轎內外看,火光照處,那人竟是一個身着短襖、年約十五六歲的小孩,生得貌相甚是清秀,手持一根錚亮的白銅棍,正攔轎子發威。因黑摩勒和童興年比這人還小,竟有那大本領,不敢輕視,聽語氣不是歹人,忙命停轎,準備賠話。偏那兩名轎伕都是阿戇,欺對方是個小孩,不肯將轎放落,嘴裡更強。

小孩冷笑道:“你要連坐轎子的都放倒麼?”良夫見勢不佳,再三呼叱,張福也從旁喝罵,轎伕才行放落。當頭一個自恃有幾斤蠻力,未容小孩開口,先發話道:“這是客人叫我落轎,不是聽你的話。你一點點年紀,惡形惡狀,拿着根哭喪棒,敢是要打人麼?

皇帝的街,百姓的路,喊聲好也不要緊,不讓走試試看!”小孩等他說完,冷笑道:

“小少爺打你這樣豬玀,還要這個?二哥接着!”右手將棍拋給緩步走來的同伴,迎面一掌,跟着底下一腿。等良夫走出轎外,張福下馬相勸,轎伕已被打跌在地。後面轎子也都停歇,見同伴被小孩打倒,不容分說,齊聲喊“上”,各將轎後打野狗的木棍取出,只留兩個擎着火把,下餘五六人一擁上前。這班轎伕多是鄰邑山民,性情粗野,氣勢洶洶,良夫等阻喝不住。

正在爲難着急,忽見火光影裡多出一人,好似喝醉了酒神氣,步履歪斜,擋在衆轎伕前面,又像解勸,又像說醉話道:“你們不許相打,不聽好話,一個個都給我量量地皮再走!”先被小孩打跌的一個轎伕惱羞成怒,最是憤激,搶着爬起,也抽了一根木棍搶到前頭,見有人出來解勸,喝道:“我們相打,關你什麼事?”說罷,伸手想推,卻不料醉人力大非常,臂微一振,便吃撞退出丈許遠近,幾乎跌倒。下餘五人也都趕到,當醉人是小孩一面,出來解勸,越發忿恨,有的用手推,有的舉棍就打。醉人竟連頭也不回,仍是東倒西歪,口裡說道:“不聽我話,誰也不要打算過去。”說完,只見衆轎伕紛紛倒退,有的震得手疼,拋了手中棍,直喊“噯呀”。

對面小孩正在點手叫陣喝道:“我今天非叫你們這羣豬玀,一隻只爬了過去!”忽見醉人出現,晃眼工夫,衆轎伕全都退倒,心方奇怪,醉人已走到面前,指着小孩喝道:

“你叫他們爬着過去,我的朋友叫誰擡呢?小娃兒不安分,前村放着現成喜酒不吃,半夜三更出來闖禍,乖乖回家睡覺,還要我抱你去見你家大人麼?”小孩聞言大怒,迎面就是一掌。醉人哈哈笑道:“憑你也敢和我對敵!”黑影裡也沒見怎動手,語聲歇處,小孩已被挾起。另一小孩本在旁觀,見狀大驚,大喝:“何方野狗!敢欺負我兄弟,還不放下?”聲隨人到,一躍丈許,腳才點地,手起一棍,朝醉人下三路掃去,叭的一聲,正打腿上。醉人竟似不曾覺察,右臂下挾着一人,也未放下,反笑罵道:“你這不識時務的小娃兒,更非抱去叫你家大人打幾下,教訓一頓不可了。”隨說,伸手便抓。這小孩比較機靈,一棍打中,不但敵人未倒,反震得手臂痠麻,便知不好,方想縱起拔刀應戰,敵人業已抓到,連忙回棍抵擋。誰知醉人身法真快,抓住棍往回一帶,跟着鬆手,往前一上步,身子微俯,伸手一撈,連人帶棍,又被挾起。小孩手腳亂舞,還待掙扎,醉人喝道:“放老實些!”小孩也真聽話,便不再動,任憑醉人一手挾着一個朝前走去,晃眼沒入黑影之中不見。轎伕們各吃了一點苦頭,氣已中餒,心猶未甘,還待鼓勇再上,剛趕近前,人已走去。因醉人這般說法,再加良夫、張福不住喝阻,也就收風,好在除了打人的吃虧稍大外,都未傷筋動骨,略微結束,仍然擡起轎來上路。

走了好一路,再經此一鬧,衆人均覺有些飢疲。良夫暗忖:適才兩小孩和醉人行徑,都非歹人,所說前村喜酒,必系張燈之所,照此看來,決可無慮。便命張福騎馬先往借宿,衆人隨後跟去。張福先聽醉人說話耳熟,黑裡看不真切,又忙着和良夫喝阻轎伕,都不及留意細聽。走到路上,忽然想起,稟報主人,醉人已跑沒了影子,騎馬自去借宿不提。

那人家位置在前面山凹以內,無數紅燈掩映林樾,彷彿相隔甚近,順着山徑,曲曲彎彎走了二三里路,黑夜之間雖然看不真切,火光照處,到處流水彎環,竹樹豐茂。估量日裡山青水碧,風景必然清麗。遙望燈光仍還未到,山路卻越走越厭,野草漸深,高低不平,甚是難走。方疑走錯了路,忽聽蹄聲得得,響動山野,由遠而近。知是張福迴轉,卻不見人馬和燈影子。

良夫忙令停步,高舉火把等候。約有半盞茶時,忽聽張福高喊:“轎伕回轎,不要再往前走了!”跟着坡下黑影裡閃出兩枝火把、一盞燈籠,近前看時,騎馬的正是張福,還有兩個步行的壯漢,相偕趕來。到了三人轎前稟報,說這條山徑名叫碧螺彎,七彎八拐,外人到此極易迷路,有紅燈之處,全村只十來戶人家,地最幽僻,主人姓何,隱居山中已二十年,當晚正爲長子完娶。張福也是把路走迷,正在爲難,忽見兩名壯漢持着火把趕來,將他喚住,說他家主人知有貴客經過,特來迎接。並說轎子必定迷路,再不迫來,恐怕誤走蛇牙口等險地,黑夜裡難保出事。問他別的,卻答不知。因此着急,忙同回趕,直到轉過那片崖壁,才見轎子火把。跟着兩個壯漢也說:“家主人聞說三位老爺路過,剛好今天小主人娶親,備有薄酒粗菜,正好留客。本當親出迎接,因家中還有幾位不常到的遠客,不能分身,只在家中恭候。命我兩人來接三位老爺,務必光降。”

三人一聽主人未到先知,想起適才所遇,越發心喜,隨口謝了。兩壯漢便在前面引路。

一行沿坡而下,走完一段草地,所行之處,左倚峭壁,右有小溪,流水湯湯,與人馬步蹄踏石之聲相與應和,倍增幽靜。山徑不寬,倒也平坦,前面紅燈早已不見。走了一陣,路轉峰迴,由一片果林小徑中穿過,再順林側危崖轉將出去,倏的眼前一亮。只見前面大小紅燈千百盞,高低錯落,燦如繁星,煙火光中現出一叢莊舍。舍前廣場上擺着數十桌酒席,每席三五七八人不等,正在劃掌轟拳,笑語如潮。再行數十步,又是廣溪前橫,上面架着一道赤欄杆橋。兩壯漢早往莊中跑去,張福下馬請示,間:“遞名帖不遞?”良夫算計主人必非庸流,看情景行藏已露,便命投帖拜會,張福連忙牽馬跑去。

一行過橋不幾步,便見當中一所懸燈結彩的大門內,走出一個身着吉服的老者。堯民等三人忙命轎伕落下,走上前去。張福知是本家主人,搶前請安,投了名帖。一會賓主相見,老者先開口道:“老朽何異,佳客遠來,適值小兒完婚,未及分身遠迎。山居無多美撰,不嫌簡慢,請至裡面先用一杯水酒,略洗長途征塵。”

良夫暗中查看,門前廣場上殘席未撤,賭酒方酣,坐客只主人出時略加欠身,外客來直如未見,裝束神情均不似土著山民,口音更不一樣。主人卻氣度閒雅,吐屬從容,迥然不類,愈知不是尋常人物。一同謙謝了幾句,和主人一同人內,門裡院字寬闊,碾牆粉壁,甚是整潔高大。屋內外到處燈綵輝煌,有十多桌筵席坐客已散,餚核滿地,七八個青衣壯漢正在打掃。耳聽笙歌細細由裡院傳來,入耳清娛,不同俗奏。三人心正驚異,主人已領了三人,繞了兩處迴廊,走過大片菊花畦,一幢高約千丈的雲骨忽然當路。

轉出峰側,數十盞紗燈涌現出一所精舍,琴書在壁,陳設無多,別饒清麗之致。東頭一張大理石的紫檀雕花圓桌,圍着五個紫檀圓凳,桌上設着五份杯筷,都是極精雅的好瓷。

除兩個供役使的青衣小僮外,並無他客。

何異先請三人隨意落座。一僮打了手中,端上漱杯,一僮便到室外峰腳下,將風爐上雙耳銅吊取到階前放下。堯民見那銅吊形如大肚石鼓,四邊俱有篆文,雙環無嘴,蓋有通氣驗水的活眼,知是用極講究的隔水煮法,知主人精幹此道,以上賓之禮相待,忙起致謝。何異見他內行,越發高興,手微一擺。前僮便走向室角茶具架上,取了一把形式古雅的紫金砂壺,走下臺階,忙忙奔去。另一僮便將銅吊水蓋往上一提,跟着一把砂壺隨手而起。新民坐離門近,見那砂壺也是定製之物,用玉根做成方形把手,煮水時恰好可以嵌在銅吊蓋底凹槽以內,爲免燙手,蓋、柄也似黃色玉質所制。小憧提水進屋,隨將門側矮條几上原放的宜興壺蓋打開,三起兩落,倒水下去,將蓋蓋好,取過一個茶盤,上放五具明瓷細碗,先將茶倒去一杯,重又加水,略隔分許,一一斟捧了敬客,動作甚是敏練,事完退下,將壺中餘水倒入吊內,退出門去。

堯民等三人一嘗那茶,果然色香味三者俱勝,知是明前嫩芽佳制,各自贊美。何異見堯民擎杯微笑,直誇水好,便知他不以茶爲盡善,笑答道:“此茶只是龍井春芽,只供遠來解渴之需,不值高人一品。這水卻是本山白雁峰頂小天池中靈泉,經老朽每年冬至先期涸乾石池,然後親率家人憧僕挑了砂甕,由後半夜交子時起,用竹製汲管,對準池底七個小泉眼汲取人甕,縋下峰來,平擡回家。按着汲取時刻,標明封識,原甕不動,埋人地底。大小三百餘器,逐日取用,以子時所取者爲最佳。只惜泉源不暢,一個時辰所得,不過一二十甕。老朽嗜茶成癖,不遇知音,輕易不以款客。山泉乃靈石法乳,每年只冬至後半夜起十日前後,舊泉漸涸,新髓初生,是其精華所萃,真比金山、惠山二泉尤勝。十日以後,泉源日暢,漲滿全池,雖比常泉尚佳,與此不啻霄壤之分了。三公所飲尚系未兩日所汲,既遇知音,當以同享。適才已命小僮鋤煙往汲當夜靈泉,理好茶具,以備三公評賞。遠來腹飢,請先人座小酌吧。”

說時,另有二憧端了食盒酒菜放在圓桌上,來請人座。賢主佳賓,更不客套,隨意坐定,主人舉杯勸飲。良夫見樣數不多,餚酒精美,桌旁虛着一份杯筷,連座未撤,方欲動問,何異已先說道:“少時還有一位老友要來共飲,到時早晚無定,山野之人脫略已慣,請各自先用吧。”良夫心中一動,忙間:“此公何人?”何異道:“此人性情古怪,老朽暫不爲之先容,等到見面再談吧。”良夫不便追問,只得住了。何異隨把談鋒又轉到茶上,由選茶談起,直談到採摘焙制、洗泡烹煮,以至於汲泉養水、火候茶具,一爐一炭之微,條分縷析,無不精絕微妙。堯民望族顯宦,久居大江南北產茶名區,於茶尤有夙嗜,平日極爲講究,聞言也愧弗及,傾佩不已。

四人正談得高興,忽聽門外有人笑道:“都要像你們這樣吃茶,人都麻煩死了!”

跟着湘簾起處,走進一個身材短小的中年人來。堯民等一看,正是屢次深夜投函拔刀相助、自稱泥中人的那位俠士,連忙起立爲禮,稱謝相救之德。泥中人一旁還禮,笑答道:

“我雖山野之人,三位也非俗宦,主人有的是美酒名茶,何苦多此一番俗套,耽誤清談?

我已忙了半日,這份空着的杯筷,定是主人爲我備下的。我們仍各坐下,且吃且談如何?”三人知道這類風塵異人多半脫略形跡,便道“遵命”,各自歸座。何異給泥中人斟滿一杯,笑問:“老弟事體如何,停當了麼?”泥中人道:“自從那年在此分別,已有四次過門不入,今日你卻料我必來,我的事想必也早在你的算中了?”何異笑道:

“那個自然。你此次幫了新朋友的忙,又爲故人報了大仇,真乃快意之事。不過那賊是姜家內弟,照今日算起,連我也沾了親,你的手腳做得乾淨麼?”泥中人道:“做得乾淨,還會落到你的眼裡?今日到此,原爲向你打個招呼,並請你會會我這三位朋友,代作一個東道。我早就想往華嶽、太白兩山一行,滿擬把他三位送到永康即可動身,不料會有一點波折,說不得只好去永康虞老先生花園中暫住些日子再定行止了。”

何異略微沉吟,笑道:“司空老弟,你一向行蹤詭秘,不肯以真姓名示人。魏兄適才問我,未曾奉告,難得你自要往虞公家下榻,我想世上哪有主人不知來客姓名之理?

你們相交在前,還是你說,還是我代說呢?”泥中人也笑道:“你真老奸巨猾!人家與你談正經,卻拿閒活打岔。我和他們三位此去相聚,非三五日可了,什話都說,不必忙此一時。我只間你,令新親可知今晚之事是我做的麼?”何異道:“憑你老弟,還忌他不成?”泥中人冷笑道:“適在路上,見他兒子同他外甥野地裡過手,魏兄轎伕不合叫了一聲‘好’,鄉下人曉得什麼,他竟惱羞成怒,意欲橫行。我往勸阻不聽,吃我一手一個挾去交他以後嚴加管束。我如忌他,也不在他嫁女兒的好日子給他難堪了。投鼠忌器,此人又喜遷怒,你曉得麼?”

何異一旁勸着酒菜,隨口答道:“我怎不知他爲人?今晚的事對你一說,就不足奇了。今晚爲了酬客,並未出門,事先也並不知你來。因有一位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本是看了一門好親,趕來給我送信,不想來晚一月,小兒已然聘定姜女,今日恰好完姻。他還後悔,早有此心,爲何懶散,直到聽說女家要移居才行起身,遲了數月,誤此良姻。

姜女雖然不差,比他所見之人卻有遜色,說過也自拉倒。我和他原是揹人私談,說完正要請他入席,忽又說起他到時天近黃昏,在山口內遇見那兩個敗類,掩身林石後面取出於糧酒肉在吃,行藏鬼祟似有用意。他原見過二賊,深知來歷,以我隱此多年,恐怕於我有什麼鬼謀,也把身形隱起,暗中查聽。才知二賊不是爲我,老薑也洗手在此,乃是受了老禿驢之託,專爲行刺虞老先生三人而來。老禿驢因被能手傷中要害,逃出不遠,自知難活,打算尋一山洞藏身等死,巧遇二賊。這廝在活這大年紀,只知對頭名叫彭謙、康成,乃五老門下,用內功傷他那人,竟沒看出是誰。說完受傷經過,便託二賊往閩撫那裡報信,再去行刺,先給對頭一個難堪,然後尋找他的愛徒孫壁,探聽仇人姓名來歷,約請能手報復。二賊聽那對頭是五老門下,又有仇人康成在內,同病相憐,更想借此結交孫壁,於中取利,增長聲勢,立時應允。偏有急事在身,耽擱了兩日,等把事辦完一商量,這幾個對頭俱是有名人物,老禿驢尚非對手,何況自己?便那保暗鏢的也不好惹。

好在事無人知,打算變計行事,只給孫壁送信拉倒。因他姊丈在此,多年未見,繞道來此看望。冤家路窄,昨晚宿在前途店內,遇見虞公主僕四人,容貌、口音頗與老禿驢所說相似,半夜往窗下偷聽,果然不差,並聽出與鏢師們早已分路。心想五老門下均尚俠義,決不甘爲達官顯宦所用,必是鏢師請來。現既分路,殺這幾人,豈不易如反手?這一來,不但給對頭種下禍根,還可挾制閩撫,得他一份重酬。鎮上人煙稠密,不便舉動,算計此問必由之路,又從轎伕口裡得知客人心急趕路,特地到此,就着野意吃喝個飽,靜等三位過時下手。不料老弟忽然同一小孩出現,藉着討酒吃爲名,將二賊逗急動手。

二賊俱吃小孩打死,移屍化骨。他見你二人分路走去,纔到我家。我已料你這次要來,隨後小徒殷銘又來說你要我準備食宿,代延佳客,越發知你必來無疑的了。”

泥中人道:“原來還是這樣,我當你真有什玄妙處呢!老醉鬼想必還在這裡,我代他把昔日大仇一掌打死,適才爲何掩掩藏藏,不肯見人,是什麼原故?”何異道:“他一見你,便知老禿驢死在你手。這廝年已近百,仗着雙環十三鈸,不知傷害多少英豪之士!近十年間,自知樹敵太多,青城、峨眉兩派門下誓欲殺以除害,川、湘等地難於容身,潛來江南匿跡銷聲已久,不料仍有今日。如論武功,目前休說除他,連和他能打對手的都沒幾個,不是你是誰?”泥中人道:“那不一定。你是不常出門,現在各派中後起之秀盡多着呢。”何異道:“話雖如此,畢竟火候還差,你去永康,能住日子多麼?”

泥中人道:“這也到時才能定準。醉鬼何在,何不請他來此一談?”何異道:“他此時代我在作主人呢。你只去永康,他必前往尋你,此時不見也罷。”泥中人笑問:“何故?”何異答道:“少時再說。只顧和你一人談話,連客酒都忘敬了。”說罷斟酒,二人更不再談前事。

堯民二次稱謝,請問姓名。才知泥中人複姓司空雙名曉星,乃武當派中名宿。看雖中年,實已古稀,比起何異才小三歲,武家內外功均臻絕頂,到處仗義任俠,濟困扶危,行蹤飄倏隱秘,如神龍見首,不可端倪,又善內家縮骨斂神之術,貌相身材均可變易。

江湖梟惡之徒死他手下的,不知多少,但知道他真實姓名來歷的,百無二三。近年自悔疾惡大過,殺孽日重,屢擬尋一名山隱居學道,無奈好些世情未了,遷延至今。中間又遭了一次仇敵暗算,乘他銳身急難,由蘇赴閩奔馳於炎天烈日之下,支使出兩個死黨,在山路要口上買了一家茅舍,在門前設攤賣茶,茶內下有極厲害的毒藥,旁邊用山泉浸着兩個上好西瓜,將毒藥抹在刀上,到時應用。惟恐不易上鉤,又令一人手持收斂瘴毒煉製而成的毒砂,埋伏相待。

毒藥並無異味,按說不易覺察,誰知曉星久經事變,機智若神,過時見那敵黨雖然居室衣服都與山民一樣,雙手卻是筋粗骨健,只有浮污,並無皺紋,尤其農間賣茶略博微利,應是勤儉人家,可是舍旁耕具幹泥叢積,至少數日未往田問操作,茅舍三間,不見一個婦孺。再稍留意,便看出那山民身輕步捷,許多做作。當時明白,不合藝高欺敵,意欲耍笑一番,再行處治。敵黨見他端茶不飲,反勸主人,忽又放下索瓜,等舉刀代切,又被攔住,說向來脾氣,吃瓜須用手開,不然不香,吃後須喝缸中熱茶,才能兔去肚痛,邊說邊吃,話多譏刺。等吃了一點瓜心,假作拿碗舀茶,又裝失手,用半邊殘瓜暗運真力,將茶缸砸成粉碎。敵黨知已看破,不動手也難逃公道,手抓袋藏毒砂,未及撒出,已吃曉星點倒,問明來歷處死。挾了屍身,準備尋一僻處用藥化去,免得遺害,不料敵黨情知必死,詭計只吐了一半,容到曉星移屍化骨重行上路,行經山崖之下,崖上埋伏的敵黨早看出他的行徑,憤恨已極,乘他經過,猛將一袋毒砂全數向下撒去。

曉星正在下風,連忙屏氣縱起,鼻孔中已嗅了好些進去,心中大怒,只一兩縱,便追上敵黨一掌打死,照樣移屍化骨。尋着山泉,將身帶解毒諸藥亂吃了些,一面運氣嘔吐。先還以爲聞嗅無多或可無害,走不十里,忽然煩渴昏暈,知道不好,意欲奔到省城求一名醫救治,趕急飛馳,又跑了數十里。中毒之餘,又在暑天烈日之下急馳,只覺渾身痠痛,喉間腥燥欲裂,腹中煩惡悶脹,頭暈眼花,兩眼直冒金星,神志已亂。瞥見左近崖側似有一條白影,下面還有小溪,當是瀑流,急不暇擇,縱身一躍便自到達。眼花繚亂中,彷彿迎頭有條東西打到,順手一撈,似是活物,奮力一扯,猛覺大地旋轉,腳軟如綿,再也支持不住,往前一僕,倒在水泥裡面,失去知覺。

溪旁崖上原有一條瀑布,酷暑久旱,水源已將乾涸,剩下一縷細流,涓涓滴滴緣崖下注。溪水雖也將涸,溪泥水乾,尚有餘潦,野草得此滋潤,怒生滿溪。毒蛇惡蟲之類日間怯熱,貪此濁泉,紛紛奔赴飲息其中,上有酷曬,下面地氣鬱蒸,叢草遮蔽,無所宣泄,加以蛇涎蟲沫所萃,蘊爲奇毒。常人休說飲此溪水性命不保,只在日午鬱蒸之下聞着裡面那股瘴氣,也要中毒昏暈。尤其適見白影並非瀑布,乃是山中一種最毒之蛇,名爲白美人,生得通體雪也似白,角腮紅眼,長信如墨,口噓黑煙。人如迎面被它噓上一口,百步以內立死。其行甚速,見人就追,追上便照直往人頭上躥去,一個撲空,落在地下,旋身再躥,不死不止。此蛇雖然厲害,但有一樣短處,骨節甚脆,尤其頸骨是它要害,別的骨節碎了,仗着皮韌堅實,不易斫斷,只被逃走,日久自能長好,頸骨一擊即碎,碎便畢命。山中居民一見此蛇,手中如無器械,總是趕緊拾兩石塊,搶向上風立起,容它迎頭躥來,切忌心慌,眼要看清來路,屏着氣息往旁一閃。蛇是直勁,轉折較緩,掉過頭還要蓄勢鼓勁,才能躥起追人,不等全身轉過,趕上前去,照準頸間一擊立斃。曉星奔到溪邊,蛇見人來,立即下撲。曉星終是武功精純,暈死前餘力尚還未盡,撈的又正是頸骨要害,再一扯一甩,立即斃命,人蛇一同墜落溪裡。

曉星本來中了重毒萬無藥救,這一來恰好以毒攻毒。跟着天天雷雨,人連浸帶進水,涼氣一逼,悠悠醒轉。只是人吃大虧,四肢無力,不能掙起。彼時如無人救,崖上洪瀑下注,溪中水漲,也要淹死。幸而巧遇堯民等主僕三人避雨崖洞,聞得呻吟之聲,前往尋視,救了回去。先給服了自帶珍藥,又請名醫診治。曉星爲人肝膽,此行原爲救援故人之子。病榻尋思,行藏已爲對頭所悉,保不乘隙加害?越想越不放心,竟不顧病後體弱,強自掙起,留一紙柬,不辭而別。事完以後,又到福州,閩撫與堯民作對,屢在暗中維護。堯民卸任時,探知閩撫派遣趙連城等刺客沿途狙擊,以曉星之力,本不難夜入撫衙懲除貪頑,因閩撫爲全省大吏,恐將事情鬧大,牽累無辜,想給他個啞巴苦吃,使他手下爪牙一人不歸。一面向堯民投書報警,一面暗中佈置。

這時小俠黑摩勒適奉師命前往常州尋他,聽說曉星在福建許久未歸,入閩尋訪。相遇途中,隨侍身旁,正好相助。等堯民遣走家眷,隨後微服起身,二人總在暗中保護。

曉星滑稽玩世,沿途仗着本領機智,大開衆刺客的玩笑。因悉刺客要借公濟私劫殺黃、李二富商,奪取他們的珠寶財貨。曉星久聞黃、李二人樂善好施,一試果然。知所請鏢師,官私兩面俱非刺客之敵,有心救他們,自己又不能兼顧,便在暗中撮合,將兩行人連在一處。刺客經他戲侮,也有了戒心,暗請綠林能手相助。曉星方覺黑摩勒一個幫手尚嫌太少,打算尋人相助,堯民恰在無意中遇見顏尚德。尚德感念舊恩,又是父執世交,立即銳身急難,星夜請人晴中護送。所請的人,正是曉星多年未見、隱居山中破廟、化名凌風的好友鐵衫客彭謙,餘人也都英俠之士。刺客時已約了好些退隱的盜黨,次日路過都天王廟前峽谷,不等一行出境就要發動。

曉星因約人路遠,緩不濟急,爲求萬全,只有先下手力強。夜入盜莊,給他一個厲害,又覺這些盜黨,平素行徑尚有可原之處,況已洗手家居,上門尋事,勢必羣起拼命,不死不止,難免增重殺孽。方自躊躇,忽遇故人,好生欣喜,商定行事。次日尚德同了朱文燕、韓文約、康成、金彝等一行五人走出不遠。巧遇彭謙的過繼給外舅家的胞弟凌風。尚德等雖和彭謙交好多年,尚不知他真實姓名,因見來人步履非常,知是武家名手,下馬請教。一聽姓名:再一問所尋的也叫凌風,好生詫異,兩下氣味相投。尚德說:

“貴友現在前面相候,不妨同去。”那人大喜。

到了約定地頭,彭、凌二人見面,談起前事,才知彭謙爲避一仇人,隱名埋晦,彼時凌風尚未下山,便借了他的名姓,以便日後下山,易爲尋訪。彭謙武功精純,與曉星不過伯仲之間,實因誤信流言,傷了仇人丈夫,仇妻一個女流,師門中有好些瓜葛,一誤不堪再誤,諸多礙難,只率引避,並非怯敵。爲免泄露,再惹煩惱,連愛徒童興日常侍側都未明言,尚德等更不用說了。

兄弟二人敘完闊別,凌風久聞神魔伊商等一干盜黨的惡跡,便沒堯民這場事,早晚也要前去相會,尚德請他相助,自是樂爲。事有湊巧,臨動手以前,又遇見甘同,他和伊商之兄老南極是患難交情,和彭、凌、顏諸俠多半舊好新知,見後問明衆俠士行徑,聽說司空曉星也在一起,不禁大驚。暗忖:“以前曾聽傳言,說伊商背後常說姓甘的,乃兄死前故意規避,不爲助場,死後不爲報仇,反與仇人交厚,種種不夠朋友,提起就罵。乃兄在日,本就氣味不投,多年未見,又有前嫌,如往相勸,徒自取辱,一個不巧動起手來,勝也不好,敗也不好。”再三向衆商懇,說曉星爲人聞名多年,共只見過兩次,並無深交。此事是他主持,此人以前出了名的手狠,除惡務盡,事涉官府,關係重大,不便向他求情,務請看在老朽薄面,設法轉圜,平息這場干戈。

彭謙早和曉星商定。敵人方面個個惡跡昭彰,無一善類,爲免後患,刺客固在必誅,盜黨也不能容一人漏網。無奈甘同情面難卻,想了一個計策,一面答應,先由甘同出面勸告伊商,曉以利害,令其交出刺客,便可兩罷干戈。一面暗中部置,使伊商無法下臺,非打不可。甘同爲人忠厚,明知伊商未必肯聽,此外別無善法,只得允了。到時朱文燕受了彭謙之教,與甘同一同先出。伊商剛愎自恃,素不服低,再加朱文燕話說得一點也不客氣,黑摩勒、童興兩小俠再把刺客首級和趙連壁往外一獻,面子上如何能掛得住?

當時便動起手來。

甘同本想和伊商打對手,好把他引向一旁再行苦勸,誰知鐵沙掌劉開邦和黑虎胡四兩名盜黨不容分說,首先殺到。伊商爲了指揮全局,觀察敵勢,反往後退了幾步,甘同竟未得便。後來伊商、兇僧連同羣盜全數斃命,甘同心中難過,卻說不出,越想越恨,抱了伊商死屍,徑自走去。

曉星遣走堯民等一行,因料前途無事,便命兩小俠帶了黑牛暗中護送,自己曉夜飛行,趕往閩撫衙內,將閩撫長辮剪去半截,再用刺客口氣留下一封書信。大意說:閩撫待人太薄,諸人每月薪金還不如從前在綠林時所得之多,這次又令行刺。虞某雖然告老,終是朝廷監司大員,早晚事情敗露,都遭殺身之禍。況他爲官清正,口碑載道。綠林人最重義氣,殺害忠良必遭天下人唾罵。現已決計不辭而別,但是盤川缺少,擬向閩撫借用十萬兩銀子,如蒙慨允,請換成金葉,次晚放在後衙樓上,自會來取。此事餘人不知,切忌張揚,彼此不便。行時所給密函手諭敬爲保留,異日得便自當奉還。

閩撫不知刺客已死,還當衆人叛他,看完紙束,嚇得目定口呆,通體寒戰,把柄在人手內,事關重大,沒奈何只得自破貪囊,依言行事。後越想越害怕,身旁還有十幾名護院武師,萬一再生變故,如何是好?便和心腹幕賓密商遣散之策。好在事還機密,衆武師各有私心,互相嫉妒,衆刺客以趙連城爲首腦,這夥人本領較高,自成一黨,平日趾高氣揚,恃寵驕橫,與殘餘諸人只是表面和氣,私恨甚深,行刺一節並不知情,一聽閩撫說,近接京中大老密信,日前御史奏參撫衙養有不少江湖之士,每日在外欺壓平民,將要派員密查,先去諸人多半互相援引,來路不明,業已遣走;昨日又接京信,風聲越緊,爲此請衆北歸,等風浪過去再行通知聘請。因平日相待優厚,突然遣散,刺客遺留的衣物行李,又經閩撫命心腹人裝着運走另行藏起,多當真事,紛紛告辭起身。內中也有兩個疑心先走武師鬧鬼的,搬在外面候了些日,委實無一回衙,更無新人到來,同時閩撫行徑也謹慎了許多,也就相信,仍理故業去了。閩撫遣散爪牙,心中稍安,不料又受幕賓挾制,大阿倒持,任憑胡爲,日久滿盈,終於惡跡敗露,無計彌縫,各受刑誅,不在話下。

曉星盜走黃金,交給那故人子女藏放山中,以備異日濟人之用。自己迫上堯民,護送了數日,見離永康不遠,便命黑摩勒回去,等候周平來訪。準備將堯民等送到永康,前往華山訪友。快要到達,又生波折。那二賊一名金眼施威,一名兩頭鼠冉明揚,乃何異新親、以前江南俠盜六指飛俠姜繼尚的內弟。二賊自受兇僧之託,因聽對頭有兩個是天山二老得意門徒,餘者也都能手,一想大同和尚仗着一身內功、雙環十二鈸,縱橫天下幾近百年,就是神魔伊商和手下一夥人也都不是尋常綠林,俱死在敵人手內,無一倖免,憑自己這兩個人,如何能是對手?加上手邊有事一耽延,連閩撫那裡也未去送信,本想不辦。冉明揚和姊姊多年不見,意欲便道看望,因姐夫雖也出身綠林,但是性情剛直,與自己極不投機,如非懼內,礙着乃姊,直不願認這門親戚。施威手辣,又愛採花,姐夫最恨這種風流人物,如與同往,自找無趣,便施威也不肯去。打算請施威在附近鎮店裡住一兩日,單身入山看完乃姊回來,再同往尋找兇僧愛徒孫壁。

這日到了黃義渡村鎮上住店,恰與堯民等四人同宿一店。二賊看出堯民是微服行路的官宦,以爲必有珍物隨身,先想順手牽羊偷他一水,及至留意查考,頗似兇僧所說之人,於是起疑,夜往窗下偷聽,果然不差。斷定諸俠士俱是鏢行請來,堯民等不過結伴同行,無心脫難,此時無人相助,殺他易如反掌,事後將人頭送到閩撫那裡,不但可得鉅萬重酬,還可告知孫壁,居功露臉。沿途官道村鎮柿比,只楊墅關過去有一段山路甚是僻靜,便於下手。偏生薑、何兩家隱居山內,如被知道,決不容許。加以沿途山內頗多行人,須候黃昏以後才能行事。尾隨了一日,正想如無機隙可乘,寧到永康下手,也不在附近露出形跡,使姜、何兩家得知是己所爲。偏偏堯民歸心忒急,日裡打尖時命張福傳話:“轎伕加急趕路,多備火把,到了楊墅關天如未黑,仍往前趕,如能在明晚或是後日午前趕到永康,加倍給錢。”二賊探知,好生心喜,忙在鎮上買些酒肉,先期趕往山中冷僻之處埋伏等候,以爲對頭自己找死,殺人之後,將屍首攜棄澗壑之中,帶了人頭,連姜家都不照面,人不知鬼不覺去見閩撫索酬,以此要挾,不特予取予求,還有無窮好處。心中打着如意算盤。

誰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二賊落店時,曉星早把他們行藏來意探查明白。當看見二賊搶前先走,便料定要在前途山僻中動手行刺,隨即趕去。二賊雖然隱伏深林僻靜處,正把帶去的酒肉攤在石上,開懷暢飲,商量行刺之事。曉星本心看在冉明揚姐丈分上,不想殺人,便上前討酒吃,拿話點醒。也是二賊惡貫滿盈,明看出曉星不是等閒人物,偏倚着酒興,自恃本領,不問來人姓名來歷,先自下了辣手。曉星久聞二賊惡跡昭著,見他們忒已兇橫,不可理喻,留着也是禍害,這才用重手法將二賊打死。因地當往來孔道,相隔姜、何二家甚近,明日屍首發現,既恐良民受累,又恐六指飛俠姜繼尚說他上門欺人,又生嫌隙,急於化屍滅跡,匆匆挾了二賊屍首去尋隱壑僻澗消滅,卻不料山石後面還伏有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友,蹤跡已被看破。

事完回來,聞得村中鼓樂之聲,紅燈點點掩映林樾,暗付:“山中只有姜、何兩家是大戶,今晚必有什麼事,二賊老遠來此,不知老薑事前得信也無?”登高回顧來路,堯民等一行相隔尚遠,預計還有些時纔到。抽空往探,才知姜、何二人結了兒女親家,姜女小飛仙姜渭珍嫁與何異之子神叉何憬,當晚正是婚期。兩家各來了許多江湖上的老朋友,施、冉二賊竟無人提起,也不知是否爲了道喜而來。在姜家繞了一圈走出,忽想起堯民等必將站頭錯過,此時無處安身,必然人困馬乏,餓渴交加。老薑固爲舊交,但平日嫌他魯莽,未脫綠林積習。何異雖也做過幾年江湖行當,人品氣味都要高明得多,近年退隱納福,起居飲食俱甚考究,更喜結交雅士,與堯民等三人一定投機,樂得借他地方食宿。於是徑往何家,且不與何異相見,只令下人傳了話,便自回趕。

那和轎伕動手的兩少年,一是姜繼尚之子姜紹祖,自幼愛武,天分卻比乃姊相差過甚,性情又暴,常在外面惹事。老薑管束頗嚴,時常受責,兀自不改,因愧本領不如乃姊,頗下苦功,遇見比他本領高的同輩親友,便百計苦磨請教。這晚喜事,老薑妹夫支刪山毛女洪吳江釣容許一山,命子許明前來道賀,表弟兄見面甚是親熱。他知許氏父於水旱兩路俱是能手,許明家學淵源,打得一手好魚梭,強着要學。許明不便推拒,女家席散較早,吃完晚喜酒,乘着諸尊長相聚談笑之際,各帶兵刃暗器溜出,跑到大道旁邊空地上過手練武,打得十分起勁。姜紹祖自非許明之敵,一個失着,正值堯民等路過,轎伕無知,喊了聲“好”。紹祖惱羞成怒,要拿轎伕殺氣。眼看出事,恰巧曉星趕來,適在姜家窺探,認得二人,上前解勸。

紹祖性做,不肯輸氣,才一照面便吃曉星擒住。許明較長兩歲,人甚聰明,先和紹祖過手,只是虛應故事,及見他學了兩招仍是老不休歇,意似要佔一點上風,恐出來時久,舅父尋人,這纔給他一個敗着,不料遷怒轎伕,攔路發橫。自己不願助他欺人,但是轎伕蠻野,氣勢洶洶,倚多爲勝,也是可恨。意欲等紹祖打倒兩個,再行過去勸解,暫時只作旁觀。忽見能手出現,紹祖已吃人虧,不容再爲袖手。其實許明不是沒看出來人不好相與,彼時如若過手,說幾句好聽話,唱個喏,曉星也就不爲己甚。也是年輕好勝,自負家傳武功,羞於服低,欺來人未持兵刃,上前開口便罵,持棍便打。憑他如何能是曉星對手?照樣被人挾來。曉星本意,老薑爲人尚可,老薑繼室冉金紅,乃五臺派門下大盜冉傑之女,舊日同門徒黨俱信服她,如知乃弟被殺之事,定非報仇不可。自己雖然不值一慮,熱火頭上,保不住遷怒堯民,前往生事。意欲藉此探個口氣:二賊到此,姜氏夫妻是否事前有信?好代堯民預防。一面招呼堯民等一行前往何家投宿,自挾許、姜二人前往姜家,許明還不知曉星是誰。

曉星道:“老遠到來,我知你二人同出,一人有過,彼此難堪。我和他父親是朋友,如若縱容,慣他下次,事非面告不可,你們只想個遮羞之法好了。”許明答道:“只老前輩高擡貴手,容我二人自行投到如何?”曉星點頭應允。姜紹祖最怕父親毒打,身落人手,又羞於求饒,只是心頭髮怵,放下後仍是一言不發。許明忙拉他行禮拜見:“請問老前輩姓名?”曉星道:“我的真實姓名,南明老人知道,你回去問他好了。”許明原非南明老人門下,只是見過兩次,想要拜師,未蒙收錄。因見曉星武功出奇,口氣甚大,一時急智,冒充老人門人,以求脫身免辱。曉星雖覺他手法不類,但知老人與許父頗有淵源,也許新近拜師尚未學藝,或有口約,便不爲己甚,將二人一齊放下。姜紹祖知道如被來人押見父親,仍是一難,幾番想溜,都吃許明暗扯衣服止住。

曉星隨問南明老人近況,因而得知堯民弟兄說不定還有一場事故,好生驚異。再加上當日之事,只得把華嶽、太白之行作罷,且去永康虞家住上些日,看事而行。當時只作隨便聽過,姜家住在後山,地勢更僻,一會走近。許明又向曉星婉求:“裡面親友甚多,好歹請老前輩當衆留臉。”曉星笑道:“你舅父不會當着許多人見怪,知你兩個在我手底跌倒,也不覺難過的。”許明又問如何通報,曉星道:“你二人先進去對他說,秣陵舊識,路過相訪好了。”許明笑道:“那底下就說我二人正和路人相打,吃老前輩喝住同來好麼?”曉星頗喜他聰明伶俐,無意中又探知了一樁奇事,甚是高興,點頭笑道:“我知你謊要說圓,卻失去我來時本意了。念你二人初犯,少時我見老薑,話說好些就是了。”紹祖聞言,才放了點心。說罷,許明、姜紹祖搶先奔去。

許明見了乃舅,並未十分隱瞞,只把過錯攬在自己身上。說二人出外練武,受人嘲笑,動起手來,遇見一箇中年瘦子強行解勸,全吃點倒,數說了幾句,一同走來,自稱秣陵!日識,要見阿舅等語。老薑聞言大驚道:“這個魔頭,你們怎敢惹他?”瞪了紹祖一眼,趕忙跑出,將曉星接到裡面密室之內。賓主略敘闊別,曉星便說:“紹祖本領大差,今晚與人相打,錯處雖不在他,終是浮淺無知。幸遇是我,如換旁人,你只一於一女,爲人所傷,老來怎處?我看他頗能用功,只氣太浮躁,以後務要嚴加教管,不許和人爭鬥纔好。”老薑知他好意,不然也不會進門。平素看着兒子不濟,想不到會將生平敬畏的人引來,可知還有點希望,不但不怒,反倒高興。一面稱謝,一面又喚二人入室,拜謝老伯父教訓。二人在外愉聽,先還以爲是場羞辱,及見老薑比客人年老得多,相待那麼恭敬,引見也不提名姓,料非等閒人物,禮畢侍側。

老薑笑道:“小弟不是不想兒子成器,無奈他天分大劣,內人只此一子,又愛護短,我一教他不會,就有氣。如今隨便內人有一天沒一天的胡教,也懶得管了。”曉星笑道:

“古者易子而教,參也以魯得之。天分差的人,越肯用功。你把獨子放在家中,素又懼內,怎生教得好?這不怨娃兒,實是怪你自己不會想法。”老薑笑道:“那我求老兄臺成全他一下怎麼樣?”曉星道:“你知我不會再收徒弟的,行蹤不定,一出門往往好幾年,也沒法教。目前江南有本領的明師只三數人,我看小許與南明老人還有交情,不妨託他轉求,或者能行也說不定。”老薑性直耳軟,連聲贊好。許明惟恐曉星再說他是老人門下,忙插口道:“老伯父遠來,可要吩咐備席麼?”老薑大笑道:“我真該死!一喜歡,連杯水酒都忘了招呼。這正是他愛的。快傳話去,今晚須要暢飲一回纔好。”曉星攔道:“這個無須。我來時才知道你和老何聯了姻親,既到你處,也須往他家一行。

道完喜,還有別的事。聞得老何近年講究飲食,我要試試真假,酒擾他的。天已不早,要告辭了。”老薑知他脾氣,只得作罷。曉星隨問:“今日親友可多?”老薑說:“洗手多年,隱退已久,無什驚動。連內人想給他沒出息的兄弟一封信,都因久無音息,無處投遞作罷。”曉星聞言,知不會再生枝節,當即作別起身。由此許明想拜南明老人爲師之念更切,次日堅辭回蘇,和乃父說明,徑往南明山白水村投師不提。

曉星趕往何家,途中遇見何異得意門人追風手砌欽,說奉師命黃昏前得報,知他有事路過,只爲長子婚期,遠客衆多,不及分身出迎,適聽下人傳語,有同行友人借宿,知師伯必往後山姜家一行,特來迎請等語。曉星方以爲今日之事做得乾淨,不知殺二賊時有人伏側窺伺,泄了機密,聞言暗贊老何畢竟比老薑強得多,瞞他不過。姜,何兩家已是新親,早晚難隱,倒不如把話言明,由何氏夫妻透話與冉金紅,免得異日貽累堯民。

及至見面一問,才知泄機的也是一個老朋友,事情只他和何異知道,並未對第三人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憑冉金紅和所約黨羽,雖非自己對手,終難免牽扯到別人身上,既能無事,自然平息爲是。料知何異不會告人,也就罷了。

賓主五人正談之間,門外忽來一人,小童鋤煙連忙走出,問了幾句,進屋向何異代聲回稟。何異笑謝堯民等三人道:“三公辱臨,蓬捨生輝,怎還賜此厚禮?”堯民等謙道:“令郎嘉禮,適在客中,無以爲贈,微物戈戈,不足掛齒。”何異道:“我只顧延款佳客,還未及令小兒參拜呢。”隨命小童傳話,着新郎來此拜見。原來良夫在路上已和堯民商好,命張福到了何家,即將行筐中所帶的文具書籍和兩匹文錦取出,作爲賀禮,所送俱是精品。管禮的人見來客素昧平生,投宿路過,送此重禮,不敢作主,徑來請示。

何異因堯民等三人不是風塵俗吏,一見如故,又是曉星知己患難之交,頗願結納,並未客套。來人聞命去後,曉星笑道:“老何你明知我身無長物,難道叫我白受小輩的禮麼?”何異道:“我因三公淵雅端凝,一見心折,故令小兒來拜識,日後也好得些教誨。

還不知你隨身法物只是一領青衫麼?你便說得怎俗?”曉星笑道:“現有三兄在此,虞公固今之名宦,便魏、錢兩兄,戟門揖客,鈴閣上賓,也非寒酸一流,便看得我輩落拓文人一錢不值麼?老薑那裡我沒有送禮,也沒擾他。憑你這一說,我倒不能空手,反正慷他人之慨,連你那新過門的令賢媳也叫出來我見見吧。”

堯民聞言,見曉星深秋天氣只穿着一件單布衫,連個荷包都沒有,一想自己身上帶着幾件漢玉,良夫、新民也都各有精巧玩物隨身,方欲開口,良夫忙使眼色止住。何異已命鋤煙進去傳話,一面答道:“數年不見面,居然世故起來,這倒出我意料之外。拜見應該,只是姜女幼得父母鐘愛,金珠珍飾非其所好,你又名滿天下,不比尋常人物,莫拿出手來叫人看低了你,連我當老的也不好看相。最好把你那三十六形掌法略微傳授一點,算做見面禮兒,一文不花,他們還感激一世,你看如何?”曉星道:“人說你老奸巨猾,果然不差。怪不得當着生朋友一點也不客氣,我才張口,立時喊人去叫,原來看準我來得荒疏,身無長物,就有也是一些世俗東西,就勢取巧。說倒容易,此掌非一朝一夕所能傳授,我哪有心情、閒空在此久留,是件禮物就拉倒了。素不好名,管她看高看低呢。”

何異因長子何-武功頗好,知曉星不肯收徒,意欲請他略微指點。一聽這語氣,料定曉星不給則已,只出手決非尋常物事。但是曉星憑着一身絕藝遊戲人間,平日揮手千金,取之盜泉,捐彼注茲,晃眼輒盡,往往身伴一文不名,也不攜帶一件兵器。來時倉猝,有什出奇之物帶在身旁?內心尋想,不禁對曉星看了幾眼。曉星笑道:“你看我囊中空空,拿不出東西來麼?”何異笑道:“我知你神通廣大,詭異莫測,但這倉猝之間,常物不足爲奇,如真罕見之物,卻也難得呢。”曉星含笑不答。

一會工夫,鋤煙入報:兩小夫婦請見。何異吩咐進來。跟着兩個身容俊秀的侍幾手持紅燈,引了新郎夫婦走進。何異一一引見,先命拜過堯民等三人,再拜曉星。三人見那新郎年約二十左右,生得猿臂蜂腰,英姿颯爽,卻不帶一毫粗獷之氣。新娘長身玉立,貌頗美豔,略嫌風目含威,英芒閃蘊,性情好似不甚柔和,拜罷起立,堯民等因與主人一見如故,既以父執之禮來見,自免不了一番祝勉之辭。好在三人都愛收藏古玉,身帶零星玩物頗多,各取了兩件作見面禮。何異對於此道也頗內行,見三人所賜俱是精品,心中另有打算,並未客套,徑令新夫婦拜謝收下。何異見曉星望着兩小夫妻只不作聲,隨向何-使個眼色笑道:“你司空伯父見三位老伯賜你夫妻這些精品珍物,早就說有好東西賞賜你們,只是來得匆忙,不知你今日授室,未曾帶來,你夫妻先上前拜謝罷。”

何-夫妻來時,早得鋤煙報信,知道父翁意欲僵激曉星,好學他一點手法,聞言恭恭敬敬走近前去,禮謝起身。何-笑道:“老伯父以前答應過我,早晚教我幾手,如今又是好幾年了。重賜我不敢領,只求略微指點,便感謝不盡了。”曉星笑道:“這話不錯,我原答應過早晚偷人家一點門道給你。但見面禮是見面禮,與傳授手法不同。照你這樣說來,你用得着的東西也不要了麼?那麼賢侄媳這一份呢?”何-方欲答言,何異卻聽出曉星所賜之物果在身邊帶着,既稱合用,必不尋常,忙插口笑道:“司空伯父厚賜之外,仍要傳授手法,我兒何修得此?還不快謝!”

何-重又單獨拜倒。曉星叫道:“老何,你要兒子做磕頭蟲麼?告訴你有,一定是有,這忙作甚?”又對何-道:“你老子欺我身無長物,想叫你僵我呢,如何信他?再磕頭,我就走了。”何憬笑答:“小侄不敢,明早我多敬老伯父幾杯新開壇的陳酒,走時再帶上兩壇如何?”曉星笑道:“一窯裡燒不出兩樣好瓷,幾年不見,也學得這麼壞法。實對你說,我隨身哪會帶什麼好東西,這原是日前無心中撿的。當時有我一個師侄想要,我因他手辣,不許學這類東西,沒有給他。本意還你昔年願心,不過要等事完回來或是異日路過再送,沒想到會在今日來此。這東西恰好是一對,用雙的你已無此功力,小夫妻二人各用一柄,再好沒有。我適才是看你二人秉賦,好用哪一種手法練習,你老子以爲我耍賴,就猴急了。今晚我下榻此地,天明即行,無多餘暇。其實一說就會,不用怎教。如要多學兩手,少時客眠人靜,略來片刻,即可學會。不過你正新婚之夜,誤你洞房吉時,卻來從我學武,未免有點煞風景罷了。”

新娘原是巾幗英雄,久聞曉星大名,一聽便知是一對珍奇武器,巴不得也隨着從學。

聽曉星只令夫婿到時往前,忍不住答道:“家父也是老伯父的朋友,爲何只傳授他一個,莫非這還分什麼厚薄麼?”曉星笑道:“姜賢侄女莫挑眼。我因世上俗禮太多,弄不清楚。吉日良辰,新夫婦都離房他出,恐有什麼禁忌,故此只教賢侄一人前來。我教他,他再教你,不是一樣?既然如此好學,東西給你們看過,暫放這裡,先各回房,三更後一同來吧。”隨說,伸手衣內,由腰間取出兩件軟兵器,兩手分持,微微一抖,錚錚兩聲,立時挺直。

何-夫妻見那兵器長約三尺二寸,共是七節,每一節一寸半寬、四五寸長、寸許來厚,首節直柄,是個上有鋒棱、七八寸大的鋼環,環上橫着一個比環略大月牙,另一柄沒有月牙,環上卻有二十四個寸許長的芒角,精光湛湛,鋒利非常,通體都有機簧連接。

不用時可以化成一條鐵環帶束在腰間,用起來能剛能柔,運用隨心,不禁喜出望外,忙又拜謝。何異知是大-和尚的七星日月環,適聽兇僧死在曉星手內,本想詢問此環下落,不料會落在愛子手內。曉星身材瘦小,又只穿件單藍布衫,圍着這麼兩件易現棱角的兵器,來了半日,竟未看出,又是驚喜,又是佩服,稱謝不已。堯民等遇盜時,相隔戰場尚遠,只覺兇僧所用兵器精光閃閃,上下翻飛,不是尋常刀劍,並未看清,這時近前看了,也都驚讚不置。曉星卻是冷冷的對小夫妻道:“你們想必尚有許多禮節,先回房吧,三更人靜,再來好了。”兩小夫妻只得放下鐵環,分別拜辭而去。

何異問兇僧飛鈸下落,曉星道:“當時在場人多,除甘老頭子自覺不好看相,抱了伊商屍首先走外,下剩還有六七位,每人取上兩三面,都分散了。”何異道:“此鈸聚五金之精,千錘百煉而成,能砍斷好幾層鐵甲,端的人間少有的利器。休說全得,只要有三四面,加上精鋼,找一個鑄刀劍的極好工匠,重新化煉鼓鑄,打成刀劍,足可吹毛削鐵。賊禿是你殺死,怎不取他幾面?”曉星道:“那十三面飛鈸俱是彭謙、康成二人打落。人家把賊禿追到林邊,我乘機縱出,將賊禿一掌打傷,本心連日月環都不想要,還是我師侄黑摩勒想撿便宜。因他素來逞能自恃,留在身邊不問能否使用,早晚必有一場大爭端,想起以前曾經答應過令郎,徒弟未收,早晚送他一點東西。老着臉皮,許了小黑一點願心,強要過來,怎好意思再分一份?我這些年來,雖然老想物色一口寶劍,如用這類東西化煉打造,卻不合我的用呢。”何異道:“幹、莫之類神物異珍,世上能得幾口?照你這樣胃口,慢恐再過些年,也難如願吧?”曉星答道:“那也不能一定,心堅意誠,神物自能求主,早晚終會遇上,你自聽我好音吧。”何異又代愛子探問練那日月雙環之法,曉星一一告知,只囑:“這類功夫須要循序漸進,不可任性求速,須知大-和尚內外功均臻上乘地步,練此數十年,並非一朝一夕之功。我雖另一手法,與大同不同,年輕人多好勝,還是穩一點,慢慢加功,免有不到之處弄巧成拙,尤忌資稟功力不夠妄用雙環,遇見能手,易現破綻。”何異與曉星雖門路不同,武術一道終是行家,自然一說便透,全部記下。

賓主五人又略談了片時,何異早命人來,照曉星意思將客榻安好。中間張福只進來回了一次話。堯民見主家已有精潔鋪陳,小童伺應,靈敏周到,便命退去。何異見夜已深,請客安歇。堯民等知主人已累了一整天,明日還要餞別,無法辭謝,如若早起,定累他不能安睡。好在離家已近,多耽擱半日一樣趕到,臨時變計,說明日過午方走,少時還與曉星對榻夜話,恐起不早,務請主人不必早臨。曉星笑道:“這兩三天正是他作牛馬的日子,-裡-嗦好些禮節,便沒我們,他能睡得早麼?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自爲兒子高興,用不着承他空頭人情,還是一早起身,早到永康的好。”何異笑道:“我正嫌禮節不誠,挽留不住佳客,難得虞老先生說多留半日,使我稍伸地主之誼,稍得快聚。

你不代我留客,反倒強勸客走麼?”曉星道:“他三位什麼時走均可,反正我一天亮非走不可,你那令郎賢媳都等急了,還不快些進去?”何異又向三人叮嚀:“莫聽曉星之言,務必再聚半日,他愛走,走他的好了。”三人話已說出,自然諾諾連聲。何異辭出,三人便問曉星:“是否真個先行?”曉星說:“自己有事,一早必走,就同起身,也不同路,你們只管後走,行抵永康,自會趕來相見。”三人知他行蹤飄倏,形跡脫略,也就不再深問,因新人夫婦尚等學武,各自就臥。

一會便聞窗外有人低喚“師父”,曉星取了日月雙環開門出去與來人見面,聽口音,果然新婦也同到來,雙方略說幾句,語聲頗低。良夫靜心細聽,好似曉星囑咐新夫婦不許前往永康尋找,免生是非,跟着便聽日月雙環舞風之聲,已在傳授武藝,暗忖何異談吐風雅,不似出身綠林一流人物,今日相見,已成知交,以後當然不免來往,乃子人雖英俊,也還端重,怎會生出事來?曉星不令前去,好生難解。途中疲乏,略聽一會,也隨堯民、新民相繼入睡。

次早三人醒來,紅日滿窗,天已不早,一看曉星榻上空空,被蓋並未翻動,好像昨晚教完武藝便即起身,連枕頭也未沾的神氣。二童侍側,一見客醒,忙去打水,捧進面盆。三人起身洗漱,問鋤煙:“可知曉星何時走的?”鋤煙答說:“昨晚傳授武藝,主人不許旁觀,客睡即去。天快亮時來此侍候,那一位客人已不在此了。”

正問答問,何異忽然走來,進門笑道:“曉星真是怪人,他的事情也真多,平生竟極少安寧時候。昨晚我再三挽留,依舊非走不可,他說此番去到虞公府上,許能住些日,不過請三位不要拿他當客,一任他孤雲野鶴、自去自來纔好。”堯民道:“曉星今之奇士,我等知他脫略形跡,當然不以世俗款客之禮相待,何兄向平之願已了,山居想多清暇,難得曉星也下榻舍間,良友相聚,人生樂事,何妨日內在臨,共圖平原之聚呢?”

何異道:“便虞公不邀,老朽也有永康之行,只目前還有一些瑣事,不消十日便可辦妥,彼時必定專程拜訪,謀一快聚呢。”四人閒談了一陣,下人擺上餞行酒宴。菜餚不甚多,卻比昨日還要精美。堯民席終稍坐,即行辭謝,新郎夫婦也趕來拜送。何異父子直送出村外,雙方纔殷勤訂了後會而別。

一行加急趕路,行抵永康,天已昏黑。離家還有二十來裡,忽見一夥人各持燈籠火把,對面趕來,近前一看,俱是家中子侄下人,因知堯民當晚到家,特來迎接,堯民還當曉星送信,問怎知道,長子虞庶答說:“前者家眷平安抵家,因接父親福建來信,說尚有耽擱,歸期未定,以爲暫時不會起身。昨日全家商議,久未接信,正要專人入閩探望,今日午後忽然來了數十名壯漢,挑着四十罈好酒、四十壇山泉,另外四瓷瓶好茶葉,說父親已在途中,當晚準可到家,茶酒山泉乃一好友所贈,趕先送來。放下禮物,討了名帖,便蜂擁而去,腳力酒錢一文不要,人都一色藍布短衣褲,足登草鞋,說話神氣卻又不像腳伕鄉夫。問他何人所贈,他說父親着一姓張的管家所僱,別的一概不知。走得更是飛快,晃眼出村,便沒了影。事後越想越覺可疑,無奈人已走遠,追趕不上,姑且照他所說,沿路接來,果然接到。莫非父親還不知此事麼?”堯民知是何異所爲,見來接人多,不便明言,說:“事是有的,只想不到這麼快就送到罷了。”邊說邊走,一面分人騎馬趕回,準備酒飯。

一會抵家,腳伕轎馬自有下人開發。堯民等三人正往裡走,曉星忽在人叢中出現。

良夫知他用意,裝着同來,邀了進去。堯民便命子侄先去上房相候,自和良夫、新民把曉星陪到後花園精舍以內,還要陪用飯。曉星力促堯民人內與家人團聚,自和錢、魏二人同飲,無庸作陪。堯民知他性情,只得進去。由此曉星便住虞家花園以內,每日只和堯民等三人聚談飲宴,不見外人,常時獨自出遊,也不過去個一天半天,來去多不告人。

堯民等三人聽其自然,並不過問。侍客下人仍是前在福州官衙第一次服侍曉星的侍琴、侍棋,俱是虞家世僕。侍琴姓王,侍棋乃張福之子,均極聰明勤謹,一句不往外走口。

曉星也頗喜歡二童,有時還帶了出去。良夫最是心細,又和曉星晤對時多,漸覺二童臨睡以前必往花園僻處去上個把時辰纔回,日間常在曉星房內揹人密語,對於曉星更比誰都親熱周到,自從客到,不奉呼喚,隨時都在花園以內,永不再和前院同夥廝混。這晚託辭早睡,與新民各自進房安歇,伏窗偷窺。不多一會,便見二童悄沒聲地走過。

魏、錢二人所居乃是五間一幢的精舍,當中一大敞廳,隔旁各有兩間,一明一暗,俱是紫檀雕花隔斷,滿壁圖畫,陳列精雅。舍後一座小土山,兩旁環植芭蕉,雜花夾徑,紅紫芳菲。舍前種着幾株抱多粗的梧桐樹,奇石三五,嶙峋矗列,溪水右來,到北匯成一他,與精舍正門相對。夏日荷花滿開,碧梧高柳,鳥聲吵吵,爲園內納涼消暑勝地。

曉星住室在右側假山側面竹林以內,中間曲曲彎彎通着一條石子鋪的小徑,兩下相去並不甚遠。因曉星喜靜,魏、錢二人不在前面,便在曉星屋內相聚,日裡回房時少,晚間安歇,俱由二童兩邊分值。除卻張福時常進出和幾名後園門住的花匠外,下人輕易不許走進。二童夜間去處在土山後,良夫住室窗外乃是必由之路。良夫發現二童又復走過,悄悄追出,掩在後面。二童想不到會有人跟他,一過土山便飛步往前面月亮門內跑去,跳跳迸迸,互相說笑,甚是高興。

良夫知道門內有樓五檻,樓外有一平臺,爲堯民藏書之所,日常封鎖,無人上去,二童到此作甚?好生奇怪。跟蹤掩進去一看,二童已然援着樓前一株桂花樹扒到平臺上去,一到上面便沒聲息,也未開動樓門窗戶。心恐二童年幼無知,做出不好的事來,堯民窮途知己,患難至交,身雖是客,既然見到,不容不看個明白,仍掩在牆角背隱之處暗中查聽,等了一會,仍無動靜。平臺離地丈許,又看不見上面人影,想不出二童在上面做些什麼。後來越想越怪,見對面院牆有一大桂樹,相隔平臺較遠,似可仰望。試貼牆根繞將過去,掩在樹後,擡頭往上一看,二童竟在平臺上,面對面相隔三尺來遠,盤膝而坐,彷彿老僧入定,態甚莊肅。只兩手不時擡起,各把掌心朝外,互相徐徐推抵,此進彼退,往復不已,當中明是空的,卻做得和有實物相似,問隔遠近總是一樣。雙方都是聚精會神,目不旁註,認真已極。

良夫對於這類內家功夫雖是個門外漢,但在各地奔走,頗有閱歷。自和鍾玉麟等鏢師長途相處,更增了好些識見,不難想像。深知二童素不習武,參禪打坐更談不到,忽然有此舉動,再想起曉星和二童相待情景,益發明白了大半。只不知曉星與何異多年老友,乃子何憬再四請業,俱都堅持不肯傳授,反垂青到二童身上,是何原故?有心等二童下來盤問,又覺深夜偷躡憧奴蹤跡,未免失了身份,曉星也必不願人知,說破反而不好,既未爲非作歹,仍以不去驚動爲是。仍輕悄悄繞牆退出,迴轉房內。睡在牀上,暗忖漫遊半生,直到此次閩浙之行,才知江湖上隱伏着如此兇險,設無異人相救,豈不賓主三人全死賊手?看來防身之道不可不有。自己兩個兒子俱頗聰明,前接來信,次子幼弱多病,何不乘此時機,託託曉星,拜在他的門下?就不練到他那地步,學點防身本事,大來出外也可免卻許多危害。即便他閒雲野鶴,行蹤靡定,不肯親傳,託他另拜一位明師,想必不致堅拒。

盤算了一夜,次日見了曉星,拿話一探口氣,先以爲他性情古怪未必肯收,多半轉薦旁人,誰知曉星並未推卻,只說:“老弟品學心地我所深知,雛風聲清,十九不差,不過我們所學,與目前讀書獵取功名的人不同。一個是隻要讀些高頭講章,略熟經書便望成就,有的還可憑着遺澤命運去撞。一個不但要有恆心,能下苦功,天資稟賦尤其缺一不可,並不在身子強弱,心志也是最關切要。我對別人矯情,實是做作。誰不願有衣鉢傳人?只是太難罷了。休看何憬老友之子,我不肯傳授,那是他早把功夫用錯,從頭再來,無論恆心毅力,資質也還不夠,將來難保不爲門戶之羞,所以老何怎麼說,也不答應。我多年來簡直未有傳人,心裡實在隨處物色,此事暫難定準,也不必把令郎喚來,半年之內,我自論處,至不濟也必傳他一點強身健力之法。好在書香子一個,自有正業,學成與否,只不到處炫露,便無關緊要。既承重託,必有以報,休再對人提說好了。”

良夫大喜稱謝。當天曉星出遊未歸。

堯民到家數日,因舜民遊杭,尚不知自己辭官之事,年老弟兄,急於見面,恐在西湖還有耽擱,專人送信,趕了回來,也恰是這一天回到家。弟兄見面,談起前事,舜民聽說老兄也結識了這樣異人,及欲見識,偏又他出,以爲一二日內準可見着,偏生曉星這次出遊時久,舜民連等數日俱未迴轉。虞妻因蘭珍有救命之恩,人更美麗溫淑,甚是看重,不以側室之禮相待。到家安排好後,便擇吉日與舜民合巹,一切多按正室行禮如儀。虞氏望族之家,虞妻又看得這事十分隆重,雖因忙着舉辦不及知會遠方戚友,單是本地的親族朋友就非少數,辦得甚是火熾,直熱鬧了好些天才住。舜民見室人和美,親如手足,燕爾新婚,也頗得意。又值葦村家信催歸,還有鄰縣得信趕來道賀的戚友也要陸續告辭。因是賀喜而來,席俱設在自己家內,堯民、良夫、新民日常在座,未聽提起曉星,以爲尚未迴轉,本想把乃兄經歷告知蘭珍,偏生虞家留有幾個女客,蘭珍日隨虞妻陪客,未得其便,這裡後走的戚友又都至好,賓主相聚,往往談至深夜纔回上房,人已疲倦思眠,加上些家庭瑣事,就此岔過,忘了提起。過有十來天客才走完。

舜民天性恬靜,接連應酬多日,未免覺着勞乏,正打算休歇一兩天,忽然下人來報,江氏母女應約前來。舜民夫妻三人想不到江小妹來得這快,聞報大喜,連忙迎了進去,落座歡敘。舜民見小妹雖然英秀如前,玉容卻清減了幾分,眉宇之間隱含孤憤,隨身行李只帶了一個換洗包裹、一個鋪蓋卷和一個似裝兵器的舊藍布套,衣着更是樸素,料她有什心事,也不便問。虞妻因有前約,早爲她母女在後園中備下靜室,陳設用具無不齊備。午宴接風之後,便同陪往後園中,看是合意也不。小妹見虞家花園佈置風景無一不佳,所備房舍自成一個院落,門外假山屏蔽,修竹成叢,門內只靠東北牆角一所房子,對面兩株梧桐樹粗均合抱,時正深秋,落葉飄蕭,樹下分列着石几瓷墩,想見夏日碧蔭映窗、清風送涼幽靜景象。西南面又是一座假山,山角一亭,可供登眺,通體苔薛鮮肥,雜花滿生,山下玉蘭數株,均在半抱以上。屋側還種着七八株梅花樹,也都丈許高下。

進房一看,房只四間,內有兩間打通,餘下一明一暗,江氏母女宿處便在其內。外有一小間,藏在屋後,另門出入,不與相通。

小妹見屋字寬敞,陳設精雅,牀上鋪陳以及妝具一切無不華麗,不禁苦笑道:“主人情重,樣樣周到講究。已然備就,辭謝固覺矯情,有辜主人盛意,就此領受,怎敢當呢?”虞妻笑道:一家中現成東西,並非重新購置,況且愚夫婦前者富春江上與妹子曾經約定,等老伯母光臨,便擇吉日行禮,與外子結爲兄妹,既是一家骨肉,何分彼此呢?”小妹悽然道:“妹子命薄,幼遭顛連。家母暮年,飽嘗艱苦。自恨女子,無以爲養,衣食起居,無一安舒。不想得遇大哥大嫂垂青,視若骨肉。如此厚待,盛意殷勤,我也無法推謝,不過以後相處日長,仍望守着前約,只此已足,不再厚施。此院既借妹子暫住,最好賜我炊具,除兄嫂三人外,不必再令他人來此。尤其家母的服勞奉養、飲食起居須由妹子自理,以便略盡女兒之責,纔敢在此久住呢。”

虞妻本派有兩名使女住在小屋以內,供她使用,聞言方要勸說。蘭珍知道小妹性情用意,在旁使了個眼色,虞妻只得改口道:“伯母高年,哪有不要人服侍之理?賢妹的話,我也不能不遵。這樣,今日賢妹新來,什麼都不熟悉,暫時仍叫她們服侍,等爐竈安好,一切停當,再行遣走如何?”江母看了小妹一眼,意似允可。小妹笑道:“賢嫂盛意,我所深知。妹子實有難言之隱。過承厚愛,只好遵命,但以三日爲期好了。”虞妻答應。江母手拄一根漆杖,老態龍鍾,一雙眼睛半睜半閉,舜民夫妻殷勤慰問,只含笑答謝,沉默寡言,神態卻極莊凝溫藹,不似尋常老婦。

談了一陣,使女端來點心。虞家餚點原極精美,虞妻因老人多愛吃甜的,添做一樣珍珠湯元,江母吃完誇好。小妹見那小湯元比龍眼核還小,都一般大,顏色雪白,裡面包着三兩種細而香腴的甜餡,放在極清的紫色棗湯以內,端的色香味三絕,雋美無匹,便問:“怎麼做的,這樣靈巧好看?”虞妻道:“與普通湯水元一樣做法,不過小些罷了。那餡子是用黑芝麻、瓜條、核桃仁、花生米、桂元肉分別磨碎,先用肥母雞腹中板油加蜜生釀,這時取來和在一起,用石臼搗爛成泥,再加上自制花露拌勻,用模壓成黃豆小粒,外皮是好糯米七成、香粳稻三成磨成了粉,再入小磨重磨,過一次過篩,加水揉勻備用。另有木模一副,共是三塊:一塊是底,上有一百零八個大半圓的小木槽;中間一邊是百零八個和餡一般大的圓球,溼粉放在槽內,木球對槽一壓,正好成了一個餡窩,把餡放在裡面;上層一塊,也有同樣木槽,只是淺些,也放溼粉壓過;兩邊一合,倒出來放在篩內,略加點乾粉一滾,便顆顆均圓,大小如一了。湯用北方帶來的好紅棗,洗淨蒸漲去皮,加冰糖冷水煮開,文火熬湯,去棗不要,再用細絹濾過,等湯元煮熟撈起,放入棗湯以內,就成功了。另外兩種餡子,一是豆沙,一是蓮泥,並不費事。後園花多,居家無事,任其開敗可惜,每當花事,我便帶着下人,在天明日出以前,擇那含苞半開的採摘下來,去掉須蒂,和蜜裝瓷封緊,有的是蒸,有的用隔水燉,製成元葉花留露,原壇封藏,用時取一半勺,便有極濃郁的香味了。”

小妹說:“先君在日,與家母一樣,都愛吃甜,曾用過幾個川廣名廚。彼時小妹年幼,記得餚點樣式也還不少,哪有這等精細?一個湯水元便許多考究,別的更不用說了。

這固然是大嫂能幹,也可見得大家世族的起居飲食,絕非一般暴發戶所能夢見呢。”

蘭珍插口道:“這話實在不錯。就拿我說,小時光的事情記不甚真,可是義父撫養這些年,也到過不少富戶人家。他們多半穀米成倉,金銀滿庫,當時賓朋滿座,儘量擺些山珍海味,酒肉歡呼。再不叫些男女倡優,吹彈歌舞,鬧得亂哄哄吵人頭疼。他們也有花園,有的還比這園大好幾倍,到處油漆得金碧輝煌、紅顏綠色,樓臺亭閣,滿眼都是花木成雙配對角。栽上許多樹,無一株不是整齊齊的。地不是三合土,便是方磚。房內陳設也是以多爲勝,硃紅漆的傢俱和一些不論真假的古董字畫,亂糟糟聚在一起,塞得滿滿,而且每一個地方必有匾額對聯和那“吉星高照”、“四季平安”的金字紅牌,掛在一齊湊熱鬧。是牆都有八仙過海、封神、西遊等彩畫,說不出那一種火辣辣的味道,叫人走到哪裡,看着都不舒服。說它不好,哪樣都費了不少金錢人力,心裡還自奇怪,極好的地方物事,爲何做得這麼不順眼?那沒經人佈置過的荒山野景,倒比它強萬倍呢。

及自這次隨姊姊到家,從進大門起,就與以前所見迥乎不同,家居禮節也不似平日所聞富貴人家那樣繁苛。可是下人們老是恭謹得那麼自然,自家主以下,永沒見人有過疾聲厲色,個個滿臉春風,和和氣氣。這大一片花木園林,還有前院好幾進房子,陳設傢俱有多少,共總男女下人帶花兒匠不過十多個。老爺好客,常時家中宴會,還有留客住的時候,我永沒見他們手忙腳亂。連桌椅背底,都摸不到一點灰。所來的客也都淺斟低酌,談笑從容,聽不見怎樣叫囂吵鬧。園中景物陳設更是不倫不俗,濃淡相宜,各具匠心,別有佳趣。到處叫人看了心清神爽,日常都是恬靜安逸景象。花木有很多異種,這還是秋盡天氣,要到春夏之交,想必更好。大老爺那邊也有一所大花園,我只去過一次,因住有外客,不曾走完。地方差不多,佈置不是不好,要比這邊,就不如了。飲食兩房,一發現好的,便彼此仿作。長房大嫂也頗能幹,倒差不多一樣精緻考究。這些都是我姊姊親督家人佈置管教,才能到此境地。這麼精細能幹,親友全家,不佩服稱讚她賢惠的,真正少有。”

虞妻忙攔道:“蘭妹不要說了,伯母賢妹雖非外人,哪有自己把自己誇得這樣過火的?要被外人聽去,牙都笑掉了。”小妹道:“書香世族的氣象固與暴發之家不同,但現時的主人能幹與否,是否俗物,最關緊要。否則雖有名園,也作踐了。蘭姊心直計快,早年所見多半土豪暴富和綠林中洗手人物,有了許多臭錢,一意仿照富貴之家,自然滿眼俗惡,不倫不類,難怪她說。可是草澤之中也大有人在,不能一概而論。即如在離這裡二百來裡的杜仙山碧螺彎隱居的何老先生,他那‘且住園’中,便具泉石臺謝之勝,茶酒尤極精美。聽醉鬼說,他與蘇伯乃是至交老友,蘭姊可曾到他家去過麼?”

舜民在旁聞言,忽然想起老兄經歷,尚忘向蘭珍詢問,聽小妹口氣,頗知道這些人的來歷。剛想插口,忽然使女人報,說:“前面來了金華來的生客,說是劉老爺託他來的,有信面投。”舜民因劉氏父子爲富不仁,好好紳香,與賊通氣,拿親戚往虎口裡送,如非遇見異人,轉禍爲福,豈不葬送他手?自己雖得無事,蘇半瓢仍因此送了性命,心中恨極,喜事並未通知,劉家送禮壁回,也不補帖,原是藉此示意,以後兩家不再來往,就此疏絕。劉氏父子想已明白,也未來賀。這時忽命人投信,還要面見,料定沒什麼好事,便叫使女傳話,說:“老爺有病,不能見客,留信與否聽便。”使女應聲要走,小妹正和虞妻說話,沒有聽清,問是何事。舜民說了。小妹道:“來時妹子聽說,惡婦遷怒劉家小賊,怪他既要立功,就不該顧全親戚,將圖記釘在了隱秘之處,以致走眼,惹出亂子。今日來人必無好意,不見他不是事。大哥還是出見,妹子和蘭姊隱身屏後,見機行事。說話時據理對答,無須客氣。不論來意如何,對大哥決無傷害之理。”

舜民應諾,先命使女傳話,着一心腹下人將來客延人裡花廳待茶。略等一會,便同小妹、蘭珍走出。虞妻不放心,也跟了去。那花廳在中進偏院裡面,共是五檻敞廳,院落甚大,對面堆有太湖山石,窗前有幾株合抱老樹,廳內屏門後面有一小門,與內院可以通行,地頗幽靜。舜民夏日午睡或與人對弈於此,平時絕少在此會客。小妹問明路徑,教舜民由前面角門繞進,自和虞妻、蘭珍三人由內走出。舜民到了前面,來客已然先到,下人報過,賓主見禮分坐。舜民見那來客穿着齊整,年約四旬上下,手裡拿着一柄黑漆的扇子,比常用摺扇約長半倍,貌相舉止也頗開展,看不出是何路數,便問姓名來意。

見下人獻完了茶即行退出,微笑了笑,答道:“賤姓單,名子鐵,與令親也只新交。

明公近月所經,我已盡知,無須再說。不過明公暫時雖然無事,後患實多。令親更是一時失着,眼前便有性命之憂。此事只我可爲兩家解厄,但有一物必須割愛,惟恐無因至前,難以徵信,特請令親寫了封信,前來面商。我知令親對於明公頗有負咎之處,但他也是實逼處此,後悔無及。仍望念在多年戚好,不以前事介懷,慨允所請,令親固可兔難,明公也永保平安。至於詳情,請看完令親的信就明白了。”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封信。

舜民接過正要拆看,忽聽廳門外有人罵道:“好不要麪皮的東西!憑你也配看相人家的東西麼?快滾出來吧!”單子鐵當是舜民先伏的人,且不答話。冷笑一聲道:“姓虞的,想不到你有這大膽子……”底下話未說完,廳外又接口罵道:“瞎眼狗賊!太爺路見不平,隨你到此,與人家姓虞的什麼相干?還不快滾!要太爺在別人家裡給你好看麼?”言還未了,物隨聲到,跟着飛進一溜黑影,其疾如箭,朝單子鐵面門打去。單子鐵也真手疾眼快,使手中黑漆扇一擋,叭的一聲落到地上,乃是一根半尺長的樹枝,敵人新折下來竟當了暗器,才知勁敵尾隨到此。心雖一驚,仍裝鎮靜,一面留神防備,笑向舜民道:“適才誤怪明公,幸勿見罪。割愛與否,明日奉訪,再行領教,現有鼠輩作鬧,須我管教,先告辭吧。”舜民雖信小妹“來客不會傷人”之言,見了這等情勢,終是心驚,信也未看,不知如何答好。

說時遲,那時快!舜民話未答出,單子鐵已起立外走。舜民還要出送,忽見小妹輕悄悄縱出,搖手示意,只得止步,小妹跟着掩向廳門庭柱後面。單于鐵一意防了前面,竟未覺察,走出廳門,厲聲喝問:“鼠輩何處相見?我同你去。”話纔出口,一眼瞥見大湖石後帽影一閃,嚓嚓兩聲,卻無人答話,以爲對頭在彼,戟指喝道:“我來是客,主人並無失禮之處。你既找死,不必賊頭賊腦,掩掩藏藏。快滾出來!隨我到外面見個高下。”正說得起勁,忽聽頭上喝道:“憑你也配!”單子鐵猛覺頭上有風,知道不妙,想躲已自無及,暗器竟比話還快,叭嚓一聲,頭上着了一下重的,汁水淋漓,滿頭都是其臭難聞,無名火發,不顧得再裝斯文,使袖往臉上一擦,屏着氣息,跟蹤往房頂上便縱。縱時舜民瞥見小妹追出把手一揚,仍縮回來。單子鐵好似微微哼了一聲,略停一會。

小妹把舜民夫妻三人招出同看,地下打碎了一個破瓦壇,濺了滿地澆花用的臭肥水。

房上人影已不知去向。再找太湖石後,卻留下一頂舊帽,一根與石一般高的樹枝、一粒黃豆大的石子。小妹見了,恍然大悟,和三人一說,不禁笑得肚疼。原來單子鐵的對頭仍只一個,早就埋伏廳外,不知何處弄頂舊小帽來,用樹枝撐向太湖石後,略露帽頂,以爲疑兵之計,人卻端了一罐臭水,伏在廳外大樹上面,等將來客引出,用石子一打石後帽沿,活似有人藏伏,使其全神貫注,再把一罈臭水當頭打落。來人武功雖好,未受重傷,可是這滿頭滿臉的臭水如何承當?不追心又氣忿,不甘忍受,未了小妹乘機又打他一暗器。來時自問手到成功,那麼從容,去得如此狼狽,啼笑皆非,怎不好笑?當時喚進下人打掃乾淨,說客已走,不許多言。一同回到園內。

小妹、蘭珍已知打人的是自己人,但看來人情景,必非無名之輩。這一來,冤孽轉到別人身上,此去如不佔盡上風,決不再來,只是單子鐵這名字太生,竟從未聽說過,方道奇怪。舜民正看那信,忽道:“這人怎麼又姓鐵呢?”小妹忙要過信來一看,上面詞意,先是極力認罪,說自己一時糊塗鑄此大錯,愧悔無極。尚幸舜民吉人天相,不但化險爲夷,反成就一樁美滿姻緣,從此金屋藏嬌,宜男有慶,可喜可賀。繼述自己卻是失足在前,難於彌縫。對方異常嗔怪,早晚必有不測之憂,全家惶急,眠食不安。日前鐵老前輩駕臨,才知如夫人不特將門之女,巾幗英雄,而且還有奇珍異寶與之同歸。鐵老前輩爲了此寶,物色多年;新近才知下落,知劉、虞兩家老親世戚,特囑函懇,願以重酬轉讓。明知負罪如山,不應再有不情之請,無奈全家老幼危機已迫,非鐵老前輩不能挽救。況且這類神物最受江湖上人覬覦,不比金珠珍玩,非你我這類人家所能保有,強留適足賈禍。如夫人雖然武勇,終亦保存不住。與其早晚因此受害,何如轉讓出去,既獲重酬,還保平安。自己事迫倒懸,萬般無奈,爲此肅函奉商,務望寬宏前愆。念在多年世戚之情,特賜俞允,即將此寶面交來人,恩深再造。鐵老前輩,今之俠士,崑崙,押衙一流人物,本來取如探囊,爲知德門善士,不願強取,故令函介面懇,至祈詳爲斟酌,審慎慨允。

小妹看完,不由大驚,秀眉一皺正要說話,回顧虞妻在旁,恐她受驚,又復忍住,只對蘭珍道:“適才那廝,竟是你義父去年和我說的那鐵扇子,他把同音的字故意顛倒,所以先沒想起。老侯適才乘他驕敵,出其不意,給他吃此大虧,照這廝平日爲人,怎肯甘休呢?”虞妻看出小妹蘭珍辭色有異,便笑道:“兩位賢妹不必吞吐,有什話直說無妨。我雖文弱女流,自從上次江行遇險得蒙救脫後,長了不少見識,膽子也大了許多。

真要有事,豈是膽小就能躲過的,倒不如明說的好,省得叫人胡猜。”舜民也跟着追問。

小妹道:“說否俱是一樣。我因嫂嫂雖然明白事理,不似庸俗女流,大家閨眷,終是文秀,哪知江湖上兇惡粗野行徑?反正事已有人擔去,不致妨害尊府,說來難免虛驚,任它糊塗過去倒好。既然大哥嫂嫂都想知道,只請安心,不要害怕,我說就是。今日來人真名叫做樊秋,因他武藝精強,慣會點穴,平日不攜兵刃,只用一把精鋼打成的鐵摺扇,江湖上都稱他鐵扇仙。當年在西北甘陝一帶,着實有大名望,提起鐵扇子,幾於婦孺皆知,他就此把真名隱起,改姓爲鐵。此人雖是一個獨腳強盜,卻極講理,也頗義氣,以古俠盜自命,專一鋤強扶弱,劫富濟貧,不輕欺壓良善。只有一樁短處,手狠心辣,眶毗之怨必報,樹敵太多。六七年前,不知爲了什事,跌翻在一個仇家請出的能人手裡,由此一氣,遁入陝西黃龍山內隱居苦練,立誓不報前仇決不再在江湖上出頭露面。蘭姊來時所帶有兩件寶物,內中一件分兩極重,乃是一塊頑石,內含至寶,名爲金母,又名金髓,爲西方庚辛之精所聚,比起常金重約百倍,用鑄刀劍,勝於古之干將莫邪;惟以良工難得,開鑄無方,至今仍藏石內,尚未取出。先父當年爲了此寶,不知費卻多少心力,沒等神物鑄成,便吃仇人暗算身死,臨終遺囑,命家母第一教養小妹;第二保存此寶,俟小妹長成,訪求能人,將它鑄成利器,爲父報仇。彼時小妹年幼,石重千斤,不是尋常人力所能取攜。最可恨是仇人心毒,害了先父,還欲殺我母女斬草除根。尚幸家母機智,本領不弱,又得一義僕相助,忍着悲痛,將先父草草埋葬,將此寶移運山中隱秘之處,連小妹一齊藏起,自裝殉夫假死,棺木四角暗留氣眼,又由那義僕弄來一個死女孩同放棺內,纔將仇人瞞過。

“棺中原暗藏有食物,家母在內臥了好幾天,仍由義僕乘便冒險開棺,換了一具假屍,主僕連夜逃走。在山中藏了數月,方始帶了此寶,母女主僕三人展轉逃亡到富春江邊,隱居避難。先父當年爲防外人覬覦,置弄了一塊假石。仇人得去,也因物色不到良工,至今尚未開視,因系至寶奇珍,風聲傳出,倒給他惹了不少亂子。我母女住了幾年,義僕陳英忽得一身奇症,人陝求醫,從此不回,也無音信,我母女益發孤苦無依了。家母逃時,悲痛憤激,竟未想到多帶金銀,事後想起度日需用,已無法往取,又不善於治生,更爲先父之死悲憤成疾,時發時愈。陳英走的前兩年尚能勉強度日,嗣後日益困苦,尤其老病犯時必須珍藥始能調治,典質俱盡無可奈何。我母女雖學有一身武功,爲守先人之戒,決不取一無義之財。近年實在無法,才由小妹仗着家傳識得水性,人江捕魚,又受漁人之氣,只能駕船在江心打魚,不能傍岸,所得無多。幸蒙蘭姊義父蘇翁和一老漁人,常時相助,始得苟延殘喘。

“前月家母老病復發,較前更重。蘇翁最精星命之學,算出日內貴星照臨,不久便人佳境,命小妹去至江中等候,正值大哥船過,仗義相助。誰知蘇翁卻因此喪命,死前又爲小妹佔算,說小妹復仇機緣將至,但須離開當地另投居處,不然仇報不成,此寶還有被劫之憂。蘇翁神算,本人福禍俱早前知,無不應驗。小妹方在躊躇,第二日蘇翁去世,他有一好友,正助我姊妹二人辦理身後,義僕陳英忽然迴轉。談起別後情形,才知他前番入陝,乃爲代主報仇,伺隙行刺。不料仇人厲害,歷時數年,仇未報成,反受了許多艱險傷危。本心不成無歸,因那仇家到處延請良工開石取寶,近被能人識破那石頭是塊假的,寶不在內,因而料出先母殉節破綻。說此寶真金精英,所在之家,必有寶氣透出,但有原石包藏,非近前數丈以內不易查見。那廝也會佔算,並還算出落在江南一帶,現時各派中人得了信,趕往江南尋訪的已然不少。

“陳英着了急,連夜趕回報信,正與蘇翁卦象相合。知道府上德門望族,庭院深廣,外人不會走進,也決想不到此。這才與蘭姊商妥,決照蘇翁遺言,先將此寶由蘭姊帶來,然後奉母託庇字下。因太沉重,人力難勝,更恐泄漏,由寒家起運上船,沿途搬卸,直到尊府,都是蘇、侯二人舊友相助擡運,外人無一經手,機密仍然泄露。劉家來信口氣,似把此寶當成蘭姊陪嫁之物,尚不知此中底細。據小妹猜想,此事定是蘇翁至友酒後失言,被姓樊的聽去,因大哥一鄉德望,不便強取,違他平日信條,知道劉家現受金賊責難,日夕憂危,借他與府上親戚的一點因由,前來善說。看他來意,真要善說不成,也必不能就此罷休。這廝本領高強,雖我母女在此,勝負也還難定。即或能勝,展轉傳揚,仇家得了信定必跟蹤查訪,府上固然不免虛驚,我母女和蘭姊勢須暫避兇鋒,均難在此安居了。總算這廝行徑被侯老英雄探悉,暗中尾隨到此,給他一個大無趣,把仇恨先移在自己身上,免與府上磨纏,我們也可早做準備。雖得緩和一步,但他二人勁敵相逢,高下難分。最好乘他不知我母女來歷以前將事辦完,否則日子一久,難保不被仇人探悉,仍有後患。所幸仇人洗手多年,便平日對外人也講過節情理,不肯無故欺害善良,我母女只一走,即可無事。今晚明早,侯老英雄必來與蘭姊相見,便知就裡。如真無法,說不得只好向大哥大嫂告辭了。”說時,秀眉軒舉,粉頰紅生,秋波瑩瑩,隱含悲憤。

舜民夫妻自從回舟遇救,重會小妹,先還當是江湖上成名英傑之後,繼見她不但英姿俠骨,至性過人,而且舉止安詳,吐詞嫺雅,大家閨秀也難有此風範。江母雖然衰病,極少言笑,神態也極端凝大方,舉動不類庸俗。因江氏母女對於流亡經過還略吐露一二,故鄉家世和先人名諱卻是諱莫如深,蘇翁萍水相逢,只說小妹是個奇女子,也未及深談,雖然怎麼想也測不透她的來歷,卻打心裡欽佩敬愛,再加上感激救命之恩,真看得跟同胞骨肉一般。開言齊聲說道:“妹子怎如此說法!自來吉人天相,事有命定。以伯母和妹子的賢孝,至行孤誼,神佛均當默佑。況且妹子也服蘇翁神算,既說舍間安樂,可以同居,定必無差。愚夫婦脫險人生,皆出兩妹所賜,即便相累,也所心甘,何況天道決無如此夢。我們方得快聚,‘走’之一字再莫提起,有什事情,大家從長計議好了。”

小妹道:“兄嫂高義,我豈不知?無如事到臨頭非走不可,就無法了,其實小妹從小便從家母朝夕下苦,五年以前,又蒙一恩師間月一至,時來指點,自信不是無力防身。一則仇人勢盛,顧慮尚多;二則殺父之仇深如山海,不是伺便一擊可以泄恨,必須手操必勝之方,到時能力所欲爲,方不負母女二人茹苦含辛十多年來薪膽。義僕陳英私行己志,幸而未成,不是小妹力勸,幾受家母重責,便是如此。兄嫂厚愛,盛意殷勤,但能不走自然不走,自等到時再看罷。”

虞妻仍往下勸勉,江母本在倚榻靜聽聲色未動,忽然喚道:“妹兒過來。”小妹忙走過去。虞妻當她要茶,也忙端茶趕過問道:“伯母要茶麼?”江母笑謝,對小妹道:

“大哥大嫂不願你走,我也覺得這裡一家祥和安舒氣象,有點不願離此而去呢。那姓樊的什麼東西,也敢無理欺人!你怕給大哥家惹是非,半瓢不說何異住家就在附近麼,明早把你爹的金環拿去,請他爲我母女舉一回手總可以吧?”小妹笑道:“娘這多年來從不願人幫忙,怎麼今天脾氣改了?”江母嘆道:“我因仇人厲害,不願貽累別人,更恐泄露行藏,所以不肯找人。自從小英回來,才知老何爲了你爹,居然不辭艱危輕捋虎鬚,雖然漢中一挫便即歸林,不再出問世事,好像藉此下臺,也是實在力有不敵,況他已早洗手的人,爲了此事特意出山,千里跋涉,幾受重傷,爲朋友的心腸總算盡到,比起那一班平日逞強誇口、臨難退縮、事完置諸腦後不聞不問的人就強多了。便不爲此事,早晚也須見他一面。我看這廝,侯紹一人決難打發,事機貴速,索性今晚你就找老何去。

報殺父之仇,不應藉助外人。我因老何仗着機巧本領,生平未怎吃虧,漢中之行雖然過節還好,終算吃虧的事,此去無須提起,更不必向他道謝。只說我母女隱姓埋名,韜晦多年,受盡艱難辛苦,好容易纔到大哥這裡,有了安身之處,又受這姓樊的侵擾。我自這次大哥贈金服藥之後,許是心願將了,日前運氣已能自如,不似前者不能過於用力。

按說可以應付,一則手法生疏,二則恐累居停,不便出面,最好能由外人出頭,問他如何?這多年來,他也把我母女假死當成真事,他退隱頗早,你小時不曾見過,你爹金環必須帶去,但決不能使第二人知道!此去不妨深入內庭,見了本人,請其屏退從人,始可交付,大意不得!”

舜民早聽出他母女和何異是至友,本想插問,因見江母向無多言,這一開口,真有條有理,滔滔不絕,兩目開合之間彷彿有光,端的氣足神完,不現一絲老態,多生驚異。

候她說完,才接口道:“伯母說那何異,我也知道。妹子不便跋涉,將他請來,豈不更好?”江母、小妹驚問:“這類退隱人物如何相識?”舜民道:“我倒不相識,他與家兄卻是新交莫逆之友呢。”小妹問起詳情,舜民隨把堯民辭官遇盜、屢遇異人之事,從頭至尾一一說出。小妹益發驚異,迴向江母道:“想不到星叔也在這裡,還是虞府佳客呢!”江母道:“曉星本不知我母女尚在人間。如真在此,事更隱秘易爲,連何異都無庸去找了。”

舜民間故,小妹答道:“司空老人比先父只小一歲,此公今之奇士,武功精絕,少與倫比,如得他出援手,多大的事也可無礙。不過我母女還不到見他的時候。難得他是大長兄患難知己之交,又下榻在此,蘇翁與此公也是舊交,正好求助。大哥可密告大長兄,把事情全推在蘭姊身上。只說蘭姊是蘇翁義女,蘇翁爲侯紹所誤傷,死前將蘭姊嫁與大哥,妝查中有一寶物,大哥不知底細,先未過問。今日樊秋忽帶令親之函前來,正強索間,不料侯紹因誤傷至友,心中難安,力任託孤之重,暗中保護蘭姊,探知樊秋來意,乘其無備,給了他一點顏色,將人引走。蘭姊恐侯紹制不住樊秋,早晚仍有隱患,甚是愁慮,作爲大長兄出面求他相助。他雖不知我母女在此,蘭姊身世來歷卻極明白,論哪方面,也無坐視之理。此公著名手狠,近年雖聽說他立志不輕傷人,以減殺孽,但他生就疾惡如仇的天性,任做什事都要做徹,從不肯留尾巴。這一來,連何異都不用找,我母女蹤跡不更隱秘了麼?”

舜民大喜,不禁又勾起結識曉星的初念,忙整衣冠,正要往見堯民,依言商託,忽聽下人回事,說魏師爺到。舜民心想:“良夫和曉星最好,連日忙於酬應賓客,因曉星不見外人,未便約請,也忘了詢問歸未。今日獨自前來,定是曉星迴轉,約往相晤無疑。”等趕向前廳,與良夫見面一問,不禁大失所望。原來曉星前三日便自迴轉,經堯民、魏、錢三人一說,也因舜民應酬無暇,打算過一二日客去清閒,才行相見,已然約定明午由堯民在園中設筵,爲乃弟引見,並專人將何異也請了來一同快聚。不料早起曉星偶出閒遊,適才回園,告知良夫說現有要事,必須即時啓行,歸期至多十日,不特明午之約只好改期,此事還關聯着何異,回時定約同來,此時恐他也不能赴約等語。舜民一問,只剛走不多一會,如與江氏母女說話時趕去,還可見面,好生悔恨。

良夫走後,人內告知江氏母女。小妹道:“真是湊巧,看這神氣,何老前輩也不會來,還是小妹自找他去吧!”江母道:“曉星此行既說與他有關,不定在家與否。曉星剛走不久,要去即刻動身。萬一他去,早點趕回,多打別的主意。你到何家,曉星在彼自難隱瞞,如若不遇,可告何叔請對曉星暫時不要提我母女之事。”小妹應諾。舜民便命使女傳話,準備轎馬。小妹道:“要坐轎子,至快明晚才能趕回,那如何行?這條路要經過幾處人煙頗密的村鎮,又在白日,路上急跑,也驚耳目。改了男裝,戴上一頂斗笠,騎馬尚可,但馬卻要好馬。這時走,不過想早到些時。如無好馬,轉不如黃昏起身,由我加急趕行,往返得快呢。”舜民道:“這個容易,大舍侄生長北方,最愛騎馬,聽說頗有幾匹好的。妹子且自裝扮,我就命人將馬牽到花園後門。那裡是片竹林,又當山崖之下,地最幽僻,妹子由此起身。豈不是好?”小妹聞言大喜。舜民隨命使女傳話,趕急照辦。

兩家相隔本近,不多一會,便由一親信僕人將馬牽到後花園門外。小妹也把平日準備下的一身半舊男裝和一頂寬邊軟笠換好,和江母商量幾句,隨即起身。舜民夫妻三人送到門口,說明途徑方向。小妹接鞭攏馬,朝三人舉手含笑道:“大哥、大嫂、蘭姊,請回去吧!”牽來那馬,甚是神駿高大,顧盼桀騖。虞妻剛答:“妹子當心,早去早回。”也沒見小妹怎樣動作,眼一花,人已腳尖踏鐐,穩貼貼落在馬上。跟着馬頭一歪,四蹄亂動,繞林跑去,鞭絲帽影出沒林中,晃眼不見。

三人仍回原處。虞妻道:“剛纔老爺只說馬要越快越好,不怕性劣,這定是大侄常說的青玉騾了。連馬伕都不敢騎它跑長路,小妹竟和騎熟了似的。先只知她有本事,想不到一個紅閨幼女,會騎得比大房家的馬伕都好。蘭妹本事我已見過,一定也會騎了?”

蘭珍道:“我因從小便隨義父隱居江邊,水裡倒還去得,馬上功夫卻未練過,騎許能騎。

看小妹騎得那麼穩熟,決不是因會武功便自能騎,定有傳授無疑,我也是頭回看到呢!”

江母笑道:“小妹爲報父仇,苦就下得多了。這還是她三四年前練的,自己養不起馬,只好虛練,從沒騎過。今年每遇夜靜無人之時,把福生的馬借來騎過幾次,你都不在跟前,所以沒有見過。什麼都得在行,如用武功氣力,雖能將馬制服,馬卻要受傷了。”

舜民便問:“福生是否上次借馬給自己回船的漢子?”江母點頭。舜民又問:“此人與伯母可有瓜葛?還有蘭妹來時,均在何處?”

江母答道:“福生姓王,原是富陽富家子弟,多武好騎,不務正業,吃一班下等江湖架騙,家業蕩盡,只落了兩騎捨不得出賣的好馬,賃給人騎,以爲度日。那裡雖是江鄉水國,因他那馬又穩又快,他多遠的路都應,又會一點拳棒,人更忠實可靠,賃價多貴也願。只他脾氣古怪,照例只一匹受僱,如不投機,再多給價也是不應。因此得罪惡人,又看上兩馬,從鄰縣約來幾名打手暗中埋伏,一人假作遊山,將他誘到無人之處動手劫奪。二馬均經教練,能識主意,雖然連蹄帶咬掙脫繮索逃去,他卻吃人撲下馬來,寡不敵衆。眼看危急,恰值小妹因我病後想吃諸葛菜,往後山挑取,路遇不平,將惡人全數制倒,救了他命,由此他便執意要拜師。小妹自是不肯,最被磨得無法,才把他引進到給蘭姑挑行李的醉鬼奚醒門下。奚醒與何異是同門師兄弟,與先夫聞名卻不相識,我母女近年才與他認識。奚、何二人以前在江湖上都有醉鬼之名,但是一貧一富,相差懸遠。何異爲人機智,善於營運,歸隱不久,日益富厚。奚醒好酒既甚於何異,性情又極古怪固執,一醉之後百事不問,錢更和他是仇人,只一有錢,非即時花得精光不舒服,非其人,從不妄取分文,常時鬧得衣食不周,只酒不缺從不在意,每日以酒爲命,自得其樂。他只知我母女是江湖舊家,身世來歷都不知道,他的事情我母女卻所深知。半瓢與他也是故交。他一沒錢買酒,便尋半瓢和我母女來借。我兩家雖非富有,幾杯酒錢尚湊得出,但他揮手千金從無吝嗇,多的卻供給不起。每次只是小女賣魚所得分潤一些,從無不給之時,彼此處得交情頗深。他也知我多病,得錢不易,度日艱難,屢想尋些錢來補報,無如天生奇怪脾氣,無錢時不管閒事,也碰不上要錢的人;只錢一到手,首先買醉,醉後總遇上有人爲難,幾句話一說,錢便出手,不等見着本人錢已散光,徒呼相負了。論他本領也不在何異以下,一則日前出遊未歸,尋他不易;二則他那嘴太敞,容易走漏。來時挑那寶物,小女做了不少手腳包紮,假說是半瓢貽給愛女的黃金,並還先將他灌醉,才得瞞過。現時此寶,連侯紹都當是蘭珍陪妝之物,如找他相助,雖他不知底細,難免傳揚到仇人耳中,露出馬腳。便使我母女此來,都沒對他明說呢。”

舜民聞言,也就不再提說,夫妻三人陪伴江母。到了傍晚,小妹忽然越牆飛入,說是途中遇事耽擱,預計騎馬回得較晚,且易被人覺察,因此步行趕回,馬由何家明日派人送來。今日之事已另有人解圍,只蹤跡難免由此顯露罷了。行止曾與何異熟商,據聞目前仇人已然發覺前事,偵騎四出,必欲得而甘心,哪裡也難免不被尋到。除卻這裡,只何家可以安身;但他那裡最容易被人想到,算來只有住在舜民家中較妥,一則華門世族,從不與江湖上人來往,只要深居簡出,仇人念不及此;二則小妹來時,爲防萬一,不特行蹤隱秘,還令義僕陳英借往江西訪人之便,故佈疑陣,至不濟也引得仇人緩上一步。只劉家知道寶物在此,是否深悉底細,均有後患,但已有人相互預防,當可無害。

三人聞言,甚爲高興。

飯後問起詳情。才知小妹走到離村十幾裡的上官塘,因知村上人煙稠密,意欲由左側山中小徑繞越過去。路本不熟,行時匆忙,舜民語焉不詳,那條山徑偏又荒涼冷僻,岔口甚多,一個不留神將路走錯,岔向碧螺彎,繞馳了兩回,仍然回到原地,四面野草繁茂,落葉蕭蕭,更無人跡。後來心急無法,瞥見左側有一危崖,甚是高峻,意欲登高查看途向。將馬系在樹上,攀援上去一看,認出所行之路是個倒退死地,自己一入山便把路走錯,只有往回退走,回到山口才能上路。欲速反緩,好生煩躁!趕急縱下,尋路退出。不料繫馬之處,正蟠着一條七八尺長的烏稍蛇,馬一啃草,將它驚動,昂頭欲咬。

幸馬靈警,繮繩又是活釦,瞥見有蛇,抖脫繩釦撥頭飛跑,蛇也在後昂首急追。小妹援至半崖望見,連忙縱落,取出身藏暗器燕尾梭,飛步趕上,從後面照準蛇的七寸打去,蛇頭立即飛起老高,撞落山石之上,蛇身也竄出兩丈來遠,才行止住。

那馬驚駭之餘,依舊絕塵飛馳。小妹本來一縱便可追上,因見馬行之處正是去路,心想馬多識途,自己不必疾馳,左就由此走出,隨它跑跑也好。跑了一段,方覺途向與崖上所見彷彿不差,那馬倏地將頭一偏,往路側樹林中竄去。小妹方始心急,清叱一聲,跟蹤追入。馬本繮脫而馳,入林不遠便吃樹岔絆住,只管奮蹄噴沫,苦掙未脫。小妹自己趕到,將它制服,匆匆整理好馬繮肚索,正待上路,忽聽前面大樹後呼呼亂響,勢甚勁急,連樹枝也跟着擺動,遠處樹上枝葉卻是靜靜的。小妹行家,一聽便知有兩能手在彼惡鬥,不禁心動,忙把馬拉到遠處,裝着人已離林,然後施展輕功趕將回去。隱身樹後,探頭往外一看,樹前乃是一塊畝許方圓的空地,四面都是合抱不攏的鬆杉。動手兩人正是小鐵猴侯紹和鐵扇子樊秋,兩下都未用兵刃,各憑一雙鐵掌,施展平生絕技,一聲不響,在那裡拼命一般苦鬥。二鐵相遇,俱是能者,只管躥前躍後,似兩團灰色影子,在場中滾來進去,神速如飛,腳底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那擡手動足之間卻是呼呼亂響,尤其二人掌風過處,只離樹一近,樹上枝葉便即震撼搖動,刀削也似紛紛墜落,煞是驚人。

小妹見二人功力悉敵,高下難分,不禁起了同仇敵愾之念。暗忖:“事真湊巧,侯紹此時一心一意保護蘭珍,不負死友,義俠端的可取,如暗中助他一臂,將樊秋除掉,免去何家之行,豈不省事?雖然樊秋罪不致死,這等行徑也欠光明,但爲父仇,免露形跡使舜民多受虛驚,也就說不得了。但自己不願與侯紹見面,事後哪有不見之理?方想侯紹目力不濟,精於聞聲下手,認人非隔近不能真切,下手之後不與接近說話,又是男裝,也許瞞過。”

想到這裡,因適在虞家,樊秋中了自己暗器,並未顯出受傷之狀,安心想打他的要害。剛把手伸到兜囊以內,侯紹忽向樊秋說道:“你這幾下手法想要贏我,那還早呢!

久聞你仗着一把破扇子在江湖上吹大氣,叫你耍上一回,你又不肯。”樊秋怒道:“我向來行事光明磊落,你不取出兵器,我也只憑雙手,誰似你這無恥鼠賊暗算計人,早晚自會要你這瞎賊好看!我如取出鐵扇子時,你早沒命了!”話剛說完,便聽左近有人接口道:“姓樊的,你那把破扇子還在你身上麼?叫花子早沒了蛇耍,還吹大氣呢!”

樊秋聞言大驚,一邊動着手,抽空一摸身上,果然自己珍若拱壁、多年來仗以成名、刻不去身的這把鐵扇子,早已不知去向。這纔想起從虞家追趕侯紹不知去向,嗣往溪澗洗滌身上穢氣。剛剛洗完,侯紹忽然出現,兩下動手時,因侯紹未帶兵刃,爲他言語所激,將鐵扇子收起。打不一會,侯紹又說溪旁鄰近官道,要打須尋僻靜之處。說完撒腿先跑,自己隨後追趕。趕到此地,不想林內奔出一個小孩,對撞了一下,自己還恐將小孩撞傷,不甚過意。當時忙着追敵,什麼也顧不得,誰知中了敵人道兒;扇子必在對撞時被小孩乘便盜走。自己昔年曾有神偷之名,卻爲小孩所算,大白日裡,隨身兵器會失了盜,別的不說,這人先丟不起,怎不急怒交加?

百忙中偷眼一看,前面老松樹後似有兩條人影一晃不見,料是敵人同黨,忙向侯紹怒喝道:“無恥瞎賊,先時鬼鬼祟祟施放冷箭,這時又埋伏同黨盜我寶扇,你到底有多少同黨?是好的,都滾出來,看樊某隻一人雙手,懼你不懼!”侯紹也沒想到他在追趕自己的工夫會失了盜,聞言也頗驚異,隨說道:“天!哪有這樣的笨賊,連自己一把破扇子都保不住,還自說嘴,真不怕寒倫!你侯四太爺,生平走到哪裡都是單人獨騎,永遠沒搭過伴。天下高人甚多,像你這樣,拿斗量都數不過來,你偏目空一切,滿嘴放着邪屁現世丟人,還不是你吹大氣吹出來的。四太爺哪有什麼同黨!”樊秋罵道:“瞎賊還說沒有同黨!適才在虞家追你這瞎賊時,那支冷箭莫非是那主人放的麼?”侯紹道:

“放你孃的屁!四大爺的話你偏不信。盜你破扇子的這位朋友想必沒走,即便他是我的朋友,我事先也沒和他見過。你不會磕兩個頭請出來問個真假?連我也見識見識。”

樊秋未及答話,便聽先說話人接口道:“侯老四說得對!他的確事前沒見過我。因你口出狂言,我師侄當你真有本領想要開眼,先打算等你把侯老四打倒,我和你比劃幾下,他好偷學兩招。你兩個老打不完,年輕娃兒性子急,才把你扇子盜去,誰想你一點也不知道。他覺出你沒什意思,一賭氣,把扇子交給我就走了。我也等得不耐煩。打算走吧,又想你仗着這把破扇子,在江湖上跳了好些年,吃飯仗門面的玩藝,要是因爲丟失,一氣上了吊,我師侄豈不造了大孽?有心還你,才提醒你一聲。你人還沒見,硬說我是侯老四的同黨,這不是笑話麼?想要扇子容易!我看你也贏不了侯老四。他也是個有種的人,既敢拿屎盆子打你,事情沒完,你請他走,他都不幹。你不會跟他商量一下,暫且停手,等跟我要回這塊門面招牌,再回來尋他見個高下,省得一心掛兩頭,乾生氣。

幾千裡跑出來,想謀奪人家孤苦女兒的東西,煞非容易。要氣壞了回去,豈不罪過?”

樊秋一聽,這番話真是又刻薄又挖苦,比侯紹還可惡可恨!無奈勁敵當前絆住身子,兩下雖說着話,卻打了個風雨不透,在氣得怒火填胸,只是分身不得,還口亂罵又失了自己身份,只得強忍忿恨,怒喝道:“你這猾賊!欺我與人對敵不能分身,信口胡噴,算何好漢?是好的,報上名來!此時由你說嘴,我除了瞎賊,自會尋你算賬!”侯紹因那人口音甚生,喊自己“侯老四”,說話老氣橫秋,心中也有點不快,左就和樊秋打個平手,雖佔上風,想看來人是何路數,忙接口道:“姓樊的不用發急說狠話。我先寬你一步,你向人家取那破扇子去如何?”樊秋聞言,正中心意,喝道:“好了,少時再見!”

兩手一封面門,縱出圈去。侯紹也自收招停手,再往那發話之處看時,樹上空空,哪有人影?樊秋高喝:“猾賊休走!”朝前追去,侯紹見那人身法如此神速,越想見識,也跟蹤拔步追趕。

小妹自那人一發話,便知侯紹有能手相助,把暗器停發,暗中仔細查看,先覺人在樹後,只看不見,後來又見枝頭人影一晃便不再現。等侯紹說完,方見一條瘦小人影由樹側飛起,轉瞬不知去向,好生驚訝。有心追上看個水落石出,自己又不願顯露行蹤,坐下還有一匹馬,是個累贅,騎馬決迫不上。聽盜扇人口氣,雖似幫着侯紹,但與樊秋無什仇怨,未必便下毒手,反正早晚要‘去拜望何異,仍以尋他爲是。樊秋如爲人所殺,免卻後患,自然快意,否則今晚侯紹必與蘭珍相晤,自知就裡。此時既有外人在場,形跡還是隱秘些好,便不再追,回身尋馬,又繞了兩個山環,才尋到適才的山岔口,歸上正途。這幾下裡一耽擱,不覺多延了個把時辰。

趕到白雁峰,業已斜陽滿山,炊煙四起,尚幸後山只有姜、何兩家隱居,路上又遇見何家一個佃工,沒費什事,便自尋着。當即下馬,煩下人人內通稟,自稱是何異世交後輩,姓關,由遠道來此,還給別人帶來一件緊要東西,必須見着主人面交。何家下人多半都是江湖眼,看出來人必有所爲,不是無故登門,知道主人隱居多年,不再出間世事,假說:“主人出遊未歸。尊客如有什事,不妨把話留下,或是示知寓所,家主回來,再派人相請。”小妹方覺失望,忽見裡面跑出一個清俊小童,一見小妹,便笑道:“少爺請裡面坐吧。”下人恐前言不符,忙插口道:“煙兄弟,我已對客人說,家主人沒在家,請改日來呢。”小童使個眼色答道:“老大爺剛回來,叫我來看,有客就請呢。”

說罷,便領小妹往裡走,更不多言,直領到後院靜室之中,請客落座,獻完了茶,才行退出。

小妹見何家院字閡深,陳設精雅,證以平日所聞,方覺此老真會享受,一個白髮矮叟已掀簾而入,見面便含淚道:“想不到賢侄女,劫後遺孤,居然尚在人間!令堂老夫人還康健吧?”小妹本沒見過何異,一聽所說,竟是深知自家底細,不由大驚,連忙拜倒行禮。何異喚起落座,寒暄之後,互述了一些經過。何異聽小妹說明來意,又聽小妹寄居虞家,乃堯民之弟,也是一個有俠氣的正人君子,越發高興,便對小妹道:“我與令先君,知己患難之交,當年我兩次大難,全仗解救,熱腸高義,終生不忘。近年我對外人聲言,隱居終老,不再與聞外事,實因那年爲了令先君之事間關赴難,強弱不敵,幾遭挫折,當時仗一朋友居問解免。他與那賊至好,我又承那賊容讓,死裡逃生,並免屈辱,始終以貴客之禮相待,無顏再談報仇之事。又聽說令堂與賢侄女俱已遇難仙逝,無可奈何,只得歸隱山林。滿擬把你世哥教練成材,代我完此一段公案,偏他本質太差,又尋不到勝過我的名師,極自用功,苦少進境,前月蒙好友給他一件兵刃,方覺有一線之望。不料賢侄女奉母永康,居然無恙,又這等臥薪嚐膽,苦心孤詣,故人有女,可見天道不是夢夢,令我喜極。至於賢侄女今日之事,我已得信有一能手暗中相助,此人本領高我十倍,本來無須我去,一則想向令堂請安;二則賢侄女既來尋我,義不容辭,不論用着與否,均須一往;三則令居停長兄堯民,與我原有前約,今早還專人到此,也須前往相聚。去是必去,不過我今日還有一個約會,有些耽擱,今晚恐難相見了。樊秋尚有一同夥,隨後趕來,人比樊秋還要蠻野,更有能人撐腰,雖然無妨,居停主人一家文弱,終恐虛驚。賢侄女將門之女,定非弱者,騎馬容易被人覺察,仍以步行速歸爲宜。

此事至多三兩日即可了結,以後只管住在虞家,即便被那賊聞風尋來,也自有人擋他,不必多慮。堯民學識器度迥異庸流,聽賢侄女之言,舜民似乎不在乃兄以下,我以後必也交成朋友,常時往來,真有什事,總可商量。請轉達令堂放心,並代問安。天已不早,我不多留,等到虞家相見,再行細談吧!”

小妹本想詢問曉星是否來過和他近況,因何異催走,料有原故,不及細說,匆匆辭出。將馬交給何異,明日着人與虞家送去,自己運用輕功步行趕回。見着舜民一問,且喜無事發生,鐵扇子樊秋並未再來。

吃完夜飯,小妹算計侯紹必來送信,便請舜民宿在正房,自和江母舍了園中居室,同住蘭珍臥室裡問藏寶室內,靜聽消息,並作萬一之備。到了二更過去,仍無動靜。小妹因白天除侯紹外,又多出一個能手,當時沒有尾隨,不知結果如何。聽何異之言,敵我兩方俱還有人,雖說無妨,終恐事情鬧大,累及舜民夫妻受驚,間心不安。那能人既肯爲已出力,必是昔年父親世交,偏何異藏頭露尾,不曾明說,很想得知一點底細。久等侯紹不來,和蘭珍一商量,知道本村不當往來官道,雖無旅店,可是西市口和巨集兩大鎮離此不過五里,人煙繁富,客舍林立,附近還有幾處野廟。暗忖:“自己既居在此,地理形勢總須熟悉,即是侯紹來了,自己也不見面,何不乘着月夜前往一探?”便和江母說明,帶上兵刃暗器,由虞家越牆而出。

到了外面一看,野風蕭蕭,吹袂生涼,人家村舍、田畝畦圃都沉浸在月光影裡,白如鋪霜,到處靜悄悄的,景甚幽寂,看不出有什朕兆。想往西市口大鎮上,微聞犬吠之聲由左側野地裡隱隱傳來,乍聽似乎很急,叫不幾聲忽然止住。附近村犬聞聲驚起,倒紛紛應和起來。知道兩個大鎮,一在村南,一在村北,這狗叫之聲卻在西北,深夜犬吠,照例一起百和,這時遠近相應,怎原叫處倒會沒了聲息?不禁心中一動,加以犬聲大作,恐驚村人出視,便施展起陸地飛行的功夫,徑由野地樹林中往犬吠之處跑去。沿途俱是果林竹林,並無人家,一口氣跑出好幾裡,方覺無什意思,意欲回走。一回身,猛見來路左側還有一座小山,來時吃樹林遮住,這時出林回顧,才得發現。暗笑真個粗心,連山都沒有看見,適才犬吠之聲明明在此,如若有事,必在近山一帶,便往那山跑去。行抵山前,仍無朕兆,尋覓路上,繞過山腹。

剛往山那面一探頭,便見後山坡上有一座廟宇。廟基不廣,牆頂頗有坍塌之處。廟前卻有三畝方圓一片平地,稀落落種着十幾株鬆杉之類的大樹,蓬蒿野草隨地雜生。倚崖而建,左右地形斜削陡峭,惟獨廟前卻極平整,近坡腳一帶還有兩段石級蹬道。想見昔日香火必尚不差。心想:“野草這高,廟中十九無人住持。這類無主野廟,最是江湖上人往來寄居之所,相隔虞家又近,來賊許藏身在此也說不定。”

小妹來路是橫着山腰的一條厭徑,危崖突出,草樹繁茂,正當廟前右側,中隔一條山溝,兩邊差不多高,如往廟內探看,甚是不便,否則便由崖際猱升,攀援橫渡,到達廟後,居高臨下雖便窺探,但是沿途沒有大樹隱蔽,月光正照山上,也容易被人發現。

正定去取,忽發現坡下還有一所茅舍和兩畝菜畦,菜畦盡頭,便是上廟石級。路中心蜷腿翻臥着一條大狗,看神氣似已死去。想起適才犬聲略吠即止,不禁心動,止住腳步,隱身樹後,往坡上仔細觀察。松濤吟風,清輝四徹,萬籟蕭寥,並無人跡,越看越覺那狗奇怪,便往溝中縱落,奔向狗前一看,全身不見傷痕,一摸額骨,已然碎裂,分明躥起急咬,吃人用重手法打死,皮毛不損,頭骨由裡陷裂,傷處不過二指。此人硬功之強,可想而知,越加驚疑。

小妹細查地上,還有兩三處溼泥腳印,天色連晴,算計那人不知何處涉水而來。剛上坡去,時還未久,便舍了茅舍,沿着石級掩身而上,到了廟外。見廟前一邊各有一塊方整青石,左右不遠有一老鬆,虯幹蟠伸,清蔭在地,景殊清幽,石旁還有兩把竹凳,相向對列,更料廟內有人無疑。方欲入內探看,微聞廟內有人咳唾之聲,忙往老鬆後一掩。身剛立定,猛瞥見一條黑影自牆內飛鳥疾墜,縱落面前。定睛一看,乃是一個鬚髮花白的老者,穿着一身粗布衣服,身材不高,軀鼻鷂眼,闊口掀脣,兩粒眼珠的的有光,貌相詭異,一望而知不是江湖上尋常人物。

那老頭手裡拿着一疊荷葉包、一大瓶酒、一個粗碗、兩雙竹筷和一蔑盤生煎饅頭,一齊全放石上,將包打開,裡面盡是由鎮上買來的薰魚、薰蝦、油雞、白肚、醬鴨、醬汁肉之類的酒飯菜,又從身上掏出兩大紙包豆腐乾和長生果肉,通放青石上面。將酒斟上滿碗,端起一呷,就去了多半。隨手撈起整隻醬鴨撕下一腿,放在口邊一陣亂啃,晃眼剩了一根空骨。又抓起一把果肉滿塞口裡,嘴皮亂動,喳喳直響。跟着又抓了兩個饅頭同塞口內,方始坐下。一樣跟一樣,酒菜饅頭接連不斷大嚼起來。小妹見那些東西便七八個人也吃不完,他卻狼吞虎嚥,吃得那麼難看,有似餓瘋了一樣。

正在暗中好笑,忽聽坡下有人微“噫”了一聲,老頭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拿着半邊油雞,剛一偏頭,見一條人影飛馳而來,轉眼到達,正是日間所見鐵扇子樊秋,跑到石前,舉手爲禮。老頭只看了看,仍吃他的,並未起身答睬,樊秋徑往對面竹凳上坐下,間道:“那廝可曾來麼?”老頭道:“你先不要忙,這樣好酒好菜,且吃了再說。”樊秋笑道:“你這老饞癆,傍晚吃了一桌整席,這歇又餓得這種樣子,你有夠的時候沒有?”老頭一面大啃雞骨,斷斷續續地答道:“小樊,你曉得什物事?人生於世,吃穿二字,吃比起穿來更要實惠得多。我老葛生平別無所好,惟獨一飲一食大有考究,尤其今晚這酒是醉鬼祝二分給我的,說是白雁峰老何家中陳酒。難得這好月色,有這種好酒湊趣,爲找下酒菜,我足跑了好幾十裡才得買到,能空放過去麼?這時候我什麼都顧不得,豆腐乾和果肉同吃,名叫素火腿,別有風味,你先跟着吃完,再說的好。”說時,扔了手中雞骨,又把豆腐乾和果肉塞口咀嚼,自不則聲。樊秋隨把竹筷拿起撿菜,跟着吃喝起來。

小妹聽老頭自稱老葛,說酒是醉鬼祝二所送,心便一動,暗忖:“醉鬼前月間曾說要往友家賀喜,還借了自己兩吊錢去。舜民乃兄堯民,歸途往何家投宿,主人正辦喜事。

白雁峰姓何的只何異一家,他又好酒善制,此酒必是他取來無疑。醉鬼嗜酒如命,有多少也須吃完,怎會留到此時,還肯送人?這姓葛的老頭必有來歷,只母親平日所說江湖上有名之士偏無此姓,醉鬼既肯將自己從好友那裡討來的美酒留送給他,可見交情甚深,聽語氣,醉鬼還是剛去不久,以他爲人,怎會和樊秋這類人如此親密?好生不解。

正尋思間,樊秋忽問老頭道:“我剛上坡時看見一條死狗,看那傷勢,分明是你做的事。一隻畜生也侵犯不到你,何苦下此毒手?”老頭鷂眼一翻,答道:“我先並無心弄死它。自從酒樓分手,遇見醉鬼,給了我一瓶酒,沿途買了些酒菜,回到廟裡放下。

忽然想起日落前,縣城裡還定做了一百個生煎饅頭,沒等做好,便吃一小鬼將我銀袋偷去,追了一陣沒追上,便遇見你。錢已先付,本來懶得去取,因那鋪子欺生勢利,看我穿得破,定要先錢後酒,不願便宜他們,便趕了去。到時鋪家已早打烊,卻有一個堂倌,托住這一竹盤新出鍋的熱饅頭,恭恭敬敬對我說:‘日裡和我先要錢的堂值是個替工,有眼無珠,認不出人。適才你那朋友回頭,說這是他故意開你玩笑。你老人家並非誆吃的壞人,還是一位大財主哩。知你準回,怕你老年人吃冷饅頭隔食,鬧秋後痢,代你給了加倍的錢,把冷饅頭散給窮人,重新升火,加料另制一盤,在此等候,剛出鍋不久,不信你摸,還是熱的。日裡多多對不住,請你老人家不要見怪。’我一問他說那朋友,又是日裡小鬼。我跑了這多年,真頭一回被人吃癟,還是一個毛頭小鬼,怎不有氣?不便深說,接過饅頭就走。心想小鬼必還跟在後面,假作不經意,又去夜酒擔上買了豆腐乾長生果,往回路走,暗中留神查看。這時城外人家多已熄燈,快要走到,果見小鬼在樹後探頭。我已氣極,縱起就追。小鬼腿跑頗快,繞着樹木人家,帶逃帶躲。追了一會,瞥見小鬼藏在人家牆外一叢小樹後面。因他人小鬼大,甚是滑溜,裝作未見,仍往前趕。

等追過頭去,暗使“神龍掉首”、“驚燕斜飛”的身法,倏地倒縱回去。滿擬相隔不過兩丈,這一下任他身法多快也跑不脫,誰知又上了他一個大當。小鬼竟是安心惡鬧,算出我要由此追他,早安排下一個同樣大小的假皮人在彼,底下是個上蓋稻草的大糞坑。

我去勢本猛,非掉在坑裡不可,還算臨變機智,往下落時,見小鬼低頭蹲伏一點不動,心剛起疑,倒還沒想到稻草下是糞坑,等腳踏地往下虛沉,同時小鬼替身也被看破,方知不妙,趕緊提氣向上一個側翻,雖未沉底,兩腳已然沾了好些積年糞水,倒還沒什臭氣。如換別人,定要全身墜落,灌滿一嘴了。這還不算,等我起身要走,又將鄉下人驚動起來,說我是賊。我不願欺負老實人,分辯了一會才走。再找小鬼,哪有影子?隨在附近坡腳小溪中,將鞋襪脫去,連腳洗淨,穿上溼鞋。正往廟走,那狗不聲不響,從山石後竄出來就咬。我已將它抓起甩開,那畜生偏不識相,索性連叫帶咬撲上身來,本就有氣,順手給它一下,不想用錯勁頭,將它打死。我知坡腳下住着一個聾老婆和一個寡婦兒媳,明早給她幾兩,也就完了。本想把鞋烤乾再出來,等我回廟一看,小鬼非但把日裡偷去的錢包送還,還給我弄了一雙新緞子雙樑鞋。我一生慣好戲弄人,不料會在此遇見定頭貨,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毛頭娃兒,真叫人又好笑又好氣。其實那小鬼,我真喜歡,算計他必有來路,定是受人指使,和我來開玩笑,許還就在附近藏起看我。哈哈,我現時一半等你,一半等他,越想越有意思,氣倒沒有了,便捉到手,也決不與他一般見識。不過我的脾氣,你知道的,只要有人佔了我的上風,我當時沒撈過本來,哪怕手操必勝之券,對方本領多不如我,也是一走了事,不再過問。今晚不能將這小鬼擒住,天一亮我就走了。”

樊秋聞言驚道:“我知你和空空兒一樣,一擊不中,便不再擊,但不是這等說法,一則你今日與那小畜生只是無心遇上,他又鬼頭賊腦,沒有出面,與我們的事無關;二則你偌大年紀,一世英名,從無人敢捋虎鬚,卻吃一個乳臭小兒欺侮,就此拉倒,說出去已太丟人,何況事關重大,稀世奇珍非比尋常,這樣罷手,也未免可惜呢。”

老頭道:“我素來說一句算一句,休說身外之物,哪怕與人拿命來賭,只一輸便算數,決不更改。照例有什過節,都是當日找回,除非來人躲開那是不算。我心裡既知小鬼必在附近,天明前找不回來場面,仍還厚臉在此,那算什麼人物呢,休看他滑溜,我吃完酒,只一伸手便能擒住。真要被他跑了,那是活該!”樊秋道:“其實你不幫忙,我不過多費點力,也沒要緊,不過你人丟得太不值罷了。如若人家摸準你的性情,故意使這一手,叫那小畜生偷偷摸摸乘你不留神開個玩笑,事完藏起,叫你無從捉摸,等你走了再來說嘴,又當如何?你說時,我已四外看過,這地方如藏有人,未必能逃我的雙目,只恐未必在此,靜等你上當吧!”老頭冷笑道:“爲人不能虧心,我心裡的話也得照辦。要論目力,你還差得遠呢,我說在此,一定在此!”樊秋忽似省悟,朝小妹藏樹看了一眼道:“既然在此,還不早些擒住?我也看看他是什麼東西下的。只恐未必如你所料吧!”

小妹見狀,已看出樊秋疑心鬆後有人,故激老頭早些下手。雖然藝高膽大,也自心驚。方自盤算,如被誤會,如何應付?老頭冷笑一聲,倏的站起,朝古鬆看了一眼道:

“你不要忙,等我啃完這點雞骨頭,自會當場出彩。”樊秋已自明白,知道老頭向例不要人助,意欲再激幾句,剛說:“小鬼如在,我早替你拿下了。”老頭未及答話,猛聽對面一株枯樹上有人發話道:“你也配!憑你那雙狗眼,休說是我,再多兩個,也看不見。”樊秋看那株枯鬆粗逾兩抱,枝葉早已凋零,稀落落只剩幾株老幹橫斜盤曲,杈丫如戟;旁邊並立着兩株大杉樹,濃蔭繁密,恰將枯樹遮了一半,枝空無蔭,不能藏人,語聲又明自樹梢上發出,心疑聽錯,人在附近杉樹上藏住,正在仰視,喝罵:“何方鼠輩,如此大膽!”陰影裡枯樹上,一株短幹忽然無故墜落,竟是個小孩影子。原來那小孩,藉着鄰樹廕庇和枯樹形勢,假作半段乾枯,早已藏身樹上好些時了。

這一來,休說小妹覺着奇怪,便老頭也覺小孩膽大聰明,所作所爲大出意料之外,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心想給他一點苦吃,隨手在石上抓起一把長生果肉,剛笑罵了一聲“小鬼”,往外一揚。小孩機警非常,似早防到老頭有這一下,身才着地,便往樹後一閃,十幾粒果肉全打在枯樹幹上。小妹聽那響聲沉着,知道老頭內功一定超羣,好生駭異。忽聽小孩叫道:“老頭子,聽你說話像人,不像姓樊的那麼沒有骨頭。又見你東張西望的,我明在你對面樹上,卻看不見,恐你奈何不了冬瓜,又去奈何葫蘆,尋別人的晦氣,纔出來和你見面。你還倚老賣老,吹大氣呢!怎也和姓樊的一樣厚臉,沒說一句話,就想暗算人麼?是好的,請我吃點酒菜,談上幾句,再鬥他一個高低,莫被我這小孩把你吃癟,也還還我饅頭、新鞋的情,大家客客氣氣多好。”說時,樊秋幾番想要縱起,俱吃老頭搖手止住,嗣聽小孩嘲罵自己,實忍不住氣憤,怒喝:“乳臭小兒,也敢放肆!我非管教你一頓不可。”說罷便往樹後縱去。小孩更是滑溜,由樹後一閃身,兩腳點地輕輕一縱,便落到老頭面前,手指樊秋道:“憑你這樣人,勝了你我也不光榮,我不和你一般見識,你們想兩打一隨便好了。”

小孩動作輕靈,小妹遠看,只是一條瘦小黑影,落地便閃入樹後,勢絕迅速,沒有看清。這時落在石前,小妹纔看出小孩頭上戴有一副面具,也是黑的,連頭包沒,只露出一雙的的有光的眼睛,氣定神閒站在當地,直沒把強敵放在眼裡。知道兩人俱極厲害,便樊秋也是成名多年的能手,老頭雖還未知是誰,看那神氣,必更在樊秋以上,他卻嘲笑從容,沒把強敵放在眼裡。因所說語氣,分明早知自己藏身鬆後,恐老頭起疑看破,妄下辣手,特爲自己解圍而來。日裡舜民曾說,曉星救護堯民時有一師侄同行,外號黑摩勒,十有八九是他。他與老頭如此廝纏,定奉曉星之命行事,自己萬難袖手旁觀。

正自尋思,說時遲,那時快!樊秋二次又復追縱過來,小孩仍說他的,神色自如,竟連理也未理。樊秋怒罵“畜生”,剛要伸手,老頭倏地站起,圓睜起兩隻鷂眼,把手一擋道:“沒你的事,各自吃你的去吧!”樊秋知道老頭習性,再如硬來,說翻就翻,只得忿忿歸坐,指着小孩怒罵道:“小畜生,少時再和你算賬,連你家大人都休想我容讓!”小孩吃吃笑道:“姓樊的,不就是你麼,怎這樣不要麪皮!你忘記日裡我取你的那把唱蓮花落的破扇子麼?彼時要你的好看,不是和破扇子一樣嗎?我師叔看你猴急得可憐,硬和我要去,賞還了你,還有好臉在此說嘴!你看這位饞老頭,就比你強得多,人家真懂過節,說話算數。你既和他在一起,也該學點樣,免得自己丟了大人,還叫你朋友臉上無光,那是何苦?”

樊秋氣極,反無話說,暗忖:“日裡盜扇竟是小賊所爲,看他神情動作,確是受過高人傳授,不過小小年紀如此刁惡,無論如何也容讓他不得!今日已然丟了好幾次人,如連這小鬼都鬥不過,異日何顏再混?老饞鬼常說,跑了多半世,老想尋一個刁鑽古怪和他一般的徒弟,多少年來,從未遇上。那怪脾氣的人被小鬼吃癟,會不動火,就許看中也說不定。這小鬼欺人大甚,少時如見不行,不間青紅皁白便硬下辣手,管他身後是誰,再樹強敵,也說不得了。”

他這裡只管胡思亂想,憤怒填胸,老頭仍是毫不介意神氣,笑嘻嘻望着小孩把話說完,笑答道:“小東西,你小小年紀,倒真刻毒,你也挖苦得人夠了,不是嘴饞想吃麼?

可惜你晚下來一會,好的我啃完了,這還剩有不少醬豬肉和果肉、豆乾,生煎饅頭也還有些,你且吃點再說如何?”小孩道:“老饞骨頭,誰吃你那剩的!肥肉我更是向來不吃。菜我倒帶得有,只你這酒,沒處找去。我想向人討吃,老沒工夫,知道你還剩有半瓶,我已給你帶來,連菜都在樹上放着,等我取下來,用你的酒就我的菜好了。”老頭一聽,酒也被他盜來,暗忖:“出時酒瓶尚在廟內,以後未離此地,小孩又是藏在對面樹上,稍有動作,萬無不見之理。”正想不起那酒如何被人盜去,小孩就地一縱,已往枯樹上飛去,晃眼縱落,手裡提着兩個荷葉包、一葫蘆酒。

老頭見不是自己原瓶,欲言又止,揭開瓶蓋用鼻要聞,小孩一把攔道:“我嫌你髒,你不要聞。以爲不是你的酒麼?實告訴你,你掉糞坑裡時,我便帶了這一隻風雞,一隻醬鴨跑到廟裡,將你那半瓶子酒倒換了水,纔出來不久,你就跑來,無緣無故打死了一條狗,進廟前,還東張西望,看看哪裡藏得下人,預,備少時出來,手到擒拿。卻沒想到,我會算計你看暗不看明,料遠不料近,假裝一株枯乾,懸在你對面樹上。我己盯了你一天,你連點影子都不知道,到頭來,還是自己出現,你還有什麼說法?”

老頭哈哈大笑道:“你這小鬼,也真算行!遣你那人必知我生平心口如一,說一不二,既不願和我明鬥,傷了多年和氣,攔又攔我不住,這才把你支使出來,乘我不備,這麼一開玩笑,只不被我看破捉住,便可將我打發回去。適才我實算你藏在身後老鬆之下,沒想會在近處。我明知虞家藏寶,憑我這人,不能有此福份,即便到手,分來一半,也是留待異日轉送與我有緣的人。天下事不可強求。現在總算被你吃癟。雖然一伸手就將你擒住,也不光顯。只管放心轉告教你那人,此事不但不再過問,從此提都不提,你自在吃完回去吧。”

小孩聞言,立即滿面喜容答道:“聽我師叔說起老前輩的威望爲人,還自不信,果然話不虛傳。這才真是英雄行徑,我以後也要學樣呢。”老頭笑道:“你這小鬼,不用給我前據後恭的假客氣。這不過你靈巧膽大,什事都快了一步。適才真要被我發現,我這隻手一動,你連塊整骨頭都剩不回去,就是教你那人也都不能放過呢。”說時,把手一伸。小妹見老頭右手上多出兩個小手指頭,適才只顧看見他吃得野相,竟未留神,猛的想起一人,不禁心中一驚。又聽小孩答道:“老前輩又料錯了,我今日所爲,實無人教,並且來時還有人再三攔阻呢。”老頭略一尋思,忽然站起問道:“是真的麼?你這小玩意大討人歡喜了。”

剛說到此,樊秋素來量小,不能容物,眶毗之怨必報,見小孩與老頭越說越好,已然氣上加氣,嗣聽老頭自甘下風,未了果將小孩看上,不由怒從心起。恐底下再說出收徒的話,小孩好猾非常,受人指使,摸準老頭脾氣而來,現已改倔爲恭,如再乘機兩下一湊合,等他拜了師父,處着老頭面子,更不好下手傷他,忙搶口道:“老饞骨頭,你和這小鬼今晚的過節,就這樣算完了麼?”老頭道:“那是自然,我自己大意失着,哪還有什說的?你自辦你的,我到明早就走了。”樊秋道:“你只管走,我一人也辦得來,那沒什麼,只是這小鬼大已可惡,他又是侯紹一黨,不能容他在我面前猖狂。你話說完,該我和他算賬了。”小孩方要答言,老頭連忙攔住,笑對樊秋道:“樊老二,你當我讓他麼?休看他人小,他還未必把你看在眼裡呢。不過事情總應有個分寸,他雖和你開玩笑,卻沒和你交手。你在江湖上跑了多少年,大小有個名頭,管他何人門下,你終比他年長得多,按理你應找他師長算賬纔對。如若以大敵小,倚強鬥弱,勝之不武,不勝爲笑……”

小孩從旁搶口道:“老前輩,我師父已然坐化。那姓侯的更是不相識。現在只有一位師叔,憑他十個,他也不是對手。本來我不值和他動手,因他專做以強凌弱之事,明知虞家是個文弱好人,他會厚着臉皮登門欺人,強討人家女人的陪奩,便是明例。他既想和我鬥,也讓他碰一回釘子,知道小孩比大人還不好欺,下次就老實了。”

樊秋聞言,氣得方要縱起,吃老頭舉手攔住道:“等話說完,再打不遲。你忙什麼?

他又不跑。”樊秋憤憤重又歸座,老頭道:“你和他明打,大小懸殊,不好看相。你恨他,不是爲他日裡偷你扇子而起麼?橋歸橋,路歸路,他偷你,你不會即以其人之道,轉治其人之身,也去偷他?再不教他限定時間,再偷你一回。日裡你不經心,難道這回也不經心嗎?過時沒有被他偷去,憑你按小賊處治;如再失盜,不問他用什方法到手,總算你本領不濟,連自己貼身東西都保不住,那還與人再動什手?只可認輸罷了。”樊秋明知老頭偏向小孩,知自己手辣,怕有傷害,心中氣忿,吃話僵住,又說不上不算來,獰笑答道:“你主意倒想得不錯,不過你這老饞骨頭最是善變,隨心所欲,做事沒有一定。小賊偷我,你幫他不幫?”老頭道:“他有人幫沒有,不管,我是中人,怎能幫他下手呢?”樊秋怒道:“好了,那就教小鬼從今日起一日夜間,再盜我這把鐵扇子好了。

但是一節,如被偷去,我萬事皆休,不再留此;如小賊偷時被我擒住,那休怪我手狠!

你說他人小,我卻願意會會他家大人是誰。扇子在我身上,只你不暗中助他,不問他有多少黨羽,只管都來,盜去就算,並不限定他一個。”小孩方要答話“只自己一人,無須幫手”,老頭使了個眼色,搶口答道:“這樣辦法很好,誰也不許再有改口,一言爲定好了。”

這時小孩因要飲食,把面具掀起,露出一張小大嘴,站在石旁,一邊喝酒,撕雞脯子下酒,把雞鴨腿剩下,遞與老頭去吃,一邊往口裡亂塞饅頭,對於和強敵打賭一節,直沒放在心上,吃相也和老頭一樣,饞得難看。老頭見了,喜得直笑,邊吃邊說道:

“你這小鬼,不要過於自恃逞能。適才聽你所說,你那師父師叔必是我的熟人,不知怎麼會選到你這麼一個淘氣玩意,我就沒地方覓像你這樣的寶貨。”小孩道:“你喜歡我麼?我師父已死,當時跟着師叔鬼混,他老人家正嫌我呢。你要願意,把你那正反七十二解,形分太乙掌法傳授給我,練完就跟你當幾年徒弟去。除了每天陪你玩,還供你好酒好菜吃,你看如何?”

老頭道:“我早算計你有這心思,偏要擠我露出口風才說,真鬼透了!我收徒弟不重儀式,以後行事,必樣樣得合我的心才行。還有我一生沒收過徒弟,既收,當然不能受人欺負。今晚你偏和人打賭在先,休看我和樊老二日裡中了你的道兒,那是萬沒留心你一個小孩會有這麼靈巧。如真動手,你再加幾個也是白饒。我老頭子不說,和你打賭的樊老二便不好惹。他會用鐵扇子點人穴道,又會內功,練成勁氣,還會用鐵豆打人。

你去偷他身邊東西,越在十步左右,越容易被他打中要害。雖然有法子破,日裡你已偷過,知道偷他時最好對面下手,不問成功與否,須往右縱。他這右手,功夫不到家,是他短處,至少也傷不了你。這事總歸太難,我又說過不能幫你,你如盜不成功,我是收你不收呢?”

小孩道:“憑他這樣草包,沒有不成之理。他的毛病短處我全知道,你不用借話指點,免他生氣,說你偏向。”

樊秋聽這老少二人一吹一唱,一個明幫暗助,指點預防;一個學了乖去還不承情,覺着小鬼固然可惡,老頭也太不講交情,有心翻臉,又覺許多不便;更恐老頭拿話繞住自己,無事生非。越聽越有氣,實在不願再坐下去,忿然作色道:“扇子現在我腰問掛着,小賊你看清了,莫要白學些乖,到頭仍把一條小狗命送掉,累這無兒無女的老饞骨頭沒有接代的人,斷了香菸。我自去廟中安睡,看你這一日夜間顯什鬼門鬼道。”說罷,不俟二人答言,離座接連兩縱便到廟前,再縱身一躍,越牆而去。

小孩嚼着滿嘴東西,未暇回答,笑問老頭道:“老人家你看我逗得他有趣麼?”老頭道:“你休得意,他因今日連次吃癟,一半吃你盜扇的虧,不然侯紹就不死他手,也必重傷無疑。把你二人恨入骨髓。他手太黑,你難於近身,這把破扇子,看你如何盜法?

你一個小孩子,和他這樣成名人物相敵,敗了都有面子,何況你在事前已佔上風,他吹大氣,再妙不過,你怎還想說滿話呢?”小孩道:“我聽去世老恩師常說,事在人爲,天底下什麼艱難,都有法想。我守定他這句話不是一天了。任他手黑,我定將他扇子盜到手內。此時雖沒打好主意,不是還有一對時嗎?”老頭道:“放屁!你盜不來,我這徒弟怎麼收法?這般大意,如何成功?還有黃昏時他和我說,日裡和小鐵猴打得正緊,忽聽有人在旁邊樹上答話,僅見人影一晃,隨即停打追去。追出老遠,只見着一一張紙條,說師侄又將扇子要去,須得玩夠才還,叫他今晚單人前往原鬥處取扇,並無具名。

不但那人沒有追上,侯紹本在他後面尾追,不知何時他往,也沒了影。那是大人口音,再說腳程如此快法,決不是你。打時林中還有一騎馬人,也未尋到。適才他往林中赴約,我因遇一舊友,沒有同往,去到這時纔回。扇雖在手,神氣沮喪,我正忙吃,沒有問他,你就來了。其實我不是虎頭蛇尾,中途變心,一則他近年交了許多下作江湖,改了人性;二則來時,他沒約我幫他奪人東西,只請我助他開石取寶,鑄成之後,各分一半。我還說虞家世族文弱,如若恃強奪取,我決不幹,他又說對方文人,留此無用,已託人先容,以別的珍寶相易,並非謀奪,我纔來的。誰知他竟瞞頭蓋尾,話有虛實,侯紹一出來爲難,沒得如願,又遇見別的能手,簡直無法下臺,和我再三好說,請爲相助。本就不甚願意,又遇見醉鬼,說起虞家爲人和新娶之妾的來歷,自然更不肯再管這事了。借你一淘氣,恰好收風。他恨我無妨,你卻必須小心。那說話人想是你師叔了,適才我已想過,照他這等行徑,目前只有兩人能做得出。但這兩人,一個是我舊友,他已多年不再問事,並且聽說人在西北諸省,按說不會在此,不過事情難說,看你身法家數,好些像他傳授呢。還有一人,這些年來屢想和他相見,有人說他也很想見我,只沒機緣,老是彼此錯過。你且說說這人是誰?你叫什麼名字?你的師父是誰?看我猜對沒有。”

小孩道:“我倒有個名姓,這幾天有點煩心的事,不想再用,如今把我外號當名字用,你叫我黑摩勒好了。至於我那師叔,向不許我對人說他名姓,說了他要打我,他本事又大,我怎麼掉花樣也掉不過他。弄巧他這時候就許在我身後頭站着,我破扇子還沒到手,師父拜得成拜不成也不一定,先挨一頓冤枉打,那我大划不來。你一定要問,且把你猜的那兩人先說我聽一聽,如猜得對,我便點頭,話不打我嘴裡出來,他就不高興,也不能打我了。”

老頭聞言,四外瞥了一眼,笑道:“你這小玩意倒會搗鬼。你們這一套把戲,此時我已看透,還想掉槍花麼?我看幫助小鐵猴,和樊老二作對那人,不是丐仙呂渲,便是司空曉星,知道我已受人之託,不願明鬥,摸準我的脾氣,合謀算計,等我不管閒事,對付樊老二一個還不容易?弄巧連老醉鬼都是你們一黨,那是準備弄翻了臉,出來做小花臉的。除此二人,別人既無如此本領,也不敢輕易就來惹我。只有一樁奇怪,連我那麼素行不羈、想到就做的人,都不願欺壓良善,這兩人都是正人君子,素不與官府紳富交往,虞家與他們有什瓜葛?這般用盡心機代爲出力,難道說因爲那是天材地寶並世難逢。和樊老二一樣,見寶起意,連人家婦女的陪嗇物事都想據爲己有麼?尤其醉鬼,終日昏昏,一塌糊塗,身外之物一件不愛,這件東西分到手裡,決無此恆心和長歲月去煉它,也這般跟着垂涎則甚?”

小妹早從話裡、形貌上辨出老頭是誰,先頗駭然,不料變得這快,竟會把黑摩勒收爲門徒,又聽出曉星暗中相助,與何異之言吻合,方覺此老不出作梗,再有能人暗助,事決無妨,忽聽腦後有人低語道:“趕快隨我一同出去。”大驚回顧,正是何異,同時又聽樹前哈哈大笑道:“老饞鬼,吃了我的好酒,還要背後說人,可惜你今番被小孩吃癟,全料錯了。看你日後還有什麼說嘴?”小妹一聽語音,便知是醉鬼奚醒,因何異令她速出,不及細看,隨往前面走去。

老頭本覺出樹後有人,未及回看,奚醒便管斜刺裡縱將過來一嘲笑,恰將何異、小妹二人蹤跡掩過。老頭見樹後走出兩個生人,瞪着一雙鷂眼,方要張口。奚醒知他生疑,仍做不知,接說道:“這位便是酒主人,杜仙山白雁峰的何老兄同他侄女兒。你不是想到他家去麼?他適才與我相遇,聽你在此,要請到他家賽一賽酒量,約我一同踏月拜訪。

我因有點別的耽擱,叫他慢慢走一步。適才事完趕來,樊老二正和小黑拌嘴。我懶得見他,藏在一旁,本心想等老何到了再出來,不料你們說來說去說到我的頭上,我纔出面,老何也到。”老頭望着何異,剛把怪眼一翻,何異已搶前施禮道:“久仰葛兄大名,今日才得拜識,幸會得很。”老頭也轉了笑容,還禮道:“何兄不瞞你說,起初我聽人說你那出手雙絕的本領,久意想和你鬥上一鬥,老沒機會。後又聽說你已入山隱居,也就罷了。今日遇見醉鬼,才知你還會釀這好的酒,把我癮頭勾起。你若不來,早晚之間非去偷酒不可,你這一來,我倒不好意思了。”

奚醒笑道:“老何你聽聽,我說饞骨頭自會尋上門來,你偏要引賊入室,這不是自招了麼?”何異聽二人玩笑,也半莊半諧答道:“葛兄素有神偷雅號,酒量食量更是並世無雙。小弟不才,飲食一道粗知料理,家藏陳酒也還不少。葛兄如欲一過酒食之癮,便可即日命駕,下榻舍間,作一平原之聚,聊盡區區東道。欲過偷癮,也請早賜光降,小弟定當厚固牆字,率領家衆日夕小心戒備,好讓兄臺施展神偷妙術,伸得一開眼界。

不過心儀已久,不論以偷來或以客來,均盼從速好了。”

老頭哈哈笑道:“久聞何兄快人快語,果然話不虛傳。只是酒還沒吃你一杯,先說平原十日之聚,未免小氣一點。”奚醒道:“聽他呢!他說恨不能和你賭飲十年酒,每日不醉無休,怎說十日?這是他近十年來染了假斯文習氣,動不動拋文引典,酸上兩句,卻吃你笑話了。”何異方要答話,一眼瞥見小妹站在身側,老頭正打量她,忙道,“我只顧說話,還忘了給你引見。這便是七指追魂、神偷葛鷹葛老前輩,快些上前拜見。”

小妹聽那老頭果是適才猜想那位名馳西南的七指神偷,連忙躬身施禮,喊了一聲“葛老前輩”。何異指着小妹道,“此女姓江,乃我故人之女,本領資質俱非庸流,尤其是她幼遭孤露,齠齡奉母,隱居江鄉。母又衰年多病,只她孤身弱女,每日衝冒風濤,以奉甘旨,從無缺欠,孝行至性實爲少見。適聽我說老兄來此,久仰老前輩當世義俠,要想拜識,故此帶來。她還做得一手好菜,此次駕臨,定要精製幾樣奉敬呢。”

內行人眼裡一看便透,葛鷹本看出小妹二目精光湛然,英芒內蘊,氣質凝鍊,有異尋常,分明上乘內外武功均有根底。可是聽何異這番說詞,從小奉侍病母,不曾離開,哪有餘閒尋求明師傳授?再一細加觀察,此女功候竟比黑摩勒還要深純,小小年紀能到此境,定是家傳無疑。只是近數十年江湖有名之士,縱不盡識,也都知底,從沒聽說有這麼一個姓江的,好生驚奇,便問:“此女之父叫什名字?”奚醒故意搶答道:“交淺不能言深。老何你先不許說,由他猜去。小妹不是還要做萊請他麼?等到你家,是做客人是做賊,身份定了再說不遲。”

小妹一想:“何、奚二人明知自己住在虞家,事前不曾商量,卻代自己出口請客。

這七指神偷,以前母親曾說過,他與亡父還有一點小過節。父事母所深知,獨這一件,生前不知什事岔過,沒說結果如何。僅知他右手大拇指上多出兩個枝指,武功絕倫,除亡父外,極少與之比肩。更精點穴和用那怪手練成的掌法,能十步抓空,並打傷人的要害。生性好酒好吃,滑稽玩世,喜歡偷富濟貧,常和朋友以偷盜打賭爲戲,本領高強,脾氣古怪。每以喜怒爲好惡,隨心任性,不拘小節。手底更是又黑又準,最重先人之見,心以爲是,決不更改。稍一勉強含混,被他識破,翻臉便不認人;又生就一對靈耳,哪怕睡夢之間,稍有動靜便被聽出。仇敵越來越多,誰也不願多和他親近。母親因他厲害,還詳說了他的形貌神情,命將來外間遇上時格外留意。何異與亡父深交,有什過節料必知道,這等說法定有用意。”醉鬼又說第二次,恐是點醒自己,不能再不答腔,隨接口道:“小女子幼侍家母,學了幾樣粗餚野蔬,不過聊表敬意,哪有何老世叔家庖精美?

但不知老前輩何時命駕?也好當晚趕回稟明家母,趕往何老世叔府上準備制辦,以免過於草率,更重不恭之罪。”

何異所說原有深意,奚醒倒是聽出話裡有因,才隨聲附和。何異見小妹慧心領悟,心中暗喜。葛鷹笑道:“我常說好資質女子難得,何況已有一半成就的小孩,不想一夜之間竟會遇見兩個。我知宴無好宴,吃人嘴軟。這黑頭小鬼受人指使,把我耍了個不亦樂乎,未了卻拜我爲師。如非三年前受那死狗暗算,將我雙耳震壞,也沒這糟。現在樊老二那把破扇子尚未盜來,如盜不成,我算是白吃了虧,連徒弟都收不成。這個小姑娘心裡靈便,都由眼睛隱隱現出,保不定你們又是打我什麼主意。可是我生平偏愛像他兩個這樣的小孩,見時我已心許,且不管這裡頭有什故事,我一準等這小鬼事完,不問盜成與否,定去白雁峰何家,先做些日子酒客,走前再大偷一回,過過我的偷癮如何?”

黑摩勒原裝不識何異,人來仍吃他的,並未理睬,聽到未句,忽然喜跳道:“這酒是何家制的,我聽你說過,好吃極了!不論如何師父總要帶我同去,你做客,我幫着吃;做賊,我也幫偷,你看如何?”葛鷹笑道:“呸,不要臉!這裡就喊師父,你扇子到手了麼?”黑摩勒胸中已有成竹,料定可以盜來,笑道:“這有何難,你不用忙,酒已下肚,再等我吃完這半隻醬鴨,肚皮吃飽,走還廟去,手到拿來。但是一件,我有我的手法,這次偷人東西,你們都在廟外頭等,不許進去。一則省得這廝說你想收徒弟,暗中幫我;二則免得被這兩個老頭子學了乖去,還讓那廝說我人多。”

奚醒哈哈笑道:“老鬼,你收那小鬼油腔滑調,和你一樣調皮,真像是一個爐裡鑄出來的,沒二樣貨,這倒不錯。幾時我也收個小醉鬼,接接我的衣鉢。”葛鷹沒有答理,瞪着一雙怪眼朝黑摩勒看了又看,正色說道:“說歸說,做歸做。當着外人,你活莫說太滿。你如盜他不來,雖說年紀小不要緊,到底不好落場呢。”黑摩勒道:“師父只管放心。你在這裡至多等到天亮,我如不把這廝破扇子盜來,你說你不收我做徒弟,我從此也不再見人了。不過扇子到手,他要追出來不認賬,我卻不願和他這樣不要麪皮人相打呢。”葛鷹道:“那是自然,只扇子一沾你手便算他輸,底下都有我呢。他定在廟裡練內功,未必想到你敢當時一人下手,立竿見影,看是繁難,或者還有機會,試一試去也好。反正要到明天夜裡盜不成你算輸,去試試看也好。”

黑摩勒隨把手中鴨骨往草地裡一扔道:“如若我不出來,不到天亮,誰也不要走去,把我戲法弄破,盜不來破扇子,卻莫怪我。”葛鷹笑道:“樊老二真要把你弄死,我也饒鬆不了他,依你就是。”黑摩勒道:“我如被害,只能怨我沒有本事。你說這話,豈不又叫他說你偏心?”奚醒道:“小鬼頭,此時由你說嘴,到了天亮要不成功,我們都等在此地,看你有什面孔出來見人?”黑摩勒道:“那也不要緊。我師還沒正經拜,可是他拿話繞人的本事我已學會,盜不出來自有一番交代。反正有你酒吃,你等着吧。”

說完,仍把面具戴上,縱身越牆而入。

奚醒笑對葛鷹道:“這小鬼頭頑皮透頂,你將來不好好管教,留心給你現世呢。”

葛鷹把眼一瞪道:“沒這種事!因爲舉動說話像我,才喜歡他呢。實告訴你,今天在酒館才一見面,我就把他看中了意,便今晚盜不成功,我也收他做徒弟,不過不許再管這閒事罷了。”奚醒道:“你向來做事心口如一,小鬼頭有什好處?你這樣看重,連爲他瞞心昧己都願意呢?”葛鷹道:“你哪知道,樊老二這次的約我幫忙,本就是當時利用,沒安好心。此寶目前只有我和寒山老尼能開取錘鍊。因寒山老尼精幹劍術,難請,人又正派,連我都不肯強奪好人東西,何況是她?又不相識,無法請教。此外還有一人也能勉強開煉,與樊老二倒是相好。這廝偏出了名的心黑,遇上便宜六親不認。實在無法才找的我。起初怕我不來,一意苦纏,說得滿好,等我答應,漸漸露出私心,意欲煉成之後,藉着我曾說過‘我非此寶主人,得後無此恆心功力去長日習練,如作防身,又用它不着,分得來也是留待有緣’這一番話,變方設計和我掉槍花,我已不大高興。後來他往金華劉家搗鬼,我料他對我所說不實不盡,暗中跟去。一查考,才知那劉家父子爲富不仁,俱是衣冠禽獸,勾通狗盜金鵬、白鳳娃夫妻,想拿至親虞某送禮,不想被隱居富春江邊、化名蘇半瓢的獨叟吳尚看破,他和虞某新交至好,暗將狗盜圖記摘去。狗子金庭玉本和他有仇,慫恿侯紹埋伏中途,老吳受了辣手暗算,不久身死。侯紹吃了目力不濟的虧,誤殺好友,悔恨已極,逼着狗盜夫妻從優埋葬。”

“老吳隱居,原爲撫一幼女,那情節也和侯紹傷他大同小異,誤傷好友全家,意欲以此減孽補過,不想仍遭同樣報應。他素稱神算,不知怎的竟未算出狗盜夫妻爲恐天門三老得信不肯甘休,來爲老吳復仇,害怕都來不及,怎還敢來尋他義女的晦氣?只恨事由劉家狗子而起,喊去責罵了一頓。都是你這酒鬼醉後胡說,被樊老二聽去,知道此女已奉老吳遺命嫁給虞某,妝奩中藏有此寶。先把我約定,再去恐嚇狗子,逼他寫信,向虞某詐索強取。我素不肯欺壓良善,何況又是故人給養女之物,當時便改了主意。只是心中奇怪,此寶另有主人,與我還是舊交,後來爲人所害奪去。我因雙方都是朋友,死者全家喪盡,沒有後人,無從暗助爲力,心雖不忿,未便出頭。爲防他請我開石取寶,特命人尋我幾次,俱都未去。聞他得寶以後,無處尋找良工,我又堅決不去,遲延至今,已有多年不曾聽人提說,怎麼無緣無故到了老吳手裡?想借便看看真假,故意叫樊老二先來,另約地點相見。不料侯紹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早探明他的行徑,埋伏在彼,給樊老二吃了一點苦頭,當時丟醜。我原意由樊老二自去胡鬧,我自往街上買醉,等他將寶取來,看出是假,奚落他一場;如若是真,再繞着彎,原封送回。才端起酒杯,便與小鬼相遇。”

葛鷹滔滔不絕,正往下說得起勁。忽聽一聲“師父”,黑摩勒已在廟牆頭上現身,晃眼縱落,笑嘻嘻跑來,手裡拿的正是那把鐵扇子,連去帶來,共總不過吃頓飯的工夫。

這一來,休說小妹看了驚異,連葛鷹也都萬想不到會盜得如此神速,鷂眼圓瞪,未及發話,醉鬼奚醒已先笑道:“老頭,你終算有眼力,先收他做了徒弟,頂多叫人說是青出於藍,不致再有別的笑話。要不的話,你那神偷的好招牌今夜就算倒了。”葛鷹道:

“放屁!除開樊老二甘心送上,這裡頭必還有別的隱情。憑小鬼一人,看他那麼機警聰明,不是沒望,決沒這麼容易。你當樊老二是好吃的麼?”黑摩勒暗忖:“這老頭果然厲害,師叔再三勸我拜他爲師,倒是不算冤枉。這事必須如此答法,纔沒褒貶。”便笑答道:“師父不必追問,剛纔我不說麼,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做賊不是什麼體面事,紙老虎戳穿,一錢不值。不管我是怎麼偷來的,反正我從樊老二腰間親手解下就算成功,不信你找樊老二間去。定要追問詳情,法不傳六耳,沒人時再說好了。”葛鷹一聽黑摩勒竟由樊老二身畔親手解下,知無虛假,又是喜歡,又是驚奇。何、奚二人原知司空曉星暗中相助,先未覺異,及聽這種說法,也是暗中驚讚不已。

葛鷹剛誇了一句:“好徒弟,你真行!”忽見廟牆上又是人影一晃,隨聽怒喝:

“畜生小賊,快納命來!”聲隨人到,箭一般直向黑摩勒立處撲來,隔老遠便將雙手伸出,帶起虎虎風聲,眼看抓到。小妹見來人正是樊秋,兩下相隔十來丈,一縱即至,縱時用“飛鷹攫兔”的身法,身子往下一矮,足蹬廟牆,頭前腳後,雙手微拳,臨快到達,倏地掌心向外,左右平分,由外轉內畫一圓圈,收向前胸,將力運足,再化成“神龍探爪”之勢,向前發出。這等極惡毒的掌法,非內外功到了上乘地步不能施爲,看神氣,真力已用了足夠九成,常人挨着一點固然筋斷骨折,萬無生理,便被那掌風擊中,輕則身受重傷成爲殘廢,重則也必震傷內腑,也難倖免。不是深仇宿恨,急怒攻心,怎會下此毒手?樊秋一面情急拼命,黑摩勒竟似沒怎在意。暗道“不好”,剛想施展暗器,何異在旁已有覺察,忙使眼色止住。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小妹同仇敵愾、心念微動這瞬息之間,猛聽葛鷹厲聲喝道:

“樊老二!真正不要面孔麼?”同時又是一個聲隨人起。這次卻是改進爲退,葛鷹雙手迎頭往外一推。樊秋撲近黑摩勒頭上尚有數尺高遠,腳還沒有沾地,竟在半懸中倒震出去三丈來遠,落於就地,怒氣衝衝指着老少二人喝罵道:“這事我不認輸!扇子還我,叫這小賊畜生二次再偷,輸了,我從此不在人前出面。如若不然,任你老饞鬼怎麼護犢,我也取他狗命!”葛鷹本覺黑摩勒盜得太易必有原因,笑道:“天底下也有你這樣厚臉皮的人,且把你那篇歪理說出來我聽一聽,當着衆人,只講得通也行。難得你這個年紀,多少也有過一點名頭,輸了賴賬,還用辣手傷人,真正混賬透頂!”

樊秋怒道:“老饞鬼,少要口裡不乾不淨!你這種反覆無常的小人,本來不值和你多說,你問小鬼,他可惡不?”黑摩勒笑嘻嘻道:“你還好意思說哩!我和你有什客氣頭,反正破扇於是我親自由你腰帶上解下來,並沒假手他人,你也親眼看見。再想抵賴,一則情理上講不過去,二則我也沒有這多工夫和無賴糾纏。虧你先前還說,讓我找幫手,只盜去就算數,怎又厚臉抵賴起來?實告訴你,今晚認輸一走,是你便宜,我那幫手本領比我勝強十倍,如要和他較量,你再饒上十個,也是白送!破扇於是你一生招牌,先說的話算數,你就認輸拿走;此時不拿,我要它無用,明早就當路拾交官了。”

樊秋怒火頭上,一出來便把話說錯,答不出個理來,自己縱橫江湖數十年,何曾受過這等奚落?聞言不禁羞惱成怒,暴喝一聲,又要撲上。葛鷹早聽出樊秋雖吃了冤枉虧,扇子確是黑摩勒親手盜下,見他話答不出,又想傷人,如何能容?立即乘機變臉,把雙鷂眼一瞪,厲聲喝道:“樊老二,且莫妄動!先前我原說,他盜來扇子,我才收他爲徒。

彼時只做中人,兩下均無偏袒。他進廟以前,說是一進去便手到拿來,我還不信。誰知果然如此容易。他便假手於人,你也不能不算,何況親手自取。他既成功,便是我的徒弟,打算欺他,從此休想!你如不服,來來來!你有什麼本領,只管和我施展好了。”

樊秋氣得把牙一挫道:“小鬼畜生欺人大甚!我不殺他,情理難容!你這老賊,雖狗往裡咬,但此次是我約來,如若和你動手,顯我量小。我錯把瘋狗當人用,只好自認眼瞎。老賊不必逞能,暫時我先讓你一步,明早離開此地,再如相遇便是仇敵,我自會尋你這老賊小賊一齊算賬。我失陪了!”說罷,怒氣衝衝轉身就走。黑摩勒知他敵不過葛鷹自找臺階,高喊道:“樊老英雄慢走一步!你這把仗它成名的鐵扇子還沒帶去呢!

放在這裡沒人照管,被別人拾去,我們不賠啊!”樊秋只做不聽見,頭也未回,竟自走去。

葛鷹道:“他已氣得夠受的了。你這小娃家怎如此尖酸刻薄,一絲不讓?”黑摩勒道:“我一點也不刻薄,不然,方纔就要他命了。憑他那點本領就想欺人,還差得遠呢。

誰還怕他不成?”葛鷹道:“樊老二比我雖差一籌,目前也沒幾個能佔他的上風。據你說,好似當面親手解下,難道他是死人麼?”黑摩勒道:“沒對你老人家說,法不傳六耳麼?拜師之後,沒人時自會對你老人家實說,忙什麼?”葛鷹笑罵了一句:“淘氣小鬼!”更不再往下追問。

何異知他受了司空曉星叮囑,不便明言,看了小妹一眼,對着葛鷹笑道:“樊秋今晚不但吃虧受氣,因他急怒太過,連言談舉止都失身份。我們不知盜得這快,也沒避開。

明早回味,必然省悟。此人紊來好強任性,對賢師徒雖恨切了骨,虞家倒不致再有擾害了。”小妹明知何異借話點醒自己放心,也將頭微點。何異又接說道:“今晚好月色,難得老兄新收弟子,令高足又如此爭氣。破廟荒涼,何妨即時移寓舍問,先謀一長夜之飲。明晚再由小弟設筵與賢師徒作賀,就便行那拜師之禮。後日再開幾壇陳酒,同嘗我江侄女的佳餚如何?”奚醒首先拍手稱妙。黑摩勒也搶說道:“師父,我替你取那破包袱去。那半瓶假酒和破鞋不要了吧?”葛鷹笑罵:“混賬東西!”黑摩勒笑嘻嘻越牆而入。何異笑道:“有其師必有其徒,頭天認師父,便當人掀你頭皮,這小玩意忒刁鑽,你這師父不好當呢。”葛鷹道,“不勞費心,我正要他這樣,纔開心呢!”黑摩勒去有盞茶時光,方把包袱取回,說是適才吃多,拉了泡屎。何異算計曉星必然還在廟內,便對小妹道:“我四人走了,你見令堂代我請安,後天到我家宴請葛老前輩再見吧。”小妹連忙應了,當下五人分作兩路,一同起身。

行時,何異故讓葛鷹居前,手指古廟,朝小妹打了一個手勢。小妹會意,遙望四人去遠,重又返回。因爲圖近,由橫里路上,相隔廟前約有四五丈長,便聽兩人問答之聲。

閃身樹後一看,廟前老松下忽然多了兩人,一箇中年,一個長身老者,銀髯飄蕭,貌相奇古,宛如圖畫中人一般,看神氣好似新由廟中走出。緊跟着廟牆內又縱出一個小孩,也和黑摩勒一樣打扮,如非頭上面具搭向腦後露出本來面目,幾疑黑摩勒重又迴轉,心方奇怪。小孩忽向二人低聲說了兩句,老者說:“喚她來吧。”語聲才住,小孩倏地反身一躍,便到了自己身前,幾乎嚇了一跳,因自己正秘行藏,雖知三人決非敵黨,但不欲多見生人,以爲小孩有事他往,忙往樹右一閃,待要閃開。誰知小孩一落地便站住不動,朝樹後喚道:“姊姊快出來,我是蘭珍姊姊多年不見、乳名醜兒的兄弟,不是外人。

我師父蕭隱君和司空師叔喊你過去說話呢。”小妹一聽小孩是蘭珍之弟,那中年人竟是司空曉星,尤其蕭隱君,久聞大名從未得見,居然在此相逢,還給自己出力,怎不喜出望外?忙即走出,笑問道:“你就是蘭姊之弟麼?她想你不是一天了。”小孩把怪眼一翻道:“那個自然。不是爲她,我還在黃山不來呢。只她被仇人嫁給人家做小老婆,太沒有出息了!要跟我學,今生不討老婆,她也不出嫁,尋一好女師父,學本事多好!師父喊你,快走吧。”

小妹見他長得一張又凹又扁的臉,短鼻如山,卻往橫長,又寬又厚,闊口嘻脣,偏長着上下兩排白細整齊的牙齒,圓額墳起,濃眉高凸,幾乎簇成“一”字,眉下緊接着一雙暴眼,偏是白多黑少,碧睛如豆,說起話來滴溜溜亂轉,身材尤爲矮小,端的又醜又怪。再聽說話,也是怪聲怪氣,雜亂無章,心中好笑,見他已然催走先行,隨走隨答道:“令姊此事,也有苦衷,況且虞家仍是按禮娶妻,未以側室相待呢。”小孩又翻眼睛,回臉答道:“人家已有老婆,還說不是做小!你告訴她,要想見我,自來這裡,我不能上門去認這家做親戚。”

小妹因將走到二老面前,不願再多爭辯,含糊應了,先開口叫了聲“司空世叔”,正要下拜行禮,曉星搶攔道:“侄女莫忙!這位老人家,便是三十年前名滿天下,人稱乾坤八掌地行仙,後來隱居黃山天都、始信兩峰的陶元曜。陶老世伯與令尊生平莫逆之交,這次特爲你事而來,快先上前拜見。”小妹聞言大喜,忙向二人相次行禮拜見,起立躬身問道:“侄女常聽人說,黃山天都峰隱有一位姓蕭的老前輩,始信峰頂也結有茅棚,陶世伯可與這位老前輩同在一起麼?”

司空曉星道:“豈但一起,那便是他的化身呢!你陶世伯自從得了一部玄門煉魔秘籍,便即改姓爲蕭,隱名避世,移居黃山,連令尊和我那樣好友,先都不知他的蹤跡。

不料世緣未了,情出不已,入山不幾年又管了幾次閒事,舊名雖隱,新名又復大著。因他有姓無名,江湖上都稱他做蕭隱君,其實是二實一。本心遷地爲良,偏又難捨黃山鬆雲之勝,遷延至今,惹下好些牽纏。他隱退時你還未生,定不深悉,歸問令堂,自知底細。當年令尊遇害,如我二人有一在側,也不致鬧得那麼糟法。後來我們得信,已然無及。”

“這多年來,並非忘卻死友,視若路人。一則令堂應變,智計過人,更有志節,立志撫孤,使親女手刃父仇,寧可十年薪膽,受盡苦辛,不向外人求助,不特仇敵爲她所愚,連我二人和天門三老都把傳言信以爲真。心想令尊身後無人,對方與我諸人也有一點交誼,又非庸手,獨往既難制其死命,約同下手,一則以衆凌寡不是我輩所爲,他如認低服罪,更難遽下毒手。你陶世伯心腸最熱,爲此籌思多年,恰巧他去年路遇天門三老中的馬野塵,發現他昔年所收的一個徒弟,並非俞家醜子,實是令尊骨血,此事只可問你義姊蘭珍:醜兒親母是否名叫添香,難產將亡由馬野塵用延命丹保全,生子以後便閉居高樓不再見人,後來自盡的?便得知端倪了。

“虞家有一表弟名叫周鼎,也是你陶世伯的門下。我本不知你事,因化名蘇半瓢的吳獨叟爲侯紹誤殺,暗護遺孤,日前無心相遇,我疑他要往虞家鬧鬼,暗中監察了幾天,覺他行徑難測,又遇醉鬼奚醒,追問出一點真情,正遇樊秋投函詐寶,晴助了侯紹一臂。

隨往何家,恰值你陶世叔在彼,才得全知,侄女便去。我知那老偷兒生平從不輸氣,甚是難纏,又有別的瓜葛,不願和他明鬥。主意還沒打好,我師侄黑摩勒竟和他路上相遇,見他在酒店裡開人玩笑,看出是個有本領的能手,心中不服,乘機將他銀袋盜來,見我一說。我知他闖禍,本意叫他送還,繼一想,這樣老偷兒仍未必甘休,莫如索性叫他跌翻在小孩手裡。此人有一古怪脾氣,當時不能找回面子,哪怕別處遇上,你死我活,所行的事立即作罷。對手又是一個未成年的小孩,如被吃癟,真是哭笑不得,明日必走無疑。他一走,剩下樊秋就好辦了。可是老偷兒一雙鬼手厲害非常,人丟大大,稍一疏忽,命便難保。於是想到他那功夫正對黑摩勒的路數,事後如乘他無法下臺、面子難堪之際,拜他爲師,十九應允。於是教了黑摩勒一番話,命其夜來前往。他先說世上除他師父和我而外,決不再向別人低頭。後經勸說,已然應允。安心想學人家本領了,依然把人家戲耍了個不亦樂乎。我沒想到他如此逞強任性,會當時就走。等我按時趕到,他已露面,和樊秋打賭盜扇了,我看出老偷兒愛他已極,拜師之說已有成議,才放了心。”

“這小孩真正膽大包天,淘氣透頂,未從拜師,幾乎把師父送到糞坑裡去。那樊秋那樣強敵,竟敢公然和人定約,盜取貼身之物。總算運氣大好,一方是化敵爲師,從此學得不少秘傳;一方又遇見陶兄師徒到來,暗中相助,處處都佔了上風。可是樊秋決不甘心吃虧,此仇非報不可,第一是尋小鐵猴,第二是老偷兒師徒。更有你那藏珍是他多年夢想之物,寧肯丟人舍臉,自壞品行,受人唾罵,也必要弄到手裡纔算。照他今日那樣氣急敗壞不要臉的行徑,說不定假作負氣他去,等事稍冷,使人料他仇未報前不會再來,突然乘機篡奪。此番不是明搶就是暗盜,寶物雖重,卻難不倒他。固然令堂與侄女俱非庸流,未必不是對手,但也除不了他。失寶自是不好,動上手再被逃走,傳說出去,蹤跡定被仇人知曉,也是不妥。”

“樊秋至今不知蕭隱君就是當年的陶元曜,以爲目前只有兩人能夠開鑄,此事正好借重小鐵猴,用魚目混珠之計,由我做一假字帖,代蘭珍編造些先人得寶根由,尋塊假石貼在上面,令小鐵猴盜去,尋一深山古洞藏好。故意顯些蹤跡在他眼裡,再把虞家失竊之事傳出,看是如何,再作計較。好在他二人深仇早結,不這麼做,也是一樣,無什相干。你那對頭近來聲勢浩大,手有名劍,加以同黨能手甚多,要報父仇,非將石中金精取出煉成寶劍,難望成功。放在虞家,除啓外人覬覦,日夕操心,別無用處。最好拜託你陶老世叔帶往黃山開出,用水火磨鍊,鑄成利器,再交還你,方是善策。適才我已和他說過,相約同來,想等事完,再對你兄弟醜兒把他出身來歷說明,令往尋你來此相見,不想你竟在此。那老偷兒手辣心狠,何等厲害!你只顧樹後窺探出神,立得那近,只被稍一留神,聽出鼻息,你再疏忽,定遭毒手。尚幸你何世叔趕來,看出是你,將計就計引出相見,令你請客,還有用意,到時務必前去纔好。”

小妹聽那老者竟是當年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耀,曾聽母親說過,他與曉星俱是亡父至交,父親在日,曾有“金精至寶如能鑄成刀劍,便是干將莫邪一類的利器,可惜陶元曜隱名避世不知去向,無法開取”之言,難得這般相合。尤其自己平日打算父仇報後,奉母百年便即出家,只爲本門無後,想起愁急。父親會有棄兒寄在蘭珍本身之父家中,更是萬想不到的事。此事平日雖聽母親說過,但知父親死前年壽已高,生具異稟,精力過人,大奎修齡,竟如壯夫,生母乃是三次續絃。父親老年忽然思子,因三娶尚無子嗣,膝前只己一女,屢欲納妾,俱爲母親所阻,又有一點懼內,不願爲此相爭。又得番僧延嗣之藥,於是暗中置了幾處外家,不久便爲仇人所害。生前惟恐母知,就有兒子寄養友家也不肯說。死時事起倉猝,母女二人俱不在側,自更無從知曉。陶世叔既由天門三老口中查出真情,自不會假,這一來,把晝夜在懷的兩樁心事同時如願相償,怎不喜出望外?等曉星把話說完,立即拜謝應諾。

陶元曜隨喚醜兒過來,醜兒正在一旁發怔,聞言應聲走近,說道:“師父,你不是說我爹是被吳尚老賊害死的麼?怎麼又是江家兒子呢?”陶元曜笑道:“我還是新近才知底細,本想把他兩姊妹喚來,對面明說,恰好你姊來此,事已商定,我就無須再見蘭珍了。你生身之父也爲仇人所殺,但非吳尚,另有一人,因你性情太暴,學養尚差,此時不能明說。你母姊現因避禍隱藏,指江爲姓,你也相從姓江好了。想我初收你時,年才四歲,正在頑皮,我愛你資質,帶往黃山,問你名字,說叫醜兒,常居山中,並未取名,由我喊到如今。再不幾年,你便出山,與你姊同報父仇。還有你那嫡母衰年多病,此後不斷探看母姊,往來黃山、永康兩地,難免不見外人,仍用乳名聽之不雅,現在賜你一個單名,叫作江明。此中曾有一點用意,先不說它。至於你那以前出身,可同你姊到虞家去問蘭珍,如她彼時年幼,不能深悉,天門三老家中尚有她家一箇舊僕,異日前往一問,自知就裡。”江明喜道:“我說憑我醜兒的姊妹,怎會受仇人撫養,認仇爲父,還嫁人做小呢。這一來。那吳尚與我無干,也不去翻他死人骨頭了。但我親爹的仇人是誰,師父怎不說呢?”

陶元曜正色說道:“這個不比吳尚,還能看我情面,人也還好,你去尋他,遇上就沒了命。你本領尚差,怎能去得?如未到說時,不但不對你說,以後還不許你向你母姊盤問。我不知你真實底細時,曾再三對你說,吳某事出誤會,一時失手,並非故意,爲此無心過失,棄家撫孤,力圖補過,以對死友,用心尚是君子。況且你父原有致死之道,臨危還有遺囑,不許家人戚友報仇,此紙尚在吳某手裡。此仇難報,你當面應允,如今人已死去,適才自吐心事,竟還要翻他的屍骨,固然真相已明,不會再有此舉,論起居心,終是違我教訓。還有吳某生平精於佔算,雖然自身的事依舊脫不出一個數字,可是他那星卜之術的確其驗如神。他因算出蘭珍命賦小星,又思接延女家嗣續,費了許多機謀才作成這門親事,臨了,自己竟以身殉,臨死仍心心念念爲故人之女打算,要給侯紹以託孤之任,對於自己,死生恩怨全不置念,用心可謂良苦。你那義姊蘭珍受他多年撫養,愛逾親生,到此地步,自然惟命是從,還有什話可說?況且虞某又極感恩知德,並未以側室之禮相待,有似英皇,無分正嫡。是你的親姊,又有什不體面處?你卻一口一個小老婆,不屑與之相見。殊不知你雖非她父所生,汝母從小就受她家恩養,後來聞你父死殉節,又以優禮厚葬。你自出生便在她家寄養,也有幾年父子情分。平日隨我山中讀書,爲年不少,怎氣質仍如童稚,言行一點不假思索?此後再如任意胡行,一定逐出門牆,不要你了!”

江明急道:“師父不要生氣,徒兒下次改過,不敢這樣了。”陶元曜道:“念你初犯,不來怪你。小妹年紀不過比你長兩三月,你二人同具至性異稟,得天獨厚。只管你文武兩門都能將就,但你久處山中,習於粗野,既沒她心細,也不似她從小流離,艱苦備嚐,懂事得多。論名份,她又是你長姊。以後除我以外,務要遵從母、姊教誨,天已將明,侯紹少時到此,我二人對他還有話說。可隨你姊同往虞家見母。你姊越牆先進,你等明透,自己叩門請見。小妹到家,便把藏珍取出,晚來放在屋外,我自有人往取。

虞家儘可安居,即被仇人知道,你司空叔如不在此,速往黃山送信,我自有處。”

小妹姊弟一一領命,隨即拜辭起身。走到路上,小妹一旦得了這麼有本領的兄弟,又是喜歡,又是親熱,滿肚皮話,不知從哪裡說起?仰視星月已隱,天色轉暗,晚風侵肌,似有欲雨之狀。知道再不一會,田家人起,因弟新來,不願他一人門外久候,想陪他說一會話,便和江明抄小路繞到虞家後門竹林隱秘之處,邊走邊談,漸漸說到昨晚盜扇之事。

原來昨晚黑摩勒,只是一股子勇壯之氣,與樊秋打賭時,心中尚無一定主見,口裡說笑,暗中盤算,忽見奚醒、何異、江小妹出現,暗忖:“奚、何二人既到,司空師叔必來無疑。”回臉一看,果見司空曉星隱身樹後,用手朝廟一指,隨即飛身入內。這時葛鷹正在打量何、江二人,毫未覺察。黑摩勒見曉星要他進廟,知道今晚盜扇之事十九成功,後來奚醒用話一引,乘機起身。那廟外觀地方不大,內裡卻有三層殿房,因是鄉民報賽之所,管廟人因地太僻靜,平日又有鬧鬼風說,雖不住在廟內,每年也來打掃兩次。後兩層並不殘破,內偏殿還設有牀榻几案。樊秋以前曾經來過,因當地離虞家頗近,又極隱僻,用作下榻之所,決無人知,便和葛鷹定約,在此落腳,同住偏殿之中。

黑摩勒適才戲耍葛鷹,已然入內兩次,知道地頭,本想會見曉星之後再行下手,不料身才落地,瞥見外大殿拐角上,一條人影閃了一閃,順便道往裡跑去,身法快極,黑摩勒眼尖,看出那人身材比自己高不了許多,腳程迅速,一點聲音俱無,最奇怪是也穿着一身黑,頭戴面具,和自己打扮得一般無二,好生驚奇,連忙拔步追去,一直追進後殿,並無蹤影。曉星也不知在哪裡,因右偏殿便是敵人臥處,輕輕蜇過,隔窗眼往裡看:

樊秋坐在榻上,長衣已脫,尚未倒臥,鐵扇子插在腰間板帶上面,兩手反掌朝下,分按兩膝,微微顫動,滿面怒容,時作獰笑,好似憤恨已極。如旁人看去,不過見尋常閒坐,黑摩勒受過高明傳授,一見便知敵人正在運用內功,將全身真力聚於兩掌,準備傷人性命,照此情形,休說進前無幸,便隔着窗戶被他發覺,吃他用百步打空真力打中要害,也是不死必傷。可是這種功夫最爲難練,運氣時火候稍一不純,氣與力失了勻稱,或是遇見行家,冷不防照準穴道一點,便能將氣閉住,不等解救,無法動轉,自己漫說無此本領,就有此本領,敵人背牆而坐,室只一門一窗,如何近身?知道厲害,屏着氣息在窗外偷看了一會。樊秋似料葛鷹不會令黑摩勒當時就來犯險,只管運用功夫,準備一擊立斃,並未防到來得這快,自信過甚,以爲萬無敗理,始終側臉向窗,一點也沒留意回看。

黑摩勒見無法下手,來時又吹了大氣,方欲再尋曉星,猛覺頭頸被人彈了一下,不禁大驚。回頭一看,身後無人,適才所見黑衣小孩又在往二進便道拐角上出現,閃了一閃,立即跑去,疾如電掣,一瞥即逝。

黑摩勒追到二殿,又無蹤跡,暗忖:“師叔平日雖喜遊戲三昧,對我卻極莊嚴,只管親若父子,輕易不假辭色,今晚關係甚大,決不會在這要緊關頭來此相戲,再說身材又矮,許多不像,如是外人,師叔已先進廟,不會不知,怎能容他向我作梗?況且此人不像大人,腳程比我還快,除卻得過本門中真傳,從小練起,還生具一絕好資質,哪有這等本領?我這身打扮,不知哪裡學來,莫非荒山古廟真個有鬼不成?”且追且想,不覺追到頭層外牆,又縱向殿頂四下-望,除後偏殿敵人居室隱隱有燭光由窗上透出外,別無跡兆。心中納悶:“師叔明明令我人廟,怎會不見?”只得縱落,坐在大殿石欄上打這盜扇主意。尋思了一會,知道敵人恨己切骨,此去如不能手到成功,必爲所傷無疑。

有那一日夜工夫,老虎也有打盹時候,守定了他,不會一點時機沒有。偏又好勝,對人吹了大氣,時候過久,便盜得成功也欠光鮮,何況無法下手。

方自尋思發急,忽又瞥見適遇黑衣小孩在殿角便道上出現,將手一招,如飛往後殿跑去。黑摩勒暗罵:“這廝又來引我,今番不管你是人是鬼,好歹總要叫你嚐嚐滋味!”

念頭一轉,縱起便追,心還怕追他不上,轉到二殿又復隱去,誰知今番對方反恐他不肯窮追,竟未中途隱退,一晃小孩轉向後殿。黑摩勒因後偏殿住有仇人,回手先取出兵刃暗器,以防不測。稍停了停,容到追進後殿天井中,眼看前面小孩已立在偏殿門外,二次回手招了一下,輕悄悄踅身而入。黑摩勒疑是仇敵黨羽,先還不敢冒失前進,在便道轉角上立了一會,不聽動靜,忍不住縱向窗外,試探着往裡一看:樊秋已側臉向外臥倒,身子看去似乎發僵,滿臉俱是恨急,那黑衣小孩站在牀前,不時偏頭外望,後來覺出黑摩勒在外窺探,隨指窗外和樊秋身旁鐵扇,打了一陣手勢,意似說:敵人已無能爲,要黑摩勒乘機入內盜扇。比完隨即退出,也沒見他出門,便即無蹤。

黑摩勒雖看出樊秋似被人點了啞穴僵倒,因事突兀,真假不定,仍疑小孩是樊秋黨羽,恐中誘敵之計,在外躊躇。約有半盞茶時,小孩好似明白黑摩勒的心意,二次又復進房,走到樊秋面前,竟作了一個惡劇:先似打算解中小衣,想了想,回手抄起黑摩勒盜換葛鷹的那瓶酒水,微掀面具,含了一滿口,輕悄悄放下酒瓶,將身微俯,一鼓腮幫,噴了樊秋一臉,重又比了回手勢,縱將出去。樊秋受人捉弄,不聲不動,直似失了知覺一般。

經此一來,黑摩勒方始大悟,知道小孩有心助己,不知用什方法將樊秋制倒,特意將鐵扇子留給自己親手盜取,以符適才打賭定約之言;還恐多疑,又將自己引來,加以指點。平日以爲師父臨去遺言說自己生具異質,並世少有,異日再隨司空師叔加以深造,小一輩人裡當無敵手,常時想起自負,除師叔外,什麼人物也看不上眼裡。想不到今晚遇見一個年歲相仿的小孩,本領會高出己上,拾人唾餘,自覺這般到手面上無光,方在尋思,委決不下,猛聽耳際有人悄聲說道:“黑師兄還不快點進去?我師父不願傷他,還要解救過來呢。老偷兒還等着你,時候久了,如何能行?”黑摩勒聞聲回顧,見來人正是那小孩,身量比自己高不了半頭,身法靈巧,矯健已極,來到身後,竟未覺察,好生慚愧。等他說完,方要比手勢,與他一同入內,小孩一縱身,已到了二殿便道拐角上。

黑摩勒無法,心想他喊我師兄,總算沒在外人面前丟臉。知道時機緊迫,稍縱即逝,也就不再遲疑,徑由正門跑進,走到樊秋面前,將扇取下。因知樊秋真氣岔入腰穴,五官四肢全失效用,反正結怨,樂得說他兩句便宜話,扇子到手,大聲喝道:“姓樊的!

破扇子我是取走了。此時取你性命,易如反掌,我不肯無故傷生,識進退的,天亮各自走吧!”說完一回頭,見黑衣小孩又在身後站定,不住揮手催走。黑摩勒很想與他親近,又要拉他。小孩將手一搖,指了指榻上,知是等己走後,解救樊秋。暗忖:“樊秋本領不弱,將他制倒已是難極,對面解救,他又和我一樣打扮,醒來豈肯甘休?這個我倒要看他如何下手。”隨比手勢,約小孩外間相見。小孩也比手勢,說當日不行,日後自會等他。黑摩勒隨即退出,伏身窗側偷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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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略待了一會,約莫人已出廟,一縱身抓住房頂椽角,將上面碎磚取下一塊,隨即縱落,全神註定樊秋,右手指朝他胸脅問微微一點,同時將碎磚拋落,意似防樊秋暴起動手。緊跟着再一縱身,朝樊秋所臥牆壁上飛去,兩手一抓,兩腿一蜷,回臉望下,竟和猿猴一般粘在牆上,繼見樊秋只將兩腳徐伸,仍是口眼均閉沒有暴起,更不怠慢,手足並用,就牆壁上一撐,便輕輕縱落門外,隨即跑出。黑摩勒忙迎上去,小孩見他未走,附耳低喝道:“還不快走!留神這廝追出拼命呢。”說罷先跑。黑摩勒纔想起樊秋受制時久,現正調氣,否則早已追出,忙往外跑。小孩在前,回手一擺,徑往二層偏殿縱去。黑摩勒料他必還有事,不便追躡,決計先行出廟交代,剛見葛鷹,說不幾句,樊秋便自追出。

樊秋氣量偏狹,眶毗之怨必報,從沒受過人的當面奚落,把黑摩勒恨入骨髓。打賭進廟以後,本心還想暗出窺伺,繼一想,老葛素來說話算數,此次約他相助,本就勉強,又不合藏頭露尾,中間還拿話繞他,全都看破。傍晚時,聽他口氣,已恐中變,果然這樣,只恨他不願意應當早說,不該臨時撤臺。這老賊耳目最靈,自己行動未必瞞他得過,只到明晚,扇子不被盜去,他縱心愛小賊,也是徒然。此時雖護小賊,不能公然相助,露出形跡。暗出窺伺,吃他看破,保不講些歪理,有了藉口,反而不美,只得中止。心料黑摩勒受了指點,來必乘機,不會即時下手。就他年幼無知,膽大冒失,葛鷹知道自己厲害,也必勸阻。獨個兒斜臥榻上,暗忖成名半生,今日竟跌倒在一個小孩手裡,真叫人惡氣難消。憑自己本領,除非老賊相助前來,扇子在身,決盜不去。可是小賊點點年紀,竟有這好資質功力,對頭已然做定,不乘此時除他,日後再得到人傳授,成了勁敵,不但除他爲難,一世都是短處。越想越恨,反正閒着無事,決計施展輕易不用的辣手,把全身真力勁氣調勻爲一,運於兩掌,等敵人一照面,只在十五六步以內,便用劈空掌法將他打死,至多再招老賊一個不快。人已他慮,再說也無如此眼力。正在志得心安,黑摩勒來到窗外窺伺,已被覺察,因恐葛鷹隨在身後,隔窗打去,一擊不死,對頭是個小孩,又有葛鷹袒護,至多認輸,不能再下毒手致他死命,略微躊躇,黑摩勒便被江明引走。樊秋哪知剋星甚多,還當敵人想什方法就快下手,正在聚精會神,靜等施展毒手。

不料司空曉星和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耀師徒已有安排。黑摩勒追趕江明一離開,陶元曜便進了偏殿,行家眼裡,只一照面便看出樊秋氣走腰間,在紐絲穴,正是要緊所在,氣一閉住,人立僵倒,口眼緊閉,不能轉動。忙用真力,照準穴道隔空一指。樊秋猛覺真氣一岔,將氣閉住,一着急,人便隨着歪倒,五官四肢多失效用,只心裡明白,乾着急無計可施。直等黑摩勒將扇盜走,江明遵奉師命如法施爲將他救轉,始終不知中人暗算,還當是久未練習,將氣運左,岔人要穴,全仗屋頂墜下碎磚巧將啞穴擊開,才得復原。想用毒手傷人,反倒作成仇敵,容容易易撿了現成便宜。並且還遭戲侮,不知用什髒水灑了自己一臉,小賊適在外面飲酒,那水正帶酒味,弄巧還許是尿也說不定,如何不刻骨刊心的痛恨!偏生岔氣時久,恐受內傷,不敢驟然暴起,還須閉目寧神,使本身真氣調勻歸元方能動作。此中利害,樊秋原早想起,所以醒時並未發動。容到樊秋強捺忿氣,徐徐伸動四肢,將真氣歸原,活動好了血脈,睜眼一看,扇子已被敵人盜走,跑沒了影。這才發動無名怒火,追出拼命,氣急敗壞,人已糊塗,只知痛恨仇敵,言行未暇思索,張口便錯。吃葛鷹和黑摩勒師徒二人一個挖苦,一個逞強出頭,話既答不上來,動武又非敵手,急怒攻心中猛一轉念,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小賊扇子到手,老賊成了他的師父,如何肯容自己下手?今夜人已丟到了家,此仇已不止小賊一人,如不我回場面,一世英名全都喪盡。適才老賊已有逞強反臉之勢,再不見機退去,決無幸理。牙齒一挫,略微交代,徑自一怒而去,由此與葛鷹師徒結下深仇不提。

至於江明爲何要學黑摩勒的打扮?原因司空曉星近十餘年在古蘭陵原籍隱居,除偶出遊山外,日常靜坐研習內功,極少與聞外事。近年聞得黃山有一姓蕭的隱名異人,在天都峰頂結茅修道,疑是昔年舊友,前往尋訪。一見面,竟是多年未見的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並見着申林、江明、周鼎三個新收的徒弟。彼時江明還叫醜兒,生相既怪,資質又好,曉星甚是器重,漸漸談起黑摩勒的身世行徑,說二人瑜、亮並生,各有長處,不過黑摩勒比較機智一些。人生緣份,如磁引針,江明一聽黑摩勒小小年紀已然出道,有了聲名,十分散羨,磨着師父照黑摩勒的衣着面具做了一身,意欲學樣,只是無從施展身手,常時穿了黑衣在山中跑來跑去,早想和黑摩勒相見,交個朋友。這日陶元曜想起獨叟吳尚誤傷至友以後的行徑,甚是嗟嘆,又聞他帶了義女蘭珍,化名蘇半瓢,隱居富春江邊,知他是天門三老生死之交,江明生具至性,異日下山必報父仇,遲早鬧出事來。死者行爲原多不合,吳尚爲人正直俠氣,且是無心之失,事後補過,如此苦心孤詣,情有可原。打算帶了江明往見天門三老,如能設法解卻這場恩怨,固是佳事;萬一此子陽奉陰違,拼受師責,將來仍往尋仇,人子之道理應如此,打過招呼,日後也有許多便宜。江明志切父仇,已是十年薪膽,夢寐不忘,巴不得有此一行,只管嘴裡遵奉師命,百依百隨,心中卻有一定主意:哪怕把小命送掉,也非報卻此仇不可!及至到了天門島,才知吳尚已於日前死去。陶元曜揹人向三老提起此來用意,無心中打聽出江明竟是生平至好的遺孤,蘭珍乃他義姊,已然嫁與永康紳富,甚是心喜。因要測看江明心志,當時並未對他明說。在天門島盤桓了些日,又聽人說蘭珍有一姓江的義姊,齠齡弱質,奉母江干,現正寄居蘭珍夫家。細問母女二人年歲神情,倏地想起一事,當下別了三老,前往永康追訪,就便使江明姊弟相見,說明前情,巧遇曉星,得知小妹母女來歷和那塊寶石,故人有此佳兒佳女,更喜神物未落仇手,便和曉星計議,決計將寶石取往山中,代爲鑄造利器,並解樊秋之厄。江明只聽說黑摩勒在此,喜出望外,還不知道箇中底細,特意穿上那身同樣的行頭,老早便要前往。

曉星雖料黑摩勒初出犢兒不怕虎,難免不鬧點花樣,卻想不到會如此膽大妄爲,竟把這位將要拜門的老師戲耍了個不亦樂乎,如非葛鷹脾氣古怪,期愛太過,差點沒把小命一條送掉。以爲時候尚早,又加好友相逢有許多話說,晚去了一步,到時正遇見黑摩勒打賭完畢,樊秋剛剛負氣人廟。曉星知道葛鷹耳目甚靈,憑自己和陶元暇的本領,隱身在旁窺他,雖不致於覺察,江明畢竟功力尚淺,沒上坡前,便命繞向廟內等候。囑咐行跡務要隱秘,無論遇見什人,不許妄動。如不遵命,以後便永在山中,不許出外走動了。

江明進廟時,恰值樊秋縱人,因是生性直率,又不似黑摩勒沒有管頭,在外日久,放縱已慣,倒是聽話沒敢招惹,樊秋的神情動作卻被看明,知道這是極厲害的氣功,心想此人有何深仇,如此用功準備?看了一會,不見別的動靜,師父師叔老不進廟,黑摩勒不知在此無有?忍不住偷偷繞出廟側,遙望前面大樹下坐着一老一小,相對說笑食飲,那小的正和自己同樣打扮,好生歡喜,方想偷偷蜇近前去看個明白。陶元曜和曉星的初意,是想樊、葛二人真非奪取寶物不可,便先禮後兵,出面強阻。及至到後,看出葛鷹此來井非本意,又和黑摩勒成了師徒,只剩樊秋一人,足好對付,樂得省下這場仇怨。

正想樊秋不是庸手,葛鷹意雖偏袒,並非露出相助口風,黑摩勒口出狂言,看事太易。

一回首,瞥見江明在廟牆邊探頭,恐被葛鷹覺察,又恐有事,一面搖手示阻,忙即趕去,行時稍快,葛鷹竟些微覺出有異,未即回顧。無巧不巧,奚、何、小妹三人先後趕到出現。葛鷹顧此失彼,幾面都被岔過,又在酒興將發之際,略微懷疑,也就罷了。曉星深知樊秋本領,事前既然說明,不比日裡:一個膽大心靈;一個氣急,只顧追人,對方又是小孩,驟出不意,一撞便到了手。憑黑摩勒一人,此扇決盜不來,但他話出如風,無法收轉,再看陶元暇師徒已打手勢,一同縱入廟內,便乘葛鷹、何異二人對談之際,走出樹外,朝黑摩勒打個手勢,命他隨後趕來,也往廟內縱去。陶、江二人正在廟牆內相候,見面說起樊秋情形。

曉星聞言大驚,幸是自己在此,否則黑摩勒扇盜不成,小孩和前輩成名人物打賭還不十分丟臉,人卻非死必傷無疑。爲想挫他銳氣,使其知道天下能人甚多,便小輩中,勝過他的也有人在;因知陶元暇不願江明速成,教時專紮根基,各種拳法器械雖較黑摩勒稍有遜色,氣功輕功卻比黑摩勒勝強一籌,加以從小生長黃山,居於險峻之地,攀援縱躍成了習慣,端的身輕飛鳥,捷於猿猴,商量停妥,便教了江明一種做法:由江明把黑摩勒引到樊秋窗下看個艱難,如不知進退,再用劈空掌警覺,引向前殿,這裡陶元曜乘空下去制住樊秋,江明重到前面,二次引進,盜給他看,卻不真盜,讓他學樣,撿個便宜,丟個大人在同樣年歲的外人手裡;並囑事成不要即時與他相見,等到明午曉星數說過後,他自再三請見之時再見。江明心地忠厚,不敢違逆尊長之命,惟恐明日相見掃了好友面子,使他不好意思,所以百忙中抽空私告黑摩勒,說師父立等救轉樊秋覆命,不能延緩,先安個根,準備明日見時全盤托出,推在師長身上,不是自己有意賣弄,以免有礙交情。

誰知惺惺相惜,黑摩勒因此一來不但沒有忌恨之心,反倒自愧弗如,兩下聲應氣求,彼此傾心,由此互相引重,成了生死患難之交。不但交情深厚有勝同胞,連言行動作都是互相模仿,技藝切磋更無庸說,又都愛滑稽戲弄,捷於神鬼,不可端倪。日後黑衣雙俠之名威震大江南北,不深知底的人真辨不出是二是一,此是後話不提。

姊弟二人在虞家後園竹林內聚談了片時。小妹見天色業已大亮,便囑江明稍候,自己擇一隱僻牆角縱身入內。蘭珍因小妹徹夜未歸,雖是智勇雙全,武藝高強,終不放心,幾次要想追出查探,畢竟江母持重,長於料事,力說:“女兒爲人決無差錯,況還有曉星、何異等人在此,他們做事都不先說,此時不歸,定是遇見他們有什事故發生,必須小妹在彼,否則小妹聰明機警,行藏極秘,終日關心老母,稍有不合連面都不會露,早已見機抽身,怎會落在人手?舜民世家大族,你總算是一個主母,新婚不久,誰不認得?

深更半夜潛蹤私行,休說遇見本家戚友無法自圓其說,便遇見本村鄉民人等,也滋物議,這冤枉怎當得起?真要遇見勁敵出什差錯,小妹不行,你去也是白饒,仍以聽天由命爲是。”蘭珍見江母如此說法,只得罷了。

二人誰也不肯去睡,坐待到了天明。蘭珍知小妹素孝,決不在外久延,使老母家中懸念,卻不料小妹忽然得了一個有本領的親兄弟,此後不特本門嗣繼有人,井還得一個有力的幫手,共報父仇;同時那多年夢想開鑄、苦無良工善法的寶石藏珍,也有了告成之望;再見江明天性篤厚,甚是親熱,一時得意忘形,疼愛兄弟,恐他新來人地生疏,枯守無聊,以爲天已快亮,也不忙在這片時之間,只顧姊弟二人談話高興出了神,卻不想出來時久,當早又是陰天,這一耽擱,累得老母和蘭珍多着了好些時急。蘭珍急得無法,要和舜民去說,命人飛馬與何異送信探詢。江母皺着眉頭,方說“無須”,小妹倏地飛身縱入,見室中殘燭未滅,老母、蘭珍對坐燈側,愁容遽斂,忽然想起自己疏忽,累母憂急,一肚皮高興話立時堵了回去,脫日說了句:“女兒該死!”剛要認錯,一轉念,又覺爲慰母心,仍以先報喜信爲是,忙撲到江母懷中,改口說道:“恭喜阿孃,我家有了後了!”小妹原是狂喜奔入,及見老母愁急之狀,歡喜中添了兩分悔恨,恨不能把滿腔中的話全倒出來博母歡心,轉鬧了個語無倫次。

江母聽她一進門先說自己該死,跟着道喜,說:“我家有後。”自家只此一女別無親丁,女兒又是喜容滿面,不禁起了驚疑,方一沉吟。小妹見母聞言並無喜容,面色轉板,也不想想自己喜極忘形,口不擇言,事情還沒說出絲毫頭緒,以爲乃母仍不願聞父親外室所生之子,這新得的愛弟怎好領來見面?念頭一左,只顧愁急,尋思善處之道,更下再往下開口。還是蘭珍聽她沒頭沒腦,語多可疑,十分驚異,見母女二人不再開口,忍不住問道:“妹妹,你那麼聰明人,怎說話沒點頭緒?你去了這一整夜,到底有什麼喜事?室無外人,快點從頭明說呀!”

小妹聞言,猛想起所說話頭不對,心裡的事,母親如何知道?不禁好笑道:“我真該死!昨晚事情直似喜從天降,喜歡得我話都不會說了\阿孃不曉得,我昨晚遇見爹爹生前在外面生的一個兄弟,還是乾坤八掌地行仙陶老世叔的得意門徒,年紀只比我小兩個多月,本領卻比我還好,豈不是喜事麼?”江母不等說完,便驚喜道:“真有這事麼?

你父昔年常借訪友出外,一去就是三月五月,他那幾個好友,我都有數,問起來,一處未去。存入向我密報,他在外面設有側室,鬧過兩次,他始終沒說真話。你父雖服梵僧毒藥,不是不能生子,也許有子在外。只是他行得太秘,連地方都不知曉,無從訪起,這些年來,想過便自拉倒,不料果有此事!你既相見,怎不領來見我?”小妹聞言,又想起天已不早,江明尚在竹林守候,忙答:“明弟隨我來了,阿孃且等一等。”隨喊:

“蘭姊,快去告訴大哥,叫他去至廳房等候。少時有一小孩尋找,領他進來。他沒衣服,我找我那男裝去。”隨說隨取日裡所着男裝。

剛往外走,正遇虞妻早起,聽蘭珍房內丫頭去說,江老太大和新太太昨晚一夜未睡,江小姐未在房內,不知何往,新大太似有發愁神氣。虞妻原知小妹昨日之行,尚不算是有頭緒,一聽小妹夜出未歸,疑心尋賊出事,不禁大驚,恐舜民知道憂急,把丫頭數說了幾句,囑咐不許再對人說。那丫頭名喚春雲,原是虞妻貼身愛婢,十分聰明向上。蘭珍愛她伶俐,自己家務事又欠明曉,特意要去使用,以備遇事諮詢,免有不周之處。春雲竟從上次隨往杭州的女僕口中,打探出新太太是女中英俠,本領高強,羨慕已極,幾次揹人苦求蘭珍教她武藝。蘭珍恐招聲氣,不認自己會武。春雲偏是立志堅誠,終不死心,及至江氏母女到來,知道小妹本領更勝蘭珍,益發心動,要想求着大太,把自己撥去服侍江母,以便伺機求學,又恐兩位主母見怪不允,沒奈何只得對江氏母女特獻殷勤,盡力服侍,以博歡心,爲異日開口地步。所以昨晚蘭珍只管假託夜談,命僕婢們先睡,她仍悄悄守在房外,以備夜間用茶用點,有什差遣,好顯她勤謹,小妹外出未歸以及江母蘭珍相對愁急,全被暗中偷看了去。小孩子性情,惟恐小妹走失,少了師父,一天明忙去上房報信,不料卻吃了一鼻子灰。

虞妻持家有道,起身最早,剛梳洗完畢,正等舜民往書房寫完兩張例字回來,好去蘭珍房內看望江氏母女,同進早點,聞報立即趕來,見小妹正由房內走出,這才一塊石頭落地。方欲詢問昨晚是否外出,小妹已先開口,笑喊:“大嫂請房裡坐,妹子到花園取東西,有一點要緊事,辦完馬上就回來。如今昨晚的事已然轉憂爲喜,我還有事奉託,請問蘭姊好了。”說罷,不等答言,匆匆走去。虞妻覺小妹雖比蘭珍美秀得多,因她平日老是父仇母病時刻在念,憂多樂少,性情又近剛烈,言笑不苟,不似蘭珍笑口常開,嫵媚柔婉,總嫌她過於冷豔,不是福相,這時見她星波明淨,玉頰春生,滿面喜容自然流露,宛如初日芙蕖含露臨波,容光照人,竟是相識以來初次得見,背影又是那麼婀娜輕健,游龍驚鴻之喻差堪比擬,不禁看得呆了。心想這個好妹妹生得真美,便畫兒上也挑不出這樣人來,將來不知誰人有此大福娶了去呢?蘭珍聽小妹在喚大嫂,忙趕出來,見虞妻正望着小妹後影出神,笑喊:“姊姊怎不進來,站在門外作什?小妹纔回,江伯母和妹子三人都未睡呢。”

虞妻一聽,春雲所說果然是真,又漸引起驚疑,回顧身側無人,悄問:“昨晚事情怎樣?”蘭珍笑道:“小妹夢想不到,會無心中遇見她多年未見有本領的好兄弟,高興得了不得。昨晚經過,照她口氣神情來看,大約很好。此刻小妹給她兄弟往後園門外去送衣服,要由前門來見老爺,叫我告訴姊姊,請老爺到前面相候,等下人回報,把她兄弟領來拜見江伯母,別的細情還沒顧得說,忙着就往外跑。姊姊來得正好,請到房裡稍坐,便向老爺去說一聲吧。”虞妻笑道:“你倒會偷懶,支使姊姊!我因聽說小妹一夜未回,急得心裡亂跳,又不便喊人扶我同來,獨個兒跑到這裡,蒼苔露滑,差點沒跌一跤!老爺現在書房寫字,靜等江伯母、小妹梳洗好了,派人請他來此問候,同用點心,你不會去喊他麼?你走路,聽說比馬還快,偏支使我這無用的人!我自陪江伯母閒話,你自家到書房去對他說吧!”

蘭珍笑道:“好姊姊,孃姨丫頭因小妹要出去,我己隔夜招呼:昨晚談天,今日起晏早,不喊不許進來。妹子熬了一整夜,直到這時頭不梳臉不洗,像什樣子,怎好出去見人?這裡到書房要由便道穿出去,一點不遠,這事不能叫丫頭去說,還是好姊姊辛苦一趟吧。”虞妻笑道:“你倒會說,自己丈夫,不洗臉礙什?你頭又沒亂,有什樣子不好見他?書房只有一個十二歲的書童伺候,老爺愛清淨,別的下人不喊又不進去,怕的什麼?我走不動,你快去吧!我這裡喚人,與你們打麪湯水,同時傳話等開點心。等你說完回來,梳洗完,正好老爺陪了客人進來多好!”蘭珍笑道:“我不曉得書房裡只一個小書童,別的男下人不會進去。既是這樣,我就去吧。”說罷,含笑自去。

虞妻隨進房內見了江母,寒暄之後,便喚下人進房服侍。春雲腳大,早由別路繞回,在後房聽信,聞呼即至,並把別的婢媼喚來,虞妻一一安排。一會小妹趕回,說江明隨身帶有衣服,去時已然換好,現在正往前門求見去了。說時,蘭珍也自趕回。小妹這才說起昨晚姊弟相逢經過,蘭珍驚訝道:“這話果然有邊。彼時我年尚幼小,不知詳情,只知他是父親過去的兄弟,從血胞裡抱來,便交給寄居我家的天姑娘餵養。那天姑娘原有丈夫,頭兩年還住我家後園以內,自從帶了我兄弟,便改住樓上,終年不下樓門一步,食用東西,是都用繩籃縋上,帶沒兩年,不知怎的忽然痛哭了幾天,便上吊死了。天姑娘有一次病得要死,由姓馬的將他治好,都是有的。我還奇怪,怎有姓‘天’的人?原來她的名字有個‘添’字。我父親爲人嚴厲,房子又多,我由一個乳孃、一個小丫頭帶着,輕易不許到後園去。下人們都怕我父親,誰也不敢多口,不久便遭家難,雖然不甚清楚,就我所知,卻與陶世老前輩之言諸多相合,此事料無差錯了。更可喜是,那塊寶石,當義父臨危之時,再三叮嚀:‘此乃天材地寶,曠世奇珍,如能將它鑄成寶劍,小妹要報父仇,易如反掌。我又遭此飛災,命在旦夕,不能爲它物色異人開鑄。我死之後,可隨時提醒小妹,務要隨時小心,隱秘行藏,否則不但仇人知道必來加害,便被各派中能手知道,也不肯放過,定出全力,巧取強奪。’我們爲此,常時想起愁煩,既恐日久泄露,寶落人手,又無處尋找良工,即便找到,外人也放心不下,難得遇見陶老前輩這樣朋友至交,又有這大本領,從此免卻許多擔心,不消兩三年工夫,便有神物利器爲小妹報仇之需。我雖有弟,變成無弟,妹子卻是無弟變成有弟。我兩姊妹情逾骨肉,他弟即我弟,我弟即他弟,分什麼彼此?豈不是夢想不到的喜事麼?”正談說間,春雲來報,說:“老爺同江少爺來了。”蘭珍笑道:“我只顧說話,臉還未洗呢。我到後房梳洗完畢再來。”小妹一把拉住道:“蘭姊,怎麼出閣不幾天,就有許多做作?明弟待不一會還要走,這又不是外人,在這裡梳洗不是一樣?”

說時,舜民已領江明走進。衆人見江明生得那般醜怪瘦小,都覺可笑。小妹忙拉他到江母面前,說道:“這就是阿孃。”話未說完,江明早撲地拜倒。江母行家,看出他人雖瘦小,筋骨堅實,行動矯健,知是從小受了高明傳授,功力不在小妹以下,想起去世丈夫,不禁悲傷交集,一面伸手相扶,口喊“乖兒”,兩眼眶早忍不住撲簌簌落下淚來。小妹知老母想起前事傷心,也自悲苦,忍淚勸慰道:“有這好一個兄弟,以後光大門庭,繼承先人之志,還難過作什麼?”

江母當着一屋的人不便深說,勉強把淚止住,先命小妹代爲引見諸人,然後拉着江明的手溫言問道:“你陶老恩師、司空世叔,俱是你父親生死患難之交。只爲你父晚年被梵僧的妖言所愚,誤習邪道,他二人苦勸多日,後以絕交相挾,你父口應心違,不肯聽信,才致分離。自他二人去後,你父越發鬧得不像,終於身敗名裂,死在仇人之手。

以後多年,不通音信。我因你父在日,交遍天下,當世賢豪英俠,十九都有交情,死時身邊還隨有些日夕相聚的朋友,都怕仇敵厲害,僅僅內中有一個姓秦的,嘴上能說,才保得全屍迴轉,餘人竟是坐觀成敗,無一出手。死後多年,平日那多好友,除何異世叔外,竟沒聽說有一人爲他報仇的。我還當他二人看出你父倒行逆施,事體將敗,藉着強勸絕交,以便全身遠害呢。今早你姊姊回來說起,才知他二人都是各具深心,不肯驟然下手,原有許多難處。我兒能得這等高人爲師,真乃莫大福氣。你父武功,幼得異人傳授,獨創一家,彼時你姊尚幼,生平不肯收徒,只我得了他一點真傳。我因當年驟遭大變,母女二人顛沛流離,悲憤冤苦,曾於一夜之間將頭髮急成半白,因此得了心痛之疾。

又在棺中詐死悶臥,受了溼氣,百病叢生,時發時愈。幸蒙你虞家兄嫂仗義賙濟,買來貴藥,得以全活,如今又令寄居此間,視若一“家,百般優禮厚待,處境舒適,用不着再和從先一樣江邊打魚,衝冒風濤,也許還能多活幾年。你恩師知我底細,他命你以後從師省母,往來於黃山、永康兩地,必是想我傳授你父心法,助你進益。見時可對他說,盛意我極心感,所說的話無不遵辦。只我尚想見他和曉星一面,客居不便延賓,他也未必肯來這裡。可請定一地點,今晚我母女自去尋他好了。”舜民最仰慕這類英俠隱逸之士,聞言忙插口道:“陶老前輩世外高人,平日要想見他,自是極難,且喜伯母在此,司空老先生也正下榻家兄後園,地甚清靜。如因舍間駕臨不便,何妨約他同往家兄那裡,到時隨請伯母同往相晤,使小侄乘此機緣拜識一番,領點教益,豈不是好?”

江母心料陶元暇,不比曉星與堯民是生死患難之交,未必肯來,但不好意思拒絕舜民盛意,便對江明道:“這樣也好,你向師父致意,說虞氏昆仲人極正直風雅,樂善好義,對他甚是仰望,亟欲一晤。後園幽靜,並無外人,曉星住已多日,如能在彼相見最好。主人情意殷殷,休要辜負。你師在此不會久停,你也急於覆命,吃完早點,可速前去尋他。等規定了見面地點,看是如何,再作打算。”舜民夫妻三人同聲說道:“明弟新來,與伯母、小妹骨肉相逢,話還沒說幾句,怎便叫走?”江母道:“小孩此來,哪能便放他走?自然要多聚些日。不過此時他師父定還有好些話要吩咐,以後往來兩地,相聚日長,還是把正事辦完再聚爲是。”虞妻道:“那麼至少也讓江弟多坐一會,吃完早飯再去吧?”小妹道:“舍弟此後不免常時厚擾,也不在此一時。陶世叔行期甚速,再說家母和蘭姊都沒有睡,與其熬着精神相聚,還不如任他先走。等我們吃完早點補上一覺,明弟也快回來了。”舜民夫妻只得罷了。

江明雖然心喜骨肉重逢,又得了小妹這樣英俠賢孝姊姊,一面仍懸念着與黑摩勒相見,又因師父昨晚雖有兩地往來之言,並未說明可以在此暫住,惟恐帶回山去不知何時方能再來。正在憂疑不定,聞言知道師父叫走,母姊也不放行,甚是高興,已不得早些回去見師覆命之後,好去尋找黑摩勒會面,當即垂手應諾。

舜民又和他談了一陣黃山風景,蘭珍也梳洗完畢,下人端上早點。江明自幼生長黃山,日以黃精野菜、山果粗糧爲食,後隨師父下山,吃了些尋常食物已覺美味,幾曾見過這樣精美點心?再加熬夜之後腹內空虛,吃得非常踊躍。小妹心疼愛弟,知道富貴人家吃東西細緻,一天點心有好幾道,數量卻不甚多,見他吃得香甜,連照例多做的兩份都快吃完,忙把自己一碗蓮心湯和一碟燙麪餃移將過去,笑道:“明弟想必餓了,我這裡還有一份,才吃了一點蓮心,今早格外高興,反吃不下了,一總照顧你吧。如還不夠,還有稀飯呢。只是大哥和你情如骨肉,想吃就要,無庸客氣,以後如有外客在座,卻要放斯文些呀!”

虞妻早已想到江氏母女和蘭珍食量較大,從昨日起,便命廚子一切多加預備,以防客人喜吃,隨時好添。適才聽說江明一會就走,除點心吩咐多做外,暗中又命春雲告知廚司加做了一樣湯麪,還未送到。見小妹推食與弟,忙攔道:“小妹你吃你的,還有好些湯麪呢。”小妹道:“那我吃麪好了。明弟吃完要走,讓他先吃吧。”蘭珍抿口笑道:

“就這點,他也不夠呀!這燙麪餃做得特別好、你和明弟分着吃吧。”江明嘻着一張醜嘴,笑道:“姊姊,這燙麪餃真好極了!只是小些,再大一點就好了。這甜湯也好吃。

我等吃麪,你先吃吧。”

小妹撿起一個,入口一嘗,果然鮮腴細嫩,味美非常,便問:“是什餡子,這樣好吃?”虞妻道:“其實這是尋常點心,不過豬肉、筍丁、香章、蝦仁泥四樣和成,廚子拌和得法罷了。那湯麪倒還不錯,適才叫廚子再添一樣。他說湯已隔夜吊好,只有這個快些。做面以前,先用雞鴨隔鍋吊湯,撇去浮油,再用頂上口蘑和瘦金腿腰峰布包吊浸在內,文火煨上些時,將渣棄去備用,借那火腿滷味,不用點鹽。那面也與外間不一樣,用雞蛋清和,不加滴水,褂得極薄,切成分許寬、四寸長條,先放滾水內煮個半生,再放原湯煮熟,好使湯味浸入面裡,湯仍是清的。吃時另備四個小碟,看是一碗清湯麪,廚子卻要費不少事。我夫妻並非省錢,因要糟蹋不少東西,如是待客也還可說,一個點心,何苦暴珍天物?輕易不叫他們做,本爲伯母備中點用的,如吃得好,反正這次湯吊得多,再做只消和麪,午後點心仍吃這個好了。”說時,春雲已用硃紅漆托盤端進四個涼碟,放在八仙桌上,撤出殘點,換過碗筷。另有小大姐端進來一大鼓子湯麪,放在當中。虞妻、蘭珍分別忙用空碗代江氏母子將面挑好。小妹見那冷盤一是涼拌新筍,一是自制油菌,一是自制瓜鬆,一是白淡油雞脯。雪白細瓷鼓子裡,盛着淡紫色的清湯,面是又白又細,一根是一根,鬆鬆的淹在湯裡,還沒到嘴,便聞着一股子口蘑火腿交和的香味,全沒有一點油膩,到口卻是滑爽香腴,味美無比。正向江母誇好,江明已然一碗下肚,還吃了不少的菜。虞妻、蘭珍均都搶着給他挑面、舀湯。小妹微笑道:“明弟,這面真好吃吧!莫說你初次出山,連我還是頭一回吃到這樣好東西呢。”江明嘻着醜嘴笑道:“大哥大嫂這裡真好!將來我只要能常做這些東西,與娘和姊姊同吃,就好了。

不過地方須在山裡,好與師父一起,那地方也比這裡好些。”江母嘆道:“聽說仇人佔了我家,一切都和你父在日一樣。只要你姊弟報得父仇,奪回家業,當年廚子想還尚在,只沒大哥這裡講究罷了。要說芙蓉坪故居,地雖沒黃山大,那裡風物還不亞於天都、始信之勝呢。”

江明先就盤問小妹仇人姓名和本身真姓、親父是誰與舊日家鄉何在,小妹只是緘口不言,一聽提起芙蓉坪,立即想起在天門島時,好似聽師父和三老也曾說過,立時勾起報仇心事,忙即追問:“阿孃,芙蓉坪現在何處?”小妹看了江母一眼,江母自知失言,便嘆道:“這事早晚必對你說,不過還不到時候,對你說了,無益有害。以後你往來兩地,只可說作姓江,乃蕭隱君門下新收弟子,別話休說!如不聽我言,便不孝了。”

江明急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娘不肯說,姊姊不肯明說,師父更連問都不許。

一個人生在世上,連自己的真姓和父母的名字都不知道,有什意思?真急死人!到底何年何月纔對我說實話呢?”江母見他放碗不吃,滿臉俱是憤悲激烈之容,便慰解他道:

“聽說我兒在山中也常讀書,如何還這等暴性?可知子肯逃吳乞食,終於覆楚;勾踐臥薪嚐膽,遂致治吳麼?此時正是你兩姊弟忍辱負重,增益其所不能,以待將來一舉復仇之際,如若不問輕重,徒仗血氣之勇貿然行事,憑你二人此時本領,決非仇人對手。倘有失閃,不特仇報不成、飲恨終古,我家只此一線,也由此前斬,娘老無所依還提不到,豈非大不孝麼?”江明道:“我也不說就去尋找仇人,不過藏在心裡知道,又不泄露於外,怎麼說不得呢?”江母故意作色道:“我兒讀書,應知明理,怎不聽娘話呢?此時不尋仇人,間他何用?如尋仇人,無異送死。年輕人血氣方剛,口頭不穩,稍泄機密,便成大錯,哪能說呢?我兒想知此事,只等你恩師將寶石取去鑄成兵刃,有了克敵制勝之具,便娘不說,你師父也會對你說的。這面還有不少,大哥大嫂這裡無庸客氣,儘量吃飽快走。早去早回,趕來吃夜飯吧。如有閒空,也補上一覺,雖說年輕人不怕熬,終是睡足的好。”

江明想起父仇,心中悲憤已極,哪裡還能多咽?恐被衆人看破,便把剩的半碗兩口吃完,站起說道:“我已吃飽,謝謝大哥大嫂,叫人領我出去,我要走了。”舜民見他天真豪爽,又是高人弟子,甚是敬愛,知是即回,不再強留,便說道:“我送明弟去吧。

我已招呼門上,再來時徑人後園、無庸等下人們通報了。見着令師和令師叔,務必代爲致意。老伯母和令姊們還要歇息。我尋家兄託他再向令師叔代向令師致意,想必不致見拒吧?”說罷,江明便向江母、衆人辭別,由舜民送了出去。江明去後,舜民自去尋找堯民代約曉星、陶、何三人一聚不提。

江明走後,虞妻、蘭珍便請江氏母女安歇。小妹道:“我少時還要往白雁峰何世叔家去呢。”蘭珍道:“我聽義父說過,那七指神偷脾氣古怪,不是什麼好相與,小妹此時已有陶和司空兩位老前輩相助,這等人不與他打交道也好。”小妹笑道:“這倒說得好,一旦做了官家大太,連江湖上過節都全忘了。休說何世叔一番好心,此行必有用意,便是外人,我們答應了他,怎好不去呢?個把夜不睡算得什麼?”虞妻道:“那麼你要去也等吃了午飯,此時不過辰刻,稍睡一會也有時候,飯後再走正好。”小妹道:“何世叔要叫妹子做菜請客,晚去如何來得及?”江母道:“聞說何世叔家厄甚是精美,這只是一種假門頭,去到那裡,他給你備好,不過叫你應個名兒,當真要你親手下廚房去做麼?大哥再三留你飯後走,也無妨呢。”小妹道:“我昨日來去匆匆,連世嬸都未請見,今日再去得忙,成什禮數?況且何世叔昨晚和我細說,想必還有一番囑咐,早去的好。娘和蘭姊先睡吧!昨日的馬不知何家送還這裡沒有?我仍男裝去,大嫂派人去間一聲。如未送來,再借一匹快馬有麼?”

虞妻應諾,正要喚人往堯民家中去問,春雲入報說:“大老爺接了白雁峰何家來信,說司空老爺也在那裡,並送還一匹馬,說請這裡江大少爺速騎此馬前往,門上因見老爺剛把江少爺送走,正回報他,恰巧老爺出門撞見,說江少爺少時還回來,也許要用此馬,囑咐牽往後園門外,系在樹上等候。老爺本要回來自說,走到穿堂,遇見春雲,叫與大小姐說一聲。”小妹聞言喜道:“司空世叔既知此事,必關重要無疑。來信明是催我速往,決非明弟,所以說江大少爺,否則明弟要什馬騎?事不宜遲,就此去吧。”虞妻便請江母和蘭珍安歇,自送小妹換了男裝,遣走園丁,親帶春雲送出,叮囑早回,看小妹上馬,經過竹林,自回料理家務去訖。

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二○回 正勝邪消 天外來佳俠 虹飛電舞 場中見異人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第六回 聞鍾驚絕豔 月明林野鬥嬋娟 返里省慈親 谷暗峽荒誅惡獸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戲鏢師 掣電飛芒 諸劍客荒山殲巨寇第四回 聞變哭良朋 山館傷心風定後 踐言攜淑女 馬蹄亂踏月明歸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只雞斗酒 古廟戲神偷第一七回 石洞獲藏珍 夜月荒村尋俠女 酒樓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第一九回 會花村 羣英打擂 誅惡黨 異丐施威第四回 聞變哭良朋 山館傷心風定後 踐言攜淑女 馬蹄亂踏月明歸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九回 破金鈸 兇僧授首 伏白刃 巨盜輕生第一七回 石洞獲藏珍 夜月荒村尋俠女 酒樓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第一九回 會花村 羣英打擂 誅惡黨 異丐施威第二一回 明月照禪關 千尺高林騰蛇影 遙空馳雪羽 一聲長嘯落胎仙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第九回 破金鈸 兇僧授首 伏白刃 巨盜輕生第二回 佳麗關心 亭中卜卦 鴿原在念 湖上回航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一七回 石洞獲藏珍 夜月荒村尋俠女 酒樓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第二回 佳麗關心 亭中卜卦 鴿原在念 湖上回航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三回 駭浪挽危舟 江女酬恩施絕技 粗心驚失錯 蘇翁臨難託遺孤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第二一回 明月照禪關 千尺高林騰蛇影 遙空馳雪羽 一聲長嘯落胎仙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三回 駭浪挽危舟 江女酬恩施絕技 粗心驚失錯 蘇翁臨難託遺孤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三回 駭浪挽危舟 江女酬恩施絕技 粗心驚失錯 蘇翁臨難託遺孤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只雞斗酒 古廟戲神偷第二回 佳麗關心 亭中卜卦 鴿原在念 湖上回航第四回 聞變哭良朋 山館傷心風定後 踐言攜淑女 馬蹄亂踏月明歸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只雞斗酒 古廟戲神偷第一九回 會花村 羣英打擂 誅惡黨 異丐施威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只雞斗酒 古廟戲神偷第二回 佳麗關心 亭中卜卦 鴿原在念 湖上回航第一七回 石洞獲藏珍 夜月荒村尋俠女 酒樓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第四回 聞變哭良朋 山館傷心風定後 踐言攜淑女 馬蹄亂踏月明歸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只雞斗酒 古廟戲神偷第一九回 會花村 羣英打擂 誅惡黨 異丐施威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一九回 會花村 羣英打擂 誅惡黨 異丐施威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第三回 駭浪挽危舟 江女酬恩施絕技 粗心驚失錯 蘇翁臨難託遺孤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只雞斗酒 古廟戲神偷第四回 聞變哭良朋 山館傷心風定後 踐言攜淑女 馬蹄亂踏月明歸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第三回 駭浪挽危舟 江女酬恩施絕技 粗心驚失錯 蘇翁臨難託遺孤第四回 聞變哭良朋 山館傷心風定後 踐言攜淑女 馬蹄亂踏月明歸第七回 深機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驚醜類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四回 聞變哭良朋 山館傷心風定後 踐言攜淑女 馬蹄亂踏月明歸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只雞斗酒 古廟戲神偷第七回 深機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驚醜類第六回 聞鍾驚絕豔 月明林野鬥嬋娟 返里省慈親 谷暗峽荒誅惡獸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一七回 石洞獲藏珍 夜月荒村尋俠女 酒樓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第四回 聞變哭良朋 山館傷心風定後 踐言攜淑女 馬蹄亂踏月明歸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二○回 正勝邪消 天外來佳俠 虹飛電舞 場中見異人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戲鏢師 掣電飛芒 諸劍客荒山殲巨寇第一七回 石洞獲藏珍 夜月荒村尋俠女 酒樓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第二○回 正勝邪消 天外來佳俠 虹飛電舞 場中見異人第一九回 會花村 羣英打擂 誅惡黨 異丐施威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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