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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內陰沉潮溼,寂靜中只有火把燃燒時候嗶嗶剝剝的聲音。火把的光亮幽暗昏沉,在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影子。赤麟沉着腳步走到最深處,穿過龍族特殊的結界之後,看到封印裡一個人影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赤麟挑了挑眉毛,說出那個人的名字:“邪天御武。”

聽到聲音對方纔動了動,漸漸坐了起來,慵懶無神的眼睛因爲看到眼前的人燃起了一絲興趣,“喲,是你。”邪天御武打鬥中的傷已經好了一些,原本這些一般的兵刃也不能把他怎麼樣,只是功體一直沒有解藥可以恢復,又被封印禁錮着,伸展不開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他面色蒼白,對赤麟輕聲笑了笑:“怎麼想起來這種鬼地方?是不是你願意和我交易了?”

上古魔神最擅長的就是蠱惑人心,赤麟對於邪天御武引誘似的發問一點也不在意,平靜的說:“凱旋侯曾經設計想要救你,但是陰謀被識破了。暗中埋伏在邊城周圍伺機而動的火宅佛獄殘軍已經被盡數殺死,一部分隨着凱旋侯回到了佛獄。”

邪天御武聽他說完沉默了一下,眯眯眼睛擡起下巴,寂靜中只感覺到不安和壓迫感漸漸蔓延,熾焰赤麟聽到邪天御武的聲音,不緊不慢似乎毫不在意——“那又怎樣?”

這種情況下邪天御武表現出來的冷漠不知道是本性的狠毒還是刻意的深沉,赤麟暗暗握住了拳頭,死死盯着邪天御武不說話。此情此景,又覺得對方已成困獸,這樣琢磨他的想法實在沒有意義。

赤麟冷漠說道:“你將會被押解回到天城,明日便會啓程。到時候下場如何你好自爲之。”

“嘖,我下場如何你在意?”邪天御武意味深長一笑,聲音漸漸充滿誘惑味道,“你內心其實早就掂量過與我合作的利弊了吧。回到天城,哼,對我來說是沒有什麼差別,你們殺不了我,頂多不過是繼續囚禁。而對你,熾焰赤麟,從一個牢籠進入另一個牢籠,是不是也有所改變?”

赤麟眼底閃過一絲紅光,他知道這是邪天御武刻意在揭破他的心魔,引誘他走上邪路。不願意多做言語上的糾纏,赤麟一如往常一般沒有迴應,不理不睬,轉頭就走。

背後傳來愉悅的笑聲,嘶啞低沉的聲音在寂靜的地牢裡顯得尤爲毛骨悚然含義不明。

就好像一個漁夫,等待已久的魚兒終於耐不住食物的誘惑上了鉤,他籌劃這麼久的一個遊戲,今天主角的反應讓他感到出乎意料的如意。

地牢之中密不透風空氣混濁,出了大門只感到冰冷的風雪驟然襲來,赤麟才發現自己走來的時候真的又急又匆忙,忘記了披上斗篷。此時他一身紅色衣衫被風吹得鼓鼓作響,暗赤色的長髮飛揚,在暗夜中的雪地裡顯得尤爲單薄孤單。

隔着風雪,赤麟模糊看到一個人影站在不遠處。

雪白的紙傘下露出一張俊美斯文的容顏,碧眼銀戎雪白的大氅被風吹得衣袂翩飛,淡金色的頭髮在雪色的映照之下顯得有些蒼白,整個人彷彿是冰雪鑄成安靜立於他的眼前。另一隻手的手臂還抱着一件墨色的斗篷。

見到赤麟走近,將紙傘遞過去,銀戎上前默默爲他披上衣服,手臂繞過肩頭,修長的手指擦過臉頰的時候異常冰冷,也許是因爲在雪中站了太久,赤麟有些想要擡手去握,又止住了這樣的想法。碧眼銀戎的神色一直很溫柔,恍惚中赤麟感覺那種慣有的溫柔也好像冰雕玉刻凝固不動。

傘下風雪中的容顏真真假假那樣看不分明。

手被緊緊拉住,一直是柔軟溫暖的指尖出奇的冷,狠狠包裹着他。

“出門那麼久,也不知加一件衣裳。”

耳語輕柔,身體已經被拖拽着跟着銀戎的腳步走去,雪天路滑,赤麟一個不小心紙傘脫手也沒顧得上撿起來。不知道走到何處,四下已經無人,風雪卻好像大了一些,手也被放開。退開了幾步,青年的身影立在不遠處,良久無話之後才傳來幽幽的聲音。

“二哥這麼夜了,還要去地牢巡視邪天御武?”

赤麟雖然察覺到碧眼銀戎神色不對,還是自然的點點頭:“只是去看了看。”

“看出什麼沒有?”碧眼銀戎又問。

赤麟回答:“一切正常。”

“嗯。”銀戎輕輕回答了一聲,聲音已經明顯變成了平日裡的溫軟。赤麟眉心微微舒展,這才走上前,想要將他的手牽住暖一暖,誰知剛剛握住,碧眼銀戎就不自然的抽出了手指,繼而轉過了身。

“……我問過獄卒,你去看過邪天御武很多次,多得不正常。”碧眼銀戎的聲音壓得很低,他離熾焰赤麟非常近,近到只有一點點距離,但是他始終低着頭不敢看對方,只是在說話,“巡視情況用不了多少時間,但是兄長每次都在裡面停留很久。”

話說到這一步什麼意思已經非常明顯,赤麟只覺得心底一涼。一陣寒風襲來,斗篷被吹開,冷風順着衣領袖口灌進去,兩個人都僵立着沒有動,只有呼吸散發出的熱氣縈繞在彼此臉龐。

赤麟低聲說道:“你說過你會相信我。”

迴應他的是一聲又快又急的質問:“你有沒有和邪天御武做交易?如果沒有,爲什麼每次都停留在地牢那麼長時間?如果只是日常巡視,爲什麼要支開獄卒單獨前往?”碧眼銀戎捉着他的兩條手臂,赤麟不得已往後退了幾步,對方卻藉機逼上前,凌亂的步伐和肢體上的糾纏將地上的積雪掀起,衣服的下襬都溼了。

碧眼銀戎喘着氣,低聲說。

——“熾焰赤麟,你怎麼不說話?”

赤麟臉上的溫度降了幾分,喉頭滾動了幾下,出口的時候不帶溫度的低沉,還是那一句話:“你說過你會相信我。”

“……我說過。”碧眼銀戎喃喃開口,咬了咬牙,緊緊盯着熾焰赤麟的臉,青年眉頭皺起,碧色的眼底深沉,他輕聲重複一次,肯定這句話,“我說過。”

——“我自然相信你——從小到大,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你。”

話猶在耳,往昔與此刻糾纏在一起,碧眼銀戎的聲音有飄忽,像是說給赤麟聽,又像是在說服自己。他心裡不敢想太多,既然赤麟這樣說了,他便應該相信纔是。

從小到他他都對赤麟說過的話深信不疑,即便在最難纏最糾結的時候也不敢懷疑赤麟有心背叛上天界背叛他們兄弟四人。記憶裡的二哥真的太好了,會吹奏好聽的曲子,會在他委屈的時候輕輕摟他進懷裡,會偷偷開小竈弄各種東西給他吃,即便赤麟看着冰冷不近人情,對他卻是極好。這樣好的赤麟,怎麼有可能背叛他們。

手上的力道鬆了鬆,赤麟看到他冷靜下來,鬆了一口氣,摸了摸他的臉頰。青年的臉很涼,表情又有一絲委屈,好像小時候生氣賭氣一樣不說話,卻還是緊緊粘着他不放。那時候軟軟的小龍只長到他的腰,可以輕易的將撲過來的一團抱緊,然後糯糯的聲音嗡嗡從懷中傳出來,喚着二哥二哥。

那個時候他們那麼近。

“相信我。”這次赤麟的語氣很肯定,表達的意思也不再含糊,明明白白。

碧眼銀戎點了點頭:“我會相信你,也不會讓你受一點傷。”手臂纏繞上來,耳邊有人輕聲細語,“我知道兄長其實如果不想回去,肯定會有辦法,也沒有人能夠強迫你。但是,我承諾的都是真心。”

“我知道。”熾焰赤麟聽着,垂下眼模模糊糊答應了一聲。

精神徒然鬆懈下來之後,赤麟只覺得眼皮微微有些沉重,他重傷初愈,又中了毒,如今毒患還沒有完全解開,傷也沒有好的徹底,又在風雪中呆了許久。就算是功體過人,也有一些支撐不住。輕輕點頭算是迴應了銀戎的話,人疲倦的時候總是忍不住胡思亂想,身體好像被抱得緊緊,一時竟然也分不清包圍他的溫柔感覺是幾百年前的那隻小龍還是此刻長成的青年。安心的氣味一如當初。

熾焰赤麟從年少開始就對自己的要求非常嚴格,特殊的出身令他必須事事小心,開始的時候還一心想着做到出類拔萃討得父母長老歡心,之後卻發現他的優秀只會讓周圍人更加提防他。之後赤麟便開始學會小心的隱藏自己的能力,卻連同少年的那些心思一起都藏了起來。

不犯錯,不出彩,少與人交往,小小的紅龍開始變得越來越孤僻冷漠。

原本這樣他或許可以就這麼沉默着度過這段生命。然而這一切卻因爲碧眼銀戎全部改變。自從湖邊那不慎露出的六爪嚇住了銀戎,輕視或是害怕的視線又開始密密麻麻纏繞住了他,因爲那件事第一次被派出天城開始,熾焰赤麟便陷入了連綿不斷的輾轉周折中,浮浮沉沉身不由己。命運的一角在被碧眼銀戎掀開之後就在不受控制的被拉扯擴大,現在就連原本自以爲隱藏的很深很好的情緒也漸漸能夠被碧眼銀戎左右。

其實赤麟知道銀戎心裡也有自私的一面,他是被包圍慣了的人,有着尊貴的血統和不可切割的血脈之情,碧眼銀戎永遠也不可能脫離御天五龍的身份。正因爲自己與他差了太遠,銀戎才用感情作爲籌碼,他就好像落在有毒花朵上貪食花蜜的小蟲,被銀戎給予的甜蜜好處所包圍,一點一點被溫柔的逼迫着。

天城裡有長老處處針對,衆人議論紛紛,所以銀戎誘惑着承諾會保護他。

一邊柔聲哄着給他好處,一邊慢慢將自己拉向一條他不想走的路——事實上,在碧眼銀戎還是一條小龍的時候,他已經無意識的這樣做了。

熾焰赤麟心裡感覺可笑,碧眼銀戎的能力還不如他,在長老跟前也說不上話,這樣小孩子一樣的承諾聽起來一點也不可信。

可是銀戎的味道又溫暖又真實,稍有猶豫,就根本推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