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焰赤麟沒有一句反駁,也沒人幫他說話,皇胤幾次想要求情,都被長老們壓了下去。那種情況下長老們也不容許有人左右他們的決定,赤麟那時只聽到大哥輕輕嘆氣,戀戀不捨的望着他,輕輕摸着他的發頂說,大哥一定會接你回來。
臨行之前碧眼銀戎偷偷又去找他,經過這件事他對銀戎一夜之間疏遠了許多,看着他冷冷淡淡的樣子,糰子的眼睛又忍不住紅了,他轉身不搭理銀戎,糰子就蹭過去從後面抱他,那時候銀戎的手臂最高只能抱到他的腰,他只覺得不大的力道扯着他的衣裳,非常微弱但又很小心翼翼。
他狠不下心推開,只好任銀戎抱着,夏天的衣裳穿得不厚,片刻後只覺得腰間熱熱的,好像被什麼東西濡溼了。
銀戎抽泣着腦袋埋在他腰間甕聲甕氣說着銀戎錯了對不起二哥別生氣二哥原諒我,一邊笨拙的說着二哥最好二哥最帥二哥的笛子吹得最好聽這類話努力試着去討他歡心。
說了一會兒哭聲漸漸止了,卻還是抱着他不撒手,不死心的重複一遍又一遍。
心裡軟了軟,轉過身去蹲下來用袖子擦乾了小弟滿臉的眼淚,然後摸了摸金色的頭髮。軟軟的香香的一團便又鑽進懷裡,臉埋進自己的頸窩。
脖子裡一陣溫熱,他只好在心裡嘆氣,纔剛答應不生氣,怎麼又哭開了呢。
“你不害怕我了?”問他。
迴應的還帶點鼻音,卻是無比堅決的:“不害怕,就算二哥你再長出一爪也不害怕。”
被天真的話逗得有些好笑又好氣,現在他都這副樣子了,若是再長出一爪來只怕長老們非要把他關起來,只怕他再爲禍天城不可。
“嗯。”雖然是這麼想着,還是被小弟的話說得有些感動,輕輕的應了一聲。
碧眼銀戎依偎着他:“二哥是不是必須要走?”
“嗯。”點了點頭。
有些傷心:“……我去求大哥,讓大哥去求求長老……”說着說着更加傷心,“我,我捨不得二哥……”
“別傻了。”摸了摸頭,金髮被揉成一團。
他伸手摺下一小段柳枝,動了動手腕,枝梢輕輕擺動在碧眼銀戎的鼻子上颳了兩下,弄得糰子癢癢的。他眼神不覺露出些溫柔,將柳枝塞進對方的胸口:“書中折柳總有挽留之意,二哥也捨不得你。”
“二哥你會回來吧?什麼時候回來?”
他想了想,從懷裡取出那支一直伴着他的短笛來:“等你的笛子什麼時候吹得和我一樣好,我就到皇城門口了。”
“真的?”小孩子睜大了眼睛望着他,這副天真模樣若是換做誰肯定都不忍心騙下去,但是那雙眼睛裡的人影眉毛都不動一下,面不改色的點點頭。
瞧着銀戎歡喜的樣子,他無奈的輕輕嘆氣,其實這一去他自己也不知道會待到何時,短則百年,多則一輩子可能都不能夠再回來。
禍端異數這個罪名他註定是要揹負一輩子的,說是在邊境待到心性成熟穩重了再回來,不過是一個讓他遠離的藉口。一旦離開這座皇城,他想多半是沒有迴歸之日了。但是小孩子真的很好騙,也很健忘。只要用謊言瞞着他一時三刻,讓他安靜聽話就好,日子久了,哪怕他知道真相,那時候對某件事的執着也淡了許多不再新鮮,這樣的解決方法最是完美。
真是……幸運的傢伙。
他瞧着剛纔還哭哭啼啼現在已經露出笑顏的銀戎。
這會兒是喜歡還是討厭還真的說不清了。
後來的事情都知道了,一去就是三百年,能夠回來熾焰赤麟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而這支短笛被碧眼銀戎保存至今,更是不可思議中的不可思議,但是想想碧眼銀戎一向沉穩,做事也是細緻有條理的,從不會亂丟東西,這麼想想就覺得這支短笛被保存至今很正常了。
從銀戎手中接過短笛,放到脣邊,吹出第一個音的時候兩個人的心神都恍惚了一下。笛身上原本雕刻有細細的花紋,想是經常被人撫摸的緣故,紋理都變得平滑起來,只是被保存的極好,音色幾乎都不怎麼改變。
樂曲一如少年時候那般動聽優美,只是同樣的曲調不管是吹起來還是聽起來都變了味道,心境不同造就了不同的感受,只是好似傾訴一般的調子卻讓碧眼銀戎不由自主的有些紅了眼睛。
記憶中明明是清脆悠揚的曲子,不知爲何涌出一陣寂寞和蒼涼。他早就聽過邊境的環境很差,很難見到綠色和水,只有無邊無際的荒漠,早晚風起的時候便是一天一地的塵沙,遮天蔽日。物資食物也比不得皇城裡樣樣精緻齊全,赤麟又要負責監督訓練軍隊,保護邊境的安寧,想必早起晚睡,日日辛苦。
其實他的出身原本尊貴,根本不應該受這麼多苦……
“二哥的笛聲,好聽了很多呢。”他等熾焰赤麟一曲結束,想要挑起一些輕鬆的話題來,“我若是與你相比,可要差得多了。”
“你從小就聰明,做事情總是一點即通,學什麼都青出於藍。”赤麟輕聲道,“說這些話,真當二哥是傻的麼?”
“哪裡敢呢。只是……”碧眼銀戎頓了頓,接着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他長得頎長高挑,雖然沒有成年,卻已經和赤麟一般高了,“……你走後不多久,我就能吹得和二哥你當年一樣好了。”
赤麟被這句話弄得驀然一陣心軟,好像是被誰在胸口狠狠按了一下,塌下去了一塊,內疚起來。
他自然知道銀戎這番話的意思,當時他許諾只要銀戎能夠將笛子吹得和他一般好,他就在皇城門外了。開始只想着銀戎再聰明學笛子也要花時間,又有星痕和白帝能陪着他玩,肯定不會一直念着自己,也可以安心的離開。
誰知道……
“你走之後,我沒日沒夜的練,生怕你若是突然回來我還沒有練好,會在你面前丟臉。”銀戎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手中那支短笛,眼睛裡面碧綠色的光華在月光下越發明亮,盈盈的像是一湖水,“第一次確定自己練好了,我興奮的跑到皇城門口,卻連你的影子也看不見。我以爲是我做的不夠好,回去繼續練習,如此反覆幾次,我才知曉並非是自己做的不好,而是你根本就沒有打算兌現這個承諾。”
銀戎輕輕笑了一聲,口氣裡並沒有絲毫責怪的意思,卻捏得赤麟一陣心疼:“二哥當時,也只是說說而已吧?”
他悶聲不知如何作答,咬了咬嘴脣只是堪堪說出一個“我”字,手卻被拉了過去,碧眼銀戎拖着他的手,好像又是小時候那個愛撒嬌的小弟,只是那時候軟軟小小的肉手已經指節分明,修長有力,因爲練武的緣故生着一層薄繭:“我知曉二哥不是有意騙我,只是……只是回不來。”
“……”
“……我真的是喝多了。”輕輕出了口氣,碧眼銀戎的笑容很真誠,“如今你回來就夠了。”
赤麟被他捉着手有些不自然,雖然都是不分彼此的兄弟,但是兩人無論是誰都過了撒嬌訴苦的年紀了,這樣拉拉扯扯反倒奇怪,他想抽回手指,反被碧眼銀戎捉的得更緊:“二哥覺得有什麼不妥?”
“我們這樣拉拉扯扯……”赤麟小心的斟酌着字句。
“我與星痕和白帝平日裡也是這般,既然都是自家兄弟,又有什麼要緊?”他先是從容應答,緊接着眼神一緊,竟好像有些受傷了,“兄弟之間不是正應該相互幫扶?還是區區三百年過去,二哥已經對我生分了?”
他口氣既無辜又委屈,好像在忍着沒有埋怨,說出來的話也句句在理挑不出毛病,雖是覺得哪裡不對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赤麟只好打消了抽回手的想法。
他纔剛剛回到天城,除了皇胤,碧眼銀戎已經接近成年,白帝和星痕也才記事不久,對他想必也是怕生的。
不知如何經營這段手足之情,又不願意給弟弟陌生的感覺,碧眼銀戎小時候和他有過隔閡,還被他欺騙過,要是生了嫌隙就更加不好。
好不容易能和兄弟們在一起,這份親情,他是真心想要珍惜的。
“你怎麼說,便是什麼吧。”低着頭應了一聲,末了又說,“多謝你。”
“一句道謝的話你要說幾次纔夠?”碧眼銀戎握了握他的手,擡眼看了看月色已經上了中天,“已經不早了,是我沒有思量周全,明明你勞頓一天已經很累了,我還拉着你說了這麼久的話。只是……我只是太久沒有見到二哥了。二哥,我送你回去。”
“銀戎……”
“若是還想道謝,那就收回去吧。”淺笑着打住未說出口的後半句話,心裡埋怨着赤麟對自己太過於生疏有禮,那副拘謹的樣子只怕有什麼出格的舉動都會嚇他一跳。
其實赤麟被派去邊境前欺騙他的事情他心裡說不生氣是不可能的,但那都是年少時候的心性了,如今看到赤麟滿面風霜,猜到他那三百年過的也不好受,一時之間滿心只剩下了酸酸的心疼。
當年那件事自己還記得清清楚楚,若不是自己突然大哭鬧出事情來,恐怕長老也不會找藉口將赤麟派到那麼荒涼艱苦的地方。赤麟走的那日他追着赤麟一邊哭一邊跑,好幾次都摔倒了追不上,還是傻乎乎的往那個方向追。一張臉蹭得髒兮兮的難看極了,後來還是哭鬧着被皇胤抱進懷裡硬帶走的。
他只記得二哥走的特別堅決,都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輕輕摩挲着手中那隻短笛,笛身上的花紋已經漸漸被磨平,但是三百年來生出的感情卻不像是這笛子上的紋理一樣趨於平坦,反而越加鋒利張狂,叫囂着破土而出。
壓抑不住。
碧眼銀戎的手緊了緊,目光送着熾焰赤麟進門,直到再也瞧不見人影,才戀戀不捨的收回視線,轉頭朝自己宮殿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