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晴空,豔陽。
此處是南陽城的東大街。
街上繁華熱鬧,人聲鼎沸,小商小販的叫賣聲絡繹不絕。
民生歡快,天下太平。
突然,兩聲殺豬般的慘叫傳徹了整條大街,人們紛紛駐足回顧,驚奇萬分,因爲他們知道這條街上並沒有屠戶,而這“豬叫”卻是從妙善堂傳出來的。
妙善堂是整個南陽城首屈一指的醫館,名氣甚至傳到汴梁,雖不能與江湖中傳說的蓼菁館和流煙閣相比,但就其醫術來講,絕對是國手級別的。
所以人們都不會相信這樣的醫館會改行殺豬,也不敢懷疑東家是否也有給豬看病的愛好。
妙善堂的東家是個俊雅的青年人,不僅醫術高超,而且敦厚正直,心地善良。若有貧苦人家前來求醫,他會將診金減半或者分文不取,若是年逢瘟疫,更會每月進行兩到三天的義診,直到疫情好轉。因此,到南陽城提到妙善堂餘悠然,沒人不蹺起大拇指讚一句“好人啊!”
而最令人稱羨的還是餘悠然家中的美貌嬌妻,據說有人爲睹其玉顏一面,不惜半夜爬牆偷窺,結果人沒見着,自己卻白白地摔斷了一條腿,第二天不得不硬着頭皮來妙善堂買跌打膏藥,這一遭,卻正巧遇上了餘家美婦,先是驚豔,然後就忍不住脫口而出道:“早知能夠這樣見着面,就不去爬牆了!”餘悠然也吃了一驚:“莫非昨晚我們聽到的聲響不是夜貓子,竟然是……”他爲人老實敦厚,自然不會直揭其短,但言至於此,羞得那人面紅耳赤,在場的人都暗暗竊笑,卻不知又有多少人曾經爬過餘家的牆卻未被發現呢!
這日,兩個醉漢跌跌撞撞地闖進妙善堂,藉着酒勁兒不知廉恥地嚷着要見餘夫人,兩個店堂活計上前攙扶,被他二人狠狠地摜到地上,餘悠然找好醒酒藥又招呼上去,索性被這二人一推一搡,就退到門檻上,接着被門檻一絆,眼看着就要狼狽地跌出去。這時,一雙纖纖玉手扶穩了他單薄的快要墜下的身體,他就知道是自己的老婆來了。
“聽說這二位爺想見我!”來的紫衣麗人聲音甜美細膩,令人百聽不厭,而論其容貌,肚裡有些文墨的人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李白的那句“雲想衣裳花想容”的詩來。她這一走進來,整個醫館似乎都明亮了許多,男的紛紛驚豔得張大了嘴巴,女的則自慚形穢,又暗生妒意。
二、
“是你們二位爺想見我麼?”紫衣麗人撥開自己的丈夫,眉目含笑地款款走向兩個醉漢。
兩個醉漢驚豔得清醒片刻,馬上醉意更濃,打着趔趄上來預行輕薄,餘悠然好言勸阻,又被兩個醉漢推得老遠,險些又要摔倒,紫衣麗人看着如此弱不禁風的丈夫,眼中劃過一絲失意和傷感,但她馬上收起了這種情緒。
紫紗漫過,纖手一擰,兩個醉漢粗壯的手臂就被紫衣麗人死死捏在手中,一個醉漢還恬不知恥地笑道:“這小娘子心急了……哈哈……”
“急着幫二位爺醒酒啊!”紫衣麗人手上加力,就聞兩聲脆崩,那是骨頭斷裂的聲音,然後就是那兩聲殺豬般的叫喊。
“酒醒了沒有?”紫衣麗人的容顏覆上一層寒霜,再不如剛纔那般俏麗嫵媚了。
“醒了,醒了……”兩個醉漢的橫氣蕩然無存,酒也醒了大半,像他們這樣的潑皮無賴,本也懂些江湖中的事兒。從剛纔紫衣麗人那兩下乾淨利落的捏拿手勢,便已猜出這個女子不好惹,調戲的事兒斷然是不敢再想,只求這個神秘的女子不要再找他們麻煩纔是。
兩個高大威猛的漢子就這樣被一個柔弱纖細的小女子制住了,紛紛按住斷裂的手臂,連滾帶爬地逃出藥鋪。
人們當然不知道也想不到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子會隨意一擰就斷去兩個大漢的手臂,大家只道這家婦人實在美得動人,就是兩個窮兇極惡的大漢,也會懾於她的美貌而變得俯首帖耳。
只有他的相公心裡清楚。
三、
“相公,吃飯了,我做了你最愛吃的香菇小炒肉和魚香茄子!”紫衣麗人若無其事地端出竹籃裡面熱氣騰騰的飯食,態度極爲虔誠地給餘悠然呈上一碗米飯,算是做到了傳說中的舉案齊眉,只是在她的眼神中卻看不到任何恭敬之色。
餘悠然走上前坐下,接過飯來,稍微扒了一口,忍不住輕聲怨懟道:“那兩個人固然可惡,但也不至於折斷他們的手啊!而且我這裡是醫館,只有讓病人活蹦亂跳地走出去的道理,怎麼能讓人斷手斷腳的逃出去呢?”
紫衣麗人微微一笑,道:“你就是太老實,所以才顯得好欺負,那樣的惡人不給點教訓的話,他們會得寸進尺的。”
餘悠然嘆口氣,繼續吃飯,紫衣麗人則到櫃檯上幫着病人抓藥,看着妻子曼妙卻又陌生的身影,餘悠然的眉頭就緊緊地皺了起來,再也難以吃下一口飯:十年了,他竟然都還從未了解過自己的妻子,不知道她的來歷,不知道她的身世,只知道在東平湖畔救起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她,直到兩個月後她終於答應嫁給他的時候,他高興得幾乎要暈過去,但同時他也知道,她其實並不屬於他。她的高貴,她的才氣,她的絕世容顏,本都不是他能夠擁有的。她,是老天一時疏忽遺落凡間的仙女,而讓他這個傻小子途中拾遺,獲得了這件人間至寶,他一直都是這樣認爲的,也一直都把妻子當寶貝一樣的呵護着,可她卻從未真正的愉悅開心過,哪怕她的臉上總是笑靨如花。
外人對他羨慕不已,稀罕他的傻福氣,但只有餘悠然自己心裡清楚,他的生活已經陷入了一種枯燥與乏味當中,本來他是個平凡人,這樣的生活對他來說本已是福中之福,那他們之間,到底還缺少些什麼呢?
餘悠然不禁捫心自問。
四、
“誒,你聽說沒有,城郊西面五里處的玉螟泉中央,竟然冒出來一棵紅楓樹?”一個豐腴的女病人對身邊陪她來看病的黑瘦婦
人道。
“你怎麼才知道啊!那棵樹早就有了,只是這十年來都未再見它轉紅過!”
“我又怎能不知?泉中小汀,發花長草,倒還不奇,只是非人爲的長出棵樹來,就真是見奇了。而且,更奇怪的是,那棵楓樹半死不活地長在那裡十年了,昨兒個夜裡突然轉色,今早就變得一樹豔紅,簡直要把天都映紅了,那個美啊……真是沒法形容。”
“難道是因爲上個月在那裡蓋起了觀音娘娘廟的緣故,觀音娘娘顯聖?……那看完病,你我還得趕去拜拜!”
兩個婦人的談話聲讓紫衣麗人搗藥的手停頓下來,她略微想了一下,還是像下定決心似的,對餘悠然道:“我去接小卓下學堂!”不等丈夫回答,她已經快步走出了堂門。
餘悠然看看天上的日頭,最晚也還是酉時,接小卓還早。“不過是想去玉螟泉看個新奇麼,又有什麼好避諱的?”他真是越來越不懂他這個妻子了。
五、
紅葉飄飛,鋪成一條連綿冗長的道路;遠山青翠,更有一重幻妙的霞霧流動其間。清洌的泉水蜿蜒流下,將一座小汀與陸地分道開來,而在這小汀之上,卻挺立着一棵紅豔絢爛的楓樹,其欣欣向榮之色竟有藐視周遭一切的傲氣。
只見一個身穿淡紫色紗裙,作少婦打扮的美貌女子從林中緩緩走來。風姿綽約,舉步輕盈,彷彿她腳下踩着的並不是落葉,而是朵朵蓮花,而她高貴的氣質,卻也是這樣一身平凡的衣裳無法掩蓋的。
她正是妙善堂的女主人。
紫衣少婦終於走到了泉邊,她的腳步停下了。她只能停下,以她這身溫良賢淑的打扮,即使現在四下無人,而她剛好又會游泳,也決計不會脫掉鞋子趟水的,哪怕她很想到對面的小汀之上採幾片鮮豔的紅楓葉。
突然,紫衣少婦輕輕地彎了一下膝蓋,她的整個身體就輕飄飄地騰飛起來,接着她展開雙臂,竟然躍行了五六米,然後她腳尖在泉面輕點兩下,再一騰起,整個人就落在泉央小汀上了。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姿勢優雅清逸,彷彿就是一隻紫色的蜻蜓點水而過。
這的確只是個平凡的婦人,但她的確做了很不平凡的事情。
她開始輕柔地撫摸楓樹粗糙的樹幹,那上面似乎還刻着什麼更爲粗糙的東西,讓人擔心那是否會把這少婦細膩白皙的手指掛破。
時間進行着,她眼中原本淡然靜默的神色慢慢退去,近而被一種幽怨哀傷之情所代替,這種悲情是無法言明的,但卻是刻骨銘心的。
原來這個女子的臉色如此蒼白,蒼白得讓人心碎,但也只有心碎了的人才會有這麼蒼白的臉色。難道她不幸福嗎?如此身姿容貌,衣食無憂,到底還在感傷什麼?
只見她蹲下身體,一手拂袖,另一隻手從清泉中捧起一汪水來,紅脣迎上,將這一捧水盡數飲下,然後她的臉上終於浮現了笑容,而她的思緒也隨着這泉水流動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