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有客人來了。”
迴廊檐角上的金色鈴鐺叮鈴叮鈴響了起來,梅公子幽幽的聲音拂過耳畔。花落閒庭,有客來訪。
只是等了一會兒還不見人來,梅公子站久了,多吹了會兒風,咳嗽了幾聲。擺擺手,“進屋去等吧。”
燕歌行牢牢的跟在他身側,將他跟燕三白隔開一定的距離。燕三白不是不想出手,一是顧忌李晏他們的安危,二是他能感覺到,梅公子身邊看似只有燕歌行一人,可四周分明有很多道氣息鎖定着自己,一旦他輕舉妄動,恐怕就是羣起而攻之的場面。有燕歌行在,燕三白沒有一擊必殺的把握,那再出第二刀,就很難了。
屋子裡很敞亮,整個屋子就是一間大堂,鋪着地板,沒有桌椅,兩側都擺着兩頭上翹的案几,那燭臺、雕花,都是前朝的樣式。
梅公子在朝外的主位上盤腿坐下,身後的屏風畫着一幅淺絳山水。不多一會兒,屏風後就走出兩個人來,手裡端着酒盅,微低着頭,給梅公子和燕三白各斟上酒。
燕三白認得她們,這是秋蟬和小荷。
院門外,鈴鐺聲已經停了。無名轉頭看向身後,“兩位不請嗎?”
阿柳的一隻腳原本都已經跨過了門檻,可是那一瞬間,鈍痛襲擊了她的大腦,腦海裡翻涌起滔天巨浪。那一段塵封的記憶,忽然在這時被無情的掀開來,就像已經新長出血肉的傷疤,忽然間,又被剜開。
她倏然睜大了眼睛,因爲不可置信和恐懼而微張着嘴,卻說不出任何話來。眼淚像斷了線,滾落臉頰。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嘴,絕望一下子張開黑幕將她籠罩,壓在她的肩頭,讓她慢慢的蹲下,再也站立不住。
“阿柳姑娘,你不進去嗎?公子還在裡面等你呢。”無名的聲音俱是冷漠和戲謔,敲打在阿柳心頭。
阿柳張張嘴,仍是說不出話來,整個人就像失了魂一樣。
關卿辭微微皺眉,冷冷的掃了一眼無名,蹲下來,道:“你可以自己決定,去,還是不去。”
聽到關卿辭的話,阿柳纔算有了些反應,她忽然問:“公子跟蘇梅……是何關係?”
關卿辭默然,無名道:“蘇梅是公子的姐姐。”
蘇梅的肩,驀地顫抖了一下。她捂着自己的嘴,像是要把所有的哭聲和吶喊全扼殺在喉嚨裡,而那雙原本就空洞無神的眼睛,漸漸的失去了所有的光亮。
她想起那一夜,屍體被綁上石塊沉入水底,噗通一聲,讓躲在暗處的她嚇得腿打顫。她踉踉蹌蹌的扶着牆回去,緊接着便是連夜的倉皇出逃。
那一艘船帶她們去往未知的遠方,她無助而害怕,直到腳踏實地,她被帶到那珠簾之後。
她看不見對方的臉,只覺得那雙撫在她頭頂的手雖然冰冷,但指尖仍有暖意,讓她從瑟瑟發抖,到逐漸安定。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阿……阿柳。”
“在害怕嗎?”
“我……不、不害怕……”
對方輕笑了一聲,那聲音聽起來比她大不了許多,但卻像沉澱了許多的故事,早已尋不見一絲青稚。
“你放心,有我在,你會活的好好的。除了我,沒有人能傷害你。”
阿柳聽得懵懂,但正是這個承諾,在她最彷徨無助的時候,拉了她一把。
被送走的時候,她忍不住問:“我還可以再見到你嗎?”
“可以,你想來,就能見到我。”
其後的一年裡,阿柳時常被帶到梅公子身邊,與他說話。那一年大約是她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她又逐漸將那些不愉快的都掩埋在了記憶深處,直到最後一次,梅公子忽然對她說:
“從今以後,你便叫蘇梅罷。”
“蘇梅?”
“對,我喜歡這個名字。”
阿柳紅着臉,點頭。
梅公子很滿意的摸了摸她的頭,道:“走罷,等一切結束的時候,我們會再次相見。”
從那以後,阿柳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日子漸趨平淡,最後只剩下柴米油鹽家長裡短。梅公子更像她小時候躺在難民堆裡曾經做過的一個夢,夢裡風和日麗,她牽着父母的手走在喧鬧長街上時,所看見的,那隻飛在天空裡的,高高的、漂亮的風箏。
但她始終不曾忘懷,深藏在心底裡的小小悸動。
她仍想見他,這一次,她不想再逃了。
關卿辭看着她,不知該如何。因果循環,他在局外,勘得破,卻點不破。他看着這樣的阿柳,心中是有惻隱之心的,嘆息、惋惜,可也僅止於此。
燕三白說得對,他真的很適合大理寺卿這個位置。
無名稍稍有些不耐煩,阿柳磨蹭了太長時間,可他們的時間也許所剩無幾。然而就在他要出言催促時,阿柳忽然站了起來,擦掉眼淚,道:“走罷。”
走罷,走罷,往來處來,往去處去。
“在所有人來之前,有一件事,或許你會有興趣知道。”烈酒下肚,梅公子的臉色紅潤不少,但眉眼之間已露倦怠。
燕三白坐在下首,並不應答。
梅公子也不在意,道:“是有關於蘇梅的事,這些年你一直在查覆滅燕家的兇手,我想,應是她託你查的。你這麼久都查不到真正的源頭,那是因爲我從中插手,將一些線索給抹去了。不過你大約並不知曉,當年殺了我爹孃,一把火燒了燕府的,恰恰是那個託你去追根溯源的人。”
蘇梅。
燕三白的眼中閃過一絲震驚,他想起蘇梅半邊臉上那可怖的燒傷,想起她臨死前那歇斯底里的笑聲和咒罵,心裡忽然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不知道蘇梅對那對夫婦究竟懷有多深的憎恨,所有的一切,包括燕府包括蘇梅的屍骨,都已化作塵埃消失在歷史的長河裡。
但蘇梅臨死前,給了他一個希望,一個活下去的目標。
那或許是蘇梅對這世間最後的一點善意。
但這樣來說,梅公子對蘇梅的感情……便又有待商榷了。是蘇梅殺了他的爹孃,直接點燃了燕家覆滅的導火索,雖說最後又是蘇梅託燕三白救出了他,但結局也顯然並不如何好。
如果沒有這一系列事情,或許這些事情都不會發生。
忽然,“咚!”的一聲,一個東西被扔了進來,重重的砸在地板上。燕三白看去,才發現那竟是一個人——逃跑了的蘇志。
蘇志被反綁着手腳,嘴裡也堵着東西,下巴關節應該是被卸了,防止自殺。蘇志就驚恐的瞪大着雙眼,不安的在地上扭動着,‘嗚嗚嗚’的表達着他的意願。
梅公子看着他的目光淡漠如無物,這時,久候的客人終於到了。
無名領着人進來,俯身跟梅公子和燕三白各行了一禮,“公子,燕大俠。”
燕三白擡眼,視線和關卿辭的撞在一起——怎麼回事?
關卿辭看了一眼阿柳,其意自明。
“公……子?”阿柳的聲音帶着些許顫抖和沙啞,她慢慢的往前走,眼神空洞的望着一處。
梅公子道:“阿柳,你爹在這裡。”
阿柳,他叫自己阿柳……果然一切都結束了麼。
阿柳如此想着,心裡一陣陣揪痛。然後她就想到了蘇志,嘴角露出一絲嘲諷,“我爹?我爹早死了,他不是我爹!”
蘇志蜷縮在地上的身體驀地一僵,‘嗚嗚嗚’的聲音愈發大了。
阿柳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神情卻愈發冷硬,“你是馬三,我爹的同鄉,那個晚上,不是我爹殺了你,而是你早有防備,拿刀殺了我爹再把他沉屍水底!”
蘇志,不,是馬三。馬三的瞳孔猛的一縮,他震驚的看着阿柳,好像從來也沒認識過她一樣。
阿柳笑了,聲音卻有些哽咽,“你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嗎?我雖然看不見,但我聽見了,聞見了。我很害怕,害怕你也把我給殺了,所以我只好假裝什麼都不知道,跟你走。可是你大概沒想到吧,那艘船是公子的,你最後也沒能得逞。”
“唔、唔!”馬三奮力掙扎着,心裡的恐懼像藤蔓一樣將他緊緊纏繞。當初他殺了蘇志,捲了錢帶走阿柳,抱的當然不是什麼好心態。但隨後憑空冒出一個梅公子,那陰冷的目光像剜在他的心上,‘梅公子’三個字就像一柄時時刻刻懸在他頭頂的刀,讓他不敢輕舉妄動。於是他乾脆將計就計,一直扮演着蘇志的角色,等待時機逃跑。他很有耐心,一扮就是好幾年。
所幸阿柳是個盲女,心思也夠單純。
但是他沒想到,她從一開始就知道!難怪、難怪那一夜她要把自己迷暈了獨自逃走!
“想報仇嗎?”梅公子問。
阿柳用力的點點頭,“想。”
秋蟬便走到她身邊,抽出一把匕首親自交到她手中,“要怎麼樣,全看你自己。”
阿柳緊握着冰涼的匕首,心顫了顫,但卻很快恢復堅決。她閉上眼,將眼中那抹痛苦全都掩藏起來。
她已經逃避了那麼久了,這一次,絕不能再逃。她摸索着,走到馬三身邊,馬三驚恐的睜大了眼睛,身體不安的在地上扭動着,像一條醜陋的蚯蚓。阿柳就拿刀對着他,轉頭茫然的往四周看了看,像是在搜尋梅公子的方向,給自己勇氣。
梅公子只是靜靜的看着,不發一言。
然而就在阿柳刺下的那一瞬間,燕三白和關卿辭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住手!”
阿柳的手腕被關卿辭牢牢抓住,用力的,甚至勒出了紅色印記。阿柳吃痛,匕首脫手而出。
關卿辭冷冷看向梅公子,“你叫我來,不是看準我大理寺卿的身份?若要動用私法,又請我來作甚?”
“啪、啪。”梅公子鼓着掌,整個人慵懶的靠在旁邊的小荷身上,嘴角勾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不愧是大理寺卿,頭腦很清醒。那我問你,該怎麼判?”
“怎麼判?”關卿辭一手抵在腰間刀柄之上,一身氣度不怒自威,彷彿又回到了還在長安公堂上的時候,“殺人者抵命,酌情可減之,但若動用私法,罪加一等。要報仇可以,但不是用這種方式。”
“但這裡是小梅園,我與李家素有仇隙,大周的法度,於我如狗屁。”梅公子說着,微微坐直了身子,“今天請你來,只是想隆重些,畢竟這些仇怨困了此間之人數年,若草草了之,將來去了閻王殿,也不好說道。”
語畢,他又看向燕三白,“你不爲蘇梅報仇麼?”
燕三白默然,視線轉向阿柳。柔弱可憐的女子可悲又可恨,所以報仇,還是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