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餓鬼道
正月十六清晨,香榆鎮最好的喜客來客棧門口及門前的街道便戒備森嚴!
段玉苒早早起身洗漱,換上了隨行帶來的衣物中最好的一套石榴紅色衣裙,梳了倭墜髻、插上兩支琉璃桃花籫,整個人清雅又不失麗色的從客房裡走出來。
昨晚,段玉苒已經讓兄長段玉杭向吳公公討個情,允許三老爺和三太太乘坐的馬車在後慢行回京,因三太太有孕,實在經不起折騰。
那吳公公不知真是個通情理的,還是看在碩王的面子上,便應允下來了。段玉苒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先去父母所住的客房拜別,段玉苒才下樓。
樓下的廳內站着兩排穿着不同的漢子!穿着薄甲、戴着頭盔的是吳公公帶來的禁軍,穿着藏藍衣衫、腰繫特定繡紋同色寬腰帶的是碩王府侍衛。
兩撥人分立在兩把椅子後面,靠內坐着的是碩王、靠門坐着的是天使吳公公。
段玉苒先向碩王和吳公公福身行了禮,然後由段玉杭和禁軍頭領的護送下登上了馬車。此次回京,她並沒有帶婢女同行,而是留下了雲珠和碧珠跟三老爺一行進京。路上雖然有兩三晚是宿在驛站,但她還算能照顧自己的。
待段玉苒上了馬車,吳公公起身朝碩王拱手道:“王爺,奴婢這就啓程了。望王爺也早日回京纔好,免得皇上擔心您。”
顧衡微點一下頭,“有勞吳公公路上對段小姐多加照應了。”也許他會比吳奎和段玉苒先回京也說不定!
一路順利,有段玉杭隨行相護,加之吳公公在吃住行上也很關照,段玉苒並沒有吃太多苦,用了兩天兩夜的時間便趕回了京城。
進京之後,隊伍直接進宮!段玉杭不在召見之列,便被留在了宮門外,他目送妹妹走進宮中那條長長的巷子、宮門緩緩關閉,心也隨之越來越下沉!
因進宮時已經是午後,段玉苒便先被領到了御書房所在的清乾苑。
吳奎先去向皇帝稟報,沒用多長時間就又返回來,將段玉苒引領到了一處殿房內。
段玉苒進來時偷瞄了一眼殿上的牌匾,上面寫着“蘭德殿”。
本以爲皇帝會很很快過來,但段玉苒愣是在蘭德殿內從午後等到傍晚!約站了兩個時辰左右!她的兩條腿和腳都站得僵硬了,卻又不敢隨便亂動或自己找個椅子坐下!
段玉苒心想:堂堂九五之尊,不會像內宅婦人那般搞什麼下馬威等小鼻子小眼睛的手段吧?作皇帝的還是國家大事重要,也許是批閱奏摺忙了些。
偷偷抖了兩下站麻的雙腿,段玉苒覺得肚子都站得快扭筋了!腰也痠疼得厲害!
幸好是皇帝要在此殿接見她,所以宮人將殿內的兩個大大的炭鼎燒得滾熱。不然這大冬天的在寒冷中站兩個時辰,段玉苒也真是受不了!
“皇上駕到!”突然,外面傳來內侍的唱聲!
段玉苒趕忙站直身子、垂下頭靜候皇帝到來。
先是六名宮人進入,兩名提燈的內侍將殿內懸着的燈盞全部點亮,兩名宮女捧着香爐和炭盆走到長案前整理,還兩名內侍在殿內巡視……這皇帝進一間殿房也是如此的程序繁複,段玉苒還是頭一次見。
待全部準備完畢,皇帝的御駕也才真正的到了蘭德殿。
高大的明黃身影邁進了殿內,候在門內的內侍和宮女全都躬身行禮。段玉苒見狀,也福下身子相迎。
皇帝進來後就看到了雕龍的柱子旁站着的紅衣女子,略作打量後朝長案走去。宦官吳奎緊隨在側服侍着。
待皇帝坐定,吳奎上前低聲說了兩句,就見皇帝點點頭,威嚴地道:“就讓她近前說話吧。”
“是。”吳奎無比恭敬地應了一聲,然後擡頭對還福着身的段玉苒道,“段氏上前回話!”
段玉苒咬牙站起身,邁着僵硬的腿來到殿中跪下道:“民女段氏,參見皇上。”
上面先是令人頭皮發緊的沉默,好半天才聽到皇帝道:“擡起頭來。”
段玉苒擡起下頜,不敢直視龍顏。
皇帝左看右看了幾眼,眉頭皺了起來。
“這就是令碩王動心的女子段氏?”皇帝似乎有些不相信,挑眉問身旁的吳奎。
段玉苒聞言差點兒一跟頭摔倒在地上!
什麼叫“令碩王動心的女子”?誰造的謠啊!什麼時候自己令碩王動心了?
只聽吳奎帶着笑意的聲音從上面傳來,“回皇上,奴婢只知這女子正是貴妃娘娘口中那位忠勇伯府玉字輩中行四的姑娘,至於其與碩王殿下的關係……奴婢不知情啊。”
皇帝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在那個什麼榆鎮不也看到碩王和他們一家在一起了嗎?”
“是,皇上。奴婢去給段家宣讀聖旨時,碩王殿下的確在那間客棧裡。聽說當晚,段氏與其兄出門賞燈,還險些被歹人綁了去。”吳奎道,“多虧碩王殿下及時趕到救下了段氏,纔沒出什麼大事。”
“哼!那小子還有英雄救美的本事?”皇帝哼了一聲,語氣不明地說了這麼一句。
一直被忽視的段玉苒不明狀況,只能還仰着頭不敢垂下。
皇帝又看了段玉苒兩眼,似乎怎麼也不相信盧貴妃所說的“碩王與一個和離大歸的女子不清不楚”這件事是真的!自己的兒子好歹也是皇子,就算肥胖了些,那也是龍種!想要什麼樣的清白千金沒有,怎麼會和這種嫁過一次的女人勾纏?但如果是這個段氏施手段迷惑碩王,卻又不好說了!
段氏的姿色勉強屬於中等,雖然福着身子看不清全貌,但觀其肩、胸、腰便能看出是個纖濃有度、略豐腴的女子。今年已經十八|九歲、又嫁過一次,這樣的女子如同成熟的蜜桃,對男人的確有着誘|惑之力!
盧貴妃說此女性情淫|蕩、水性楊花!和離後即隨父母返京,堂姐未死便與身爲齊遠侯的姐夫勾勾搭搭!後來又使狐媚手段誘騙了東盛郡王世子,迷得世子鬧騰着非要與其訂婚不可!聽說,應國公府俊美的三公子也曾着了她的道,想迎娶這個表妹做續絃!
碩王與其更是藉着寶瓏齋的掩護頻繁接觸,私下裡不知是怎樣的香豔關係!
因爲盧貴妃將段玉苒說得太媚惑了,皇帝還以爲是怎樣一個天姿國色、風情萬種的美人兒!今日一看,也不過爾爾!
“段氏,你與碩王是什麼關係?”皇帝也不浪費時間,直來直去地問道。
段玉苒調整好心情,垂下頭答道:“回皇上的話,民女與碩王是普通的僱傭關係。”
“僱傭關係?”這是個新詞兒!皇帝饒有興味地問道,“哦?你給朕說說,怎麼個僱傭關係?”
段玉苒便將自己爲寶瓏齋提供琉璃製品的圖稿,碩王付佣金和抽成給自己的合作方式說了一遍。並聲明自己經常去寶瓏齋,並非是和碩王私會,而是商議畫稿之事。
“方纔你說,那面琉璃壁畫也是你想出來的主意?”皇帝來了興致,微探出身子問道。
“回皇上的話,的確是民女提了這個主意。但山河圖的畫師並非是民女,而是碩王請名家所繪。”段玉苒答道。
皇帝滿意地點點頭,對段玉苒有些刮目相看了。
這世間琴棋書畫皆精的女子並不少,甚至有些女子的詩詞比男子所作還要意境優美!但這些才女多是精於深閨才藝,像段玉苒這種對民間手工技藝也感興趣的女子還真不多!
吳奎在旁見皇帝的臉色比剛進殿時好了許多,心下也替段玉苒鬆了口氣。
幸好皇上是個愛才的帝王,還是個熱愛收集新奇特之物的皇帝!
皇帝又問了段玉苒一些琉璃燒製上的工藝問題。幸而段玉苒在天藍山莊住的那幾日有去燒窯處看琉璃磚的燒製,也與工匠探討過工藝過程,所以對皇帝的一些提問還能對答如流!
“貴妃娘娘到!”外面又傳來內侍尖高地唱聲。
環佩叮咚、香風飄來,盧貴妃人未到卻已經令殿內的人感受到了她的存在!
“臣妾參見皇上。”嬌柔的聲音婉轉悅耳,那音節處的轉彎恰到好處,搔人心尖兒!
座上的皇帝露出笑顏,朝盧貴妃招手到,“愛妃起來吧,過來到朕身邊坐!”
“謝……皇上。”盧貴妃鶯語道。
由宮女扶着起身,盧貴妃的眼角斜睨了一眼段玉苒,然後掛着最完美的笑容走向皇帝。
“皇上累了一天,還要費神親自詢問這段氏女,臣妾放心不下便過來了。”盧貴妃坐在皇帝旁邊的椅子上後便柔若無骨的輕偎過去,兩隻柔軟的玉手輕搭在皇帝的手臂和腿上,“皇上可問清了麼?”
皇帝笑呵呵地道:“愛妃之前是多慮了,這段氏只是阿衡聘請的畫師而已。二人經常見面,也是研究琉璃制物之事。”
盧貴妃笑得愈發明豔,微扭頭看着跪在地上的段玉苒笑道:“哦?真的是如此嗎?如只是花錢聘請的畫師這樣的關係,那碩王爲何從卓州匆忙離開,並尋到東盛郡王世子送回京呢?又爲何前幾日突然離京去追段氏一家呢?”
皇帝聽了盧貴妃這番話,臉上的笑容一斂!也覺得碩王的舉動未免有些過頭了!如果真的只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關係,的確也不必處處維護到如此地步吧?
“段氏,你怎麼說?”皇帝沉聲問道,“你是不是向朕有所隱瞞?”
段玉苒暗罵盧貴妃是賤婦!但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來!
“回皇上、貴妃娘娘的話,民女之前所言句句屬實。民女與碩王只是主僱與生意上合作的關係。至於碩王爲何從卓州回京、又剛巧救了落迫的東盛郡王世子,又爲何與民女一家在香榆鎮巧遇,這些民女也是答不出來。若是皇上與貴妃娘娘想知道實情,直接詢問碩王殿下似乎更好些。”
“大膽段氏!竟敢對皇上指手劃腳!”盧貴妃柳眉一立,嬌叱道,“現在是皇上問你是不是與碩王有私,你竟推諉皇上去問碩王!皇上是九五之尊,是你這種下賤之人隨便用話打發的嗎?”
段玉苒攏於袖中的雙手緊扣在一起,指甲刺痛了掌肉!
“民女不敢。只是民女真的不知碩王爲何會出現在香榆鎮。”段玉苒咬死自己不知情!自己說什麼都是錯,乾脆就說不知道!
“皇上,您看啊。”半老徐娘的盧貴妃輕搖着皇帝的袍袖撒嬌地道,“這個段氏連您的龍威都敢無視!便可知上次臣妾召她進宮時,她對臣妾是何等的無禮!那日若不是太子妃強行將人帶走,臣妾真想讓宮中嬤嬤好好教一教她規矩了!不然,也不會今日衝撞了你。”
皇帝臉上的表情深沉難測,看段玉苒的眼神也有着探究之意。
這個盧貴妃,在往段玉苒身上砸罪名時,還不忘拖太子妃下水!
“段氏,你身爲忠勇伯府的千金小姐,卻品行不端,你可知罪?”皇帝突然給段玉苒定了罪名地問道。
段玉苒額頭觸地,聲音清悅地道:“民女冤枉。”
“皇上,段氏竟是不服呢!”盧貴妃惡毒地道,“真是罪不可恕!像這種不守婦道、壞了德行的女子就該嚴懲以儆效尤!”
皇帝沉吟片刻,對立在一旁的吳奎道:“吳奎,暫將段氏關進暴室獄,待朕問過碩王后再定其罪!”
吳奎心中一嘆,躬身道:“是,皇上。”
盧貴妃似有不甘,但皇帝已經下了旨意,她便不好再多言!能得寵這些年不衰,多少與她懂得在皇帝面前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該閉嘴!
吳奎命宮人進來將段玉苒帶去暴室,回身又去服侍皇帝與貴妃。
暴室,聽着很嚇人,其實只是掖庭中關押罪婦的地方。
段玉苒被領進一座較荒涼的院子,院中有三排脫漆的殿房,有的門窗扇上的糊紙都沒了,露着黑漆漆的大窟窿。
一個穿着青布棉襖,腦後梳着團髻的中年婦人提着燈籠迎上來,帶段玉苒來的宮人指了指她對那婦人道:“祥嬤嬤,這是今兒被皇上處罰關到暴室的段氏。”
祥嬤嬤舉高燈籠挑眉將段玉苒打量了一番,露出驚訝地表情。
但凡被送到暴室來的女人,無論之前是高高在上的妃嬪,還是低賤的宮女,無不是表情怨忿或驚慌恐懼!有的甚至還得被人捆綁或押制着拖過來!鮮少有這種如同被安排普通住處般平靜的罪婦!
“可有什麼交待?”祥嬤嬤轉頭問宮人。
其中一個瘦高的宮人湊上前朝祥嬤嬤低聲了兩句,然後退了回來。
“我知道了。”祥嬤嬤簡短的應道,視線又看向段玉苒冷聲地道,“跟我來吧!”
段玉苒不知那瘦高的宮人跟祥嬤嬤說了什麼,但她先起了警惕之心。
兩個宮人並沒有先行離開,而是鑽進了院子東側一間冒着熱氣的小屋子裡,那裡是看管罪婦的嬤嬤和宮人們平時休息取暖的地方。
段玉苒跟着祥嬤嬤進了東側那排殿房中的一間,裡面亮着昏黃的燈火。
屋子裡還有兩個嬤嬤在吃飯,看到祥嬤嬤帶人進來也只是擡擡眼睛,嘴裡稀里糊嚕卻沒停。
祥嬤嬤坐到椅子上,冷聲對段玉苒道:“身上帶着的金銀之物都褪下來!若你想尋死覓活,留根腰帶子就夠了!”
段玉苒被祥嬤嬤這冷酷無情的話說得打了一個寒顫!難道關到暴室裡的女子有自己尋死的?
不想作無謂的反抗,段玉苒將頭上的籫子、耳上的墜子和腕上的鐲子都摘了下來,放到祥嬤嬤手邊的桌上。她此次進宮也沒戴什麼值錢的首飾,也是作了出不去的最壞打算,何必便宜了那些宮人!自己此次進宮的命運要麼是死、要麼是活,而做此決定的還是皇帝,普通宮人根本無從幫她!
祥嬤嬤很滿意段玉苒的上道,從桌上順了一隻金鑲玉的鐲子到袖子裡後朝吃飯的兩個嬤嬤喝道:“快點吃!再去取了那幾個的飯食過來!”
聽了祥嬤嬤的喝斥,那兩個嬤嬤吃東西的聲音更大了,猛往嘴裡塞着像肥肉片子似的東西。
段玉苒的午飯和晚飯都沒吃,可看着那分不清是什麼東西的菜卻一點兒感覺不到餓!
祥嬤嬤帶着段玉苒走到正面第三間殿房,從腰間抽出鑰匙打開了鎖,推開門道:“進去吧!”
裡面黑得什麼也看不清,段玉苒突然感覺有些害怕!
“別磨蹭了!”祥嬤嬤在段玉苒的後背大力的推了一下!
段玉苒跌跌撞撞的撲進了殿內,腳下不知踢到了什麼,身形不穩的摔倒在地上!
騷臭的味道撲鼻而來,段玉苒立即爬到門口牆角處捂着胸口嘔起來!
將早上吃的那點東西都吐了出來,段玉苒脫力的站起身,嘴裡苦苦的。
站在漏風的門板前,段玉苒望着外面。
押送自己過來的宮人從祥嬤嬤手裡接過自己褪下來的首飾,笑着離開了小院。
那兩個吃完飯的嬤嬤從屋裡走出來,一邊用袖子抹着嘴上的油污,一邊走向東側冒着煙的一間小屋子,出來時她們每人手裡提着兩隻冒着熱氣的木桶……
“吃飯了!吃飯了!”兩個嬤嬤粗着嗓門喊道。
桶裡是吃的東西?段玉苒對那吃食的精細程度不抱什麼希望。恐怕連鄉間百姓吃的菜糰子都不如吧。
正想着,突然有幾間殿房裡傳來叮噹嘩啦等噪音,很多隻蒼白的手臂平空冒出來般從門扇格子中伸了出來!手裡都舉着黑乎乎的碗碟!
也許是夜色中這一幕實在恐怖,段玉苒竟嚇得跌坐在地上!
身後傳來唏唏嗦嗦的聲音,還有人粗重的喘息聲!
“我的……我的?”那人沙啞地重複着。
段玉苒的心都要跳出來了,迅速的又縮坐到了門口,將後背靠在門板上。
月光投進來能照到的地方有限,段玉苒就看到一隻枯瘦的手臂從黑暗中慢慢移到月光之下,在地上胡亂的掃着、摸着。
那隻破了兩個大口子的“碗”就在一旁,可那隻手似乎總是越過去摸不到!
喉間滑動了一下,段玉苒上前抓住那隻碗……那隻手也摸到了碗。
“這是我的碗!不要搶我的碗!”那隻手的主人突然尖叫起來,並猛的把碗搶了過去!
嘶!段玉苒覺得自己的兩根手指上傳來一涼的感覺,溫熱的血就涌了出來。
“吃飯了!”提着桶的嬤嬤扒着門板朝裡面呼喝道,“不吃了怎地?”
搶碗的人從黑暗中爬出來,舉着破碗想湊近門前。
藉着月光,段玉苒看清了這個人!
身上穿着的衣裙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沒了袖子的破布包裹着一具乾癟的身子,枯黃稀薄的頭髮披散着,恐怕連個圓髻也扎不起來!
可能是眼睛看不見,這個人雖然非常着急想爬到門口用破碗接吃食,卻總是爬錯方向!
段玉苒想幫她,可她卻以爲段玉苒是要搶自己的碗,不住尖叫着“我的碗”!逗得門外的嬤嬤咯咯直笑。
段玉苒鼻子一酸,擡手抹了一把眼淚走到門口,用央求的聲調對送飯的嬤嬤道:“嬤嬤,我是今天晚上剛被送到這裡來的,能否……能否給我一隻碗?”
那嬤嬤打量了一下段玉苒,撇了撇嘴彎腰在桶裡劃拉了兩下,將舀菜的碗裡裝了菜遞給段玉苒,“喏,用這個吧!”
段玉苒道了聲謝,接過與泔水沒什麼區別的菜,嬤嬤又從另一隻桶裡抓了一個饅頭壓在上面。饅頭上有着清晰的黑指印!
雖然說在這種地方就不要挑吃用了,能活着都是好的,但段玉苒覺得自己還需要適應……起碼今天的晚飯她是吃不下去的!
送飯嬤嬤也管段玉苒的“室友”沒分到飯,拎着桶往下一間去了。
段玉苒試着將吃食拿進來,但發現門扇上的格子比碗小,根本拿不進來!再往其他屋子看,裡面的人都是手臂伸到外面擎着碗,一隻手抓着饅頭和菜往嘴裡塞!
餓鬼地獄會不會就是這番景象?
腳踝上一緊,那個護着破碗的乾癟女人抓住了段玉苒的腳,手裡舉着碗不停的道:“我的……我的……”
段玉苒的眼淚流了下來,她想自己會不會有朝一日也變成這副模樣!
用一隻手將菜上的饅頭拿進來放到那女人的破碗裡,再一把一把抓着菜順進來放到破碗裡。
那女人聞到了菜的味道,不等段玉苒抓完就捧着碗拼命往嘴裡塞菜和饅頭!
段玉苒安靜地看着她吃,等她快要吃沒的時候,再用手抓了自己碗中的菜放進去。
直到盲眼女人吃完了所有的菜,段玉苒才試着用各種角度將碗順了進來。
難怪碗得是破的,好碗不容易從門格子順出去!
盲眼女人吃飽了,又本能的朝不太冷的裡面爬去。
段玉苒也顧得髒與臭,靠着門板緩緩的坐到了地上。她的指甲裡還有菜渣,手也溼冷油膩。
手指不由自主的摸上了自己的腰帶,祥嬤嬤說的那句話跳進腦海:若你想尋死覓活,留根腰帶子就夠了!
太陽升了起來,段玉苒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竟睡着了!
陽光照進來,使她看清了這間殿房內的一切。
角落裡,髒污幹瘜的女人擁着一條翻出結塊棉絮、黑乎乎的被子沉睡着,她的身下是一張破席子。恭桶就在另一個屋角處,屋裡的氣味應該就是從那裡散發出來的。除了這些,屋裡竟然還有一張桌子和一條破長凳……
令段玉苒意外的是,雖然屋子簡陋得和牢房沒什麼區別,那個盲眼女人也神智不清的樣子,但屋內並沒有胡亂便溺的痕跡!這證明那女子都是在恭桶裡方便的。
扶着門板站起來,段玉苒伸展了一下手腳,然後朝“室友”走去。
腳步聲驚醒了女人,她幾站是立即就醒了,擁緊被子往角落裡縮,嘴裡一直重複着“我的,我的”!
段玉苒在她面前蹲下,溫聲地道:“我叫段玉苒,昨晚剛被關進來的。”
女人無神的眼睛眨了眨,表情有些茫然。
“你被關在這裡多久了?”段玉苒靠着女人坐下來,儘量忽視恭桶散發出來的噁心味道,像聊天一般與女人說着話,“你犯了什麼錯被關進來?關了多久開始吃這裡的飯菜?”
都說好死不如賴活着,可這樣活着還叫活着嗎?
“會……會出去。”女人突然說了一句“我的”之外的話!
段玉苒一愣,扭頭看向女人。
女人瘦得凹陷的臉上佈滿希望的光彩,空洞的眼睛裡彷彿也閃着光芒,“會出去,皇上會接我出去。”
原來這是一名犯了錯妃嬪嗎?爲什麼沒關到冷宮裡,而關到了暴室?
“會出去。”女人很堅定地又說了一遍。
出去?是啊,也許這裡面苟延殘喘活下來的人都抱着這種想法——有朝一日會活着出去!
自己呢?也會出去嗎?碩王會救自己嗎?以父兄之力根本不可能救自己出去,而忠勇伯與大太太更不可能幫自己……
暴室獄一日兩餐,而且還是不定時的!那飯菜就像是從各宮裡收來的泔水,像熬豬食一樣在東側小間裡亂燉一氣,然後盛在桶裡分給暴室中的罪婦們吃!若是給米飯,必然是餿的!若是發饅頭,有時是乾冷硬的,有時候是軟的,倒不見有發黴的,也許跟天氣有關,不容易變質。
段玉苒無法吃下泔水似的菜,她都是將自己那份菜給了盲女人,如果發饅頭她就吃幾口。
直到第四次看到太陽升起,被飢餓、寒冷、恐懼折磨的段玉苒有些絕望了!
傍晚,她趁着還有光亮時解下腰帶,踩着桌子將帶子甩到了房樑上。然後又在屋裡子揀了幾塊破木條,從盲女人窩着的角落每隔一點距離擺上一條。
晚上發吃食時,段玉苒拉着盲女人摸着那些木條來到了門口,又拉着她摸着門板站起來,從格子外接了嬤嬤倒的菜和飯。
將自己那份兒晚飯都給了盲女人,段玉苒蹲下來對她道:“我終是沒有你堅強的。”
正努力吃着餿飯的盲女人彷彿沒聽到段玉苒說什麼,只是埋頭吃着。
段玉苒嘆了口氣,走到了懸着腰帶的樑下,踩上了長條凳子……
啪啦!剛兩隻腳踩上去,白天時還能承受她重量的凳子竟散架了!段玉苒兩隻手本能的抓住腰帶免得摔下去!喉間也發出驚叫聲!
呯!院外發出一聲巨響,然後是雜亂的腳步聲!
“皇上有旨,宣段氏蘭……蘭德殿回話!”有人在外面氣喘地喊道。
接着外面又是一片亂,其他幾間殿房裡有女人高呼“皇上”、“皇上冤枉啊”……
嘩啦,門被人打開,數條人影衝了進來!
正狼吞虎嚥的盲女摔了碗,手腳並用的朝裡面爬去!
“玉苒!”有人喚了一聲。
段玉苒還抓着腰帶吊在半空中,被突來的動靜嚇到,竟忘了應聲和鬆手!
“王爺!”有人從外面遞進一支火把來,瞬間照亮了屋子!
屋裡詭異的一幕令站在門口和門內的人都呆住了。
顧衡只是怔了片刻,就衝到了段玉苒的面前一把抱住她的腰身,怒吼道:“你要作什麼?”
段玉苒手一脫力,就鬆開了帶子!
放下傻呆呆的段玉苒,顧衡認真的打量着消瘦了許多的少女,再擡頭看看房樑上懸着的那根打着死結的帶子,然後狠狠的將段玉苒壓在懷裡!
段玉苒怔怔的,一副傻掉的樣子,任憑碩王用蠻力將她壓得渾身骨頭疼!
滾滾熱力從這個懷抱裡散發出來,將她籠罩其中,段玉苒暈暈乎乎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登了極樂?
顧衡感覺自己懷裡抱着一坨小冰塊,恨不得用自己快些將她溫暖過來!如果自己再遲些過來,她會不會就……
“王爺……皇上還等着吶。”門外的內侍小心翼翼地、低聲地提醒道。
顧衡的眸中閃過狠戾的光芒,咬牙鬆開了段玉苒!解下自己的黑裘披風裹在她的身上,然後俯身將人抱了起來!
段玉苒發出一聲低呼,雙手自然的攬上了顧衡的頸子。
顧衡抱着段玉苒大步的出了屋子,段玉苒藉着火把的光芒看到一臉恐懼的盲女人縮在破被子裡……
外面的冷風撲打在臉上,段玉苒纔回到了現實!
宮燈與火把照亮了夜晚,也令她看得清抱着自己的這個男人正滿臉怒色!
似乎感受到段玉苒的視線,顧衡轉過頭看向她。
狹長的雙眸、高蜓的鼻子、薄厚適中的雙脣……其實,壽蘭縣主說得沒錯,碩王有時候是挺英俊的,算是個帥胖子吧。
“蠢貨!”突然,顧衡罵了一句。
啥?正沉浸在迷幻氛圍中的段玉苒猛的瞪大眼,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方纔你在做什麼?”顧衡聲若寒冰地問道。
段玉苒騰出一隻手壓了壓擋住嘴的大黑裘,雲淡風輕地道:“準備上吊。”
此言一出,她就感覺到自己貼着的軀體瞬間緊繃堅硬起來!抱着自己的手臂也緊得勒痛了她!
“幸好你來了。”接着,段玉苒輕嘆一聲又摟緊了顧衡的頸子,將自己埋入大黑裘裡,“也幸好我多撐了一天……”
顧衡聽得心擰,腳下的步子邁得更大了。
在進蘭德殿面聖前,宮人請碩王將段玉苒交給她們帶去沐浴更衣。在暴室裡關了四天,身上的味道和現在的儀容肯定不會太好,總不能讓她臭烘烘地薰到皇上吧!
顧衡冷眼掃過那幾名宮女,嚇得宮女們抓着裙襬縮成一團。
最後,顧衡還是將段玉苒放下,讓她披着自己的黑裘披風跟那幾名宮女去沐浴更衣。
目送段玉苒進了一間小殿房後,顧衡大步朝蘭德殿走去。
蘭德殿內,盧貴妃正跪在一個大墊子上哭得梨花帶雨,皇帝沉着臉抿脣不語。
碩王渾身罩着黑氣的進了蘭德殿,朝上座的皇帝拱手道:“父皇。”
“人呢?”皇帝的聲音有着濃濃的不悅。
“爲免儀容不整衝撞父皇,段氏被宮人帶下去沐浴更衣了。”顧衡道。
皇帝氣得一拍長案,怒道:“朕問的是小七和小十呢?你爲了一個女人竟然將自己的弟弟囚禁起來,簡直是……”
“嗚……皇上,您快救救阿衍和徵兒啊!”盧貴妃哀鳴出聲。
顧衡勾脣無聲冷笑,跟皇帝說話時卻格外恭謙,“父皇誤會兒臣了。七皇弟與十皇弟想看琉璃是如何燒製而成的,兒臣便請兩位皇弟去我京外的天藍山莊一看究竟。本是兄友弟恭的事,怎麼倒成了我囚禁兩位皇弟?”
皇帝眼睛一瞪,氣得磨牙!
這混帳小子!方纔那麼問都不說,這會兒又裝什麼兄友弟恭了!
“皇上!皇上!求您快將阿衍他們接回來啊!皇上!”盧貴妃爬行兩步嘶叫起來。
“貴妃不必焦急。本王已命山莊的管事好好招待兩位皇弟,不會有事的。”顧衡似笑非笑地看着驚慌不已的盧貴妃,淡聲地道,“如今城門已關,山路又滑。連夜將兩位皇弟從睡夢中吵醒趕回京城,萬一出了什麼事,豈不是不好?”
盧貴妃惡狠狠的瞪着碩王,想罵他是混蛋、罵他是殘害手足的畜牲!可兒子現在在人家手上,她不敢!
皇帝閉了閉眼,覺得有些頭疼。
“皇上,您要爲臣妾和阿衍、徵兒作主啊!”盧貴妃不敢跟碩王撕逼,只得向皇帝討公道。
皇帝怎麼給公道,難道真的非要大半夜將兩個兒子從天藍山莊接回來?碩王人家可說是爲了滿足兩個弟弟的好奇心,請他們去的!要是急吼吼的連夜將人接回來,豈不是傷了碩王的心?萬一再像碩王說的那樣,山路滑出了什麼事……
“啓稟皇上,段氏求見。”門外的內侍稟報道。
皇帝精神一振,揚聲道:“宣!”
四個宮女忙活她一個人,自然是很快的!沐浴太浪費時間,宮女們就用帕子給她擦拭了身子,又通了頭髮,還抹了厚厚的桂花油掩蓋異味!再換上薰了香的新衣裙!
在鬼門關外張望了一眼的段玉苒心有餘悸地垂首進了蘭德殿,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又是何種命運安排!
在宮女巧手的打扮下,四天沒怎麼吃東西略微清瘦了一點兒的段玉苒竟多了幾分美豔!臉上那處在香榆鎮被劫匪打傷的地方也用脂粉遮蓋住了。
“民女參見皇上。”段玉苒一如那日跪下來行禮。
皇帝瞥了一眼盯着段玉苒不放的次子,心中大罵碩王沒出息!
“段氏,朕已查明之前外間對你的傳言純屬子烏虛有。碩王也親自澄清你與他只是單純的合作關係,你無罪了。”皇帝道。
“民女謝皇上明察之恩!”段玉苒磕了一個頭謝恩。
“段氏,明ri你就可以出宮與家人團聚了。”皇帝又瞥了一眼圓臉陰沉的碩王,清咳一聲道,“今番令你蒙冤受驚,就賞明珠一斛、錦緞百匹、玉如意一對壓壓驚吧。”
“謝皇上賞賜。”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