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撥雲見霧(中)
昭靜貴太妃年歲比楊太后小些,生的珠圓玉潤,舉手投足之間還帶着些書卷氣,雖紅顏漸漸老去,一身素服,髮髻之上只有一塊溫潤的玉耀,一顰一笑皆是畫卷,她衝着楊太后拜拜手道:“姐姐今日精神好,我們纔敢來,若是日日來你豈不是煩膩了。”
楊太后在貴妃榻上歪着,身後兩個宮人溫柔的給太后捶背,她慢慢的坐直對着衆貴太妃說道:“如今都這個年紀了,還講究甚,都好生坐着一起說說話,這日子才過的有趣些。”
剩下的貴太妃也都笑着應和,她們是先皇嬪妃,如今能在這慈華殿有一席之地不是家世好便是官家生前得寵,兩者都不好的都被遣去道觀做了真人。
說起來便是在宮中也是秋日黃花,寂寥度殘生,只是卻比道觀好,送去道觀的嬪妃後半生如何悽慘可想而知,不過是苦熬的無心之人罷了。
在宮裡一應吃穿用度還是好的,如今慈華殿的楊太后更是好性子,都是太后太妃,前半生爭的帝王額恩寵,後半生都就相依爲命的伴兒。如今慈華殿裡都是無子嗣的,只有楊太后和大娘娘劉太后一起撫育了當今陛下,年歲越久慈華殿的她們就越發親近起來。
貴太妃杜氏看着案几上那黃花梨雕鳳的長條包金盒道:“今日也不是大娘孃的生辰,姐姐如何又將這盒子取出來的。”
楊太后身後一個年長的姑姑名叫慧遠的忙說道:“貴太妃不知道,我們娘娘那日不看?今年越發奇了,便是安寢也要抱在懷裡。我們也是勸不得。”
“也不知道大娘娘在盒子裝的甚寶貝竟然叫姐姐這樣愛惜,也叫我們看看?”一直不說話的曹貴太妃忙跟着應和道。
也不怪衆人好奇,劉娘娘去世前留下的這個黃花梨雕鳳長條包金盒給楊太后,楊太后常常拿出了擦拭,若是要看總是秉退左右,自己一個人看,一看便能獨坐幾個時辰,天長日久宮裡便有了流言蜚語,說這黃花梨雕鳳長條包金盒裡裝着的是先皇的遺旨,越是不知道這流言蜚語便越是傳的快。
楊娘娘看了看那長條盒笑而不語,昭靜貴太妃沈氏忙說道:“就你越老越發上臉了,這是大娘娘留個姐姐的,也是你想看就看的?”
曹貴太妃見楊太后笑而不語便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得了沈氏的圓場忙岔過話題說道:“我不看我不看,我今個可是來聽姐姐說說襄王府的事兒
。”
先帝既不是太宗的長子,也非皇后所生,原本是沒有資格繼承皇位的。當先帝的哥趙元佐因趙廷美之死發瘋、二哥趙元僖暴死之後,他有幸成爲太子。先帝少年時候先封韓王后封襄王,劉娘娘是在先帝封太子以前入的襄王府爲妾,她入襄王府的時候只有十二歲。
楊太后陷入回憶之中,她十二歲的時候被送襄王府爲妾,論家勢力自然比不了章穆皇后郭氏,她見章穆皇后郭氏的時候她還是秦國夫人,是太宗皇帝賜婚明媒正娶的王妃,而她是王府唯一的妾室。
她入王府的時候年紀小,秦國夫人跟當時的襄王商議讓她晚兩年再伺候,先帝應允。
只是那時襄王不常在府中待着,她見襄王的時日更是不多,每日只在書房裡消磨。
她已經不記得第一次見先帝的情形了,卻記得第一次見大娘孃的是在王宮指揮使張耆家裡,她雖然不圓房,但跟在襄王書房伺候,有一次襄王臨時起意將她扮作侍從一起去了張耆家裡,她在林軒閣的書架前見到了凝神讀書的大娘娘。
大娘娘雖然是蜀中女子卻身量高挑,一身紅衣,髮鬢高梳,手握書卷,回眸一笑驚爲天人。
那一年大娘娘二十四歲,她十二歲。
她立在門外竟然忘記了進去,仿若歲月都在大娘娘面前羞煞了,何況她?
正說着回憶着,時光倒退到她們認識的那一年,她的心又在重溫遇見那日的清甜和震撼,不巧宮人便來報,說官家從宜良殿過來了,衆人忙起身要去相迎,只見官家已經到了慈華殿的門前。
官家先給楊太后見了禮,衆貴太妃又給官家見禮,禮畢方纔坐下,只是原本說說笑笑的衆人都禁了聲。
“母后和太妃們方纔說甚如此熱鬧?”官家並不急於說郭氏的事情,御醫也說她至少還能熬過着半日,楊太后身子骨弱,經不起這消息,他已經吩咐宮人們噤聲了。
“說些舊事,陛下這時過來怕是有事,先說事兒。”楊太后只瞧了一眼便知道陛下是有事要說,只是他氣色尚好,猜不出甚事兒。
“向母后借慧遠姑姑去陪阿薇說說話兒,她只說想大娘娘了。”官家不敢言實,扯了謊。
“是,慧遠你去吧!”楊太后一聽身子猛地直起來對着身邊的慧遠姑姑說道,眼中頗有憂慮之色。
見慧遠去了,楊太后望着她的背影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道:“阿薇也是個可憐的孩子——”說道這裡便不再往下說了,郭氏落得今日下場自然是她自己孤傲,若不是那一巴掌,官家也尋不得藉口,可是郭氏過不至於廢。
陳年舊事,說多了未免傷了陛下的面子,當日她已經盡力而爲了。
官家滿腹心事並未聽清楚,卻瞥見一旁的黃花梨雕鳳的長條包金盒,想起了宮中的流言蜚語,眼睛便有些移不開了。
楊氏撫養官家長大,豈會看不透他的心思,見他一直盯着那盒子便微微有些動容說道:“關於這盒**中倒是有些話兒,今日曹妹妹也提了,不妨衆人一看
。我原打算這一生一世只自己好生藏着、看着、帶着的。”說完從袖子中取出一把精緻的小鑰匙遞給身邊的宮人。
盒子被小心翼翼的打開了,宮人低着頭顫巍巍的將盒子裡用雙面繡裹着的一卷畫取出來,慢慢的展開,雙手高高的舉起來。
衆人的目光全部都落在這卷畫上,畫上是個二十來歲的娘子,高鬢金步搖,紅衣似火,回眸一笑百媚生,如盛世中最璀璨的煙火,美的濃烈,豔的奪目。
官家一驚立身言道:“大娘娘!”
衆人更是一驚,素來知道楊太后和大娘娘交好,原以爲都是宮中生存的利益依附而已,今日一看方纔覺得是姐妹情深,果然親生也未必能如此,譬如趙飛燕趙合德親生姐妹卻在宮中不睦。
千猜萬猜,也料不到這楊太后愛如珍寶的盒子裡裝着的竟然是大娘孃的畫像。
“收了吧!”楊太后吩咐道,然後眉眼低垂很是乏力的樣子對衆人說道:“今日我且乏困了。”
衆貴太妃便知道楊太后是有話單獨要與官家說的了,連忙起身告辭。
衆人去了,一連宮人也被秉退了,官家上前去扶住楊太后道:“母后這是何苦,大娘娘也去了幾年了,您該保重纔是。”
“陛下且聽我一言,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本無甚遺憾的,比姐姐多活了這些年,也累了。大娘娘在世時囑託我照料阿薇,如今阿薇身居宜良殿,孤僻蕭索,望陛下念着舊情偶或照料一下。你今日遣慧無去宜良殿可是宜良殿出了甚事兒?”楊娘娘身子有些軟,不由得攤在官家的懷裡。
官家眼角溼潤,輕輕撫着楊太后的背道:“小娘娘這是何意,怎叫兒心安?阿薇很好,不但慧遠去陪她,連十三郎也去陪她的。”
他記得他小的時候若是犯了錯或者書不曾讀好,大娘娘責罰的時候他便這樣躲在小娘孃的懷裡,小娘孃的懷裡有着玫瑰露的清香,他從小娘孃的懷裡露出烏溜溜的眼睛看着大娘娘,聽她的訓斥,便覺得日子沒有那樣難熬,大娘孃的話也不那樣可怕。
日月穿梭,大娘娘不在了,小娘孃的兩鬢也已經斑白了,她如今連坐起來的力氣都不曾有了,只能偎依在他的懷裡,輕的像是一尾瘦竹,他的心不由得揪了起來,郭氏的噩耗不能說,小娘娘是不能承受打擊了,小娘娘若是去了,他再傷心將要去哪了?
“我時日無多了,只在這裡求陛下給阿薇留一線生機。
大娘娘生前之難普天之下非陛下不能體會,陛下登基時咱們孤兒寡母,若非阿薇嫁玉你爲後,豈能等到陛下順利親政?張氏也好,到底助力少些。
大娘娘與我都非陛下生母,但大娘娘待陛下之情蒼天可鑑。陛下若因此遷怒阿薇,何至於此?
你母后李氏若在天有靈,可知道她當日一片心血如今竟被陛下誤解至此!”楊娘娘平日話極少,性溫和賢淑,鮮有如此這般的,大抵衆人猜疑那黃花梨木盒之故,令她偶發感慨。
“我——”官家似有苦難言,頓了頓接着說道:“衆人都說是大娘娘將我從我母后那裡奪了去,我豈能心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