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小樂打了下方向盤,把車子往西北方向開去。本來地面上只有兩三條交錯在一起的淺淺的車輪印,誰知開出一個小時之後,我發現地上的車輪印忽然多了起來,有大車輪印,也有小車輪印,橫七豎八地鋪在地面上。
我們都打起了精神,何濤換下許小樂開車,我們繼續追蹤着車輪印前進,車子在坑坑窪窪的地面上蹦跳着。忽然天氣有些變了,太陽躲進了厚厚的雲層裡,空中瀰漫着厚厚的陰雲,氣溫一下子降了下來。
因爲天氣的緣故,大家的心情都一下子陰沉了下來,許小樂抱了抱膀子,抱怨說:“千萬別下雪……媽的,風又大了,哭喪一樣!”
何濤插嘴說:“我看,倒像是要下雹子,突然降溫,這麼厚的雲,剛纔還有點兒想冒汗,一下子就冷得縮脖子了。”
時間過去了半個小時,沒有下雪,也沒有落冰雹,風卻越來越大,扯破了喉嚨似的嘶號着,地面被凍得堅硬。在寒冷的氣溫下,車子的速度越來越慢,我們都很擔心車子會發生什麼故障,一路上提心吊膽的。
何濤開着車子轉了大半個圈,沒發現什麼異樣,問我們:“天氣這麼壞,要不要回去?沒準兒過會兒就要下雪,一下了雪,車子可就不好走了。”
在可可西里,我們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天氣突然惡變,讓人防不勝防。很多時候,不是盜獵與反盜獵的對峙,而是人與天氣的對峙,更多的時候,不管是盜獵者還是反盜獵者,並不是死在槍口下,而是死在惡劣的環境中。在可可西里,因爲天氣的緣故,往往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楊欽有點兒擔心車子出問題,在這樣的環境裡,車子要做足了保養工作才能上路。就這樣,還是會一不小心就拋錨,有時候乾脆就是“哐”的一聲響,車身晃盪一下,就再也發動不起來了。
“回去吧?你看天色快下午了,估計周青他們也回來了,咱們先去山坡腳下集合,然後再回駐地。”許小樂看了我們幾個一眼,徵求意見。
我有點兒不死心,還想再往前開一段路程看看,兄弟們雖然都很想回去,但看我一再堅持,也就沒有說什麼。其實大家心裡也不好受,每一次看到這樣大片的藏羚羊屍體,所有人都會難過好幾天。
車子繼續顛簸着往前開。天氣越來越冷,冷空氣在冰冷的車窗玻璃表層又擦上了一層霜花,模糊了車內人的視線。我把車窗推開一點兒,觀察外面的情況,一股冷風猛地擠了進來,撞在我的臉上,像刀割一樣。突然我聞到冰冷的空氣中彷彿裹挾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心頭猛地緊了一下,叫何濤趕緊往前開。
天上突然下雪了,大片的雪花先是稀稀疏疏地落下,沒幾分鐘,就鋪天蓋地地飄了下來,紛紛揚揚,天地之間蒼茫一片,很快地面上就鋪上了一層銀白色。我們從擋風玻璃上望出去,什麼也看不見。漫山遍野的風呼嘯着,奮力地拍打着車窗。
我非常失望,打算回去,只是心裡這樣想,但還沒說出口。何濤把車又往前開了一段路程,忽然車輪下面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墊了一下,有點兒半硬不軟的感覺,車身猛地往上一彈。這一下震動使我們已有點兒怏怏的精神又被重新喚醒,何濤猛地一把方向盤,車輪子往旁邊滑了過去,我感覺車身下面壓到了什麼物體,急忙叫何濤停了車,下車去看。
如果沒有下雪,可能在車上我們就能發現眼前的場景,但是因爲下了雪,地面上所有的植被和物體都被潔白的雪給掩蓋爲一個整體,所以沒有發現異常。我們跳下車的時候,才發現剛纔車輪軋過去的是一具屍體,人的屍體!
“死人?”楊欽從車上鑽出來,瞪着眼問我們。可能隊友們在可可西里都已經見慣了路邊的死人,除了我這個新來的隊員以外,其他人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好驚奇的。
我用腳撥開屍體上的落雪,一具男性的屍體露了出來,屍體已經有些乾硬,看上去臉上很髒,頭髮也很長,身上的衣服髒兮兮的,他的手指節粗壯,看來生前不是幹粗活的就是拿槍的。
但是,他是怎麼被槍彈打死的呢?我開始還以爲他是因爲沒有吃的而被凍死在這裡的,後來發現不對。他穿着厚厚的棉大衣、棉褲子,裹得很嚴實,不是餓死也不是凍死,身上沒有其他傷痕,只有嘴巴里流出一股血,凝固在乾硬的土地上。
“人死了沒多久,最多也就是四五個小時。子彈是從嘴巴里打進去的,而且不止一槍。”我說着,用腳把屍體翻轉過來,在屍體的腦後果然有一個被打穿的洞,極速旋轉的彈頭崩碎了彈孔四周的頭骨,整個後腦勺血肉模糊。
“這個人一看就是個盜獵的!”何濤很肯定地說。
許小樂反問:“你就知道?”
楊欽這一路上沉默了許久,一直不大說話。他走到屍體附近的雪地裡,用腳四處踢了踢,積雪被踢散,雪地上又露出幾具乾硬的屍體,都是男的,骯髒的臉、蓬亂的頭髮、粗壯的手。
“沒錯,是盜獵的!”我說着,蹲下身去,摸了摸屍體腰間別着的一把尖刀,說,“這是剝藏羚羊皮用的,刀鞘邊口上的血污是積累的幹血,這夥盜獵者幹這行也有一段時間了,他可能是個剝皮手。”
楊欽把每一具屍體都翻了一遍,何濤數了一數,一共有六個人,都已經被打死了,槍彈打在頭上的不同位置,但都是迅速致命。開槍的人很乾脆,心狠手辣,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應該是個精明的老槍手,或者有可能就是個狙擊手,但用的卻不是狙擊槍。
不過令我們不解的是,打死他們的人又會是誰呢?難道是“藏羚羊”隊的反盜獵志願者?我再次蹲下身去,檢查每一具屍體的中彈部位,從彈孔的大小來看,槍手射出的子彈不是“五六”也不是“八一”,也不是改裝後的半自動,有點兒像是小口徑的衝鋒槍彈,最接近的就是MP7的槍彈。
MP7使用的4.6mm×30mm槍彈,採用的是鐵製彈芯,彈芯前端部分爲穿透力強的鐵,後部爲鋁。雖然穿透力很強,但卻無法穿透寬厚的人體,因爲在進入人體時,彈頭的翻滾增加了阻力,穿透力下降,這也可能正是槍手把射擊點選在頭部的另一個原因。
據我們所知,目前可可西里的反盜獵組織還沒有誰使用過這樣的槍械,開槍的人不是反盜獵組織成員,那會是誰?盜獵者?難道是盜獵者之間的互相殘殺?
突然,黃豆衝着兩具屍體吠叫了起來,許小樂跟過去看了看,大聲喊:“快過來看,這個人死的很奇怪,身上雖然很多血,但卻沒有彈孔!”許小樂喊着,習慣性地把手伸到那具屍體的頸脈處摸了一會兒,又驚喜地大喊起來,“還有個活的!”
我們都急忙圍過去,把那個人扶了起來,那人的臉和身上都沾滿了血,應該是他同伴的血。這個人是被許小樂從兩具堆壓的屍體下面翻上來的,身上沒有傷,我和許小樂把人往車上擡,何濤有點兒不滿地喊:“他也是盜獵的,別弄髒了車!”
黃豆跟着跳上車,我們掉轉車頭,開回山坡處的藏羚羊拋屍區,在附近停下,等周青他們回來。那個人還沒有清醒,除了有一點兒微弱的呼吸之外,顯示不出任何明顯的生命跡象。“怎麼辦?再不及時救治,這個人就會死掉。”楊欽望着窗外說。
我們想先開車回駐地,但是又怕周青回來的時候看不到我們,在這兒乾等,每個人的心裡都很焦急。好在沒過半個小時,周青他們的車子就回來了,他們一直往南去,沒發現什麼狀況,也沒發現那輛敞篷吉普。
我說:“我們發現了幾具屍體,都是被槍彈打死的,還有個活的,就帶了回來。不過他只剩下一口氣,救不救得活,都很難說,得趕緊回駐地,不然最後一點兒希望也沒了。”
“回去!”周青二話沒說,就跳上車,因爲這邊的車上多了一個人,五個人加上一條狗,實在擠不下了,我就只好過去搭周青他們的車回駐地。
回去的路上,雪一直在下,風很大,車子開得十分艱難,寒冷的空氣似乎把車子的發動機也給凍住了。一路上,車子卡卡停停,不知道怎麼回事,回到駐地的時候才發現,油箱裡的油已經耗得精光。
下雪的天氣,天黑得更快。木薩正在廚房裡做飯,阿依古麗給他幫忙。聽說我們救了個人回來,木薩一邊叫阿依古麗煮薑湯,一邊跑出來幫忙,吳凱卸下槍,去廚房裡接手做飯。說實話,木薩的廚藝確實不怎麼樣,要不是吳凱後來接上了手,估計那晚我們就只能吃像糨糊一樣的雞蛋麪湯糊糊。
不知道周青是從哪裡學來的,竟然還會幾手扎針。她把銀針慢慢地扎入那個人僵硬的肌肉裡,緩緩地轉動了幾下,我幫着掐人中,在頭部穴位上做指壓,阿依古麗端來熱氣騰騰的薑湯,我們給那個人灌下去。
那人的喉嚨都已經凍得僵硬,開始的時候,薑湯一灌進去,就又從嘴巴里涌了出來,過了幾分鐘,湯水才慢慢地滲下去。看那個人似乎有了點兒呼吸,周青叫阿依古麗又端來了一碗熱薑湯,兩碗薑湯灌下去,那個人的喉嚨裡終於咕嚕地響了一聲,卡在咽喉裡的一團氣喘了出來,他這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人總算沒死,大家心裡都稍微寬了點兒心,但心頭仍然籠罩着一層陰雲,這個人也是個盜獵者,而我們這些反盜獵的志願者卻救回了一個雙手沾滿藏羚羊鮮血的劊子手。
那個人睜開眼後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只是個剝皮的,別殺我!”說話的時候,眼神裡流露出無比的恐懼。
周青放下手裡的薑湯碗,說:“不用慌,這裡很安全,慢慢說,誰要殺你?”
那個人聽到這句話,愣了一愣,先是環顧了一遍四周,發現我們除了臉色很難看之外,對他並沒有什麼惡意,他鼻子裡抽搐了兩下,兩行淚水從臉頰上滾落下來。他抱着頭哭出了聲,低聲訴說着他進入可可西里以後的所有的災難,彷彿是要獲取我們的同情,又像是在懺悔自己犯下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