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只覺得無比沉重,連嗓音都變得低沉:“去看看他們吧!這些榮譽是他們的!”我說着,把獎章緊緊地捏在手心裡。
馬帥帶我去看了“暴風”最早建立者的墓,那是兩個退伍老兵,被盜獵者打死後,木薩把他們葬在了可可西里的荒漠上。那片地方沒有草也沒有水,極其荒涼。木薩以前告訴過我,那個老兵臨死前說,就把他葬在這裡,他活着看不到,死了也要看着這裡再長出青草、流過綠水,讓可可西里的藏羚羊們能吃得飽、喝得足。
一二十年過去了,可可西里的風沙幾乎吹平了英雄的墓地,墳頭平了,但木薩立起的那塊石碑還在,矮矮的,上面刻着幾個字:“暴風”亡者墓。沒有英雄的名字,也沒有英勇的事蹟、銘文,它卻那樣無比高大地聳立在可可西里的大地上。
我和馬帥把獎章放在了墓前,意外地發現在石碑的一角竟然發出了一顆綠綠的小芽。一定是顆被風吹過來的草籽,在這裡落了根,發了芽,雖然它還是那樣的幼小,但總有一天會長高長大,或許,還會再有別的草籽再落到這裡,生根,發芽,世世代代衍生不息。我相信,這一片荒灘,終有一天會成爲綠色的草原!
在去看望扎西頓珠的路上,馬帥忽然指着遠方,說:“快看,一羣藏羚羊!”
我順着他的手指看去,在遠處的草坡上,有一羣藏羚羊發現了我們,正在轉身飛奔。看着它們輕靈地跳躍着,我想起在可可西里與藏羚羊相處的那些日子和爲之而付出的心血,禁不住熱淚涌上眼眶,我把手攏到嘴邊,朝着遠處的藏羚羊羣大聲呼喊:“去吧!可可西里是屬於你們的!”
聽到我的喊聲,藏羚羊羣中一隻年輕的小羊忽然停了下來,它遠遠地站住,看着我們,遲疑着,往前邁了兩步。看見小羊停步,幾隻大點兒的藏羚羊也停了下來,駐足觀望,最後整羣逃走的藏羚羊也回來了,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那些羊在盯着我們看,見我們沒有惡意,它們就遠遠地站着。
“天啊!會不會是愛愛?”馬帥忽然驚叫起來,他指給我看,“你瞧,它的後腿,和別的羊不一樣,看上去有一點兒八字形!”
我也發現了,停步的那隻小羊兩條後腿微呈八字形分開着,走起路來後腿有些不大方便,從年齡和體徵上來看,也非常像是愛愛。它已經長大了,也長得更漂亮了。當我和馬帥走近一些時,別的藏羚羊驚惶逃竄,愛愛卻沒有走,而是站在原地望着我們,我喊它:“愛愛!愛愛!”
可能愛愛還記得我的聲音吧。我想過去再抱抱它,可惜,它已經重新融入了藏羚羊羣的生活,對人類的接近越來越敏感,它容許我們遠遠地站着看它,卻不肯讓我們再去接近。我只能遠遠地看着愛愛,它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泛着一層水靈靈的光,像是剛流過一場淚,讓人看得心疼。
我想起吳凱說過的話。他說藏羚羊會流淚,當你看到那樣漂亮的大眼睛流淚時,就會像看到自己心愛的姑娘流淚一樣,你的心會痛,會抽搐,會整個碎掉!藏羚羊是可可西里草原上的精靈,它們是自由的生命力的象徵。我們要保護它們,讓它們世世代代無憂無慮地生長、繁衍、興旺。我們要保護野生動物,別再讓藏羚羊哭泣。
藏羚羊羣離去了,它們跳躍着,飛舞着,飄動在可可西里的草原上,像一片輕紗,是那樣的輕靈。馬帥嚮往地看着那活躍的生命遠去,嘆了口氣,說:“你聽,它們在唱歌,聲音遠遠的,多好聽啊!”
想起愛愛那不再信任的眼神,那含淚欲哭的神情,我的心無比憂傷,我說:“不,那不是歌唱,是可可西里的哭泣!”
馬帥回頭看我,他嘆了口氣,聲音幽幽的:“都走了,就剩咱們倆了,唉……”
我想着周青,想着許小樂,想着木薩父女,想着何濤、楊欽、吳凱,想着黃豆,想着刀疤,心裡的悲痛一層一層地壓下來,像千斤巨石,壓得我喘不出氣,讓我這個堅強的漢子有種想號啕大哭的衝動。我背過身去,把自己的臉壓在那半青不黃的草地上,強忍着不要哭出聲來,眼淚卻已經溼透了臉下的黃土地……
半年時間過去了,我和馬帥協助管理局以及當地執法人員清剿了又一批盜獵者,還幫助才嘎次仁的兒子重新組建起了“藏羚羊”隊。馬帥拍了拍肩上的塵土,無奈地笑了笑,對我說:“肖兵,咱們幫‘藏羚羊’隊重新組建起來了,可‘暴風’卻散了!”
我說:“不,‘暴風’沒有解散,‘暴風’的精神也永遠不會散!”
馬帥吃驚地看着我,問:“你要去哪兒?”
我摸了摸周青留給我的幾張光盤,笑着說:“環遊中國,把‘暴風’精神發揚光大,如果有可能,我還想帶着這幾張光盤去環遊世界!”
離開可可西里的時候,我和馬帥都沒有再回頭看一眼,可可西里已經深深地烙進了我們的心裡,永遠也揮之不去。
在小鎮子上,我向多吉大叔家裡打了個電話,這才知道,他們家已經離開了草原,搬進了日喀則。格桑告訴我:“大黑也想你,你走之後,它有三天沒吃一口飯,天天跑到村口,坐在那裡望,一望就是一整天,誰也拉不動……”
“大黑現在怎樣了,離開了大草原,它再也沒有機會去和狼打架了吧?”我忍着心頭的難受,最後問。
格桑說:“現在都不在大草原上住了,還提打狼?現在大草原上的狼越來越少了,很多草皮都變成了荒漠,一些樹都枯死了,你還想像以前那樣看兩羣狼打架?恐怕再也沒有機會了……現在,大黑整天也沒什麼事做,它的左前腿還有一點點瘸,沒事兒就趴在家門口曬太陽、想心事……”
我很難受,沉默了一會兒,掛掉了電話。馬帥說:“肖兵,我想去看看大黑,那個獒類的英雄!”
在去看大黑的路上,我給馬帥講了一個故事:
那是在一個風雪夜,一個年輕人和一個老人被一羣狼圍困了八天之後,被一隻獒解救了的故事。故事裡的獒曾經被它的主人誤解、委屈,甚至責罵,被一條上了鎖的鐵鏈子限制住了自由。可當那隻獒得知自己的主人有危險時,它義無反顧地掙斷了鐵鏈子,頂着風雪衝進了狼羣,在僵持不下、斷糧斷水的危難關頭,滿身是血、皮開肉綻的獒餓着肚了省下了最後一口糧食,留給了自己的主人……(注:故事詳情請參見本人拙著《藏獒筆記》。)
我和馬帥也曾經歷過那斷糧斷水的風雪時刻,記得當時馬帥還說要宰了黃豆充飢,因爲黃豆已經老了,活不長了……現在聽到我講這個故事,馬帥的臉明顯地紅了,他沒有再說什麼,他可能也明白了我的用意,沉默着低下了頭。
到了日喀則,我們找到多吉大叔大兒子開的那家餐館,遠遠地就望見趴在水泥臺階上曬太陽的大黑。我的眼淚情不自禁地涌出眼眶,當我在飢寒交迫中倒下去的時候,是大黑留在我心底的那種精神力量支撐我再次站了起來。現在,大黑看起來蒼老了許多,它前腿上與狼搏鬥時的傷疤永遠地留了下來,致使它現在走路有點兒瘸,可能在身上還留下了許多疤痕,只是被長長的黑毛遮蓋了,我們看不到了而已。
大黑微閉着眼,用一臉的憂傷看着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羣,那半開半閉的小眼睛裡有一種孤獨的幽遠和說不清的懷念,被塵世間的風霜和喧鬧掩蓋住了。我不知道它在想些什麼,只是覺得那種沉靜而無奈的安詳是不該屬於它的,屬於它的本應該是無邊無際的大草原,是站在巔峰之上的仰天狂吼——任風吹亂毛髮,也不懼任何艱險。
我想喊一聲“大黑”,它一定會狂喜地撲過來,人立而起,用寬厚的前爪摟住我的肩膀,依然還會像個孩子似的淘氣,舔我一臉的口水,然後把我撲倒在地,和它一起嬉戲……我真想喊它一聲,卻終於沒有喊出口,喉頭哽咽着,發出“咕咚”一聲輕響。
有些東西,懷念一下已經足夠了,當一切再從頭經歷一遍的時候,我怕我會承受不了那生命中最沉重的一刻!我狠着心,擦去眼角的淚水,再深深地望了大黑一眼,拉了拉馬帥的衣袖,喉結顫抖了一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