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金棺村在一夜之間毀於兵禍,孫大麻子和小鳳雖得幸免,卻都是家破人亡、飄零無依,心中方寸早已亂了,值此水深火熱之亂世,哪裡纔有生計可尋?
忽聽張小辮願意帶着他們去尋一場大富大貴,簡直猶如死囚臨刑時接着一紙九重恩赦,好不慶幸,當下對張小辮之言從骨子裡信從了。孫大麻子更是感激涕零:“常聽俺爹說,世上的人最願意錦上添花,絕少人肯去雪中送炭。俺這輩子能結識到如此義氣的兄弟,也真不枉人生一世了。”
張小辮心知此時此地不便多說,便對他二人道:“要求那場富貴,尚有幾件大事要做,眼看日頭往西墜了,咱們切莫延誤,早早動身上路纔是。”說罷讓孫大麻子和小鳳抹去淚水,三人強打着精神在死人堆裡翻找了一些吃食財物,裹將起來帶在身上,以充路資之用。
張小辮又說接下來首要之事,就是把殭屍美人偷偷運進靈州城裡。孫大麻子心想,既然此乃得道仙人專爲賙濟貧苦才泄露的天機,我輩世俗中人拙知愚見,誰又參悟得透其中道理?乾脆不去多想,只管照做就好,反正張小辮得了真傳指點,他怎麼說就怎麼是了。
於是一同動起手來,把那具沒有下巴的殭屍美人套在麻袋裡藏了,尋得一輛沒套牲口的空驢車裝載,由孫大麻子在前倒拖了木車,張小辮和小鳳在後幫忙推着,沿着道路走上村後山坡,至此不由得同時停下腳步,又回首看了看殘垣斷壁的昔日故里,方纔強忍着悲傷灑淚離去。
離村不久,就聽得前面人喊馬嘶,轟隆隆的軍旅之聲逐漸逼近,似有大軍經過。三人大吃一驚,急忙伏在山樑後偷眼觀瞧。
血染般的殘陽之下,只見一隊隊頭裹紅巾的太平軍,正在從靈州城方向敗退。鏖戰之後的軍卒,個個血染征衣,刀矛之上還有血跡未乾,旗幟袍服上滿是煙火薰灼之痕。逶迤而行的隊伍見頭不見尾,長槍如林,彎刀似草,密密麻麻遮蔽了山野,大軍過處,踏得地動山搖,天地間都化做了一片濃重腥紅的血色。
直到天色黑得透了,山下的人馬才陸續過盡,遠處都是無數支火把組成的條條火龍,還在不斷向西移動。張小辮等人遙遙望見粵寇終於去得遠了,不禁暗暗咂舌,他們長這麼大都不曾見過如此大隊的人馬。
三人看那賊勢極盛,雖敗不亂,不久定會捲土重來,不知靈州城還能守到幾時,又恐撞上亂軍山賊,哪裡還敢去走大路,專揀些荒山野徑而行,各村各寨早已是十處空了九處,沿路走去,更無半點人煙燈火。
摸着黑推車走到天色微明,慌亂中不辨東西南北,正不知走到了何處,忽見前面林中橫七豎八倒着許多死屍,足有數百具之多。看服色都是附近村莊的百姓,恐怕也是逃難時撞見亂軍慘遭屠戮。張小辮三人已是驚弓之鳥,在荒山裡見到大批身首異處、肚破腸流的屍體,不免相顧駭然,只想儘快繞路離開。
不料只遠遠地看了幾眼,竟覺得那些死屍有異,原來每具屍體不論男女老少,皆被褪去了褲子,下身裸露朝天,兩腿間血肉模糊,顯然是被人用刀割過。其狀慘不可言,小鳳趕緊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孫大麻子也看得心中跳成了一團,低聲問張小辮道:“我說三弟,難不成粵寇殺了人後……還要割去命根子不成?爲何連女子陰戶也給割去了?手段竟如此殘忍,這天底下幽有神誅、明有王法,如此作爲就不怕遭天譴嗎……”
張小辮在外闖蕩過幾年,見識遠比孫大麻子廣博,壯着膽子向林子裡張了幾眼,已猜出個大概,故作老成地籲道:“此等作爲,不像是尋常賊寇的手段,聽我那駕鶴西遊的老道師傅說過,世間曾有一門修煉金剛禪的邪教,這個教門詭秘無比,卻是男女都有習它的。這夥人是專割死人那話兒的,男屍去勢、女屍去幽,男女配成一副,再加上汞砂異草,就是一味丹藥了,服之能成大道。官府拿到煉此邪術之徒都要在市曹千刀活剮,卻始終屢禁不止。看此情形,可能又有奸人趁此戰亂偷做那種無德的勾當了。這些死屍身上刀痕宛然如新,只怕那夥強人並未去遠,若被他們撞見,免不了要遭其毒手,咱們三十六策,還是趕快走爲上策。”
孫大麻子聞言面如土色,吐了吐舌頭:“俺的娘,死人身上的敗肉也吃得?”連忙同張小辮拉了驢車,拽着小鳳往密林深處逃去。
又走了半晌,擡眼看時,林外是座大山,竟是轉回了先前捉蝦蟆的甕冢山。頭天夜裡一場暴雨山洪,又趕出了許多蝦蟆,漫山遍野地亂蹦亂跳。
張小辮正發愁怎麼把殭屍運到靈州城裡,見了山上無數蝦蟆,雙眼一轉,頓時計上心來,哈哈一笑,叫道:“不怕沒來運,就怕運纔來!”立刻讓小鳳看住驢車,他和孫大麻子兩人挽起褲管衣袖,跋泥涉漿地爬到山上,捉了滿滿一麻袋活蹦亂跳的大蝦蟆回來,這才找準了路徑直奔靈州而行。
一行三人悽悽惶惶,飢啃乾糧,渴飲山泉,躲躲藏藏好不容易捱到靈州城外,找了一處僻靜的土地廟歇了腳。先由張小辮到城門處探上一探,看看能否入城。這座靈州城規模浩大,兵多糧廣,地處水陸要衝,士農工商五行八作極衆,城內頗多繁華所在,乃是魚龍變化之鄉,更是自古兵家必爭之地。城防堅固無比,內外兩道城牆,四門各設炮臺,築有堅固的敵樓箭塔,此時城頭上劍拔弩張,戒備格外森嚴。
自粵寇來犯,就是起心要打這座城池,早在靈州附近形成合圍之勢,水路交通都已隔絕,有許多行商和難民都避在城內,遠遁不得。前兩天守軍擊潰了攻城的粵寇,料定賊兵新敗,其主力又缺少糧草接濟,短時之內必然不會再來,便趁着白晝開了半道城門,使百姓往來通行,只是各門都有把總親自督率兵勇,嚴格盤查出入之人。但不知是何緣故,進去的還好說,出城之人,卻無不被門軍從頭到腳搜個仔細。
張小辮躲在城外偷眼看了個遍,心中有了底,估摸着能混進城去,便匆匆回去找到孫大麻子和小鳳,把殭屍美人身上塗滿了爛泥,和上百隻大蝦蟆塞進同一個麻袋裡,推在空驢車上。三人探頭探腦地混在入城的販夫之間,慢慢走向城門。
孫大麻子和張小辮都是膽大妄爲之輩,此事既然橫下心來要做,只要把腦袋當做白撿來的一般也就罷了。可小鳳卻是提心吊膽,越接近城門越是覺得腳軟,心想:“這畢竟是藏着具前朝古屍入城,萬一把門的兵勇有些眼明手快的,難免被其識破被當場拿住,我一個姑娘家,又沒什麼見識,如何經得起公門中三推六問的千般鍛鍊?”
又想:“更何況就算被帶到衙門裡遭了大刑,也不知如何招供,這些勾當都是張三那廝的鬼主意,天知道他千方百計地要把殭屍運到城裡想做什麼……”她心中虛到了極點,身形腳步也都不穩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此時即便想回轉了去,也都已來不及了。驢車上鼓鼓囊囊的麻袋和這三人虛頭巴腦的模樣,早已引起了守城兵勇的注意。領隊的軍官凶神惡煞般握住腰刀點手喝問:“你三個都給老子站下了,進城想做什麼?麻袋裡又裝了些什麼?”
張小辮見狀暗暗叫苦:“此番真被王寡婦的賤女兒害死了。”虧他好生急智,又有一副潑膽,急忙伸手架住小鳳胳膊,堆着滿臉無辜對那走過來的幾名團勇拜道:“軍爺辛苦,小的們給軍爺請安了。我等都是甕冢山附近的百姓,昨天趁着雨水大,便到山中捉了許多蝦蟆,恰逢小人的姐姐染了風寒病,眼見是病入膏肓不能活了,就想進城將這些鮮活蝦蟆換些診金,帶我家姐姐去郎中處把個脈,討幾帖藥來治病,還望軍爺通融則個。”
說着話,張小辮手中悄悄使勁,用力去捏小鳳的手臂,小鳳正自魂不附體,臉色蒼白全身發抖,額上都是冷汗,又兼臂上吃痛,忍不住咬着嘴脣蹙起眉頭,果然是一副病體憔悴的模樣。
那些把守城門的兵勇,上上下下打量了張小辮三人一番,看他們都只十六七歲的年紀,破衣爛衫,直如乞兒一般,並不像是粵寇派來的探子,又伸手在麻袋上按了幾按,提刀撥開麻袋口來看了一看,裡面腥氣撲鼻,確是活生生的蝦蟆。
張小辮擔心再被翻下去露了馬腳,就偷着對孫大麻子連使眼色,那孫大麻子雖是心直,終究不是傻子,也知此事做不來耍的,連忙從麻袋裡抓出一隻肥大的蝦蟆,臭烘烘的半死不活,舉在手裡要遞與其中的軍官:“官長老爺殺賊殺得辛苦,吃了蝦蟆補身,滋陰壯陽,上下通氣……”
那帶隊的旗人軍官立刻捂着鼻子揮了揮手:“好腌臢的奴才,當真不懂好歹,誰他媽要你的臭蝦蟆,弄髒了爺的官服,就拿你的人頭來賠。別堵着城門囉唆了,快滾快滾……”說着在孫大麻子屁股上踢了一腳,罵聲:“聒噪!”便把三人放入了城中不再理會,自行帶着手下挨個去搜查盤問出城的百姓。
張小辮這三人,恰似漏網之魚,慌里慌張地混入城中。大戰剛過,民居城牆上皆是彈痕,由此可見日前戰況之激烈程度,但老百姓還是要維持生計互通有無,買賣鋪戶多半照常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有來有往。
張小辮擔心城中人多眼雜壞了大事,不敢在人多處行走,只找沒人的小巷子走。七轉八繞行過幾條窮街陋巷,前路卻被高牆封死,是條死路,兩邊都無門戶,路徑狹窄,驢車掉轉不得,三人又驚又累,只得暫且坐在巷子裡歇歇腿腳。
孫大麻子正想問張小辮冒死將古屍運進城裡究竟是要做什麼勾當,還沒等開口動問,就見兩邊牆頭上有黑影晃動,他還以爲是有賊偷逾牆而走,忙捏着拳頭跳起身來,定睛看時,立時出了一身冷汗:“進了貓巷不成?哪裡來的這許多貓?”
原來牆頭巷角處,不知幾時鑽出幾百只野貓來,一隻只髒兮兮的瘦骨嶙峋,眯着貓眼圍着張小辮他們打轉,不知懷着什麼鬼胎,神色極是不善。
書中暗表:這座靈州城是處古城,已歷千年,自唐代以來,多產花貓,故又有“貓兒城”的別名。城中流浪無主的野貓極多,盤街踞巷,數以萬計,城中至今還有舊時貓祠古蹟,頗多靈驗,所以雖然常有野貓偷魚竊肉,當地的居民卻無人敢去開罪那些貓爺貓奶。
張小辮見狀也知不妙,忙低聲招呼孫大麻子和小鳳:“快把麻袋裡的女屍拖出來喂貓啊!”那兩個聽得此言都怔在當場,沒口地叫冤:“千辛萬苦把那殭屍美人偷運入靈州城來,一路上擔了多少風險,受了多少驚嚇,竟是要喂這羣賊貓?”
有道是:“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也深。”畢竟不知林中老鬼吩咐張小辮進城意欲何爲,且聽下回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