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辮猛然想起一事,當初在提督府密室之中,夜審白塔真人,使出酷刑折磨逼供,問出了許多塔教邪徒藏匿的所在。造畜放蠱一類的詭異勾當,早在唐代就已有了雛形,結成教門之後,又從南宋流傳至今,這夥人始終都尊靈州古塔爲通天神明,其始因到現在幾乎不可考證了。
後來督撫衙門根據白塔真人搭供的線索,派出大批公人,到處搜捕造畜的妖邪之流,曾查獲了幾張教衆們燒香供奉的圖書,那些畫中都有一座黑塔,塔影朦朧歪斜,不可細辮,那座怪異的黑塔底下,還有一頭啃吃死人的青牛,在牛背上盤着一條五花蛇。
這幅畫描繪的內容十分離奇古怪,誰也說不清書中藏有什麼隱晦之意,只知道塔教信徒將其視爲“教祖”的真身,繪成影像,代代焚香膜拜。
張小辮雖然也見過此畫,但時間久了,就逐漸淡忘了,加上張三爺眼下是泥菩薩過河,正不知自身如何避禍渡劫,哪有閒功夫思量這些不相干的事情,直到他在古剎瓦罐寺中殺了蛇母與那青牛,又發覺大雄寶殿地下出現異狀,這才念及前事,心想:“難不成那幅塔教教祖的畫像中,所描繪的地方正是青螺鎮?如今地動山搖,莫非是‘黑塔’要現出真身了?”
拴在殿前的馬匹都受了驚,急欲掙脫繮繩逃遁,雁營衆人自是查覺到了勢頭不對,各提刀槍從殿內出來,此時大雨傾盆,古剎瓦罐寺裡的積水成渠,雨水都已經沒過了腳面。前殿後殿之間是個鋪設青磚神道的庭院,就見那神道間的積水深處,有幾條寬大的裂溝,好像是早年間鬧旱災的時候,平地拔開的裂子,裡面深不見底,不管有多少雨水淌入其中,也灌注不滿。
就見從那裂開的的水溝中,忽地探出車輪般大的一隻巨蛙,全身碧綠,背上黃邊黑紋貫頂,猶如一片漆黑的塔影,怒瞪其目,閃爍如電,鼓動兩腮,從闊口中射出一條長舌,直接探入牛屍的腹中,翻探攪動之際,早將一枚拳頭大小的牛黃掏出,收舌吞入口中。
靈州自古多蛙,尤其是附近的甕冢山上有大量野蝦蟆,那蝦蟆也叫“鱗蛙”,是席上的珍饈美味,張小辮早先在山裡挖掘殭屍的時候,曾在山洞中遇過一隻 “雨蛙”,可跟瓦罐寺裡這隻猙獰碩大的巨蛙一比,雨蛙也算不得希奇了,自是看得咋舌不下,雁營裡其餘的哨官團勇,也從來沒有見過此物,盡皆駭異莫名,一時之間目瞪口呆,竟都忘了使用手上的火器弓箭。
此時從地底涌出數千蛙屬,種類不同,鉅細混雜,難以盡數辨別,只粗略一看,其中就有“土蛤、紫蛙、金蛙、蟾蜍、蝦蟆”等等,大的如同大碗公,或如量米之鬥,小的不過拇指一般,羣蛙冒着瓢潑大雨,從地下洞穴裡爬至神道,砌牆也似地聚攏起來,將爲首的巨蛙託在高處,鼓腮齊鳴,淒厲的蛙鳴蚓吹之聲傳遍四野。
書中暗表,此事還真就被張小辮猜着了,靈州百姓大多拜的是貓仙,而造畜的教衆視古塔爲尊,不過這塔可不是土木石頭塔建的,而是青螺中裡生存着一種奇形怪狀之蛙,這是種依靠穴地食屍爲生的地蛙,此蛙背上有斑酷似塔紋,它們實際上是山蛤的一種,因其羣聚之時猶如黑塔蠕動,故此在民間超渡陰魂的水陸道場當中,又稱其爲“冥塔”。
山蛤平時不見天日,一旦從地下出來,必然成羣結隊地砌攏堆積,似乎是想要爬上天空,這就如同羣狼嚎月,是其生性使然,據說如果天底下將有改朝換代的鉅變,或是天翻地覆的大災難,纔會有地蛙聚塔的異象出現,當年南宋滅亡之前,臨安城裡就出現了“羣蛙結陣遊城”的怪事,而且各門皆有,三日始散,沒過幾年蒙古鐵騎南下,就徹底滅了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所以說這是絕惡的徵兆。
而塔教表面上是拜塔爲仙,實際上拜的是蛙仙,這種視蛙爲青神的風俗,最早源於苗裔,冥蛙是食腐屍的祖帆,所以造畜之輩都尊此蛙爲仙,塔教的蛇母畜養方良青牛,就是爲了等到牛腹中結出寶來,宰殺了投到地洞裡祭祀青神,以免山蛤從地下逃竄出來,使得世間災難蔓延,是種罕見的奇風異俗,在苗裔中從古就有,可傳到明清兩代,當初爲善的念頭早就沒了,塔教至今仍然保持埋藏牛寶的舉動,卻是意欲爲禍作亂。
張小辮雖然對此事的細節無從知曉,但他看到瓦罐寺中羣蛙築塔,也知道這是天下大亂,難以平復的徵兆,自已連做夢都想着的清平盛世恐怕是沒指望了,心頭無名火起,高聲叫個“殺”字,四周的雁營團勇早已張弓搭箭,聽得營官號令,當即發箭如雨,照着高處的山蛤攢射過去。
靈州自古就有吃蝦蟆的習俗,當地民諺稱“大蝦蟆有酥在背”,這個“酥”是指巨蛙老蛤背上有毒腺,不可食用的意思,那車輪般大的山蛤背上斑紋如畫,中箭後腐液飛濺,有幾名團勇躲避不及,手背和麪頰上沾到了些許,頓時被劇毒噬骨入腦,慘叫着翻身倒在雨中水,只滾得幾滾,便沒了聲息。
雁營團勇都是久經沙場的精兵銳卒,見後殿前邊的庭園侷促,便在發喊聲鬥紛紛退讓,那山蛤是龐然蠢物,中了幾箭渾如不覺,從蛙羣堆積的塔丘上爬落下來,撞開殿牆後門,鑽入大雄寶殿。
張小辮剛剛帶兵從四面圍住正殿,那山蛤就撞破了牆壁,頂風冒雨,莽莽撞撞地衝到街上,巨蛙口中以氣籲人,凡是碰到的團勇,便被這股腥臭的陰氣迷悶在地,雁營雖是人多勢衆,竟然也攔它不住。
雁排李四冷眼相看,知道山蛤雖然兇惡殘忍,但卻是個蠢物,竟然爬入鎮子的街巷之中,房屋錯落阻隔,稍減其勢,當可以力治之,於是讓雁鈴兒帶幾名親隨護衛營官,他自已則縱身上馬,指揮手下團勇分頭登房上樹,遙據屋頂樹冠,向下放箭擊射,隨即鞭馬狂馳,其行和風,逕自穿過門牆倒塌的殿堂,緊緊追在山蛤背後。
山蛤落在街心,剛轉過一處街角,身上就已被亂箭射成了剌蝟,它也慌了起來,東撞一頭,西撞一頭,可四面八方射下來的箭雨愈來愈密,最後只好退到一間民房裡,可那房牆古舊破敗,不勝重壓,被山蛤一撞就塌了半壁。
倒塌的牆壁將山蛤蓋住,只能露出半個頭來,山蛤挺起前肢,剛想從廢墟中起身,就被雁排李四帶着十幾名團勇從後趕至,亂刀砍去,剁下半個蛤頭,雨中衝得鮮血遍地橫流,有人過去踢了踢那死不閉眼的蛤頭,只覺重如磨盤,怕是有不下數十斤的重量。
雁排李四用馬匹拖了那顆血淋淋的山蛤腦袋,回來向張小辮覆命,說:“此蛤腐臭如屍,並非常物,萬沒想到這座青螺鎮,竟會是塔教的老巢,多虧雁營弟兄們身手了得,又事先有些防備,否則還真難對付此輩。”
張小辮趕緊抱拳稱讚道:“四哥是常山趙子龍轉世,百萬雄兵也視如無物,料理這夥塔教的妖邪醜類哪在話下,如今塔教上下都被官府斬盡殺絕了,再也不足爲患,只是山蛤築塔可不是什麼好兆頭,這離亂荒誕的世道還不知幾時纔算完,看來今後的仗會愈打愈大,咱們雁營算是有得打了。”
雁排李四聞聽此言,也不免神色黯然,正要命營中團勇在青螺鎮裡各處搜查,忽聽遠處號角嗚嗚鳴動,鎮外的山嶺殺聲震天,這時有團勇一路奔過來稟報,說在嶺上遭遇了大股粵寇,雨天火器難以發射,雁營只好憑藉地勢,以強弓硬弩禦敵,但粵寇來得不少,又趁着雨勢來襲,佔了天時,照這麼打下去勝負難定。
雁排李四和張小辮聽得軍情有變,急忙帶人回到後殿,雁排李四把幾個哨官聚集起來,以黑炭草草畫出青螺嶺地形,又在地上擺了幾個柴枝石子,代替兩軍之間的兵力部署,藉此交代衆哨官:嶺子上正是狂風暴雨,倘若在此時拚死突圍,咱們雁營就得在半路上被粵寇殺散了個個擊破,如今別無出路,只好固守待援,各哨團勇應當據住何處禦敵,又如何如何攻守進退,如何如何相互接應支援,衆人聽了長官佈置,就隨着雁排李四急匆匆奔出去,分頭冒着大雨率部迎戰。
古剎瓦罐寺後殿裡,就只剩下張小辮和雁鈴兒等幾個護衛,張小辮一屁股坐在棺材板子上,心中暗自咒罵:“不知今天是個什麼日子,先是暴雨如傾阻了路途,落腳落在這荒涼古鎮的破廟之中,又遇到刺客行兇,見了山蛤築塔的惡兆,現在更與大股粵寇遭遇,怎麼這些要命的事情都趕到今天了?”
可轉念一想:“張三爺畢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人,身邊有得是生死相交的弟兄,量那些塔教粵寇之流雖狠,又能奈我何?只要這長面羅漢貓未曾開口,三爺我就能事事逢凶化吉,處處遇難成祥。”
張小辮又想起林中老鬼說過,只要自已能躲過命中這場大劫,別說是三、四品的頂戴花翎,將來就是一品的大員也取如坦途,榮華富貴舉手可得,可有道是“在劫難逃”,這場天大的劫數究竟從何而生?到時候真能躲得過去嗎?
雁鈴兒站在張小辮身旁,手持雁頭彎弓,弦上扣着三枝快箭,只等萬一有粵寇打入瓦罐寺,就發出連珠快箭射殺,她見張小辮的神色忽喜忽憂,以前多臨戰陣,從未見他如此心神不定,就勸三哥休要憂慮,雁營是百戰勁旅,眼下雖然陷入重圍,也足可以固守三五天,再說此地距離靈州城不算遠,大雨一停,援兵必然趕到,到時裡應外合,還不殺這股粵寇一個片甲無回。
張小辮可不想在雁鈴兒面前自墮威風,強打着精神,硬充作談笑自若的模樣,說是“鳳凰沒毛飛不遠,虎無爪牙難發威”,我張三爺率領雁營轉戰南北,幸得有四哥和六妹在身邊,這就如同是鳳得羽翎,虎添爪牙,咱們雁營是橫掃千軍的虎狼之師,豈會把粵寇捻匪這等烏合之衆放在眼中,只是心下時常….時常爲了亂世難定而深感焦慮,又難免要惦念家中那八十歲的老孃。
張小辮說順了嘴,正待對着雁鈴兒繼續誇口而談,可忽見那隻臥在地上的羅漢貓,“嗖”地一下躥到棺蓋上,雙眼精光閃爍,臉衝臉,面對面,緊盯着張小辮“喵嗚嗚”地叫了一聲。
只這一聲貓叫,就嚇得張小辮魂飛天外了,口中“啊呀”一聲大叫,一個跟頭向後翻下棺材,四仰八叉地重重摔在地上,他顧不得爬起身來,就先忙不迭地去掏藏在懷中的竹筒子,想要看看林中老鬼留在其中的“迴天之策”,究竟是個什麼法子,誰知伸手在懷中一摸,卻是摸了一空,那回天之策竟然不翼而飛了。有分教:“造化自有乾坤定,命裡安排動不得。”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賊貓》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