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年的貓仙譚道人,自隱遁世外之後便四處雲遊,有一年曾重回靈州故地,竟在城中見到了自己的生祠。他自嘆有何德何能,敢當得如此香火,臨走時把他當年所用的全套行頭,都藏在了祠中神龕之下。
這都是多少朝多少代以前的舊事了,卻不知林中老鬼何以對此瞭如指掌。張小辮只道這老兒定是個稀奇的人物,慶幸自己遇着了真仙。他是如貧得寶,如暗得燈,忙請教如何去對付荒葬嶺的神獒。若真能立此功勞,今後何愁沒有揚眉吐氣飛黃騰達的時節?正是“不經強敵分生死,哪得行蹤露潛藏?待到四海聞名日,那回方表是男兒”。
林中老鬼將貓仙爺的夜行衣讓張小辮穿了,又從箱底取出一個面具。那面具上的圖案勾畫得形如貓臉,頭頂還嵌着兩個貓耳朵,觸手柔軟異常。林中老鬼道:“此物喚作貓兒臉,出自波斯國極西之地,專能遮掩生人氣息,只要戴上這個面具,那些深山老林裡的狐兔野犬見了你,也只當你是過路的野貓。”說罷將貓兒臉面具給張小辮罩了,並授以奇策,讓他獨自帶着黑貓,前往荒葬嶺擒殺神獒,隨後又交代給他許多今後的行止,吩咐他務必牢記在心。
張小辮只覺林中老鬼之計匪夷所思到了極點,未必真能做到,正待再問,就聽外邊鼓聲如雷。他急忙出廟細聽,吃一驚道:“哎呀,這是靈州城裡擂鼓聚兵,想是要打大仗了。”再回身之際,卻已不見了林中老鬼的身影,只有滿堂的野貓正被戰鼓聲驚得四處躲藏。
張小辮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黑衣行頭,知道剛纔的事情絕非是在做夢。他心想如今兵臨城下,靈州城裡雖然兵多糧足,卻一直孤懸無援,不知還能守到幾時,反正城破了也是一死,不如就依林中老鬼所言,豁出去了搏場榮華富貴在身。
俗語說得好:“自從受了賣糖的奸商騙,今後再也不信口甜人。”但張小辮眼光淺,並未吃過一塹長出一智,他卻覺得:“反正除了三爺自己這條小命,再無別的身外之物,倘若趁着時運做成了,便是撿來的天大便宜。”真是人心不足,尚未得隴,便已望蜀。他從此打定了主意,再不疑心有什麼山高水低,收拾得齊整了,便帶了月影烏瞳金絲貓匆匆趕回衙中點卯。
走在半路上,便撞見孫大麻子找了過來,張小辮在槐園庫銀一事上吃了大虧,這回便不敢張揚,與他簡短說了別來情由。二人徑直求見馬大人,當面請命去荒葬嶺剿殺野狗,爲地方上除去大害。
別看馬天錫是個文官,但這一年多來,他招募團練守城有功,皇上曾下旨嘉獎,據說可能不久便會升他的官,所以治地的軍政防務都由他一手掌握,直接受兩江總督轄制。此時粵寇兵臨城下,可能明天一早就要攻城,馬天錫自然忙得不可開交,不斷調遣團勇,分撥火器,把別的事情都暫且放在一邊了。
只是那位圖海提督放不下此事,他白天在法場上被神獒嚇破了膽。前來打城的粵寇雖多,畢竟有城牆壕溝擋着,量那些烏合之衆也難成大事。可荒葬嶺的惡犬如鬼似魅,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潛入城中,趁人不備一口咬將過來。又想起劉五爺被開膛破肚的一幕慘狀,不由得膽戰心驚,片刻也坐不安穩,不住催促馬大人快想對策。
正這時候張小辮前來請命,馬天錫大喜,讚道:“本官總算沒看錯人,張牌頭真壯士也。不知如何施爲,又要帶多少人馬?”張小辮道:“小的承蒙恩相擡愛,始終無以爲報,如能有機會給馬大人分憂解難,即便是刀山火海,也不敢推辭。這回不用動一兵一卒,只求孫大麻子留在城頭接應即可,小人自有本事應付荒葬嶺的野狗。”
馬大人見他雖然說得口滑,但看神色間胸有成竹。他也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便點首說道:“如此舉動,沒有十二分的膽智絕難做到,看來美玉向來藏於頑石之中,倘若單以衣貌出身取人,豈不誤了天下賢士?這張牌頭果然不是等閒之輩,本官就依你所言,調一班公差到城頭接應,事成之後,必有重賞。”說罷命人取來一柄短刀,乃是古代劊子手傳下的寸青,劉五爺死後便被收入官庫,此時給了張小辮,讓他帶着防身,又給了進出城防的腰牌,使他便宜行事。
但別的官吏幕僚,以及那旗人圖海提督,卻都覺張小辮這小子能有什麼真手段,不過是有些個潑皮膽氣而已,此事談何容易,好比是在老虎口中討脆骨,到大象嘴裡拔生牙,都不是好惹的,縱然橫着膽子去了,也只不過白白送命。
這時天已擦黑了,張小辮告辭出來,招呼孫大麻子和一班公差,一同到了南城。城外大敵當前,城門絕不敢開,只好在城頭上用大竹籃吊人下去。
張小辮見城頭上站得密密麻麻的,全是靈州團勇,正自不斷地搬運滾木礌石、灰瓶弓箭,又擺開了許多臼炮火器,一尊尊劈山炮和一排排擡槍不計其數,真可謂是“殺氣迷空乾坤暗,遍地徵雲宇宙昏”。他從未見過這等陣仗,不禁暗自心驚,腳底下發軟,有點後悔剛纔在官家面前逞能誇強了,可現在打退堂鼓也晚了,只好把全身上下收拾緊湊利落了,準備等天徹底黑下來以後,便出城行事,這纔要“拼身入虎穴,冒險探豺狼”。
張小辮心道膽小不得將軍做,捨不得孩子套不來狼,誰讓咱自打生下來就沒財沒勢呢,更沒有本事做別樣的營生,也不甘出苦力氣做活度日,再不捨得把自家的小命當本錢來搏,如何能夠出人頭地?想到此處便橫下心來,把身着的夜行衣緊了緊,腿上用青帶子打了綁腿,腳下穿了一雙多耳麻鞋,又隨身裹了水糧和一小袋石灰,將寸青短刀別在後腰,隨後在城頭上同那黑貓飽餐了一頓。
孫大麻子對張小辮的舉動好生欽佩,有意要結伴同去,若有什麼高低,兩人好歹能有個照應。張小辮攔住他說:“看這陣勢,粵寇明天拂曉就得前來打城,你這大麻臉不留在城頭上,回來時誰肯接我上來?”孫大麻子點頭稱是,並囑咐張小辮一定要在天亮前回來,否則必被打城的粵寇裹住,死在亂軍當中。
此刻黑雲遮住了明月,正是潛行的良機,張小辮坐在吊籃裡下了城,擡眼看看四周,就把那黑貓揣在自己懷裡,藉着幾點朦朧的星光,直奔城南的荒葬嶺。
這片山闕離城雖近,但山中溝壑極深,是個極野的去處,除卻拋屍的民夫,絕少有人接近。太平軍也不會取道山谷,以前幾次都是從兩邊迂迴過來。
張小辮走不多久,就已來到山谷前邊,他一向草棲露宿得多了,深夜獨行荒山倒也不怎麼放在意下。但見四周荒草長得比人都高,亂草野藤之間丘冢累累,墳丘間不時有野狗遊蕩。他按照林中老鬼的指點,把面具罩在臉上,果然沒遇到什麼兇險,辨明瞭方向穿過大片荒墳,一路下到山谷深處,發覺腳下全是死人的白骨,四周一團團磷火忽明忽滅,月光從濃雲縫隙中漏灑下來,照得兩側巨石猙獰兀突,放眼看去好一片荒墳野嶺。真個是“八方無客過,四季少人行”,走在其中,恰似自投陰曹地府鬼門關。
縱然張小辮膽大,也不禁越來越覺心驚肉跳,只好邊走邊和那黑貓說話壯膽:“常聽說靈州的家貓不比野貓,最是嫌貧愛富奸懶饞滑,可咱們這回進山擒殺韃子犬,還要全憑貓兄你的本事,只要成了大事,我就天天給你買魚鮮解饞。別看你家三爺現在窮得叮噹響,想當年淮陰侯韓信未遇之時,曾受過胯下之辱,北宋呂蒙正在沒當宰相之前,不是也如張三爺這般天天窩在破廟裡棲身過夜?所以人活一世,命中的窮通富貴要看到頭,眼前的不算,你可不能貓眼看人低……”
張小辮嘮叨了半天,把話多是說給自己聽了,順着深谷而行,不知不覺來到一片峭壁底部,藉着月光看見山根裡刻着兩個大字,筆畫像是水裡的蝌蚪一樣彎彎曲曲。他雖識得些文字,卻哪裡認識古篆,只是聽林中老鬼所言,荒葬嶺萬屍谷裡曾是古時候鑄劍的所在,山谷底下刻有“劍爐”二字,料來正是此地了。
原來古時多有名劍,非是現在的尋常刀劍可比,凡是其中的鋒利之屬,到水底可斷蛟龍,在陸地上能剖犀象。比較有名的諸如什麼太阿、龍泉、白虹、紫電、干將、莫邪、魚腸、巨闕等等,皆有各自的出處和事蹟。
這山中自古出產五金之精,確實曾是春秋戰國時,劍師鑄造利刃之處,直至寶劍鑄成後,山中精氣消散,才變成了荒廢陰晦之地。在刻着劍爐二字的山壁旁邊,有個山洞,正是當年鑄劍石爐的古蹟。張小辮找到洞口,吹亮了隨身帶的火筒子,把身前道路照亮,摸着石壁往前走了十幾步,就見山谷峭壁夾峙着一座大石殿,底部陷下一截,半嵌在山壁巖根裡,露了片石頂在山谷中。
這石殿極高極廣,從後到前,按照天地人分爲三進,石門內砌着一口塌了半壁的巨大磚爐,足有半間民房的規模。張小辮心道:“此間是個鑄劍的爐子了,人字爐壁口,雖然狹窄,但裡面還算寬敞,且鑽進去躲上一躲,待那韃子犬來了之後再做計較。”誰知剛擠了半個身子進去,卻見那爐膛裡邊竟然掛着個上吊的死人,死者臉上白慘慘的瞪目吐舌,兩腳懸空,在面前晃來晃去,張小辮毫無防備,乍一見到這件打鞦韆的事物,不由得吃了一驚,被唬得半死。
這正是:“富貴榮華人皆羨,生死玄機有誰知?”卻不知張小辮在劍爐中有哪些奇遇,又能否設計擒殺神獒,且聽《賊貓》下回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