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洵有情兮,而無望兮(五)

掛在門上的古銅色風鈴隨即叮噹、叮噹響了兩聲,兩位店員下意識地都轉過身來,一起叫道:“歡迎光臨!”

諸航是從鏡中看到周文瑾的,兩隻耳朵倏地都紅透了,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這種感覺有點像當年在籃球場被周師兄“襲胸”,可能還更難堪,更羞窘。

店員都有一雙銳眼,立刻就看出兩人是熟悉的,忙笑道:“快幫你朋友看看,這條裙子她穿非常漂亮,是不是?”

周文瑾說不出話來,心口像被指甲撓了下,全身爲之一顫。

大學裡,諸航要麼是運動裝,要麼是休閒裝。這樣很淑女、俏麗的諸航,他第一次見到。可是,一點點都不突兀。他是這麼強烈地意識到,諸航,不只是聰慧的,原來是這麼的美。美到令他屏息,令他有落淚的衝動。

“你們別胡說,快幫我換下來。”這條裙子,諸航說不出哪裡好,也挑不出哪裡壞,她還是喜歡牛仔褲加T恤,舉臂、擡手非常方便。但跑了幾家店,就這條不露胸不露背,勉強能承受。

“你快說啊!”店員笑眯眯的催促周文瑾。

諸航作投降狀,“漂亮,漂亮,我買就是了!”她逃似的鑽進更衣間,火速換好衣服。出來時,不自然地對周文瑾笑笑,“要去參加個婚禮,那種場合,禮貌上要穿裙子,我。。。。。。沒有,所以。。。。。。”她聳聳肩,從電腦包中掏出錢包,抽出卡遞給店員,擠擠眼睛,“幫我算便宜點哦!”有可能只穿一次,她覺得很不值得呢!

“下午有課?”諸航拉包時,周文瑾看到了裡面的書本與電腦,喉結蠕了又蠕,才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

“嗯,就一節。”不是首長的。首長今天沒去國防大,她發了條短信問他在哪,到現在都沒回。

“一切。。。。。。都好麼!”店員把裙子裝進紙袋,不知爲何遞給了他,可能真覺得他是她的朋友。爲女友拎紙袋,是男友的責任。可惜他們從來都不是男朋友和女朋友的關係。

“給我!”諸航半路上把紙袋搶了過去。

因爲羞澀,她的肌膚在燈光下泛着淺淺的光澤,像是有淡粉的霞光從內裡泛出來,那一瞬,周文瑾彷彿看到了從前的諸航。

他替她拉開門。

北京的夜晚,彷彿比白天還要熱,呼吸間,都是滾燙的氣流。站一會,全身就密密地往外滲着汗。

“一塊去吃晚飯吧!”周文瑾繃起下鄂,他搶在諸航說話前,說道。

他沒有把握諸航會答應,但他還是說出了口。這附近有各種風味的餐館,如果諸航都不喜歡,他們可以去北航那邊的小餐廳,諸航常去的那家還在營業。他去過,老闆、廚師都沒換。不一定要憶舊,他們可以聊小艾的婚事、聊各自的近況。世界並不大,他們在同一個部門工作,終有一天會相遇。相遇了,總得打個招呼、寒暄幾句。

果真諸航爲難地皺起眉,“謝謝周師兄,我要回去的,帆帆在家等我呢!只要我不出差,他都要等我回去才肯洗澡、睡覺。”

周文瑾僵直着不動,他一點不想聽她說和卓紹華有關的任何事。可是,他不接話,她就會轉身離開。“帆帆?你孩子麼,他一定。。。。。。很可愛。”心被指甲撓出了兩道血印,疼得無法呼吸。

諸航騰出一隻手拭汗,可真熱呀!一半是因爲天氣,一半是因爲緊張。“是呀,就愛和我玩個捉迷藏,像小傻子似的,每次都躲同一個地方,好了後叫我,聲音又響又亮,我得裝着很焦急的樣,屋裡院裡的跑三圈,然後才發現他。他笑得幾裡外都能聽到。可是他不愛玩球,這點不像我。我姐說我小時候,整天就是球、球、球。我給他買了好幾只球,他抱一下,就扔了。。。。。。我講的話是不是很冷?”周師兄的表情好像越來越嚴肅,諸航訕訕笑着,她活躍氣氛似乎很無能。

“沒有,我很愛聽!”語氣微涼。

孩子——

聽別人說起,與聽她親口說,前者是隱隱的痛,後者是撕裂的痛。

結婚、生子,他沒有想過那麼遠。她毛毛躁躁的,那麼衝動,經常闖個小禍,自己都照顧不過來,怎麼可以勝任妻子、媽媽那麼大的責任?他錯了。她可以是個嬌柔的妻子,也可以是個稱職的媽媽。做她的孩子多幸福呀,似友似伴。

他到底失去了多少?

閉上眼,彷彿看到蒼茫的暮色裡,自己孤單的背影,慢慢走着,就那麼到老。

諸航無力地想抓頭,就是騰不出手。“周師兄,我去等車了。”她指指站臺,心裡莫然悲傷。他們終於走到這一天,說什麼都不合適了,刻意地談論天氣很傻,不如矜持、友好地告別。

周文瑾輕輕點頭,陪着她一聲不響沿着人行道,走到站臺。額頭上的汗像下雨般順着臉頰流下來,襯衫溼溼地粘在身上。站臺邊的燈箱上是一幅化妝品的廣告,美女化着精緻的妝,撅起鮮豔的紅脣,曖昧的眼神,似乎在邀請着男人們對她一親芳澤。燈箱前等車的還有對小戀人,旁若無人、極盡纏綿之態,讓諸航更是不自然。

公交車來了一輛又一輛,都不是去軍區大院的方向。

諸航着急了。“周師兄,你去忙吧,我慢慢等。”

“我晚上也沒什麼事。”他本想微笑,未能如願,微微擡了下眉,“豬,藍色鳶尾那件事。。。。。。對不起!”

“什麼?”車流聲太響,遠遠地又來了輛公交,諸航上前一步,踮起腳,想看清是哪一路,沒有聽到周文瑾講了什麼。

一輛夾在車流中的摩托車突地越過幾輛車,從邊上竄了出來。

一切都在猝不及防中發生了。驚慌中的諸航忘記了躲閃,周文瑾伸出長臂,一把將她拽進了懷裡。在一聲鈍響之後,傳來急促的剎車聲,世界突然變得異常安靜。

摩托車手在空中甩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迅速落向地面。鮮血像朵花似的,開了一地。

諸航渾身的汗都凝住了,她瞪大眼,怔怔地看着拽緊她胳臂的手,指尖發白,微微顫抖。

她的嘴脣也是抖個不停。

她在想:如果剛纔周師兄沒有拉開她,像羽毛般飄在空中的就是她麼?那麼首長、帆帆。。。。。。

他在想:要是不出國留學,那麼此刻他們是什麼關係?

四目相對。她在他眼中看到自己蒼白的面龐,清晰得像刻在裡面。

“我。。。。。。回家了,再見!”她突地把手臂抽回來,扭頭就跑。

“我送你!”他不放心她,她嚇得不輕。

口袋裡的手機響了,音樂是特地爲網絡奇兵專設的來電鈴聲,他低頭拿出手機,再擡起頭,已經看不到諸航了。

“你好,我是周文瑾。”他突然非常厭煩起現在的工作來。

“週中尉,政委讓我通知你,準備一篇大國之間如何合作網絡安全維護的論文,下月去美國紐約參加六國圓桌會議。”政委秘書公事公辦地說道。

“政委帶隊嗎,還有誰一起同行?”目光急促地巡睃,交警過來拉起了線,把人羣阻隔在外面。

“這個暫時還不清楚。”電話掛了。

他愣愣地站着。

去軍區大院的公交到了,他隨着人流上了車。一站一站地過去,下來時,是條林蔭大道。

他看見了大院門口的哨兵。

他想:我爲什麼要來這裡?

他使勁搖晃了下腦袋。好像,他是來看看諸航有沒有安全到家的。

晚風吹在身上,溼黏黏的。

過了不知多久,他轉身離去。

風吹起一片落葉,什麼也沒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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