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還在僵硬的擦着房間裡的角角落落, 他有些奇怪自己今天的動作怎麼這麼僵硬，好像擡不起手來一樣，有些懷疑是不是關節炎犯了，可又不覺得疼。
要是這麼擦下去，他得等到什麼時候才能擦完這屋子裡的桌椅板凳，喜柳那麼愛乾淨，在家的時候小小一個人每天拿着抹布還擦桌子呢。
想着小孫女，老頭有點高興了起來，喜柳能因爲想他回來看他，是他做夢都不敢想的事，越想心裡越開心，這手底下的僵硬，也就緩了幾分。
他不知道爲什麼，思考好像都變得緩慢了, 現在想個事情都要想半天。
老頭嘆了口氣，真是老了老了，不服老都不行了。
他擦完了桌子，又遲緩的扶着桌子, 慢慢走到了屋子裡的大櫃子前, 滿是青紫的手打開了櫃子，手有些不聽使喚的輕輕顫着, 翻出了裡面最底下的一塊布包着的東西。
慢慢打開, 裡面是各種小姑娘會喜歡的漂亮頭繩，老頭愛惜的摸着這些可愛的頭繩, 臉上露出了一個笑來。
往年他去逛集市，就總是給喜柳買頭繩，那時候窮的不行，也沒多少錢買好看的，後來喜柳走了，他倒是慢慢攢了點錢，每次去集市，明明知道小孫女不在家，還是忍不住買個回來，收在手裡，想着要是喜柳看到了不知道該多麼高興。
想着想着，他自己就先高興起來了。
沒想到，這些頭繩居然還有一天可以交給喜柳，老頭站在櫃子前，握着這塊布，看着裡面的頭繩，佈滿了黑沉傷痕的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笑。
這個笑容有些僵硬，但充滿了期待，幾年了，有的時候，老頭躺在牀上睡不着，看着牆上小孫女畫的畫，就會後悔。
後悔送走了他的乖喜柳，他想她啊，想的夜裡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覺，想着喜柳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領養她的人家有沒有對她很好，她有沒有哭，有沒有想爺爺……
可等第二天起來，這些悔意都要藏起來。
他一次又一次的告訴自己，喜柳還小，她人聰明，又乖巧，這樣好的孩子不應該跟着自己這個糟老頭子吃苦受罪，他甚至連身好點的衣服都不能給這孩子買，還不如讓她去享福去。
老頭見過一兩次那些被寵着的小丫頭，穿着好看的衣服，漂亮的鞋，頭上扎着的頭繩各式各樣，在陽光下漂亮極了。
她們不用洗衣服，不用做家務，也不用每天守在一個破屋子裡連電視機都不能看，老頭想要自己的孫女也過上這樣的生活，就算是他瘋狂地想念着這個自己從襁褓嬰兒帶大的小喜柳，也要忍着。
可現在，他的喜柳回來看他這個爺爺來了。
老頭傻傻的看着頭繩笑了半天，小心翼翼把布給抱緊，僵硬着身子，緩慢走出了屋子，坐在外面椅子上，一雙渾濁發白的眼眸，充滿了希冀的看向了小道最遠處。
***
衛明言抱着人來了竹林。
他將小女孩放下，把之前放好的一雙鞋拿了出來。
這是一雙小皮鞋，紅紅的亮眼極了，一看就是小女孩們喜歡的畫風。
俊美道長將鞋丟給了鍾華，“燒了。”
年輕人連忙接過，重新起了火，將鞋丟在了裡面，這鞋是皮的，燒起來有味道，他被嗆得直咳嗽，弄的喜柳頻頻回頭擔憂的看向他。
“你知道該怎麼做的吧？”
衛明言沒搭理苦着臉的鐘華，靠在竹子上，微微垂下眼與小女孩對視，“在王金川身邊，你也學了不少，騙人，會嗎？”
喜柳白淨的臉上露出幾分肯定來，她點了點頭，糯聲道，“喜柳會騙人。”
“乖孩子。”
道長微微俯身，搖了搖鈴鐺，看着女童脖頸間的掐痕漸漸消失不見，那裡重新白皙起來，這才露出了一個淺笑。
他摸了摸女孩的頭，溫聲叮囑：“一會不要哭，讓爺爺安心的走，好嗎？”
一聽到爺爺，喜柳眼眶裡就開始眼淚打着轉，她努力眨眨眼將眼淚藏住，哽咽還稚嫩的聲音，低聲道，“我不哭，要讓爺爺高高興興的。”
“乖。”
衛明言直起身來，看了一眼小女孩的腳下，此刻已經有了一雙紅色的小皮鞋，上面還帶着兩個用假毛做的兔子耳朵，俏皮又可愛。
鍾華之前幫喜柳理過頭髮，現在的她，穿着帶有米老鼠圖案的卡通衣，腳下穿着紅色小皮鞋，頭髮整整齊齊，膚色白淨，一雙眼睛因爲剛剛有着眼淚還有些水潤。
喜柳衝着俊美道長露出了一個笑，甜甜的，彷彿自小生活在甜罐裡，被嬌養着長大的模樣。
鍾華走過來了，她上前，牽住了他的手，揚起小臉，笑吟吟的道，“哥哥，我們去找爺爺吧。”
“他一定想我了。”
“好，哥哥帶你去找爺爺。”年輕人眼眶有些發紅，還是努力的擠出了一個笑，牽着這個自小看大的小妹妹的手，慢慢向反方向走去。
路上有人看見了，就打聲招呼，“華華回來了啊？現在是大領導了，有出息！”
鍾華笑着應答幾句，就告別了繼續往前走。
兩個揹着鋤頭的村民見他保持着手拉着什麼的姿勢走遠了，都有些摸不着頭腦。
那不是什麼都沒有嗎？
老頭正等在家門口，突然見那條小道上走過來了兩個人，他連忙用着僵硬的身體站了起來，翹首以盼。
“爺爺！！”
小女孩脆生生的聲音響起，接着，就是一道小小的身影快步衝了過來，老頭現在思維有點慢，還沒等反應過來，懷裡就擠進來了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抱着他一個勁的撒嬌，聽得他心都軟成了水，眼中滿是欣慰。
“爺爺爺爺我好想你，我一直都好想你的……”
老頭雙手顫抖着拍着孫女的背，張口說話，卻因爲僵硬的舌頭有些含糊，“爺爺也……想喜柳……”
他沒有發現自己的不對，喜柳與鍾華則是發現了只當是不知道。
鍾華閉了閉眼，將眼中的哀意藏住，笑着走了過來，“根爺爺，我路上碰見喜柳，就帶她回來了，你看，這吃的都沒買。”
“沒事……沒事……”老頭揮動着手，臉上全是純然的喜悅，停頓了一會，他有些遲疑的看了看兩人後面的那條小道，“誰……送喜柳回來的？”
鍾華一怔，還沒想好要怎麼回答，在老頭懷中撒嬌的小姑娘先開了口，“是我爸爸媽媽，他們先去縣裡辦事去了，正好碰見哥哥，就讓他把我帶來了。”
老頭點了點頭，問，“喜柳，你爸爸媽媽對你好嗎？”
“好着呢，爸爸媽媽說可喜歡喜柳了，他們給我買好多吃的，玩的，還給我買新衣裳，爺爺你看我的鞋好不好看？”
小女孩像是炫耀一樣的，伸出了腳來，給老人看自己穿着的紅鞋，老人其實視線有些模糊了，可看着那一抹紅色，還是開心的笑着點頭。
“好看，好看，我們喜柳穿什麼都好看。”
他大腦已經半僵硬了，根本沒有反應過來爲什麼面前的孫女還是幾年前離開的那般身高，只是高興的拉着她的手問。
“喜柳，你爸爸媽媽送你上學了嗎？”
“上了，學校裡的小朋友都可喜歡我了，說我長得好看，都喜歡和我玩，老師也最喜歡我，每次吃飯，都給我雞腿吃……”
小姑娘稚氣的聲音脆生生的，帶着滿滿的幸福，“我還交了好多朋友，有了好多畫本，爺爺我跟你說，爸爸媽媽每週都帶我去遊樂場玩，我們玩了好多好多……”
“那喜柳開不開心呀？”
“我當然開心了，爺爺，爸爸媽媽對我可好了，我剛到的時候睡不着覺，他們就來陪我一起睡覺，晚上也從來不讓我一個人出去，都陪着我，總是跟我說話，還給我看電視，爺爺你看我身上的米老鼠，好看嗎？”
老頭樂呵呵笑着，“好看，真好看……”
他摸了摸面前孫女的頭髮，問，“你爸爸媽媽沒有給買頭繩嗎？”
喜柳頓了頓，笑着說，“買了，但是我忘記戴了，我現在戴的是爺爺你以前給我買的，都捨不得丟呢。”
老頭滿是青紫的臉上自從孫女回來笑容就沒下來過，他小心的，動作僵硬的從兜裡掏出那塊布來，小心翼翼敞開，把裡面的各種好看頭繩露了出來。
“你看，這是爺爺給你買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這裡面有個米老鼠，爺爺記得，咱們喜柳最喜歡米老鼠的……”
他伸出手想要單獨把那個米老鼠頭繩拿出來，可手落在上面，面前卻是一片霧濛濛的，什麼都看不清。
喜柳看着面前的老人已經開始白下來的眸子，眼快速的眨動着藏住淚水，自己拿起了那個米老師頭繩，戴在了頭上。
她問，“爺爺，我好不好看？”
老頭緩慢擡頭，眼中已經是一片白障，那是屬於死人的眼睛。
他已經看不到了，卻還是慢慢的，僵硬的露出了一個笑，“好看，爺爺買的時候，就覺得喜柳帶着肯定好看。”
小姑娘眼中的淚再也忍不住掉了下來，她抿脣壓制住哭聲，鑽進了爺爺的懷中。
她的聲音甜甜的，滿是撒嬌的意味，“怎麼我問什麼爺爺都說好看啊！你肯定是哄我的！”
“沒有，沒有，喜柳是真的好看，爺爺不騙你。”
老頭笑呵呵的，頭卻一陣陣發沉。
他低聲說，“喜柳，爺爺有點困了，我先去躺一會好不好？”
“我扶着爺爺。”
“喜柳長大了，真懂事，喜柳啊，爺爺想聽你說說爸爸媽媽……”
“嗯……我爸爸個子很高，很壯，能保護我們，他眼睛很亮，總是叫我乖女兒，媽媽很好看，對我特別好……”
衛明言拄着柺杖，看着一老一小進去了，邁開修長的腿，也走了進去。
“喜柳，爺爺，爺爺先睡覺，你去外面吃糖，啊……”
牀上的老人聽到了動靜，他不捨的放開了孫女的小手，讓她先離開。
俊美道長看着小姑娘出去，坐在牀邊道，“喜柳走了，您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嗎？”
“我，我想起來了……”躺在牀上的老人露出了一個苦笑，沙啞着聲音說，“我揹着柴，從山崖上滾下去了，那麼高，我活不了……”
“你當時問我，山崖下面有什麼……”
“那底下，真的有一條小溪，很多漂亮的石頭，還有小鳥落在我身上，嘰嘰喳喳的叫着……”
衛明言拄着柺杖，手摩挲着掌心的木，輕聲道，“你想起了自從送走就沒見過一面的孫女，你想見她一面，所以，又爬了起來。”
“是，是啊……”
老頭苦笑着說，“我不放心，不放心我的喜柳，她那麼小，那麼乖，不看上一眼，我不放心……”
“大師……”他身上已經開始僵硬，除了口哪裡都動不了，只能這樣僵直的躺在牀上，用着已經完全發白的眼眸，迷茫看向天花板。
“你能不能……幫我最後算算，算算喜柳，以後會過的怎麼樣，開不開心……”
他看不見，自然也不知道衛明言掏出了龜殼，在牀上一丟，卻沒去看結果。
俊美道長磁性好聽的聲音淡淡的說着，“她這一生平安順遂，父母疼愛，丈夫貼心，兒孫孝順……”
牀上的老人笑了，“好，好啊……”
衛明言坐在牀邊，看着一道靈魂出來，沒了執念，安心的前去輪迴了。
“爺爺！！！”
一直隱忍着的小姑娘終於忍不住，大哭出來。
她跌跌撞撞的跪到牀邊，拉着老人的手，哭的滿臉是淚。
“哭吧，哭過一場，就去找回你的身體和他葬在一起。”
一隻手溫柔的摸了摸她的頭，小姑娘抽噎着，用滿是紅腫的眼睛看向了面前的俊美道長，“爺爺會去哪裡？也會像是叔叔一樣嗎？”
衛明言看着牀上含笑而終的老人，淡聲道：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