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呀,好漂亮的孩子林先生好會生哦」

四五歲的展翔坐在爸爸膝上曬太陽,聽到鄰居阿姨驚歎的讚美聲,害羞地躲進父親懷裡。

林爸爸謙虛地笑,憐愛地拍一拍二兒子的頭。

「林先生三個寶寶,各個都生得這樣好,展翔尤其漂亮呢」

「男孩子而已,生得漂亮不頂用,還是要看人品才能。」

鄰居走了,林爸爸抱着展翔道。

直到今日,展翔尤記得那日對話,爸爸寬厚的胸膛和慈愛的目光,只不過那時還小,不懂得反駁,若是今日,展翔少不得要道:「怎會沒用,沒有這張臉,怎麼保得一家大小衣食平安」

「譁」,一盆冷水澆下來,冰冷的感覺將展翔自夢中驚醒,意識突然從十幾年前的回憶中抽出來,一瞬間顯得有些迷濛,但隨之而來的劇痛將意識徹底喚醒,提醒他此時的處境。

「連暖牀的男寵都調教得這般硬氣,顧老三當真好手段」

展翔趴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側一側頭,看向前方。說話的是斧頭幫的老大餘元,坐在不遠的椅子上,見展翔醒了,笑一笑:「我這些小弟不知輕重,剛纔不小心弄斷了翔少腳筋,真是不好意思」

展翔左腿上的褲子被撕掉一截,修長的小腿露出來,近腳踝處被刀砍出的傷口暴露着,深得露出骨頭,血流了滿地。一開始還是剜心的疼,現在已經麻木,身上其他的鞭傷、燙傷倒開始隱隱作痛。

聽見這輕描淡寫的道歉,展翔虛弱地撇一撇嘴,牽出一抹笑,雖然臉色灰敗,卻仍是說不出的漂亮。

餘元讓那笑晃得愣了一下,回過神道:「你在顧華城身邊那麼久,他的事你會不知道?那批軍火到底藏在哪裡?你說出來,我決不爲難你,立刻送你去醫院治療,你跟着姓顧的不過是爲錢,何必這麼倔強,非要搭上一條性命,顧華城可不見得領你的情。」

餘元在江湖裡浮沉這麼久,極少見哪個人嘴硬到這地步,何況還是個小小男寵,倒真有些佩服。

展翔想一想,道:「做男寵,也要講職業道德,總不好收了主人的錢,還要賣主求榮。」

餘元徹底愣住,不可置信般瞪大眼睛。

展翔閉了嘴,心裡苦笑,倒不是他真這般忠心不二,實在是太清楚顧華城爲人,背叛了顧三,自是必死無疑,僥倖從餘元手中逃得一命,也不過苟延殘喘片刻而已,倒不若死撐到底,念在他這兩年小心伺候的份上,顧華城必會照顧他家人,一筆安家費足夠讓他的寡母幼妹十年無慮。

聯英社青木堂裡,四五個年輕人散坐在長桌四周的椅子上,目光齊齊看向上首,意帶詢問。

「餘元身邊的小弟要價不高,十萬塊就露了口風,翔少還活着,聽說挺硬氣,一個字也沒說。」高飛一向最知顧華城心思,率先被衆人用眼神推出來答話,「不過吃了不少苦頭,左腳筋斷了,好像還破了相……」

顧華城臉上仍是一貫的波瀾不起,眉頭卻不經意地皺一下,衆人心裡也跟着一頓,是啊,那麼漂亮的一張臉,更難得知情識趣,哪裡再去找這樣一個男孩兒來,真正可惜

「還活着?」顧華城低聲問,目光一閃,「派人去救出來。」

「救也不是不可以,不過要費些功夫,再說那張臉已經毀了,左腳即便能治,恐怕也……」

話到一半又咽了回去,老六陳翰不敢再對上顧華城瞬間冰冷的視線,低下頭去。

「少根筋」高飛暗罵一句,在桌下狠狠踢了陳翰一腳,接過話道:「臉蛋身子算什麼,最難得是這份義氣,即便是個普通小弟也得好生關照,何況翔少跟三哥這麼久,怎麼也不能就這麼扔下,傳出去,說咱們青木堂無情無義。再說這次翔少是在青木堂地盤上讓人劫走,不掙回這口氣,以後咱們也沒臉出來混。」

高飛一邊說一邊觀察顧華城臉色,末了道:「我這就帶人去斧頭幫。」

高飛做事一向讓人放心,顧華城點點頭,不再多說,垂了眼去想這次事件。

斧頭幫這次挑釁非同小可,擺明是揀聯英社內亂之際趁火打劫。老大秦飛揚不知什麼事觸怒老爺子,眼看就要失勢,老二許彥與他實力不相上下,聯英社總堂的位子必然出在他與許彥之間,若能趁此滅掉餘元一夥接收斧頭幫地盤,無疑可在競爭中穩操勝券,至於展翔……

顧華城心頭一暗。

「找最好的醫院安置他,左腳一定不能有事。」

待衆人都退下,顧華城獨留下高飛吩咐。

「是。」高飛應着,又問:「那臉上的傷怎麼辦,聽說是用刀片夾着火柴劃的,恐怕……」

「能治就治,找最好的醫生,治不好的話……」顧華城臉上閃過一絲惱怒,隨即微微一哂,輕笑:「也無所謂,那孩子聰明得很,以後用不着靠那張臉吃飯。」

高飛跟着顧華城搭檔近十年,頭一次聽見他這麼溫柔的口氣,不由一愣。

展翔只記得那刀片從右眉腳劃到頰邊,之後便疼得昏過去,不知過多久,隱約聽到槍聲,再醒來時已躺在醫院裡,從頭到腳裹了紗布,活似具木乃伊,身子稍動一動便是一陣鑽心的疼,不由得呻吟出聲。

「醒了?」高飛的臉從上方看下來,還算俊朗的面孔依舊是那副痞子般的笑容,真不愧那笑面虎的名聲。

「我還活着?」話一出口,展翔被自己虛弱沙啞的嗓音嚇一跳。

「你命大,我再晚一步過去就要爲你收屍,」高飛拉了把椅子在牀邊坐下,「你的左腳筋已經給醫生接好,以後行動不會有太大問題,其它都是些皮肉傷,頂多留些疤,不礙事。」

「又不是女人,那麼在乎臉蛋做什麼?」高飛一笑,顧左右而言他,過一會兒,見展翔一瞬不瞬望着他,知道躲不過,不免尷尬。

是啊,怎能不在乎,林展翔今年不過十八,既無文憑又無家財,只靠這張臉餬口養家,如今沒了唯一本錢,無異斷了林家生路。

「臉上刀口太深,恐怕除不了疤,好在不太長,才五公分而以,醫生說會盡力,多做幾次手術,效果或會好些。」

這話純粹安慰人用,高飛說得萬分沒有底氣,想一想,又道:「三哥說無所謂,讓你只管安心養傷,以後用不着靠那張臉。」

展翔聽出這句話的分量,心頭一顫,漸漸安定下來,閤眼睡去。

到底是一流的醫院,治療極盡周到,一個月功夫,展翔已能拄着柺杖走上幾步,只是臉上留了疤,雖不致猙獰可怖,到底壞了面相。

做完復健,護士用輪椅推展翔回房,打開門,看見一人站在窗前,竟是個多月未露面的顧華城。

護士出去了,展翔靠在牀上,右臉正對着顧華城,除了紗布的疤露出來,刺目非常。

「阿飛說你恢復得不錯。」對傷疤視若無睹,顧華城坐下來閒話家常。

「你妹妹昨天來找你,我沒告訴她你住院,你媽又欠了賭債,我已經讓人清了賬,另外給你妹妹一筆錢,省着點花,夠用一陣子的。」

「謝謝三哥」展翔輕輕道,低眉順眼,卻是一貫不卑不亢的腔調。

顧華城一直知道展翔聰明乖巧,否則也不會留他在身邊兩年,卻還是頭一次體味到那骨子裡藏着的倔強和驕傲,不免刮目,沉默一會兒,道:「你有高中畢業證?」

「呃?……是,剛剛拿到。」

話題變得如此突兀,展翔微微一愕。

「還想繼續念嗎?」

展翔睜大眼睛,心臟開始鼓鼓跳。

「美國的學校不錯,想念的話就去看看,學費不用擔心。」

顧華城起身,左手托起展翔下巴,拇指撫上那道疤,輕輕觸碰:「你一向聰明,接下來路該怎麼走不用我多說,男人生得漂亮頂什麼用,至要緊還是才能,自己有了本事,想要什麼不行。」

語氣輕柔,渾不似往日冷硬,末了,輕聲一笑,在那疤上輕吻一記,轉身走掉。

顧華城走了許久,展翔尤未從剛纔對話中平復,兩年前爲了籌措父親藥費不得不走上這條路,本以爲就此與陽光隔絕,誰知柳暗花明,置之死地而後生,雖留一身傷,到底脫了男寵身份,以後憑自己努力,未必不能掙出一份新天地,比起顧華城前邊那幾個男孩兒,他的際遇不知好上多少。

伸手撫上右臉,展翔微笑,這疤生的剛剛好,若非如此,顧華城豈能就此放手讓他遠走,怕不是還要做只籠中鳥。想到此,展翔終於忍不住微笑。

顧華城果然說到做到,第二日便讓高飛拿了一堆學校資料及入學表格過來。展翔喜歡唸書,當初跟着顧華城的條件之一便是念完高中,成績自然極好,挑了心儀的學校填上資料,剩下的手續自有高飛去辦。

「和家人聯繫一下吧。」

高飛收拾好東西離開,臨走留下一部手機,展翔立刻撥了妹妹的號碼打過去。

「二哥,你哪裡去了?我到處找你不着,好擔心,你是不是出事?」

小妹展翹才十六歲,許久沒展翔消息,已是萬分心焦,乍一聽見二哥聲音,險些哭出來。

「小妹別哭,我沒事,」展翔費盡脣舌安撫下妹妹,問:「你和媽還好嗎,錢夠不夠用?」

「夠,顧先生前幾天給我一張支票,有兩百萬,我存到你戶頭上,媽的賭債顧先生也讓人還了,這幾天我一直看着她,沒再讓她去賭。」

「大哥呢?有沒有聯繫上他?」

「沒,我打電話到他學校,麻省那邊的校工說他已經找到工作搬出宿舍,沒有留下任何聯繫方法,」展翹的聲音孕滿怒氣,「二哥,大哥他嫌我們累贅,成心拋下我們不管。」

縱然早已料到這樣情境,展翔仍是心頭一沉。

「別急,大哥可能工作忙,等他穩定下來就會聯繫我們。」

明知是謊話,展翔還是笑着安慰小妹。

「二哥你不用爲他說話,我不是傻瓜,大哥若真有心撐起這個家,怎麼會忍心看着你出頭露面,學費都是你替他出,這個書他怎麼能讀得這樣心安理得,枉費媽媽最疼他。」

「大哥的事先不管他,小妹你聽我說,我現在有機會去美國唸書,會有一段時間不在香港,你照顧好自己和媽媽,戶頭上的錢你來掌管,不要讓媽知道數額,省着點花,等我念完書回來養家。」

話筒那邊停頓一下,隨即是展翹興奮雀躍的聲音,「二哥你要去念書,太好了,哪間學校?」

「現在還不確定,等到了那邊再告訴你,還有,我現在沒空回家,你替我給爸上柱香。」

「我知道,二哥,」展翹依依不捨,「要常打電話回來。」

展翔掛了電話,發一通怔,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