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進入八月,即使是夜裡氣溫也降不下來,動不動便一身汗,非得開空調不可。顧華城尤其懼熱,卻又喜歡抓着展翔撕磨,情事過後兩人渾身溼漉漉似從水裡撈上來一般,淋浴後才能躺下,空調溫度開的極低,蓋上薄被,一會兒便睡過去。

展翔已坦然接受了和顧華城日日同牀共寢的處境,一週囧囧三四次,彷彿老夫老妻那樣變成規律,漸漸習慣,漸漸麻木,只是偶爾仍會感到惶惑,不知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到幾時。

睡到半夜,樓下忽然傳來大力拍門聲,還夾雜着惶急低語,展翔一向淺眠,即時被驚醒,坐起來一看,顧華城已穿好浴袍開門下樓,展翔忙匆匆套上衣褲跟出去。

樓下起居室中亮起燈,章平站在沙發旁,臉色難看至極,向顧華城彙報事件經過。

「我們兩個找準機會下手,一qiang正中肥仔眉心,當場斃命,他身邊一羣保鏢亂了鍋,正好讓我們從容走脫,誰知道那死胖子新近請回一個幫手,身手了得,硬是駕車追上來同我們qiang戰,阿飛打中對方車胎,車子滾落山坡炸得粉碎,不過阿飛也中了一qiang,傷在左腹。我們倆都住高層公寓,電梯走廊裡到處有監控器,他這樣子連樓門都進不得,只好弄到這兒來。」

「來的時候有人看見嗎?」

「沒有,我很小心。」

展翔站的較遠,視線讓沙發靠背擋住,只見顧華城在沙發旁彎下腰,臉色凝重,仔細察看。

展翔呼吸一頓,往前走幾步,看清沙發上情形,只見高飛躺在上面,雙目緊閉,面白如紙,顯已失去知覺,肚子上一灘血跡,鮮紅的液體仍緩緩滲出來,若非胸口還有細微起伏,展翔幾乎以爲他已死去。

顧華城伸手去摸高飛頸部脈搏,又看一眼傷勢,起身去打電話。

「夏醫生,請你馬上到我家來,有外科急症,情況有些不妙……對,需要輸血,什麼,你沒有血漿?算了,你先來,血漿我再想辦法。」

講完掛掉,又撥一通出去。

「大哥,我是老三,有急事求你幫忙,能不能找些A型血漿給我?是,現在就要……有兄弟受傷。多少?至少600cc。」

放下電話,顧華城吩咐,「阿平,你馬上到瑪利亞醫院去,後門那裡有位藺醫生會給你血漿,拿到手趕緊回來。」

章平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大門嗒一聲打開又關上,半夜起來開門的女傭站在門旁,顯是嚇壞了,這半天動也不動,顧華城拿出一沓錢塞進她手裡,低聲喝道:「你什麼也沒看到,明白嗎?」

女傭噤若寒蟬,在顧華城凌厲眼色下只曉得點頭,待看見一疊鈔票,眼裡透出光來,緊緊攥住,縮回傭人房裡去。

展翔走到沙發前蹲下,茫然地看着那些紅色慢慢浸染到沙發上。他知道眼前這人做的是刀頭舔血的勾當,卻從未想過會有這一天。

握住高飛耷拉下來的一隻手,展翔清晰記得這手曾揉亂他頭髮,輕拍他肩膀,溫暖有力,現在卻只覺冰涼,手的溫度隨着血液的流逝一點點下降,展翔覺得一顆心也慢慢沉下去。

「不能讓他躺在這兒,你擡腳,幫我弄到客房去。」

展翔怔一怔才知是在和他說話,擡頭去看,見顧華城已抱起高飛上半身。

「撐住,醫生馬上到。」

顧華城在高飛耳邊低喝,展翔聽到,生出一絲希望,對,還有醫生,還有救,腦子立刻清醒過來,擡起高飛雙腿。

將高飛安放到客房大牀上,顧華城找剪刀除去那一身血衣,交給展翔,「去廚房燒掉。」又接着囑道:「燒一鍋熱水,待會兒用得着。」

展翔一律照辦。

水燒開的時候,展翔看錶,只過去了二十分鐘,醫生還沒到,他從未覺得時間如此難熬,每一分一秒過去,都似在生死間徘徊。

夏醫生到得不可謂不快,展翔站在一旁,屏息等待宣判。

「還好,內臟受傷不重,子彈進的不算深,倒不難取出來,不過失血過多,沒有血漿會很難辦。」

血漿,對,章平怎麼還不回來?展翔焦急難耐。

此時的顧華城冷靜異常,「先取子彈,血漿馬上到。」

夏醫生毫無異議,即刻動手,用熱水擦淨腹部血跡,露出一個小小的彈孔,打一針麻zui劑,手術刀便招呼下去。

這老頭兒雖上了年紀,手腳倒恁地利索,三下五除二取出一顆子彈,叮一聲扔到托盤裡,隨即縫合傷口,止血上藥扎繃帶。做到一半,章平闖進來,一手提着只箱子,打開來,正是三袋血漿。

待一切塵埃落定,已是天色矇矇亮,一晚上就此過去,四個忙了通宵的人疲憊不堪,倒是高飛,輸血後情形好轉,臉上現出血色,讓人鬆出一口氣。

送走醫生,章平也隨後離開,展翔正在猶豫要不要上班去,顧華城已道:「今天別去公司了,阿飛這裡需人照顧,我先看護,你回去睡一會兒,醒了來替我。」

「還是我來看護,你先去休息。」看一眼高飛,展翔道。

「也好,」顧華城略一思索,道:「你呆在這裡,我出去看看外面情形。」

待人都走淨,展翔搬一張椅子在牀邊坐下,覺得累了,將頭枕在牀沿。

高飛已脫離危險,呼吸平穩,睡得正熟,展翔握住他右手,能覺出脈搏跳動,嘴角牽一牽,笑出來。

還活着,真好!

當天中午電視新聞便播出肥仔死訊,只說某某人凌晨死於qiang傷,警方懷疑涉及幫派仇殺云云。此等事在大都會中三不五時上演一次,除涉案人等外無人關心,報紙上也只刊登一小角而已。

展翔第一次經歷這種事,提心吊膽四五日,始終不見警察上門,又見顧華城一派閒適,照常處理一應瑣事,漸漸也就放下心。

夏醫生每日來一次,檢查換藥下醫囑,個多星期後高飛已能坐起來,除出身體尚弱不能走動,照舊談笑風生,絲毫不像自鬼門關剛回來,只是他遊蕩慣了,日日躺在牀上難免煩躁,客房又時時拉緊窗簾,更是鬱悶。

「飛哥,今天好點沒?」

知道高飛悶得要死,展翔這幾日下班第一件事便是過來陪他,果然,一進門便聽到成串抱怨。

「怎麼這麼晚回來?又加班?嘿,讓三哥多給一倍加班費。」接着又叫,「去去去,趕快給我拿瓶酒,嘴裡都淡出鳥來。」

這話若讓顧華城聽見,少不得倒一杯來讓他解饞,可惜顧三尚未歸家,只聽展翔道:「酒對傷口不利,還是忍一忍,好了再喝。」

高飛怪叫一聲,倒在牀上。

展翔也不理他,換下衣服去廚房,做碗酒釀糰子端來,「好歹有點酒味,就當漱口好了。」

高飛無比哀怨地接過,邊吃邊道:「獄警也沒你嚴格。」

吃完了又說會兒話,便覺睏倦。他傷勢未愈,精力有限,頭一歪便睡過去,不知過多久,聽到有人在耳邊叫:「……哥,哥哥……」霎時一驚,醒轉過來。

「飛哥,」展翔端着藥連喚幾聲,見他醒了,道:「吃了藥再睡。」

高飛茫然看過來,問:「你剛纔叫我什麼?」

展翔不解,「飛哥?」

待看清展翔面孔,高飛抹把臉,悵悵道:「我剛纔聽見弟弟在叫我。」

展翔認識他許久,何曾見他有過弟弟,不由大奇。

吃過藥,高飛怔怔望着天花板,想起剛纔夢境,一時不能入睡,見展翔仍守在一旁,忍不住道:「我有個弟弟。」

「從來沒聽你說過。」

看展翔露出好奇神色,高飛笑一笑接着說:「早就失散了,多少年沒有見過。」

身體受創,心靈也跟着變得脆弱,高飛忍不住喃喃講下去。

「我八歲那年父母工作的工廠失火,他們兩人都沒能逃脫,我和弟弟一下子成爲孤兒,只得住到育孤院去。那時我弟弟才四歲。他叫高翔,長着圓面孔大眼睛,本來很活潑的,突然變得內向,育孤院不是什麼好地方,小孩子常被欺負,他xing子倔,受了委屈也不說,自己找地方哭,脾xing和你差不多。」

展翔一愣,想到自己,心頭泛上一陣酸楚。

「在育孤院住了一年,一對夫婦領養了他,過不多久便移民,也不知是北美還是歐洲,那以後我再沒見過他。」

「我?」高飛苦笑,「我那時已經大了,沒人願意領養,後來讀到高中已念不下去,輟了學,又不能再住在育孤院裡,沒有一技之長,只得混幫派。」

若是家境優越,誰會混到這條道上來,展翔黯然,安慰道:「若是有緣,總能再見。」

「知道他過得好就行,見面倒不必,我可不想讓他知道自己老哥混黑道。」

高飛說完閉上眼睛,一會兒睡熟。展翔幫他拉好被子,熄燈出去。

翌日是週末,展翔一早起來服侍高飛吃藥洗漱,完事又去廚房煲湯。女傭是菲律賓人,燉不來湯水,少不得要展翔操勞,待轉成小火熬煮,又去陪高飛玩紙牌。

高飛笑嘻嘻攤開剩下的底牌,是一副同花順。

「又是我輸。」展翔懊惱地蹙起眉,十分不甘心地問:「這次又想要什麼?」

「一杯白蘭地。」

「嘿,」高飛瞪起眼,「你想賴賬。」

展翔連輸幾局,每輸一次便要被使喚做件事,被指使得團團轉,難得拒絕一次,心情大好,得意地眯眯笑,「傷勢沒好之前一滴也不讓你喝。」

高飛還要爭取,顧華城推門進來問:「廚房裡燉着什麼,湯快見底。」

展翔一下子跳起來,「呀,我忘記關火。」飛跑出去。

顧華城坐下,撿起展翔丟掉的牌,突然伸手捉住高飛衣袖,從中抽出一張黑桃三來,不屑地冷笑,「同自己人玩牌也出老千。」

高飛毫無愧疚,眨眨眼,「展翔一輸掉牌整張面孔皺起來,有趣得很。」看顧華城滿臉不以爲然,揶揄地問:「怎麼,欺負你的寶貝,心疼啦?」

顧華城沒好氣道:「不是你教訓我善待他。」

高飛一怔,忍不住笑,「對對對,你知道珍惜就好,展翔這樣品xing,又公事家事樣樣能幹,打着燈籠也難找,你運氣恁地好。」

顧華城嗤笑,「羨慕的話你也找一個。」

「你當上街買菜,說有就有。」

「莉莉那裡來了幾個新人,去挑挑看。」

「免了,看了多少個,沒一人及得上你那個。」

顧華城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淡淡道:「既然這麼喜歡他,用不用我讓出來?」

「你捨得?」高飛冷哼,「得了,兄弟妻不可戲,再說,我只喜歡女人,展翔再好,我也沒法抱。」

還要再說,展翔已端着托盤進來。

「湯煲好了,快來喝。」

顧高二人對視一眼,齊齊閉上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