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春季的長安就像是個多情的少女,和南方不同,少女的清秀中,多了些硬朗。
黃春輝站在自家庭院中,負手看着枝頭的嫩綠,良久不肯動動。
“阿耶。”
黃露從前院進來,“外面有風,好歹您也小心些。”
“北疆的風更大,更冷!”
黃春輝問道:“可是有消息?”
“北疆那邊,秦國公開春就說要北進。”
“北進,這是要打何處?”
黃春輝思忖着,黃露說道:“朝中有人說,秦國公這是窮兵黷武,被御史彈劾。”
“彈劾他什麼?”
“說他明貶暗褒。”
“爲何?”
“御史說窮兵黷武這個詞多用於帝王或是國家,用在秦國公身上,這是擡舉他。”
“見風就是雨,朝中如此忌憚子泰了嗎?”
“朝中召集了兵部與戶部,據聞鏡臺的趙三福也去了,就是商議此事。”
“張煥倒是可以說說,戶部去作甚?去猜測北疆錢糧能否支撐一場大戰?”黃春輝搖頭,隨即去了書房。
書房中,掛着一幅地圖。
黃春輝走過去,伸手觸碰着北疆那一塊。
緩緩坐下,靠着地圖一側。
斑白的頭髮和黑色的地圖,恍若一幅畫。
自古名將忌白頭!
老了!
黃春輝閉上眼。
彷彿,那些金戈鐵馬盡數迴歸。
無數將士在自己的大旗之下聚集,隨着自己的手指方向,奮勇廝殺。
相公!
無數人在呼喊。
那些血流滿面的將士啊!
他們簇擁着黃春輝。
黃春輝伸手,“都等着,老夫會來的。都在九幽等着老夫,老夫帶着你等,再度爲大唐衝殺,不死不休!”
兩行淚水從眼中流淌下來。
往事歷歷在目。
那些戰死的同袍,那些連屍骸都尋不到的將士……
悔了嗎?
黃春輝搖頭。
“再來一次,老夫依舊要帶着他們去征戰。大唐,當立於當世之巔,而不是,在蠢貨的統領之下滑入深淵。”
那一場大戰啊!
大戰後,他選擇回到長安。
就此蟄伏。
其實,他可以留在北疆。
手握大軍,誰又能拿他如何?
可大唐衰微了,容不得內亂。
那時候的他忌憚拖累了自己爲之奮鬥一生的北疆和大唐,故而近乎於自我幽禁般的待在家中。
可後續北疆的發展卻令他爲之愕然。
那個小子……當初他是很看好楊玄,但覺得,年輕人少說得再磨礪幾年,等老廖退下來了,他再上去。
可沒想到的是,廖勁壯志未酬就去了。
那個小子乾的如何?
“不賴!”
黃春輝想到自己還在北疆的日子。
那時候的楊玄會涎着臉來求自己給些糧草兵器,會笑嘻嘻的來請戰,會狡黠的打擊對手,給對手挖坑……
他對那一切瞭若指掌,就像是看着一隻猴兒在蹦躂。
那時候楊玄行事太過犀利,少了厚重,這也是他擔心的地方。
所以,見面時常會敲打。
和其他人不同,楊玄面對敲打總是虛心接受,而且,他會很快改進自己的不足之處。
這就很難得了。
黃春輝突然笑了起來。
當初他準備離開北疆時,其實楊玄有機會和長安緩和機會。
只需給皇帝表個忠心,在一時難以安插人手的情況下,皇帝會毫不猶豫的選擇提拔他,就如同提拔石忠唐一樣。
可那個年輕人啊!
看着自己的目光中,都是敬意。
還帶着些,情義。
官場什麼都講,就是不講情義。
這是他的弱點!
寫封信告訴他?
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
黃春輝搖搖頭。
想到了上次的事兒。
皇帝要動他。
黃春輝覺得對於楊玄和北疆不是壞事兒。
他被皇帝弄死,楊玄可以順勢在北疆造勢,鼓動軍民和長安翻臉。
如此,他在北疆的統治將會根深蒂固……而要想用別的法子達成這個目的,少說得數年,且不能出錯。
但那個青年人毫不猶豫的捨棄了這個好處。
他應當是用了飛鳥傳信。
令人傳話。
——誰敢動黃春輝,我誅他滿門!
這是一個節度使衝着皇帝在咆哮。
也是,衝着黃春輝在微笑。
——以前是您護着我,現在,我來!
“阿郎!”
黃春輝沒睜眼,“何事?”
門外的僕役道:“宮中來人,說請阿郎進宮商議北疆軍事。”
往日這等邀請也有過幾次,但每一次黃春輝都拒絕了。
僕役說道:“小人這便去婉拒了。”
“不!”
黃春輝起身。
“更衣!”
……
春季的長安,一陣風吹過,依舊會帶來冷意。
黃春輝放棄了馬車,就在春風中策馬緩行。
行人絡繹不絕,不時能看到那些年輕人策馬經過,男男女女,鶯鶯燕燕。
生機勃勃。
“真好!”
黃春輝開口,正好被風吹了一嘴。
“咳咳咳咳!”
他劇烈咳嗽着。
直至宮門之外。
“黃相公!”
內侍在等候,看着也有些意外。
“咳咳!”
黃春輝咳嗽着。
“請跟着咱來。”
宮中看着依舊是那個模樣,宮人內侍不少,但在黃春輝的眼中,卻死氣沉沉的。
到了殿外,內侍進去稟告。
稍後,有人出來。
“黃相公,請。”
皇帝在殿內,張煥也在,還有楊松成,以及趙三福。
幾個將領在外圍,聽到腳步聲,齊齊回頭。
“黃相公!”
老人看着垂垂老矣,耷拉着眼皮子,可只需想想他曾經的戎馬生涯,就難免生出敬意來。
“見過陛下!”
皇帝淡淡的道:“你來的正好,北疆傳來消息,那個賊子準備進攻了。”
黃春輝走了過來,張煥說道:“林駿乃是北遼名將,他來鎮守泰州,一是林雅想謀奪南方,二,赫連春估摸着也有意想坐山觀虎鬥,看看林駿與北疆廝殺。”
黃春輝點頭,“畢竟赫連榮被俘,肖宏德身死,赫連春手中能信任的大將不多了。若是再敗,帝王的面子護不住倒不打緊,可卻被林雅等人窺探到他手下無人可用的窘境。回過頭,林雅若是鋌而走險……”
張煥微微眯着眼,心中嘆息。
多年來,他和黃春輝二人一南一北,並稱爲大唐雙壁。
時人說南張不如北黃,這話他剛開始聽聞只是一哂了之。
但漸漸的聽多了之後,心中難免有些不忿,甚至是不屑。
今日皇帝召集他們來議事,便是要判斷此戰的結局。
黃春輝一開口,便是從廟堂的高度去判斷這一戰的走向。
從頂層開始剖析這一戰。
老夫,好像要差些意思!
皇帝乾咳一聲,“這就是說,此戰不只是林雅關注,赫連春也會暫時摒棄前嫌?”
黃春輝點頭,“畢竟,北遼再敗,這大勢就變了。”
他擡起眼眸看着衆人,伸出手指頭,從左側坤州,一路划過去,直至辰州。
“這一條線再被擊破,北遼無敵的神話,就此破滅。至此,不只是北疆要節節推進,北遼內部的對頭,也會蠢蠢欲動。”
皇帝問道:“你說北遼內部的對頭,誰?”
“伱沒給陛下說嗎?”黃春輝看着張煥。
雖說現在黃春輝是個閒人,遠遠比不過兵部尚書張煥,但張煥卻下意識的道:“尚未說。”
“不該!”
黃春輝淡淡一句話,衆人卻彷彿感受到了一股大風迎面撲來。
這位前北疆掌舵人,偶露崢嶸,隨即說道:“舍古人是北遼的大患,這些年北遼一直在出兵圍剿,可卻敗多勝少。
一旦北遼南方被北疆擊破,寧興必然會抽調大軍來援。如此,舍古人那邊就被放開了繮繩,隨後,他們必然會發動進攻。
到了那時,北疆與舍古人兩面夾擊,北遼……危險了。”
這一番話,從戰略的層面,拉開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卷。
而這幅畫的核心便是北疆。
而北疆的核心,便是楊玄。
你這是在爲楊逆張目啊!
一個將領嘴角微微翹起,說道:“黃相公所言甚是,不過,北遼疆域遼闊,勇士多不勝數,敗幾次也撼動不了他們的根基。而北疆卻不能敗。一敗就是崩潰的局面。”
“是啊!”
“北疆就那些軍隊,一旦敗北,再難延續攻勢。而北遼順勢反擊,定然會不滅北疆不收兵,徹底剷除這個威脅!”
“此戰,還是莽撞了!”
“可不是,去歲纔將拿下了內州,北疆估摸着損失也不小。士氣是很重要,可以一隅之地主動挑釁北遼,這不是悍勇,而是無謀!”
黃春輝看着那幾個皇帝新近提拔起來的大將,開口,“換了你等,可能拿下內州?”
幾個大將乾笑,卻無人敢說自己能。
一人說道:“此一時,彼一時。”
黃春輝看着他,“一個庸才,有何資格去點評一位帥才,誰給你的勇氣?”
大將面色赤紅。
張煥見皇帝面色平靜,知曉不妥了,趕緊打圓場,“黃相公看看,老夫琢磨了許久,卻無法判定北疆此戰攻擊的目標。”
黃春輝重新耷拉着眼皮子,看着地圖。
他用手指頭點着泰州說道:“興許,是泰州。不過,老夫不在北疆,無法知曉當下的局面,興許,會攻打辰州,或是坤州。”
你這不是相當於沒說嗎?
但黃春輝前面的分析就已經值當皇帝的特邀了,所以沒人敢質疑什麼。
皇帝負手看着地圖,“國丈說說。”
楊松成指着泰州說道:“老夫以爲,北疆此次攻打泰州的可能性最大。否則不管攻打何處,都將會面臨着泰州林駿的夾擊。楊玄分身乏術,故而,只能選擇攻打泰州,一點***處破。”
皇帝微微頷首,“諸卿以爲如何?”
一個將領說道:“國丈此言甚是,臣以爲,此戰必然是泰州!”
“那麼,此戰如何?”皇帝問道,神色依舊平靜。
國丈看了他一眼,知曉自己這位女婿絕對在想着如何利用此戰來削弱北疆,甚至想着,能否藉着此戰把楊玄滅了。
當然,一切的前提是林駿擊敗楊玄。
張煥說道:“北遼鎮壓舍古人敗多勝少,但林駿出戰,三戰三捷!”
“這麼說,此人是難得的名將?”皇帝說道。
“是。”張煥指着潭州說道:“上次他率軍救援內州,晚到一步,卻順勢奪取了泰州。寧興那邊是如何爭鬥的不得而知,不過,此後卻任命他爲泰州刺史,可見此人不但領軍了得,就算是謀劃朝堂也不差。”
“文武全才!”
皇帝看似有些羨慕,“此戰勝負,誰能爲朕分說。”
“北疆,難!”一個將領搖頭,“這條線上,牽一髮而動全身。打別的地方,泰州要夾擊。打泰州,別處會夾擊。兩難。”
“而這一戰是林駿面對北疆的第一戰,哪怕攻打的不是泰州,他也不會留力。”
平手,興許就是最好的結局。
但弄不好會敗。
“太急了!”
楊松成搖頭。
皇帝看張煥,要他表態。
“此戰,臣以爲,該緩緩。”
這個表態有些滑頭,但態度已經出來了。
這一戰,不該!
至少不該在這個時候出擊。
皇帝看向趙三福。
“北疆剛招募了兩萬新卒,不過新卒操練需時日。”
趙三福的回答簡潔明瞭,皇帝很是滿意。
王守那條老狗,還要留多久?
皇帝看向張煥。
“新卒的話,若是要用於面對北遼這等強敵,少說三個月以上,最穩妥的是半年。”
張煥說的很客觀。
皇帝最後看向黃春輝,“黃卿以爲如何?”
黃春輝說道:“此戰,北疆必勝!”
皇帝的臉色微冷,“是嗎?”
楊松成微笑,“黃相公可有依據?”
你總不能空口白牙的在朝堂上做出這等判斷吧?
張煥看着黃春輝,心想老黃今日肯來,多半是想了解一番北疆的現狀,既然達到了目的,又何苦開口逆了皇帝的意思呢?
黃春輝說道:“只因,老夫對他有信心!”
那個年輕人,每當他決定要做什麼時,哪怕是付出再大的代價,他也會義無反顧。
“就這個?”楊松成問道。
“若是三年前,老夫還能判定秦國公的謀略走向,三年後的今日。”黃春輝指指自己的胸口,“老夫也算不到他在想什麼。僅憑這,老夫就斷言,此戰他必勝!”
這是用自己的一生戎馬來爲楊玄背書!
一個將領說道:“黃相公這話,怕是有些偏頗吧!”
黃春輝看着他,“若是沙場相遇,老夫只需半個時辰便能擊敗你。興許,更快!而秦國公,老夫不敢言勝!”
將領面色鐵青。
皇帝拂袖,“散了吧!”
衆人告退,楊松成留下。
皇帝目光幽幽,“聽聞,北疆周邊不靖?”
在面對北疆時,這翁婿二人的立場是一致的。
沒有永恆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
楊松成聞絃歌知雅意,“當令周邊駐軍警惕。另外,臣以爲,長安諸衛操練良久,也得枕戈待旦纔是。一旦地方不靖,就出兵,蕩平不臣!”
皇帝頷首,“國丈此言,深得朕心!來人。”
“陛下!”
一直做隱形人的韓石頭上前。
皇帝指指楊松成,“賞國丈美人十名。”
“謝陛下!”
楊松成告退。
黃春輝獨自出宮,步履蹣跚。
“黃相公。”
黃春輝沒回頭,張煥疾步跟來,“你何苦得罪陛下?”
黃春輝說道:“老夫並非想得罪他,不過,他若是判定北疆必敗,定然要出兵。老夫不是爲了誰……”
“爲了秦國公?”張煥知曉黃春輝和楊玄之間的情義,有些羨慕。
“不!”
黃春輝的腦海中閃過楊玄那笑嘻嘻的模樣,指着遠方。
“老夫爲的是,自己爲之浴血廝殺多年的,大唐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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