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有你之處（宗嚴）
就是這天的清晨。我即將和宗炬一起坐馬車離開他暫時住在三河的家。我才發現。我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過自己的兒子。等我去找他的時候。那小子已經長成高大的青年了。
馬車已經準備好。正停在我們家門口。那棟被廢棄的房子。被厚厚的冰雪覆蓋着。已經無法讓人看清它的本來面目。也許。我和宗炬都不想去回憶它原本真實的模樣。現在。它是純白色的。晶瑩透亮的。從海外歸來的朋友說。紅毛人的城堡積起雪比這個更漂亮。即使在陰霾的天空下。也會被映襯得格外聖潔、美麗。
“爹。還有幾個包袱。我進去拿出來。您跟我一起去嗎。”
我聽見了兒子重新跑回屋裡去的聲音。但我遲遲沒有挪動腳步。我感覺到自己緊蹙的眉毛微微顫動了一下。我的身軀沉重得像塊鐵。第一時間更新 壓得腳下的白雪咯吱咯吱直響。體內的血。連五臟六腑彷彿也被凍結着。擠壓着。脣邊吐不出半個字。
“爹。您愣着幹什麼。你不是答應我。要和我一起搬去德川家康大人賜給我們的府邸嗎。”等我回過神。宗炬已經從裡面跑了出來。把我們父子倆最後的行李裝上了馬車。
我應該上車嗎。第一時間更新 我的嘴脣閉得更緊了。我從未對任何東西感到過害怕。可心裡卻不知爲何。總有一種不想離開這裡的奇怪感覺。日本的冬天寒冷。我早已習以爲常。可我發覺。從沒有一天像今天這樣冷過。
宗炬沒怎麼注意到我的表情。只把行李一件一件地清點了個數。他回頭。才發現我的臉色可能有些不對。他很疑惑。連忙走上前來。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拉了拉我的衣袖。儘管只是短短一瞬間。“爹。走吧。我們不可能永遠呆在這裡。德川大人對我們柳生家的恩德。我們應該報答的。不是嗎。”
“但是。宗炬。爹很久都沒有坐過馬車了。如今又要坐這個。我好像不大習慣。”我凝視着兒子的臉龐。第一時間更新 看見他大大的眼睛裡充滿了不解。
“爹。您最近好奇怪……”
“沒關係。你先坐馬車走吧。爹想一個人在這裡待一會兒。不久就會騎馬跟過來。”我微笑着、堅定地告訴兒子。我很快就會跟上。沉默了片刻。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趕緊拿來那把從小到大都陪伴着我的劍。鄭重地地遞到宗炬手裡。
“爹。您怎麼把您的劍交給我了。難道您……”他驚呆了。
“不要亂想。我們父子會見面的。只是爹年紀大了。這把劍也是時候由你來用。你就好好爲家康大人效力吧。”我終於看着兒子坐上馬車。強忍住心裡的微疼。對他說完最後一句話。
馬車開動了。雪地上劃過深深的車轍。彎彎的。繞過孤獨的房屋。第一時間更新 在白樺林中時隱時現。近處。稀稀落落的雜草仍倔強地探着頭。是啊。不用等到春天來臨。它們一樣能自由地、頑強地生長。
我目送着宗炬離去的背影。半晌。才伸出右手。緩慢地揮動了幾下。風吹動着衣袂。天氣好像驟然變得更冷。我竟冷得渾身忍不住劇烈地一顫。其實。誰也無法想象。我是多麼不捨得目送我唯一還活在這個世上的兒子離開。但我卻無法抑制自己對小櫻的思念。我……想去大明國。到廣州去看看。她在不在那裡。她曾親口對我說過。如果我要雲遊四海。一定別忘了去廣州。那是無時不刻牽動她鄉愁的地方。
我轉身跑回屋內。發瘋似地衝上閣樓。一直衝到最頂層。那樣。我可以望着兒子更久一些。而眼前已經掛滿了一條條冰凌。一片白濛濛。什麼都看不見。我咬緊牙關。用手抓住那些冰凌。狠狠掰着。一條。兩條。不行。我無法再忍受了。我拔出腰間的肋差。“卡啦啦”幾聲。將那些擋住我視線的冰凌全部砍掉。
看見了。我看見了。
一望無際的白色原野上。宗炬的馬車漸漸變成了小黑點。天邊。隱隱透出了一抹淡藍和幾縷白雲。
孩子。相信爹。我們會再見。一定會再見的。只是。那個時日可能會很久、很久。但我仍然會活到一百歲。等我從廣州回來之後。再與你共敘父子之情。到那時。也許我對她的感情已經很淡很淡了吧。
我繼續在這個家裡留了下來。僅僅只留了三天。便乘上海船。踏上了前往大明國的旅途。
小櫻。我想。即使你不說。我也會到你的家鄉去看看。你一點也不用覺得驚訝。
地震發生了。戰爭減少了。德川將三河治理得非常之好。我很放心地讓宗炬去江戶效力。是清楚地覺得。自己已經到了該和紛亂的世界告別的時候。你知道嗎。我見過了德川家康大人。他非常希望我能過去。但我當着他的面。只說過要考慮。並沒有立刻答應。我想。把宗炬交給他。纔是最合適的做法。而我爲何拒絕他好意的原因。我想。大概是因爲你吧。小櫻。我明白。你有龍角石護身。絕不會那麼輕易就死在地震中。你曾說過。如果找到武田信玄。只要他願意離開這個亂世。你們可以做一對平凡的夫婦。好好生活下去。
我不知道我的直覺到底有多準。只是。我心裡。也一直有個你也許一輩子都猜不着的念頭……儘管我已經家破人亡。只剩下宗炬一個兒子。我卻不能再欺騙自己。如果。武田信玄真的已經不在這個世上。我總有一天會鼓起勇氣。對你提出跟我在一起的要求。不。縱使你不能答應我。就算局勢再亂。就算我絞盡腦汁。想盡一切辦法。也會帶你回到你的家鄉。我願意永遠陪着你。哪怕拋棄我的家鄉日本。長久住在大明國。亦不會後悔。
如果你還活着。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小櫻。我很想你聽得見我的心聲。又不想讓你聽見……也許。很久以後。你會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柳生宗嚴在想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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