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李解的仇恨,戴季子是怎麼都不會放下的,除非李解死,不但要死,還得是不得好死。
否則難消心頭之恨。
原本戴季子是戴侯最受寵的兒子,有宋國支持的話,成爲戴國之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爲戴季子對宋國是全面跪舔,這一點,宋國貴族子弟也是心知肚明。時常在一起玩,自然會有所偏袒。
更何況從國家利益上講,戴季子這樣一個“驕子”成爲鄰國的國君,簡直是完美。
驕子,被寵壞的小兒子、野兒子,這就是驕子。
宋國是很樂於促成戴季子上位的,更何況原先戴季子的姑夫還是吳國羿陽君姬玄,這個老牌吳國老奸,屬於典型的吳國碩鼠,能夠有這樣的人脈,宋國同樣大有裨益。
現在全完了,被野人堆裡冒出來的王命猛男,一股腦兒破壞的乾乾淨淨。
“公子,宋人命我軍攻堅,這……這傷亡必定不小啊。”
此次戴國旅賁的名義主將是戴季子,實際上主持軍務的,是戴國旅賁中士沙飛。沙飛同樣是子姓,不過當年戴國還是鄭國小弟的時候,沙飛祖先被封於沙邑,主要責任就是保衛戴國,抵禦宋國。
時勢相易,現如今鄭國蟄伏,宋國勢大,戴國這樣的小國成了宋國附庸,沙氏的歷史任務也差不多就算結束。
“吾同野人,仇深似海!”
咬牙切齒的戴季子衣冠整齊,只是年輕的面容已經扭曲在了一起,他對李解的恨是無比深刻的。李解徹底把他的未來都給毀了,甚至李解殺了他都比現在的狀況要好得多。
只是,真要是讓李解殺他,他還是會和當初一樣跪地求饒。
“……”
見戴季子已經失心瘋,沙飛嘆了口氣,知道被仇恨矇蔽的人,怎麼勸說都是無用。
於是沙飛只好轉口道:“公子,若是強行攻堅,不若讓野人附上,我軍壓陣。”
“可!”
手一揮,戴季子直接同意,對於形式如何,他不在意,他不想聽到不打,至於怎麼打,不是他的事情。
行了一禮,戴國旅賁中士沙飛告退,在營地中行走着,沙飛有些愁惱。戴國是小國,人口可能因爲毗鄰濟水還算可以,土地產出也不錯,所以養活了不少人。可要說勝兵之數,除非是極限抽丁,否則也壓榨不出多少合格的士卒來。
比如這一回,戴國湊也是湊了三軍出來,總兵力也有四萬人不到。只是這四萬人,是雜七雜八的輔兵輜兵都算了進去,以往打仗,哪有讓民壯上的。
但是這一次不同,沙飛也心存私心,宋國再戰逼陽國,作爲一個老牌軍官,他看得出來,宋國壓力極大,而且勝出難度極高。
戴國跑去攻堅,講白了就是消耗逼陽國的箭矢、體力,然後宋軍纔有機會撕開一條口子,在腹地打開局面。
可是,這樣又有什麼用呢?
作爲戴國的旅賁中士,沙飛還是可以在前線查探敵情的。他發現傅人築牆效率極高,還有大量的馬面或者向外突出的哨塔。
那些孤立在一側的哨塔,往往下方又有溝渠可以進出,一人寬的溝渠,像狗一樣鑽到寨牆底下,很方便小股部隊的襲擾撤退。
而宋軍只要靠近,寨牆上方的傅人弓箭手,又正好可以將靠近的宋軍射死。
類似這樣的建築構造,整個地區比比皆是,而且從南部的土丘上觀望,還是能夠看到腹地發生了什麼。
傅人不但在內部繼續修築寨牆,還有更多的溝渠,甚至有的溝渠已經和逼陽城的護城河相連,開始往四周運輸物資。
十幾萬人三班倒,晝夜不停地幹活,這就是沙飛親眼所見的狀況。
更讓沙飛感覺毛骨悚然的是,傅人不但井井有條,效率還極高,幾乎沒有消極怠工的狀況。
沙飛大概估算了一下,真正算得上常態防禦的部隊,可能也就一兩萬人,其中兩三千人可能是吳國猛男帶來的,剩下的,就是逼陽國的部隊,可能還有郯國的部隊,以及一些“義士”。
到底有多少“義士”,沙飛吃不準,他只能估計可能是在六七千到兩三萬之間。其中有些比較特殊的“義士”,行動力非常高,而且配馬,這數千匹馬的裝備,就已經嚇到沙飛。
要知道,數千匹馬,以現在逼陽國展現出來的營造實力,打造幾百輛戰車會是個事兒嗎?
偏偏逼陽國戰車還是那麼多,有些還是列國志願軍自帶的戰車,這些戰車陳列的位置,沙飛都大概記下了。
可不管查探多少次,戰車都沒有挪窩,反而畜力大車到處跑,拉着人和物資,穿梭在那片廣大的工地上。
傅人一點戰爭的緊張氣息都沒有,反而有條不紊地依舊開溝挖渠修橋鋪路。
如果對方是弱智國家,那倒是欣喜若狂,偏偏逼陽國去年還大勝了一場宋國,怎麼可能是瘋了擺爛?
“此戰……大不利啊。”
感慨一聲,沙飛眉頭緊鎖,明天,就要正式填人命了。宋軍會在一側佯攻,之後,戴國的部隊,就要抓住一個薄弱處瘋狂衝擊。
然而在沙飛眼中,吳國猛男搞的這片大工地,根本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薄弱之處。
即便是沒有寨牆的地方,往往本身就有天然河道或者溝渠,逼陽國守軍只需要在高低建幾處哨塔即可,來回穿梭機動的,都是吳人之舟。
宋人雖富,可出去打仗,也就是自帶馬匹乾糧裝備,沒聽說過自帶舟船的。
再者,中原諸侯,本來有舟師的就少,天下間組織舟師作戰的,也只有吳國和楚國兩個世仇。
像齊國傍水臨海,照樣沒有舟師,船是有不少,可作戰經驗稀爛,跟吳國楚國完全沒法比。
所以往來泗水之間的舟船,只見吳舟浪得飛起,原因就在於操船之人非常熟練,檣櫓猶如臂膀,宋人只能乾瞪眼。
宋國也不是沒有嘗試在水面阻截,但除了被反過來爆打之外,毫無建樹。
處處不利,處處掣肘,這讓戴國旅賁中士很是愁苦。明日攻堅,總歸是要死人的,哪怕死的只是民夫,但到底也是戴國人。
到明年,都不需要明年,不知道有多少戴國人家會少了耕地的青壯。
“中士。”
沙飛在擔心明天戰事的時候,屬下前來稟告,“中士,軍中士卒……怯意深沉。”
“噢?”
“中士,營中有流言,明日作戰,宋人是要我等送死……”
心頭猛地一跳,沙飛深吸一口氣,他知道現在是出了大問題。宋軍這裡一直想要把探子打入逼陽國一方,但顆粒無收,所有細作都是杳無音訊。
現在,大概是反過來被逼陽國玩了一把。
可讓沙飛擔憂的事情就在這裡,如果這個流言是敵人散佈的,那也是真的,宋人的確就是讓他們戴國人去死。
同時如果這個流言真的是敵人搞出來的,那說明宋國聯軍內部,肯定有對方的細作在活動。
明日攻堅……不就成了擺設?
敵軍已經知道明日宋人要佯攻,稍微琢磨一下就知道,真正的突破口會在別處。
一咬牙,沙飛道:“且去安撫士卒,明日兩軍夾擊傅人,皆要拼死一戰。”
下屬猶豫了一下,顯然也知道中士所言未必是真,但是慈不掌兵,這時候如果鬆懈,只怕更慘。
無奈之下,下屬只好前往戴國軍隊的營地,將中士沙飛的話傳達下去。
“明日佯攻,只需聲勢浩大,傅人兵卒分散,縱有十數萬人,正兵不過二三萬,如今我軍勢大,可耗其精力!”
“還需小心行事,不可使傅人分散兵力。”
“大計既定,明日諸君勉力同行!”
負責佯攻的宋軍前鋒,負責人是兼職行軍司馬的戴舉。
此刻,宋軍前軍營帳中,戴舉跟族人似乎是在商討軍事,只是片刻之後,就有戴舉的族弟,神色肅然地走了進來,然後徑直到了戴舉身旁,咬耳小聲地說着什麼。
周圍戴氏男丁都是見怪不怪,也沒有說話,只是等着戴舉。
聽到族弟的話,戴舉神色越來越欣喜,片刻之後,戴舉道:“戴國軍營,如今流言四起。”
“如此明日戴國攻堅,必是受挫。”
“我軍當如何?”
“之前吾曾言,傅人箭矢用量極大,至今時,當箭矢存量無多……”說到這裡,戴舉拂鬚微笑,他形象本就儒雅,此刻看上去,簡直就是一個蹁躚公子。
表情很是得意的戴舉淡然道:“傅人弓矢之數,猶如東海之沙,我軍若要消耗殆盡,宋國上下皆要上陣,或有成算。”
此言一出,一衆戴氏都是極爲震驚:“君子此言,莫不是高看吳人甚多?”
然而戴舉輕輕地搖搖頭:“二三子有所不知啊,彼時猛男崛起之時,吾便前往逼陽城一觀。聞猛男出使萊國,吾本欲前往郯國,以待消息。誰曾料,吾在逼陽城時,時有郯國國庫,盡數遷往逼陽……”
“啊?!”
這麼一個勁爆的消息,直接炸得一衆戴氏大驚失色。
“二三子以爲如何?那猛男絕非泛泛之輩。冬末,吾南下棠邑,雖未曾渡江,亦見六、英、宗、巢諸國士人,前往陰鄉。聞之,始知陰鄉自有制度,猛男行事,一言蔽之,唯‘人盡其才’不足以形容。”
話說到這個份上,顯然是戴舉無比推崇吳國猛男,戴氏男丁紛紛側目,連忙問道:“姑蘇大妖,如何能放任虎狼之輩?”
“猛男開疆拓土,若至秦晉……當如何?”
“可爲上大夫!”
“卿相之功,不足以綬……”
負手而立的戴舉神色有些嚴肅,來回踱步了一會兒,這才又道,“此人神異非常,與之爲敵,乃是勁敵。不過,今時之局,卻爲強援。非猛男,不足以成我輩大業。”
一衆戴氏頓時起身行禮,片刻之後,戴舉道:“明日一戰,仰賴二三子。”
也是行了一禮,衆人還禮之後,神色都是肅然。
片刻,戴舉換上一身戎裝,前往子橐蜚的大營。
面見子橐蜚之後,愁眉苦臉的宋國國君心情都好了不少。
“明日若能打破傅人之牆,君當爲首功。”
“臣不過爲君上分憂而已,不敢居功。”
“善,大善。君乃忠臣也。”
子橐蜚很高興,這一段時間,爲了褒獎戴舉的獻計獻策,很是提拔封賞了不少戴氏子弟。
反正大家都是子姓,同出一脈,子橐蜚還是更加信任自己人一些。
而且戴舉每次獻計獻策,都是擺道理講事實,宋國君臣都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別人就算想要反對,也拿不出什麼證據。
於是儘管國際舞臺上的外交戰徹底失敗,但在軍事上,宋國君臣的信心依然很足,哪怕連續遭受間諜戰失敗,迂迴包抄夾擊失敗,都沒有挫傷宋國君臣繼續打下去的信心。
此刻的子橐蜚,很願意看到明天的戰國,付出戴國這麼一個代價,就能在泗水東岸佔據有利地位,何樂而不爲?
等打下逼陽國,到時候隨便給一點邊角料地盤,就當是補償戴國。
小小戴國,想要獲得更多的土地,在鄭、宋夾擊之下,絕無可能。
但是現在能夠跟着宋國吃肉喝湯,難道不應該欣喜若狂,然後對宋國感恩戴德嗎?
子橐蜚想着美好的未來,他作爲宋國之君,一舉打破了吳晉兩個超級大國的封鎖,未來可期啊。
第二天,戰鬥的前期準備沒有什麼花裡胡哨的地方,吃了一頓好的,作爲佯攻部隊,宋軍擺出一副要強攻的態勢,大量的攻城器械都擺了開來,陣列的宋國步兵,更是不停地罵戰。
只可惜宋國人講話,寨牆上的吳人聽不懂。
雙方對罵也就是雞同鴨講。
宋軍內部,軍官們紛紛給士卒打氣,而宋君子橐蜚更是各種重賞承諾,的確擺出了一副要往死裡打的氣勢。
然而萬萬沒想到的是,當宋軍陣列擺好,要進行第一波衝鋒的時候,對面的寨牆後頭,似乎有什麼聲音響起。
接着,天空中出現了一個個黑點,黑點由遠及近……咚!
巨大的石丸砸在地上,然後像打水漂一樣,在地面彈起來,再彈起來,接着就是步兵陣列直接被撕碎,被石丸擦中的一個步兵,還沒有反應過來,胳膊就沒了。
咣!
又是一聲巨響,天空中再度出現黑點,這時候,宋軍紛紛變色,顯然知道對面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居然能把如此之大的石丸投擲過來。
“攻——”
“破城——”
宋軍軍官當機立斷,此刻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而督戰前軍的戴舉,看到一枚枚石丸投射過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是眼睛一亮,連忙下令:“攻城!”
“攻城!”
“攻城!”
理由太充分了,如果這時候撤退分散,不但會遭受重大損失,可能會導致前軍直接大潰敗。
所以只有繼續往前,才能保證陣型不散,同時也能避開高空飛來的石丸。
宋國聯軍後方,子橐蜚站在自己的車輦上,他看不太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能看到自己的軍隊,似乎遭受了什麼撕扯,陣型已經有些破壞,而且不時地有傷亡。
“傅人又用何等奸計?!”
子橐蜚神色陡然凝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