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
“大王,臨淄已經圍了一個月了。”
“大王,臨淄已經圍了四十天了。”
“大王,臨淄已經圍了四十五天了。”
“大王,臨淄已經圍了四十七天了。”
“大王……”
“停!”趙何一拍桌子,十分果斷的制止了肥義的抱怨:“肥師啊,寡人好歹也是你的弟子,你能不能看在咱們這段師生情的份上,放寡人這個弟子的耳朵一條活路呢?”
肥義十分認真的思考了一下,道:“如果大王能夠讓臨淄城外的幾十萬大趙青壯回國參與秋收的話,老臣絕對一個字都不會打擾大王。”
趙何嘆了一口氣:“不是已經從齊國的二十四座城池的府庫之中繳獲了六十三萬石糧食了嗎?再怎麼吃,兩三個月也是不成問題的吧。”
肥義道:“那些是軍糧。”
趙何怒了:“咱們趙國的女子都是沒有手的不成?就算沒有青壯力在家,收割的糧食也足夠過冬了。”
肥義道:“那明年怎麼辦?播種和存糧都是問題。”
趙何大手一揮:“這些東西都不是問題,齊國人的府庫裡多的是!”
肥義皺眉道:“大王當初可是言之鑿鑿,說三個月內必定能夠攻破臨淄的。”
趙何道:“三個月的時間還沒到呢!”
肥義道:“可是老臣從前線的軍報來看,這五十天內幾乎可以說是沒有什麼太大的進展。三個月也不過就是九十天的時間,難道大王當真以爲不到四十天的時間就能夠破了臨淄不成?”
趙何臉色嚴肅的點了點頭:“難道肥相懷疑主父的能力?”
肥義同樣嚴肅:“大王不要故意誤解老臣的話,老臣只是覺得,若是臨淄打不下來的話,其實是可以考慮和談的……”
跟誰和談?
當然是跟齊國!
趙何眉頭一皺,看着肥義道:“這是肥相自己的意思,還是有人在暗中搞鬼?”
肥義默然。
趙何哼了一聲,眼中一道兇光閃過。
寡人說呢,這樓緩和信期自從上次主動請戰前往臨淄前線被駁回之後怎麼這麼安靜,原來是在這裡等着寡人呢。
肥義看到趙何的表情,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大王不要誤會,老臣雖然老了,但是還沒有老到能夠被人隨意利用的地步。老臣只是想要提醒大王,若是真的要在秋收之前簽訂協議撤軍的話,眼下已經是最後的時間了!”
現在距離秋收到來還有大概一個月的時間,用一個月的時間來完成和談,割地賠款然後撤軍這個步驟,其實已經是非常緊湊的了。
錯過了這個時間段,就算趙何再想撤軍,那麼趙國的秋收也一樣會受到很大的影響。
民以食爲天,秋收受到影響絕對是一件非常麻煩的問題。
這個問題肥義已經不止一次的向趙何提出過了,以現在的這個時間點來說,應該是肥義最後的努力。
趙何沉吟半晌,道:“我們不是還有常平倉嗎?”
所謂的常平倉,是戰國初期幫助魏文侯建立了魏國霸權的名相李悝所建立的,用來調解豐收之年和欠收之年的一種手段。
簡單的說,就是在豐收年景國庫出錢買入多餘的、便宜的糧食,等到歉收的年景再以平價賣出糧食來穩定糧價,這也就是所謂的“平糴”。
由於李悝在魏國的變法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所以各國諸侯自然就是紛紛虛心學習魏國的先進經驗,力求後來居上。像齊國的鄒忌改革,秦國的商鞅變法,這些都是後進國家學習先進國家經驗並最終後來居上的典型。
說回到這個常平倉,趙國由於糧食主產區就在邯鄲這一帶的東南部平原,所以常平倉也設立在了邯鄲城之中。
從軍事的角度來說,常平倉的意義不僅僅是幫助趙國平穩糧價,同時在趙軍出征的時候也能夠提供後勤方面的支撐。
事實上常平倉這項措施雖然時有被廢棄,但直到兩千年之後都是各國中央政府的常用手段,在西方史上極爲有名的“羅斯福新政”之中,時任美國總統羅斯福就將這項措施正式作爲新政之一加入施政綱領,其後成爲美國國策直至現代。
肥義搖了搖頭,道:“大王難道忘了過去幾年中大多都是歉收之年嗎?而且,藺相如剛剛將報告上報到了臣那邊,聲稱常平倉之中出現了超過三十五萬石的虧空,根據賬冊來計算的話都是在這幾年內出現的。所以……現在的常平倉已經沒有多少糧食了,大王。”
“什麼?”趙何眉頭一挑,這下子是真的怒了:“竟然有人敢打寡人糧倉的主意?究竟是誰!”
肥義苦笑道:“事情就蹊蹺在這裡,剛剛邯鄲令上報,說是常平倉之中最爲主要的六名主管官吏,昨夜都同時暴斃了!”
砰的一聲,趙何拍案而起。
“這是要造反了!!!”
這一刻,趙何身上爆發出了極其強烈的殺意。
肥義俯身拜倒:“老臣有罪!”
足足過了好一會,趙何目光之中的殺機才漸漸退去。
“肥師,起來吧。寡人不是傻瓜,究竟是誰的問題,寡人的心中還是有數的。來人啊,召司寇周袑、內史樓緩進殿!”
肥義愣了一下,然後嘆息一聲,起身坐在一旁,沒有再開口說話。
常平倉,正是由內史樓緩所管轄。
半個時辰之後,周袑和樓緩急匆匆的走進了大殿之中。
“臣周袑/樓緩見過大王!”
趙何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道:“坐。”
周袑和樓緩看了一眼趙何的臉色,再看一眼一旁靜坐不語的肥義,似乎明白了什麼,大殿之中的氣氛也變得有些緊張起來。
等到兩人坐下之後,趙何才緩緩開口道:“兩位卿知不知道常平倉之事?”
周袑身體一震,樓緩則是明顯一愣。
趙何觀察着兩人的神色,冷哼一聲,道:“昨天,肥相那邊接到彙報,說常平倉之中出現了三十五萬石的不明虧空,有可能是常平倉的幾名主管官員勾結某些人暗箱操作。然後,就在昨天晚上,常平倉的六名主管官吏同時暴斃!樓緩,你作爲內史,難道就沒有什麼想要和寡人解釋的嗎?”
樓緩大吃一驚,整個人慌忙出列拜倒,道:“大王,臣冤枉啊,請大王明鑑,這常平倉之事絕對和臣無關!”
趙何冷笑一聲,道:“樓緩,作爲內史,你最大的責任就是要幫助大趙看好國庫和常平倉,如今國庫的賬目尚且未明,常平倉又出了問題,你來說說,你就是這麼當大趙的內史嗎?”
樓緩渾身顫抖,趴在地上不發一言。
趙何盯了樓緩半晌,然後將目光轉向了周袑,冷聲道:“周袑,你身爲司寇,如今邯鄲之中出了這般大案,寡人命你立刻集中所有力量偵破此案,寡人不管是什麼人在背後操縱,你都一定要把這些傢伙給寡人揪出來!”
周袑肅然起立,沉聲道:“喏!”
片刻之後,肥義、周袑、樓緩三人一起走出了龍臺宮殿,臉色都相當凝重。
樓緩哭喪着臉,對着肥義道:“肥相,這一次你可要拉樓某一把啊。”
從臉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得出來,這位趙國的重臣這一次是真的慌了。
肥義看着樓緩,沉默了片刻之後才道:“樓卿,你老實告訴老夫,這裡面究竟有沒有你的事情?”
樓緩大叫冤屈,道:“肥相,樓某爲官多年,豈會犯下如此錯誤,此事根本就和樓某沒有什麼關係,完全是無妄之災,無妄之災啊!”
肥義搖了搖頭,道:“你且好好回去做你的事,大王和主父不會冤枉你的。”
樓緩無奈,剛想再找司寇周袑,卻發現對方早就已經匆匆走下臺階,此刻已經登上馬車離去了。
就在即將登上自己馬車的時候,肥義的腳步突然一頓。
自己剛纔進宮,好像是要和大王商量什麼事情來着?
現在……
肥義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轉身回宮。
算了算了,大王現在心情不好,還是等到過幾天冷靜一些再說吧。
再怎麼急,幾天的時間還是有的,最多就是先讓仇液那邊做一個議和的腹案就是了。
畢竟也老了,龍臺這上百級的臺階爬來爬去也挺累的……
總不可能說就這幾天的時間,主父就真的能把那座有着幾十萬人口的臨淄給攻下來了吧?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倒真是最好不過了就。
……
臨淄。
“不要啊!”一聲尖銳的驚叫聲中,齊王田地猛然從夢中驚醒,一下子坐了起來。
在齊王的身邊,兩名侍寢的女子同時被驚醒,也不顧春光畢露慌忙起身,正準備開口說些什麼,卻被齊王十分不耐煩的推開。
“誰讓你們在這裡的,都滾,都給寡人滾出去!”
在齊王的怒吼聲中,兩名侍寢女子無比驚慌的跑出了宮殿,也顧不得自己身上完全不着寸縷的事實。
在過去的四十多天時間裡,已經有不下十名女子因爲齊王的“起牀氣”而死了,能夠逃得性命,對這兩名女子而言已然是萬分幸運的事情。
齊王跪坐在榻上,好像溺水被救出之人一樣大口大口的喘着氣,汗珠從臉頰上密集流下,後背更是早就已經溼透,整個人有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感。
就在剛纔,齊王做了一個噩夢,在夢中他見到無數趙國士兵蜂擁而至,而自己的身前卻只有幾名手無寸鐵的宮中寺人,寺人們瞬間被屠戮一空,然後一名趙國將軍惡狠狠的揮舞着長劍朝着齊王的胸膛刺下……
再然後他就驚醒了。
“大王,沒事吧?”一名全副武裝的齊國將軍出現在了齊王的面前,正是齊王的侍衛長。
齊王搖了搖頭,用有些嘶啞的聲音道:“無妨,你退下吧。”
侍衛長有些擔心的說道:“大王,要不要臣叫天官過來給大王解夢?”
“退下!”齊王突然發出了怒吼。
侍衛長退回了陰影之中。
大殿之中,齊王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一片凌亂的木榻上,披頭散髮,久久不語。
大殿之外,一片黑暗籠罩大地,月亮早已經失了蹤跡,只有三兩顆極爲黯淡的星辰,在遙遠的夜空中閃爍。
已經是午夜時分,空氣之中充滿了潮溼的氣息,偶爾有幾聲蛙鳴傳來。
“啪!”一聲清脆的響聲在廉頗的身後響起。
廉頗極爲惱火的轉過頭,低聲喝道:“搞什麼!”
即便是在黑夜之中,廉頗的一雙大眼睛依舊顯得相當的懾人。
身後一名年輕趙軍軍官被廉頗嚇了一跳,忙低聲道:“將軍,有蚊子!”
廉頗聞言頓時極爲火大。
要知道幾十萬趙軍包圍臨淄圍了差不多兩個月,一開始是下雨,下了一個月之後攻城也沒有什麼進展,好不容易從主父那邊領了個夜襲的命令,這要是出了幺蛾子,廉頗怎麼去向大王和主父交待?
廉頗惱火道:“不就是個蚊子嗎?被蚊子咬一下有何可怕?本將軍現在就告訴你,就算是被毒蛇咬了,你也不許再發出聲音,懂嗎?否則若是影響到了攻城大計,本將軍軍法伺候!”
將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傢伙好生訓斥了一頓之後,廉頗轉過頭來準備繼續前進。
纔剛走了兩步,廉頗突然腳步一頓。
就在他面前的幾步之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嘶嘶的聲音。
順着聲音望去,廉頗看到了一條毒蛇就在自己面前大約兩步的距離,正昂首和自己相對。
真有毒蛇。
這一刻,廉頗只覺得自己的血液都要被凍結了。
要知道廉頗天不怕地不怕,不但殺人如麻,什麼生撕虎豹墳頭睡覺都不在話下,但是卻偏偏有一個很要命的缺點——他怕蛇!
這種滑膩膩冰涼涼的動物,絕對是廉頗的剋星。
廉頗一下子就僵住了。
就在這一霎那,他面前的這支毒蛇猛然張大了嘴巴,露出毒牙,朝着廉頗撲了過來。
“小心!”
一隻手掌閃電般的從廉頗的身後伸出,啪的一聲將蛇擊落在地。
沒等落地的毒蛇再度暴起,手掌的主人猛的一個箭步上前,直接扣住毒蛇七寸。
下一瞬間,一抹劍光閃過,蛇頭落地。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極爲流暢。
直到這個時候,廉頗整個人纔回過神來,如釋重負的長出一口氣,朝着這位剛剛還因爲拍蚊子被自己臭罵了一通的二五百主誠懇道:“多謝了。”
這位二五百主咧嘴一笑,道:“將軍說笑了,這是屬下應該做的事情。對了,將軍要不要試試蛇膽?味道不錯,大補。”
一顆血淋淋的蛇膽被送到了廉頗的面前。
廉頗乾笑一聲,臉頰明顯的抽搐了一下,決定岔開話題:“此物血氣太重,本將軍不太喜歡……還是你自己吃吧。對了,你叫什麼名字?本將軍記得好像是趙、趙……”
“趙奢。”看上去大約在二十七八歲的年輕軍官一口將蛇膽吞下,對着廉頗笑道。
廉頗點了點頭,忙道:“好了,先不要閒話了,還是趕緊完成主父交給我們的任務吧。”
趙奢擦了擦還有幾滴蛇血殘留的嘴角,臉色也變得嚴肅了起來,道:“喏。”
兩人繼續低下身來,率領着身後的五百名趙國勇士,悄悄的在黑夜之中繼續向前。
就在不遠處的前方,臨淄城那高大的城牆已經在望,城牆之下又有一座長約兩丈多,高約一丈的城門,正是臨淄城衆多城門之中的一座——夷門。
不知何時,一陣烏雲悄然飄至,讓原本就已經十分漆黑的天幕變得更加的陰暗,伸手不見五指。
天穹之上,幾道閃電橫空而過,隱隱約約的雷聲好一會之後才傳到了大地之上。
正是暴風雨前的寧靜。